張樹超
我想,我應(yīng)該給你介紹一下老家,一個和你印象中有些不一樣的老家。
我們從腳踩著的地方開始說起。你現(xiàn)在站立的地方,是新開辟的街場,街天的時候,周圍幾個村寨的人都到這里趕集?,F(xiàn)在,剛好是街天,你能看到周圍擺著的幾個貨攤,還有那些守貨攤的,你也許還有印象的一些人。街上稀稀拉拉走著的人,讓原本不寬敞的街道顯得有些空曠。這是一片較為開闊的、沒有被水泥硬化的土地,腳下還能看到泥土的本色。這塊平整出來的土地面積不算小,北邊和西邊與村子相接,東邊是山腳。順著南邊小河沖刷而成的沙壩走,幾公里后就鉆進了幽深的峽谷中。十多年前,這里沒有攤位,沒有趕集人,只有一大片綠油油的菜園。菜園被一條小河和無數(shù)條水溝分割為若干塊,我們的菜地,就是其中的一塊。在那條穿過菜園的小河里,我們放過小鴨,摸過抱手(棘胸蛙)。菜園一年四季綠著,長出一些總是吃不完的菜。蘿卜,青菜,萵筍,油菜,洋花菜,辣椒,洋芋,番茄,蠶豆,豌豆,四季豆,南瓜,冬瓜,絲瓜,小蔥,大蒜,茴香,芫荽……它們輪流著在菜園里亮相,然后跟著我們,一個接一個的走進家門,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F(xiàn)在,菜園沒了,你只能看到凌亂的攤位,地上隨意丟棄的垃圾,還有無精打采搖晃著的幾個人。他們像戰(zhàn)亂過后的幸存者。我能想象得到,不用多長時間,這里會出現(xiàn)一條嶄新的水泥大街,兩旁立起一些很少有人光顧的商鋪。我不知道,和菜園相伴了幾十年的鄉(xiāng)親們,當(dāng)他們的雙腳踏在冰冷的街道上時,是否會懷念起
那一片綠茵茵的菜園?
你說,這不是你記憶中的街道。仔細(xì)算起來,你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回老家了。你出生在這里,在這里度過了五歲生日,后來,你到了縣城,現(xiàn)在上了高中。在你空缺的這段時間里,老家有了新的變化。你對這些變化沒有準(zhǔn)備,你站在我們原來的菜園上,神情有些恍惚。
我想起了你趕過集的那條街道。那條街在村子?xùn)|邊,離我們站立的地方還有幾百米。那是一條坡度有些大的街道,站在街頭,手里抱著的南瓜滾了,就會一路跳到街尾,停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球場中央。那條街道我比你還熟悉,我親眼看著它由狹窄變?yōu)閷挸?,從土路變成水泥路,我看見它西邊的陡坡被人挖平,蓋起了平頂房,經(jīng)常漫水的溝成了三面光溝,溝旁的幾株大椿樹剛倒下,荒地上就長出了一幢房子。我看到許多人把攤位從別處搬來,擺在路兩邊,再后來,變成了兩排鐵桌子。每隔上幾天,四山八寨的人們就聚攏來,在那些攤位上東瞄瞄,西看看,購買必需的生活用品。前面的那些事你沒能趕上,那時還沒有你。后來,街道變成了水泥路面,你來了,蹦蹦跳跳的,在擠滿人的街道上走過了若干趟,買了許多火腿腸、牛奶、蘋果、橘子等,那些都是你喜歡的零食。你說的,就是那條像陡坡一樣的街道。
你提起了記憶中的街道。你肯定不知道,在我的記憶中,同樣有一條街道,一條趕過集的老街。從鄉(xiāng)政府門口出發(fā),橫穿那條坡度很大的街道,沿著水溝往西,爬上一道坎子,從竹蔭下走過,就看到了一些挨挨擠擠的房屋。老街就在村子中間,口字形,四方和中間都有人家。老街的名字和形狀相配,叫四方街。街道不算寬,上面鋪滿了彈石。老街的四個角,有四條小道,小道穿過周邊人家的院場,墻角,或者幾籠翠竹,把周圍所有的山寨串聯(lián)起來。趕集的時候,背竹籃的,掛提籮的,牽著牛趕著馬的,還有拄著拐杖的老人,拖著鼻涕的小孩,裹著黑頭巾的婦女,披著羊皮褂的男人,伸著舌頭的狗,從一條條山路上冒出來,匯集到四條小道上,排著隊走進四方街。那些年,我們都以四方街為榮。街上的男人喝了幾口酒后,不吵不鬧,笑瞇瞇的,說著那條順口溜:廠街有條四方街(街方言發(fā)音為該),十個出來九個乖。村子中間是向東流淌的汞水河,水底鋪著一層綠色粉末,河邊是大路。河和路一起穿過村子,穿過了賣豬場(牲畜市場)。賣豬場在四方街南邊,和口字西邊的一橫相連。場邊站立著一棵幾十米高的臭椿樹,空心的樹身可以鉆進一個大人。大椿樹周圍,幾條雞爪一樣的根在地上爬行,幾米后才鉆入地下。沒有人能說清楚椿樹的年齡,就像沒有人能說清楚村莊的過往一樣。趕集的人把豬或者牛拴在樹根上,買賣雙方就坐在樹根上談交易。談妥了,付過錢,有人解開樹根上的草繩,牽著走了。
現(xiàn)在回到老家,你還能找到四方街,那些房子還在,偶爾會看到幾間蓋了不久的平頂房,更多的是一些多年都沒變過的老屋。街心上的彈石看不見了,被一層笨重的水泥壓住。大椿樹和賣豬場被一圈圍墻和一道大鐵門所替代,里面是學(xué)校。汞水河還在流淌,河里的那些石塊、鵝卵石、沙堆,河邊的蕁麻、蘆葦,幾棵椿樹,坍塌了一缺的河堤,還有穿過小河的那條土路,都找不到了。在村子里蜿蜒了無數(shù)年的小河,變成了一條水溝,一條抹著水泥的溝。
腦海中又完整的浮現(xiàn)出老街的模樣。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跟著我轉(zhuǎn)上一圈,我會把以前老街的樣子還原出來,指出與眼前老街的每一個不同之處。假如時間寬裕,我還會帶著你,爬到村子背后的山坡上,指給你看另一條老街。那是條更為古老的老街,它活在老人的記憶里??上В液湍阋粯?,我們的雙手無法觸摸到那些老人記憶中的老街。多年以前,我曾無數(shù)次從那條殘留的老街上走過。背上的竹籃里,有時背著柴火,有時背著玉米,有時背著豬草。低頭走路的時候,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了彈石路的蹤跡。一小片殘缺的彈石路,像記載著歷史的碎紙片,靜靜地躺在山坡上。幾十塊石頭像很久前一樣,緊密地貼在一起。路兩旁有許多破碎的瓦片、瓷片,和一些朽腐的木頭。老人說,這就是小平街。關(guān)于小平街,老人們的話語似乎不多?;蛟S,有過許多關(guān)于小平街的講述。只是那時的我和現(xiàn)在的你一樣,沒有耐心抓住那些飄蕩的聲音。時間長了,那些聲音在空氣中消散了。在瓦片和瓷器破裂的瞬間,一些往事就開始破碎了。小平街的最北端,山頂垂下的一條山脊上,建有西岳宮。一些老人說,西岳宮曾經(jīng)香火鼎盛,梵音繚繞?,F(xiàn)在,只有幾株飽經(jīng)滄桑的大樹,守著一片斷壁殘垣和滿院的荒草。某一年,我在《徐霞客游記》中遇到了那條老街。徐霞客說,肆多賣漿市肉者,余以將登寶臺,乃齋食于肆。徐霞客在老街上吃過了齋飯,往寶臺山方向去了。奇怪的是,這么重大的一件事,我沒聽任何一個老人提起過。也許,在幾百年前,對于經(jīng)常有外省人來往的老家來說,操著外地口音的人,人們司空見慣。徐霞客的路過,沒有人關(guān)注,沒有激起村莊的一絲漣漪。
你多數(shù)時間看街上來往的行人,偶爾會看我一眼。我明顯感覺到,自從上了高中之后,你變得懂事多了。你很少和我頂嘴,多數(shù)時候,你總是微笑著,聽我說話。我知道,你和二十多年前的我一樣,朝氣蓬勃,憧憬著遠(yuǎn)行,對身邊的一切不太在意。未來的某一天,你會醒悟,會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游蕩在村子里,努力抓住哪些遠(yuǎn)去的聲音。
我繼續(xù)介紹老家。要是你留意觀察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我所描繪的那些東西,有些已經(jīng)消失了。消失了的東西,有些還會出現(xiàn)。比如衣服上的破洞。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在年輕人的衣服上看到破洞,在膝蓋,后背,或者身體的其它位置。他們帶著破洞,坦然地行走在大街上,像領(lǐng)著心愛的寵物,在公園里溜達。絕不像那時的我們,發(fā)現(xiàn)衣服上的破洞,漲紅著臉,跑回家,翻出針線來讓母親縫補,有時會自己動手,用碎布遮住那個漏出羞愧的洞。有些消失了的東西,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比如村子前的那間老屋,在鰥居的男人去世后,逐漸頹敗,倒塌,然后消失。和男人有關(guān)的那些往事,無聲無息地退出了人們的記憶,即便那些往事,在很多年內(nèi)曾被人們所津津樂道。很多東西,沒有人提起了,慢慢地就被人遺忘了。
遺忘像潛伏在暗處的怪獸,不斷吞噬著我們的記憶??臻e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以前的那些事。有時模糊,有時清晰。不得不承認(rèn),能回想起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有一次,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說起往事。我是那件事的主角,但我沒有絲毫印象。朋友的眼神和語氣充滿了肯定的意味。我努力把思維調(diào)整到二十多年前。那件事情似乎發(fā)生過,記憶深處依稀有那么一點印象。是的,在朋友提起之前,我已經(jīng)徹底忘記。我不知道,在我的腦海中,有多少重要的事消失了,也不清楚,還會有多少重要的事,在今后的歲月中會被慢慢的遺忘掉。歲月的大河,無時不刻在沖刷著我的記憶,一些印象深刻的畫面,日漸模糊,最后蕩然無存。對抗遺忘的最好方式就是重復(fù)。那件事以后,我開始不厭其煩地說,說以前的那些事,那些人。我怕自己遺忘了一些不該被遺忘的東西。老家是不會輕易被遺忘的。為了萬無一失,我會把關(guān)于老家的那部分記憶打個包,存放在你年輕的腦海里。只有這樣,我的心里才會踏實,夜深的時候,我才能安然入睡。
令人沮喪的是,有時候,記憶是靠不住的。他經(jīng)常把某些印象進行美化,改裝或者拼接,然后把篡改過的記憶放回大腦,讓你以為那就是事物本來的面目。我們都被他騙過。有時,相信記憶,就遠(yuǎn)離了真相。這樣的事例并不少。那年,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俏生生地立在桌子上。蘋果跟著堂姐從遙遠(yuǎn)的省城來到了閉塞的山村,又從堂姐家走進了我家。那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次吃蘋果,我牢牢地記住了蘋果的味道。那次之后,
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吃過無數(shù)個蘋果,卻再也沒有碰到那樣香甜的蘋果了。后來我想,肯定是記憶對第一次吃蘋果的感受進行了篡改?;貞浿械奶O果,不再是真實的蘋果。我敢肯定,像蘋果一樣的事例還有很多。記憶中的許多細(xì)節(jié)都被篡改了。我們沒有選擇。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相信自己的記憶,心甘情愿的,把他視為抵達真相的唯一途徑。
你肯定已經(jīng)開始煩了,雖然臉上還掛著我熟稔的微笑。說實話,好多時候,我也煩自己。人上了年紀(jì),話閘子打開了就關(guān)不住,那些被囚禁了很多年的話語一窩蜂的往外跑。很多時候,我的話語沒有主題,沒有重點,甚至沒有任何意義。
好了,我盡量不扯遠(yuǎn),接著說老家?,F(xiàn)在,我們離開新開辟的街道,往西走幾步,再往北爬一個短坡。到坡頂了,我們歇一會兒,不要急著往前趕。我們站立的地方叫地寶洞。以前的這里有礦洞,后來礦洞埋了,名字留了下來,有人在附近蓋起了房屋。地寶洞北邊,是一道斜坡,坡腳旁邊是學(xué)校新建的球場。很久以前,坡腳是磚墻圍起的菜園。菜園多數(shù)時候荒著,偶爾會出現(xiàn)一片綠色。稅務(wù)所就在菜園旁邊。印象中,稅務(wù)所幾年后就撤回縣城去了。人去樓空,曾經(jīng)熱鬧非常的稅務(wù)所冷清下來,有著圍墻大門的空曠院場成了放電影的最佳場地。隔上三五天,院場里總會放上一兩場電影。不過那是晚上的事,白天的稅務(wù)所院門大開,幾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幾個人一起的時候,我們也會到稅務(wù)所玩。堂哥在前,我和表弟跟在背后,我們登上木樓梯,輕腳輕手的走過長廊。走廊盡頭的桌子上,放著一部電話。堂哥提起話筒,把手指放入撥話盤,嘩啦嘩啦地轉(zhuǎn)動。聽筒里傳來喂喂的喊聲,堂哥嚇得丟下了話筒。我們轉(zhuǎn)身就跑,就像有人從話筒里跑出來,在后面攆著我們一樣。稅務(wù)所和汞水河的中間,是幾塊菜地,一條大路穿過菜地,消失在坎子邊的缺口里。缺口下邊是菜園里流出的那條小河。河邊依然是一塊接一塊的菜地。現(xiàn)在,菜園和小河都消失了,成了街道和幾棟新蓋的房子。
我們順著大路,繼續(xù)往西走,再往北轉(zhuǎn)個彎。我們遇到了很多房子。村里的房子是越來越多了,人卻越來越少。你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走在路上,我們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好些人家門窗緊閉,悄然無聲。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很多人家還沒有大門,即便有大門,門也常開著。一家人一大群兒女,再加上串門子的,借鐮刀的,還鋤頭的,隨時都有人進出,那門想關(guān)也關(guān)不了。有時,家里煮了好東西,大人伸出頭看,趁沒人時趕緊關(guān)門,吃完后立即打開,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那時的孩子野得很,追人玩,打仗玩,躲貓貓,相連的幾家人都成了戰(zhàn)場。最熱鬧的要數(shù)火把節(jié)。晚飯后,幾十個大小不一的男孩聚在賣豬場,每人舉一個火把,背一個帆布包,包里裝滿松香面。遇到大姑娘小媳婦,男孩們興奮不已,追著撒,或者像火龍一樣圍著撒。女孩們驚叫著,躲避到處噴吐的火舌,有人大聲咒罵,有人低聲哭泣。男孩們哈哈大笑,心滿意足后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有人吼了一聲,火龍迅速離開大場,向村子深處沖去。村子中呯呯嘭嘭的亂起來,有人忙著關(guān)門,有人使勁推門,有人向抬著火把的男孩仍臭雞蛋,爛番茄,潑洗腳水?;瘕堅诖遄永锩鏂|奔西竄,把整個村子攪得雞飛狗跳?,F(xiàn)在,我們依然在過火把節(jié),但那樣的情景,卻再也見不到了。村里的大門,關(guān)鎖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你瞧,路下的那一家,門上掛著的鎖已經(jīng)上了銹,院場的雜草齊腰深了。去年,村里有人辦喜事,我和幾個年輕人圍成一桌,年輕人剛從外邊回來,有北上廣的,有周邊省市的。聽說,年后他們又要出去了。年輕人走后,村子留給了老人。一群老人呆在逐漸冷卻的村莊里,守著逐漸老去的村莊。
緊走幾步,就到了汞水河。河水繼續(xù)東流,匯入那條穿過了菜園的小河,再順著山腳往北流淌。在小河與那條有坡度的街道中間,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鄉(xiāng)政府了。小時候,我們跟著大人喊公社,改稱鄉(xiāng)政府是后來的事了。公社大鐵門里面,是一個可容納百十人的院場。院場南邊有一個平臺,一米多高,后面是一排小平房。小平房面朝南方,和它正對面的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角樓一起,圍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小院。小院里有花有草,還有兩張水泥桌子。轉(zhuǎn)角樓的樓梯設(shè)在東南角,抓著樓梯的扶手,順著寬大的樓梯爬上去,兩邊是長走廊和許多被木板隔開的房間。我們這些野慣了的孩子,在村子里橫行無忌,但一進入公社,我們就渾身不舒服起來,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暗處盯著我們,連腳手都無處安放。我們一般不會走進公社大院,當(dāng)然,外地的藝術(shù)團來表演節(jié)目時除外。藝術(shù)團進村表演節(jié)目時,場地一般就選在公社,它有舞臺,更主要的還因為它有高大的圍墻和堅固的大門,不管什么人,要想看表演就只能買門票了。那時候,我們晚上的生活特別單調(diào),有人到村里放電影,或者表演節(jié)目什么的,村里人比過節(jié)還要高興。臺子背后的幕布一掛,整個舞臺就變得神秘起來。穿著紅紅綠綠的一群演員,從幕布后面鉆出來,跑到舞臺上跟著音樂節(jié)奏跳舞,接著一個男演員站到舞臺中間唱歌,好像在歌唱一種叫牡丹的花,說它是百花叢中最鮮艷的花。再后面,又一個男演員出場了,一只手放在嘴邊,另一只手不停的從嘴里抽出紙條,幾分鐘的時間,紙條就在地上堆成了小山。男演員又拿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寶劍,仰起頭,舉起寶劍,劍尖向下緩緩插入嘴里,最后只剩一個劍柄露在外面。沿著臺邊展示一圈后,男演員捏住劍柄,寶劍從喉嚨里慢慢拔出,不帶一點血絲。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反應(yīng)過來后就拼命鼓掌。院場的北邊,印象中好像是一塊荒地,或者也有過一棟老房子,記不清了。后來,那里蓋起來了全村第一棟平頂房,二樓擺進了全村第一臺電視機。電視機擺進平頂房的那一天,引起了全村人的轟動。晚飯過后,忙碌一天的人們梳洗打扮了一番,扶老攜幼來到了鄉(xiāng)政府,擺放電視的那間屋子被擠得水泄不通,就連窗子外面也站了好幾個人。管電視的人開始調(diào)整頻道了,亂糟糟的人群靜下來,人們屏住氣,盯著屏幕看那些不斷閃爍的雪花點。一道細(xì)長的光帶從屏幕上閃過,接著又是一道,光帶的速度慢下來,接著變寬,然后幾個人影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上。有人“啊”的驚嘆起來,馬上又靜下去。一群人坐著,蹲著,或者立著,對著屏幕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電視上的人影不見了,屏幕又成了不斷閃爍的雪花點。人們把目光轉(zhuǎn)向管電視的人。那人說,時間晚了,停播了。人們不樂意了,說你再放一下,我們還想看呢。那人說,不是我的問題,那信號是從北京來的,我咋管得著。要不,你給北京那邊打個電話,請他們再放一下,有人壯著膽子出主意。你說打就能打啦,打長途電話要鄉(xiāng)長批準(zhǔn)呢。一提到要鄉(xiāng)長批準(zhǔn),就沒有人吭聲了。人們開始離開,擺電視的屋子一下子擁擠起來,人們抖動麻木的雙腿,一步步朝門口挪動。大樓隨著人們的腳步顫動起來,好像也在挪動著,要走向某個地方?,F(xiàn)在,你和那時的我們一樣,一般情況下不會走進鄉(xiāng)政府。我可以確定,你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進過鄉(xiāng)政府了。以后,你走進鄉(xiāng)政府時會發(fā)現(xiàn),我所描述的那些事物,如今只剩下擺過電視的那棟大樓了。它和村子里那些垂垂老去的房屋一樣,身上掛滿了滄桑,旁邊是近幾年新蓋的幾棟樓。也許再過上幾年,這棟老樓也會被新的樓房所取代。
我很欣慰,你一直在聽我說話。只有你,能默默地忍受我那些繁瑣的、平淡如水的講述。不像有些人,我還沒開口,就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
我還是接著說。貢水河旁邊,前面提到的賣豬場,現(xiàn)在成了學(xué)校的地盤。記憶中,賣豬場的西邊立著一院老房子。老人說那是李家大院。自我記事以來,李家大院就是派出所的辦公地址。我家就在派出所背后,門前的兩條路,一條直接通往四方街,另一條過派出所背后與河邊大路相接,通到賣豬場。派出所有大房,耳房,廂房,圍墻很高,兩扇沉重的木門朝向東方。印象最深的是那道高大的門坎。那次我走進派出所的時候,不得不扶著門坎,使勁提了下腿,才跨了進去。正午的院場靜悄悄的,我的哭聲一下子就塞滿了院場。所長從屋里出來,笑著問,小娃娃,你怎么了。我爹打我,我要告他,我哭著說。所長一點也不急,笑瞇瞇的和我說話,拿出砍刀給我削甘蔗,在花臺上撿了幾個廢電池,用刀背把電池蓋敲下來,遞給我。那個時候,我們喜歡用電池蓋玩猜大小的游戲,伸出拳頭,看握著的電池蓋大小,大的做莊家。莊家把電池蓋疊成一碼,用兩個手指捏著提起來,一松手,電池蓋落到地上,跳起來,翻過來的就收走,接著趴在地上,對著電池蓋吹一口氣,翻過來的又再收起。一丟一吹之后,電池蓋多數(shù)被莊家贏走了。剩下的電池蓋再由小的一方進行同樣操作。所長敲下的電池蓋,有紅色的,也有藍(lán)色的。我捧著甘蔗和電池蓋,把狀告父親的事忘了,滿心歡喜地走出了派出所大門,覺得門坎比進來的時候矮了一些。在那條直接通向四方街的小道旁,四方街口字一橫的背后,有一院氣勢恢宏的建筑,叫周家大院。周家大院的建筑樣式和李家大院差不多,同樣建在一塊高地上,大房,廂房,耳房,高大的圍墻,笨重的木門。山墻頭上的房檐鑲著防火的石板,大房的南側(cè)還立著一間角樓。有一段時間,周家大院成了鄉(xiāng)中心校的辦公室兼宿舍。黃昏的時候,有人推開角樓木窗,開始吹嗩吶,吹一下,停一下。我們都豎著耳朵聽。一直到中心校搬走,也沒能聽到一首完整的曲子。那時的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其它地方玩膩的時候,我們也會到周家大院玩。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地下室。地下室在大房的正下方,出口對著鋪著六角磚的院場。我們蹲在出口前看,里面黑黢黢的,似乎還有幾個岔道??戳撕芫茫K于不敢鉆進去。
周家大院和李家大院,你都沒見過?,F(xiàn)在,鄉(xiāng)中心校又搬回了吹過嗩吶的地方,角樓不見了,吹嗩吶的人不見了,大房,地下室,耳房,沉重的木門,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變成了二層的一棟平頂房,幾年前,見證過周家大院的那棵花紅樹也倒了。樹上的花紅果我吃過幾次,脆脆的,果肉里像加了糖水。至于李家大院,自從派出所搬到鄉(xiāng)政府對面后,大院就空了下來。后來,旁邊的人家搬遷了,大院拆除了,原址上立起了幾棟平頂房,學(xué)校從村子最高處搬了下來。學(xué)校二樓的窗子正對著我家院場。小時候,你愛在院場上玩,有時在院場邊對著教室看,有時和丟粉筆頭下來的小男生吵架。
該介紹學(xué)校了。之前的學(xué)校,在村子背后的山坡上。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要經(jīng)過圍著土墻的小操場。多數(shù)體育課就在小操場進行。需要上籃球課的時候,我們就爬到學(xué)校背后的大操場上,那里有一個土球場。小操場和學(xué)校大門之間,是一道有幾個臺階的土坡,兩棵苦楝樹上是一臺,皮哨子樹下是一臺,學(xué)校大門前還有一臺。很久以前,苦楝樹上曾經(jīng)掛過一個沙袋。一天早上,我在微弱的晨光中辨別著路面,小心避開雨水沖刷成的溝槽,走向?qū)W校。就在小操場邊,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他身手敏捷,騰挪跳躍,和苦楝樹上掛著的沙袋在纏斗。那段時間,電影隊接連放映了幾場《少林寺》,村里的一些年輕人像覺遠(yuǎn)一樣,在苦練少林功夫。皮哨子樹比水桶還粗,樹身向著平臺彎曲,樹冠罩住了整個平臺。平臺上立著一根滑竿,上面一頭綁在皮哨子樹上。我們經(jīng)常抓著滑桿爬到樹上,再從樹上回到地面。秋末的時候,樹上熟透的果子掉下來,比橄欖大,我們把褐色的、滿是皺紋的果皮敲開一個小洞,里面滾動著黑色的果核,嘬著嘴唇一吹,噓哩噓哩的響起來,像哨子一樣。學(xué)校大門前是一個高臺,路往兩邊走,都鋪著彈石。兩扇比大人還要高的木門,一推就吱吱呀呀地唱起來。大門從一棟木樓的中間穿過,兩邊是教室,頭上是學(xué)校會議室和教師宿舍。也許是因為樓上有七間屋子的原因,人們把它稱作七閣樓。穿過七閣樓,再爬幾個臺階,就到了院場上。院場邊有木樓梯通向閣樓,順著樓梯,可以走到二樓的長走廊里。我們上過課的教室在七閣樓對面,木門木窗,屋頂又高又大,像廟子的大殿一樣。聽老人說,在用作教室以前,這里叫羊神廟。有幾次,過節(jié)后回到教室,看到墻角燒過的幾堆紙錢,心里會莫名的緊張起來,總覺得教室里有一些肉眼凡胎無法看到的神佛,端坐在周圍,無聲的看著我們。當(dāng)然,這一間老廟并不是唯一的教室。在大殿北側(cè),還有一間不大的廂房,二層,每一層分別有一間宿舍和教室。大殿和廂房的夾角處有水池,水池后面是一排廚房。放學(xué)以后,住校的同學(xué)跑到廚房里,撅著屁股吹火,自己煮飯吃。后來學(xué)生越來越多,教室不夠了,又在大殿的南邊蓋了一棟二層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有四個教室。
現(xiàn)在,假如你爬到村子的背后,我所講述的一些事物你依然能看到。有時候,回到老家,我偶爾會到老學(xué)校轉(zhuǎn)一轉(zhuǎn)。推開吱吱呀呀的大門,站在院場里,看七閣樓。恍惚中,我看到作古多年的老校長,背著雙手,走過長長的走廊。他站在走廊盡頭,拿起鐵棒,一下接一下地敲打掛在檐下的鐵筒,發(fā)出上課的信號。我聽到,那些教室里又發(fā)出了瑯瑯的書聲。二十多年了,大殿的外觀仍然不變。門上掛著鎖,里面寂然無聲。我湊進木窗朝里面看,大殿里重新塑上了幾尊彩色的佛像。很多年前我們看不到的神佛,現(xiàn)出身來,成了大殿的主人。在老家,上了年代的建筑幾乎都被毀壞了,除了大殿。在大殿,我窺見了村莊的一部分歷史,歲月的河流從時空深處淌出來。幾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從遙遠(yuǎn)的地方走來,融入了這條河流。
你提醒我,有些話已經(jīng)說過多次了。我又在重復(fù)著說起一些話,我還會不斷地提起。到后來,重復(fù)某些話語成為一個習(xí)慣,像每天重復(fù)著吃飯或睡覺的動作一樣自然。這個習(xí)慣甚至?xí)淖冎恪6嗄暌院?,你會不?jīng)意間就說起南京,說起應(yīng)天府和柳樹灣,像我一樣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在一次接一次的重復(fù)中,詞語中的某種情感蘇醒過來,我們心跳加快,耳聰目明,聽到了幾百年前祖先們留下的足音。地名里面藏著許多故事,一些沒有傳下來的故事。我猜想,一定有一個足以威脅到生命延續(xù)的理由,才讓幾百年前的祖先遠(yuǎn)離故土,先是落腳大理,最后躲進群山環(huán)繞的山村?;蛟S,這個重大的理由和歷史上的一些事件有關(guān),比如傅友德、藍(lán)玉、沐英率三十萬大軍西征云南,比如沐英征二百萬工匠建設(shè)戰(zhàn)亂后的云南,比如朱元璋強行將南京應(yīng)天府的一些大姓遷到云南,再比如明清時期許多外省人進入滇西,到寧臺銅礦廠開挖銅礦。在傳下一串古老的地名后,祖先們閉上了雙眼,將秘密帶進了村莊深處。在老家,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念著一個不知傳了幾代人的地名。
關(guān)于老家,我還有很多的話。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總是抓住一切機會,在你面前講述自己認(rèn)為重要的一些記憶,一些情感體驗。我想說的話很多,說出口的只是一小部分。有些話只有我自己能聽到,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有時,我在想,我認(rèn)為極其重要的一些記憶,在你看來,或者別人看來,也許只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東西罷了。就連養(yǎng)育我的老家,對于你,也只是幼年時住過的一個地方——那時的你還小,應(yīng)該沒有太多的印記。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包括那些我們認(rèn)為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東西。在某種程度上,我的喋喋不休就像深陷蛛網(wǎng)的蟲子,在做著最后的掙扎。然而,面對老家,我和很多人一樣,總是在固執(zhí)地堅守著。我不知道自己能守住些什么,但我異常清楚,假如和多數(shù)人一起沉默下去,我們失去的東西將會更多。
好了,我還是暫時結(jié)束我的長篇大論吧。我的聲音一消失,身旁的世界就靜了下來。你會發(fā)現(xiàn),老家的一些東西,和你以前看到的似乎有了那么一點不同。
■本欄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