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蘭
1
格森果真對我很好嗎?
我有時覺得這樣,有時覺得那樣,但難免在你面前夸口(說他對我好其實是在抬高自己,他是一個不僅有學(xué)問還很善良的人)。
但是不要去推敲任何,尤其是人和人的關(guān)系,否則就是作繭自縛,甚至是災(zāi)難?;蛘呶覒?yīng)該這樣自問:格森果真愛我嗎?
格森對我當然很好,這個毋庸置疑,但是用“愛”這個高度去考量,就純屬我找茬了。
格森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但是格森不是最愛我的人——這兩句話不矛盾更不對立,這兩句話意味著我心里的愛情一直保留著,留給未來的你,而不是格森。
格森讀到這些我心里的話他會生氣甚至反感嗎?我想他不會。因為格森自己也知道他究竟只愿意無限制對我好,但那不是徹骨的愛情。
我們都心知肚明愛情是另一個東西,他找了半輩子,其實沒找著——他對我最好,但是他不愛我,他只是愛護我。既然對我最好都不是愛情,那我只能斷定格森沒有遇見他真正的愛情。
我也找了半輩子,我找到了,就是你,因為我百分百愿意和你同生共死,無論貧窮疾病。
格森暫且不知道你就是我的愛情,他若知道了也不會生氣,他也許很高興,他其實早就習(xí)慣了他只是我的光明的監(jiān)護人這個角色,而不是情人愛人什么的,因為根本就不是。
我為什么知道格森其實給我的不是愛情——因為他從未打算把我請進他的生命河流,也就是說血脈相融同生共死。所以我一開始就知道了這不是愛情。
世界上最窒息的關(guān)系就是里面有假裝的成分,不能說破,一說就破了,所以不說,因為我不想破——我并不反對格森對我好——格森對我的好如果用親情衡量,那就是徹底的,沒有一絲一毫猶疑虛假。所以格森會覺得委屈,如果我稍有不恭和抱怨。
我說這么一堆麻線團的話(這堆話散發(fā)出淡淡的涼意吧,淺灰色,略窒息),其實是要說另外一件事。
我要說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對紅姑娘的愛其實不是愛。說出這句話挺艱難,但是活在假裝里更混沌甚至渾濁,不如敞開它。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勇氣把紅姑娘請進我的生命——我做不到打開家門讓她走進來,從此這也是她的家。
這就是真相——其實不愛。
格森讓我寫紅姑娘的故事,寫人和人的大愛無疆,我在電話里和格森吵了起來,我說面對這個命題我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根本做不到——請她真正進入我的生命——那么這其實并不是愛,你讓我怎么寫,虛偽的高大上?
格森說,人性的復(fù)雜就是好小說,你面對真實去寫吧。
我對格森喊叫:你根本就不知道貧窮是一個多么可怕的黑洞,為什么大多數(shù)人不愿意幫助窮人,因為那是無底的、你會被拖拉到焦躁,如果你并不是很富裕,而且我的生活軌道其實不愿有任何節(jié)外生枝,你根本不知道當你果真打開門請一個人進來——你會面對接踵而至另外出現(xiàn)的將是什么人什么事。
吵嚷到這里我突然心里一涼——格森其實也并不認為我可以進入他的生命和生活。
2
我哭了,因為我對格森不公。格森讀到這里也會哭,因為他給我的熱心和良心都喂了狗了,僅僅因為我斷定那根本不是愛情。
就像紅姑娘喊我“媽媽”,而我根本做不到像一個真正的媽媽那樣帶她回家——指著一張床和一個衣柜告訴她,“這都是你的,并且永遠都在。”
十年前的早春,格森在大覺寺門前等我,玉蘭花打小小尖尖的花苞,像一盞盞優(yōu)雅的燈站立在枝椏上。我趕到大覺寺天已夕照,最后的金光斜打在格森身上,他穿淺灰拼鵝黃的連帽厚衛(wèi)衣,系帶休閑鞋,眼睛清澈笑盈盈看著我,像是看幼兒園的小朋友,對,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慈愛。他很高很高,而我很矮很矮,我穿了一件玫瑰紅的短袖毛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的軟革風(fēng)衣,天知道我為什么會在早春的寒風(fēng)里穿軟革的外衣,那意味著很不保暖。格森把他胳膊肘里夾著的藏藍牛仔夾克披到我身上,我穿著他的夾克站在他的身邊,一個路過的人為我們照相。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合影,我們都笑瞇瞇的,像是知道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會——分開?失散?分散?
抱歉,我不知道該使用哪一個詞語。
大覺寺門票我夾在他后來送我的一個牛皮紙筆記本里,我搬家的時候看見了——大覺寺的山門印在門票上。那個山門我和格森一同走進去,一個大院子,遇見雕花木門木窗玉蘭樹大喜雀,后來我們進到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淮揚菜館吃飯,天色漆黑的時候坐進茶舍喝茶,濃黑的時候我們離開大覺寺。出租車從西邊一直往東邊開,北京燈火闌珊,格森在新街口下車,我繼續(xù)往東去。
第二年的早春,第三年的早春,第四年的早春,北京的四月一到,格森就會給我打電話,他說,那么這個周末我們?nèi)ゴ笥X寺吧。有一張我和格森在大覺寺的合影,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毛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羊皮夾克,橘色長絲巾,靛藍牛仔褲黑牛津鞋,他穿了一件淺灰色短大衣,配千鳥格圍巾,我們靠在雕花老木門上,對著鏡頭笑得很甜美。那條圍巾是我送給他的,五十塊,水洗了一次就不再挺括了。多年后格森送給我一條淺灰色的羊絨圍巾,它有一個橘色的大盒子,我一年戴一次,每次戴的時候都心潮起伏,我想起那條我在東十里堡街邊外貿(mào)店買給他的五十塊錢的圍巾,他一丁點兒也不嫌棄,洗變形了還接著戴。
他給我的都是好東西。羊絨圍巾是我一個月的工資。玫瑰紅毛衣是我半個月的工資。我搬家的時候收拾衣服,它們一個又一個跳出來對我扮鬼臉,我呼吸沉重,目光沉重,我早已不會把手機拿起來就撥通,然后對著格森發(fā)出疑問或曰質(zhì)問也或是咆哮。
其實格森從十年前第一次見我就已經(jīng)告訴了我結(jié)果,他的目光里有一字一頓:就這么著,就這么活,你非要問它是什么,我只知道我能一直對你好。
所以從前我會暴跳如雷,因為我聽不懂他說的話,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度過的是怎樣的生命,我窒息了。但是我不反對格森對我好。
3
十年前我在汽車站接上紅姑娘,她的臉圓圓的,但有點扁,額頭很飽滿,但過于隆起了,眼睛微微腫泡,笑起來有點模糊,也可以叫恍惚吧。
然后我們?nèi)プ罔F。過地鐵口的時候她緊貼著前面的人一貓腰就鉆進去了,她轉(zhuǎn)身燦爛大笑對我喊:媽媽,根本不用買票的。
我讓她出來,她用一貓腰出來了,然后我刷卡帶她進站。
也許就在那一剎我的心意已定:我能幫她讀書,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但是別的,也許我不能。
有一個人他也幫山區(qū)的小孩讀書,他說,我定時打錢給孩子的老師,但是我不讓孩子知道我的名字,將來也不用見面的。
我不喜歡這個人貌似古道熱腸但其實冷冰冰的心腸,所以我決定見到紅姑娘,我想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在無望地活。
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如果我也覺得其實不留姓名不見面是更好的決定呢?那么我也是一個貌似古道熱腸其實冷冰冰心腸的人。
不,達令,你不要真的認為我就是一個涼薄的人,就像我不能真的認為格森其實不愛我。如果我不從心里疼愛紅姑娘,我不可能在那已經(jīng)度過的十年里訓(xùn)斥她兩次。一次是她高一的時候打電話告訴我她的愿望是去長沙,站到一個著名電視節(jié)目的紅地毯上唱歌。她那段時間的微信上每天都是她的 K歌,她的英語成績一敗涂地。她本來是笑嘻嘻甚至驕傲地對我大講特講她的輝煌愿望,后來啜泣起來,痛哭起來,因為我訓(xùn)斥了她大約一個小時。我說,你完蛋了,你前面的路就是進小餐館洗盤子,早早嫁人,養(yǎng)豬下地帶娃。
不切實際的虛榮心比貧窮更可怕。這句話我不能對紅姑娘說。但是達令,我挺害怕,怕自己的命運和我不喜歡的東西絞纏在一起——我心里沒把握紅姑娘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格森心里也沒有把握“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孩子”?這樣一想真是沮喪啊。
第二次訓(xùn)斥她是高中畢業(yè)填志愿。她曾經(jīng)有學(xué)醫(yī)的理想,但是她自己都忘記了。我?guī)退肫饋?,幾乎是勒令她填報醫(yī)科院校。她當時正在猶豫要不要報考機械院校,據(jù)說畢業(yè)后能進軍工企業(yè)。她說,媽媽,不知道是不是也穿軍裝呢。
我心想,她的虛榮又來了。我問她,你熱愛機械專業(yè)嗎?她說,不熱愛。
我的心里不能涌動不喜歡,因為她是孩子。我若苛責(zé)就是我不僅沒有愛,而且心腸涼薄。
她聽我的話填報了醫(yī)科院校,最后索性就填了這一個志愿,她突然想明白了不學(xué)醫(yī)毋寧復(fù)讀再考。
她考取了,雖然是大專,但已經(jīng)是歡天喜地,她所在的那個村子當年能有孩子考取中專就很了不起了。
她學(xué)的是中藥學(xué)。她所在的山村大面積種植青蒿,當?shù)氐那噍锲贩N是全世界青蒿素含量最高的。我問紅姑娘大學(xué)畢業(yè)后是否回鄉(xiāng)做一名青蒿素專業(yè)人員。她說,不,媽媽,我不回去,我要在大城市里工作。
紅姑娘沒有錯。我們大家青年時代都毫不猶豫拔腿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大城市,永不回頭。但是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我又害怕起來——虛榮心是淺薄者的標配,我自己也有虛榮,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虛榮是罪惡和虛假之源。
她來到了重慶讀大學(xué),她的兩個玩得好的女同學(xué)連大專都沒有考取,通常的命運就是去了酉陽縣城或者來到重慶,進火鍋店打工。但是達令,我很難為情地說出來——她的大學(xué)離我重慶的家不到一公里遠,穿過一片巨大的公園,過一個立交橋,我就能找到她,牽住她的手。但是我回重慶三次,都沒有去找她。
填報這所醫(yī)科院校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離我重慶的家非常近,我的本意是想紅姑娘在重慶有一個家。
但我沒有勇氣帶她回家,當我家的大門對她敞開的一剎,意味著她的生活和命運從此與我連為一體,而不再是從前的那種簡單關(guān)系——打錢,寄衣服和吃的,電話里了解她的情況并及時糾正她指引她。
成人世界的社交規(guī)則:可甜可鹽,可進可退。
有一年格森問我周末有兩個選擇,一是新光天地,一是后海。
我當然選的是后海。我很奇怪游玩的地方只能是后海,為什么會冒出來新光天地這樣的選擇。
那是一座宮殿一樣的商場,門和櫥窗是金色的,門前的噴泉在夜晚看去也是金色的,后來的一年我從它門前的地鐵口鉆出來,是為了換乘公交,不期然與它直面。
也就是說,格森想過帶我來這里購物和吃飯,也許里面有吃飯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就是認真購物。他用偶爾賺到的稿費,高高興興為我買世界上的好東西。
格森說,任何時候都可以送禮物,不需要一定是生日。格森從來記不住我的生日,所以格森其實沒有為我過過生日。我大發(fā)抱怨的時候他就堅定說,每一天都可以是送禮的日子,為什么非要盯著生日這一天。
格森說的話總會令我窒息,因為我無法回擊,他是那種罕有的雙商都高的人。
那么,格森不是我的愛人或者戀人,因為一起過生日是愛人或者戀人必須做的事,這不是任務(wù),這是生命深處煥發(fā)出的喜樂共振。
時至今日,格森已邁入中老年,我已邁入中年,我才想起來后海那天的清風(fēng)真美啊,荷花盛開,碧波蕩漾,我穿了一件黑底粉花的旗袍,向著格森跑去,他站在鼓樓大街上的火神廟前,穿了件白色豎條紋的海藍半袖襯衫,背了一個淺灰色帆布挎包,欣然對我揚起手。
達令,你在聽嗎?其實我一直很奇怪格森為什么要對我好。他既不是在追求我,也不是完全鐘意甚至愛慕我,那種沉醉般的愛戀,并不是的。但是他為什么要對我好,大覺寺是不用年年去的,后海也不用帶我來,禮物不送我也視他為最信賴的好朋友(他一直很善良且品行端正,受過最好的教育,在英倫待了五年)。他完全可以抹煞掉一切付出。但是他不肯抹煞——如果抹煞了,我今天就不會如此情腸百結(jié)地寫他的存在、灰色圍巾玫瑰紅羊絨衫,還有別的很多這個那個。
我好像明白了,格森做的一切就是希望我任何一刻想起他的時候就覺得他真好。但是“我覺得他真好”真的就那么重要嗎?其實時下的中年人甚至年輕人都變得心靈涼薄了,誰想起誰的時候會飽含熱淚。我現(xiàn)在就飽含熱淚——格森贏了。
我們在后海溜達了一大圈,吃了一串冰糖葫蘆,一盒宮廷酪干,然后格森帶我去湖邊離荷花最近的茶舍喝茶,欄桿這邊是我的座椅,欄桿下面就是擠擠挨挨的深粉色荷花。一壺茶挺貴的,格森其實不用請我喝茶,但是我喝了那壺茶——后海的清風(fēng)和荷花才如此清晰多年,可以一直到老也記得。所以格森一定要我坐在那張木椅上,端起挺貴的綠茶,他坐在我對面,我們向來輕輕地說話,我只在電話里對他咆哮過。
格森有他的正經(jīng)事要做。傍晚天還大亮的時候我們告別,他要去趕一個同仁的聚會。在公交車站他塞給我一大把零錢,他從灰色帆布包里取出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狄金森三位小姐的詩集放到我手上(這些書我搬家的時候又看到了)。達令,如果我有一個親哥哥,他才會這么有耐心對我。是的,格森其實是我的親哥哥。
紅姑娘是一個孤兒。孤兒的意思在她這里就是父母親杳無蹤跡。她有一個養(yǎng)父,沒有血緣關(guān)系,機緣巧合就被這家人撫養(yǎng)了。這家里還有個老奶奶,就是養(yǎng)父的母親。
她的養(yǎng)父與我同齡,十年前都是棒棒的中國青年。我從故鄉(xiāng)來到北京,一會兒做期刊,一會兒進出版社做圖書,夜里和周末就寫東西;紅梅的養(yǎng)父從酉陽山村往浙江寧波去了,白天在腳手架上,夜里睡工棚。
紅姑娘的故事其實不必為了什么而表達得感天動地,因為真相其實是無語的。紅姑娘的養(yǎng)父并不給家里寄錢,那可是他身體最棒的歲月,但是他一分錢都存不下。于是老天爺派我代替他給紅姑娘寄錢。我是個對吃穿香水皮包飾物不以為意的人,我一年到頭不進一次商場,我也不亂談戀愛,不自費旅游,除非出差我才登上高鐵或者飛機。所以我一直都能存下來錢,能把給紅姑娘的定額資助一直給下去。
紅姑娘養(yǎng)父的錢都花哪去了?紅姑娘的老師有一次氣憤地打電話來告訴我:簡直慣壞了,越發(fā)一分錢都不寄了,同去的人都能給家里寄錢,就他不寄,完全指望我們這些人管紅姑娘,他的錢都拿去賭牌和交女朋友了,交了一個又一個,全跑了,他還不長記性。
十年過去了,這個曾經(jīng)棒棒的中國青年還在寧波建筑工地上干活,沒有結(jié)婚,有女朋友,某個春節(jié)就帶著回家了。下一個春節(jié)或者沒錢不回來,或者帶了新的女朋友回來。
十年過去了,我這個曾經(jīng)颯爽走在北京大馬路上棒棒的新一代寫作者和出版者,開始變得柔軟下來,達令,我今天覺得自己似乎已經(jīng)進入老年,坐在屬于自己的灰黑色瓦檐下,大雨淋漓——而這里非常安靜,就像是我的心靈,我坐在我的心靈里。
哦,不對,柔軟只是剎那有的感覺,我給你講紅姑娘的故事,一開篇就用的是焦躁和犀利的語氣。是的,我做不到紅姑娘真正與我成為一家人,那種息息相關(guān)的關(guān)系,一旦成為一家人,她生命里遇見的任何一個傷痛我都要奮力分擔(dān)——養(yǎng)父在工地上病了,老奶奶在村里病倒了,紅姑娘在學(xué)校里病了,這些消息每一個都像炸彈。
這里面的邏輯是這樣的,如果我成為紅姑娘真正的母親,我就不能袖手旁觀任何一件事,我只要不能盡力盡意,就是罪人,于是關(guān)系就會崩。如果我盡力盡意,也許我會被拖垮。
有一年我病了,很嚴重,得扶著墻走路,腳底像是踩在一百根鋼針上。說是北上廣深的白領(lǐng)都容易得這個病,壓力大,甲狀腺功能紊亂失調(diào)。
格森來醫(yī)院看我,從灰色帆布挎包里取出來一個玫瑰紅的保溫杯、一個紅蘋果,是午飯食堂領(lǐng)的、一個大大的方磚一樣的手撕面包,那一年北京流行這個。
躺著輸液的我心里想的是:干嘛要和我認識呢,完全不上算,沒一點兒用,還敢生病。
于是我哭了,我心里真別扭,我覺得格森肯定覺得我很煩,但是他為了自己的“仁義道德”不得不來看我。
格森說,你傻啊,沒有人會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坐地鐵一個小時往醫(yī)院來,心里多踏實,因為你病了還有我,所以我心里多高興啊。
我出院那天,格森站在地鐵口明媚的陽光里,那是國慶的假日,整個北京人車稀少幾乎就是空城,人都回老家或是旅游去了。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地鐵里,格森白皙修長的手指翻一本書看——我們在一起通常沒什么話說,寫作和出版的事講一講,認識的舊人的事講一講,然后就是吃東西,我們吃朝陽路西頭的羊大爺涮肉爆肚,吃朝陽路東頭的松子料理,吃建國門的全聚德,吃任何東西格森都會給我夾過來一大筷子這個或那個,于是我成了只要低頭就有吃的主兒。我電話里對格森說,但是我心里很慌張,就是一個人配不上一種待遇的那種難過。格森哈哈大笑,他說,你只管放寬心接受就是了。
這種“客客氣氣、有禮有節(jié)”常常讓我覺得一根線突然就會斷掉。
格森說,你傻啊,你將來看著吧,我會一直都在。
我問他,為什么要對我好。
格森說,不知道為什么好而好,才是真的好。明明白白知道為什么好的好,那就是有目的的好。傻丫頭,你懂了么?
他說話的時候就露出那種清澈鵝黃的笑容,法令紋彎彎的,腦袋低下來,像是看著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
我記得我為了格森大哭過,是在一個深夜吧,我想著過去的歲月如果格森不在我的活著的現(xiàn)場里,我會是怎樣的一種活著——沒有玉蘭花苞沒有盛開的荷花沒有一大筷子燙了三秒的肥牛片沒有病房里他走進來,沒有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迪金森小姐……所以我越發(fā)痛徹心扉地哭,因為其實格森干嘛需要我的存在啊。
7
紅姑娘上大專二年級的時候開始預(yù)備專升本的考試。這也就意味著我要為她交兩筆學(xué)費,一筆是大專學(xué)費,一筆是輔導(dǎo)班學(xué)費。紅姑娘從微信上發(fā)來輔導(dǎo)班學(xué)費的通知條。
我心里特別高興——再堅持三年,紅姑娘就是擁有學(xué)士學(xué)位堂堂的大學(xué)生了,她從此進入的是專業(yè)場域,光明的命運真正開始了。
達令,你知道貧窮長的啥樣嗎?它們千篇一律,一個模子扣出來的:紅姑娘十歲時就有了中年勞動婦女的手指和手掌——粗糙腫脹厚繭。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牽著她的手,這雙手四五歲開始就打豬草熬豬食做飯洗碗下田。
有一年我從重慶去酉陽看紅姑娘,她已經(jīng)高三了,還有兩個月就高考,她從燈火通明的晚自習(xí)教室里跑出來,我們擁抱住。我當時就覺得她能考上大學(xué),她能告別過去近二十年貧苦的歲月,因為她的臉上洋溢著澄凈和淡定。
和紅姑娘分別,我往村里去看紅姑娘的奶奶。收養(yǎng)紅姑娘的這家人是土家族,貧窮就擺在眼前:家徒四壁,灰黑凌亂。奶奶頭發(fā)花白矮小瘦弱腰背佝僂,一年到頭做農(nóng)活養(yǎng)豬,她下地種水稻種洋芋種花生。
奶奶問我,紅妹能考得起大學(xué)不?
我立刻回答,能!
奶奶就笑了。
今天我突然明白,奶奶的笑、紅姑娘歡快地走在大學(xué)校園里,這就是一棵樹努力生長、后來結(jié)的果子。
但是我依然沒有想好紅姑娘和我的關(guān)系,這是我狹隘脆弱的一面。格森勸我下一次回重慶把紅姑娘請到家里吃飯。他說,你的所得永遠大于你的付出。
我在電話里聳聳肩,我根本沒本事厘清人和人的關(guān)系的準確性。
所以紅姑娘的養(yǎng)父和奶奶比我了不起多了,他們敢打開家門把丟在大橋上的大紅色襁褓里的紅姑娘抱進來,從此睡在他們的屋檐下,那里有床,有鍋碗瓢盆,有糧有水有蔬菜有臘肉有紅紅的土灶,紅姑娘走來走去,這是她的家。
8
你遇見我的時候,正是我分別遇見格森和紅姑娘的第十年。我身上如果裹纏有什么氣息,那只能是我和格森和紅姑娘的瓜葛。他們就是我的來歷。
我離開北京有幾年了。我當然記得我離開北京的那個大清早——咔噠合上租住的房子的門,鑰匙已經(jīng)還給中介,這個門一關(guān),我就像是被關(guān)在了北京的外面。我拉著行李箱往高鐵站去,飛奔的火車把我送向中原大地的一座城市,這是我的選擇。
格森沒法大清早跑來送我,就像他永遠記不住我的生日。我這樣說話不是在抱怨,我只是想表明——他確實不是我的愛人或者戀人。因為愛人或者戀人如果遠行,一定會去站臺送別,這是生命深處的眷念。
我這樣說話格森還沒有哭我已經(jīng)想哭了。管它公正與否,格森其實不會在意,哪一個哥哥會真的生妹妹的氣呢。
就像今天紅姑娘已經(jīng)來到重慶讀大專二年級了,依然沒有接到作為母親的我邀請她來家里吃飯的信息。那么她也沒有生氣,她任何時候都興高采烈地和我互通消息,仿佛我們心有默契,一起耐心等待花開的時候、結(jié)果的時候、雪飄的時候、春芽的時候。
都會來的,就像我終于等來了你——那天你說“咱倆是一家人嘛”,我立刻知道這就是“我的愛情”。
■責(zé)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