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新 芝
(安徽大學 歷史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后唐是原河東節(jié)度使、晉王李存勖建立的王朝,自同光元年(923)十月到清泰三年(936)十一月,共存在13年。后唐初年國力強盛,北抗契丹,西服秦岐政權,西南滅前蜀,唐明宗時號稱“小康”。然內(nèi)部紛爭不斷,終為后晉所滅。為緩和矛盾,安撫民心,后唐多次頒行大赦之詔。
后唐歷經(jīng)4帝,13年間共施行7次大赦,其中:莊宗2次,明宗3次,閔帝和廢帝各1次。五代時期,由于皇帝多以武力取得皇位,因此局勢動蕩不安。后唐大赦多在皇帝即位、改元和南郊時施行。
后唐莊宗于同光元年(923)和同光二年(924)兩次施行的大赦成為證明后唐建國正統(tǒng)性和處置后梁偽官的重要手段。同光元年(923)四月,莊宗稱帝,“大赦,改元”[1]44,此次大赦成為構建后唐政權正統(tǒng)性的重要一步。為證明政權的正統(tǒng)性,莊宗父子除否定偽梁正統(tǒng)外,還不斷弱化其沙陀特征,以李唐宗室身份積累政治資本。通過沿用李唐正朔,“求訪本朝衣冠”[1]812與宦官遺緒入外朝內(nèi)廷的方式繼承李唐的政治遺產(chǎn)。天祐十八年(921)正月,在炮制出李唐玉璽重新現(xiàn)世和諸鎮(zhèn)三上表勸進[2]397-398事件后,又經(jīng)過兩年籌備,李存勖以李唐繼統(tǒng)者的身份于魏州即位,定國號為“唐”,史稱“后唐”,并實施大赦[2]402-403。作為構建其政權正統(tǒng)性的關鍵一步,莊宗在赦文中對后唐政權的正統(tǒng)性和其本人即位的正當性進行了全面總結,著重宣揚了其行軍事吞并目的在于“誓雪恥于君親,欲再安于廟社”[1]1013,建國則是“籍系鄭王,志存唐室,合中興于景祚,須再造于洪基”[3]1013,并“改天祐二十年為同光二年(924)”[3]1013,大赦天下。然而后梁尚在,兩者皆宣稱自己為李唐正統(tǒng)繼承者,可見一場即位大赦并不能充分證明后唐政權的正統(tǒng)性。
同光二年(924)二月,“已巳朔,(莊宗)有事于南郊,大赦”[1]47,進一步強化其政權的正統(tǒng)性,并處理后梁官員。同年十月,身處弱勢的李存勖對后梁首都汴梁實施偷襲,擊敗了與后唐對峙十數(shù)年的后梁。在北方,后唐暫時成為唐王朝基業(yè)的唯一合法繼承人。此時,如何加強后唐政權合法性以及處理偽梁官員成為后唐面臨的重要問題。在文人精英支持下,隆重的南郊大赦成為莊宗的首要選擇。同光二年(924),一場煊赫的祭天儀式于南郊舉行,祭祀流程大體遵照李唐舊例。南郊與大赦的結合具有重大的政治宣傳效應,它不僅是君權神授的體現(xiàn),也是儒家所推重的皇帝以“仁政”與“禮法”治國的體現(xiàn),在知識精英與百姓間具有極強的輿論效果。大赦不僅針對普通百姓,更是對后梁官員既往不咎的政治寬宥。通過大赦和后續(xù)對后梁官員的任命,莊宗成功地把后梁官員吸納至自己的統(tǒng)治集團中。郊天與大赦相結合使后唐把對繼承李唐合法性的證明變?yōu)橐粓鋈煜碌目駳g。
在莊宗初步鞏固了后唐政權后,證明即位的正當性及穩(wěn)定政局成為后繼皇帝的重要任務。隨著政局的變化,明宗分別以即位、南郊和冊尊號為由3次施行大赦。
天成元年(926)四月,“甲寅,大赦,改元”[1]56,此次大赦是明宗證明其即位合法性和重整政局的重要步驟。同光三年(925),莊宗對伐蜀功臣郭崇韜及其親故老將的血腥殘殺使政局不斷惡化,并波及全國。河北駐軍叛亂后,鎮(zhèn)壓叛亂的李嗣源反而與叛軍合作,揮師回朝奪取政權。進入洛陽后,在文官集團與太后和明宗3方合作下,明宗策劃了一種證明其合法性的即位方式:首先,在太后的支持下以監(jiān)國推讓帝位,表示其對皇位并無覬覦;其次,“用嗣子柩前即位之禮”[2]8993以示其得位之正;最后,在文臣集團輔助下,稱“朕昔奉武皇,而幼承明訓”[3]1019,舉兵不過為“冀成于靖亂”[3]1019,即位不過是“群情見迫,眾意相推”[3]1019,以強調(diào)其在繼承皇位上有絕對的合法性。明宗并非合法即位,朝野人心不定,地方節(jié)度使多有反心。面對亂局,明宗即位后想重設匭函,諫議大夫蕭希甫建言:“匭函一出,投訴必多,至于功臣貴戚,有不得繩之以法者?!盵1]315于是,明宗詔令天成元年(926)四月二十八日昧爽以前,大辟以上,皆赦除之,然后出匭函以示眾。唐明宗是五代少有的明君,然五代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決定了統(tǒng)治階層的腐朽,唐明宗實行大赦不僅是對下層的寬恕,更是對統(tǒng)治階層的保護。大赦避免了上層的政治動蕩,為重整朝綱重奠新基。
長興元年(930)二月“乙卯,有事于南郊,大赦,改元”[1]61,此為明宗施行的第二次大赦。此次南郊大赦是在馮道等文臣的熏陶下,明宗對郊天的重要性有了一定了解后進行的,除為宣揚其即位乃膺受天命外,亦在于震懾地方。與受中原文化浸染較深、熟悉中原體制及正統(tǒng)意識濃厚的莊宗不同,戎馬出身的后唐明宗目不識丁,對中原文物制度缺乏了解。明宗登基時于莊宗柩前行即位禮,并未行郊天禮。明宗即位后,馮道和趙鳳等文臣精英以端明殿學士的身份進入政治核心,在馮道等的潛移默化下,明宗漸知天命對君王即位的重要性。此外,占據(jù)東西兩川的董璋和孟知祥專橫跋扈,借助南郊大禮向兩川征收助禮錢以削弱兩川勢力也是重要原因。天成四年(929年),明宗以南郊為藉口“令西川獻錢一百萬緡,東川五十萬緡”[1]799。在南郊赦文中,明宗首次把其即位與天命相聯(lián)系,強調(diào)其即位乃是“上承玄祐”,“下念黔黎”[3]1023。
長興四年(933),明宗加尊號并于“八月戊申,大赦”[1]65,此次大赦有兩重意蘊,一則夸耀功績,一則穩(wěn)定政局。明宗在位時期興利除弊,創(chuàng)造了自唐末離亂后難得的“小康”之局,正如其在詔書中所言:“革彼積弊,成斯小康。”[3]1024然而,當時局勢也如厝火積薪。將藩鎮(zhèn)精兵收歸中央禁軍雖稍損藩鎮(zhèn)兵力,但也導致明宗后期禁軍驕橫。禁軍雖能在一定程度上鞏固皇權,震懾地方,但相比藩鎮(zhèn)軍隊,由于禁軍更迫近腹心,因此對中央的威脅也更大。在政治上,內(nèi)有王淑妃與孟漢瓊用事,外有兩川孟知祥謀求自立,加之東北契丹屢欲入寇,河西諸鎮(zhèn)陰藏勾結契丹之志,銀、夏諸鎮(zhèn)李彝超不奉朝命,天下人心騷動,穩(wěn)定政局迫在眉睫。面對內(nèi)外困頓的局勢,明宗借加尊號實施大赦以重振皇威,撫綏人心。
閔帝是后唐唯一一個以正當方式即位的帝王,其即位大赦更多的是一種例行公事。閔帝于應順元年(934)正月“戊寅,大赦,改元,用樂”[1]70。
應順元年(934)四月,潞王李從珂入洛陽監(jiān)國,隨后即位稱帝,“乙酉,大赦,改元”[1]72,定年號為清泰。李從珂與明宗相似,皆是以先皇義子的身份通過武力奪得大位。但與依靠地方藩鎮(zhèn)即位的明宗不同,李從珂是借助禁軍軍亂奪得皇位。清泰元年(934),從厚即位,主少國疑。從厚與從珂上下猜阻。從珂以朱弘昭等“乘先帝疾亟,殺長立少”[4]9015妄圖傾覆社稷為名清君側,禁軍累降,又得康義誠以禁兵迎降和曹太后廢帝令其監(jiān)國乃得皇位,其皇位也來之不正。于明宗末期出現(xiàn)的禁軍之害到末帝之時也發(fā)展至頂峰,當時的形勢較長興末年更為不穩(wěn),安撫禁軍和普通百姓勢在必行。因此,末帝迫切需要實施大赦以穩(wěn)定政局。
后唐先后施行7次大赦,政令頻繁。雖然后唐中央政府對大赦大力宣傳,不斷完善大赦條目并申飭地方執(zhí)行大赦命令,以保證大赦的貫徹執(zhí)行。但整體而言,地方權力格局的改變和中央權威的削弱極大影響了大赦的貫徹落實。
為保障大赦的實施,一方面后唐中央政府借助政治力量使大赦信息能夠迅速地傳達到地方,另一方面敦促地方政府向百姓宣傳大赦信息,并執(zhí)行大赦政令。
地方是否貫徹朝廷旨意和百姓能否及時了解朝廷旨意都仰賴信息的通達。在唐五代中央與地方的溝通中,傳驛為傳遞文書的重要機構。后唐戰(zhàn)亂頻繁,軍機要務緊切重大,政府對驛站的建設較為重視。同光元年(923),鄆州大勝,明宗飛驛告捷[3]602;天成二年(927)九月己亥,明宗令即日馳驛賜任圜自盡[3]5182,這些均可證明驛站在后唐仍是重要的通信渠道。為保證赦書的時效性,后唐政府通過傳驛使“赦書日行五百里”[3]1024,以便大赦信息可以迅速傳達至地方。
對大赦進行宣傳,使百姓知悉赦書也是政府保證大赦實施的重要一環(huán)。后唐政府在州縣的驛鋪、渡津、山谷及道口設立粉壁,以張貼詔敕[3]414。大赦時,朝廷除把大赦消息由中央下達到地方政府外,還要求地方官員于要道關津等消息通達之處的榜壁之上張貼赦書,使普通百姓知悉。天成元年(926)四月,在明宗即位赦書中即要求“條件仍于要路牓壁,貴示眾多”[3]1020。
為保證大赦能迅速實施,后唐政府明確規(guī)定赦書到達地方后“限一月內(nèi)便需施行,不得遺漏”[3]1020。中央政府在實施大赦時還不斷對其內(nèi)容進行完善,若赦文中有條款未詳該者“即仰所司條件錄奏”[3]1014。為敦促地方執(zhí)行大赦,明宗多次下《諭三京諸州府敕》[4]630等敕書申飭地方長吏遵照赦書施行大赦,不可撓阻。為避免中央及地方政府受赦前狀詞,皇帝除數(shù)下敕書禁止諸道、州和府受理關涉赦前之事外,還規(guī)定后唐建國以來所頒發(fā)的赦書、德音,御史臺及三京、諸道、州、府等受理狀詞之場所皆須“具此令文榜壁,各令詳審,無致逾違”[6]656,如公然受理赦書、德音及恩敕前事,則處理案狀的官府“并當勘責,以故違敕命律格科罪”[6]656。
大赦的執(zhí)行需中央和地方相互協(xié)作,地方是否配合中央是大赦能否貫徹落實的關鍵。傳統(tǒng)行政制度的隳壞、行政流程的廢弛和地方權力構成的變化使中央失去了對地方的掌控,大赦在實施中阻力頗大。
1.政府機構廢弛,官員素質(zhì)低下
自唐朝起,大赦在推恩功能外又發(fā)展出了申禁功能,大赦成為國家處理政務和厘革時弊的重要手段。赦書的龐雜繁復決定了只有依靠政令貫通的政府機構和政務嫻熟的地方官員才能對其貫徹落實。后唐政治機構的廢弛和地方官員的素質(zhì)低下使大赦難以貫徹。
一方面,在大赦所涉及的公文傳遞、判署和執(zhí)行等各環(huán)節(jié)中,政府軍政系統(tǒng)、司法系統(tǒng)和監(jiān)察系統(tǒng)均牽涉在內(nèi),大赦的實施需要中央和地方各機構之間保持政令貫通。大赦執(zhí)行時,中央大理寺、刑部和監(jiān)察院以及地方道、州、縣等不同機構之間需要進行大量的文書和人員往來,程序復雜。然而,由于自唐末以來持續(xù)戰(zhàn)亂,后唐政府機構“諸司減喪人吏,曹局亡失簿書”[3]5381,以至“官壞政荒,因循未補”,“官僚中有不知所掌之事者”[3]5381,人手缺乏和機構職能廢弛使中央及地方各機構之間很難進行高效的政務溝通。
另一方面,官員素質(zhì)低下也阻礙了大赦的實施。赦文作為國家政務的綱領性文件,條目往往流于簡略,在具體施行時需要地方官員根據(jù)本地實際情況權變。且涉及內(nèi)容復雜,需官員嫻熟朝廷條文規(guī)制,諳于政務方能應對。僅赦罪一項便極為繁雜,就罪犯處理而言需要判定已發(fā)覺、未發(fā)覺、已結竟和未結竟幾種情況。對罪犯赦免時需考慮罪犯的主刑和從刑關系,如罪犯所犯之罪需除名和免官等,遇赦后仍除名和免官;罪犯在赦罪后能補救或改正的仍需補救或改正,如同姓為婚或其為婚擾亂人倫者“雖會赦,各離之”[5]1034。然而,與繁重的事務相抵牾的是負責執(zhí)行大赦的地方官員來源雜蕪且素質(zhì)低下,以至地方政府多為小吏弄權。州縣長官多為藩鎮(zhèn)節(jié)帥弄權所設的試攝官,“大抵武夫悍卒,皆不知書,必自署親吏代判,郡政一以委之,多擅權不法”[6]150,官員“既不拘于考績,惟掊斂于資財”[3]8757。后唐地方官員難以承擔如此繁重的大赦任務,導致在實施大赦時“官吏但習舊風,百姓罔知親命”[3]1020。
2.藩鎮(zhèn)及軍將專橫任情
唐末五代時期,道、州、縣三級行政取代州、縣二級行政機制,節(jié)度使和觀察使成為地方政務的實際掌管者,節(jié)度使在地方擁有獨立的權力空間,道成為朝廷政令下達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然而,中央和地方利益分歧的增大和地方權力格局的改變使大赦難以在地方順利施行。
一方面,道掌握了專奏權。在中國古代金字塔模式的官僚體系中,政令的運行依托于一整套文書系統(tǒng)。在后唐,地方藩鎮(zhèn)通過其所掌握的進奏院基本壟斷了地方與中央的溝通渠道。同光初,莊宗重申了“制敕不下支郡,牧守不專奏陳”[4]8825的原則,道成為傳達中央政令和接受地方信息反饋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中央文書需通過道一級方可繼續(xù)下達州縣,赦書亦是如此,它使中央赦令需經(jīng)過節(jié)度觀察使等的下達方能進一步施行。盡管后唐中央政府在宣布赦書時多次強調(diào)“赦書所至,仰三司諸道丁寧宣布,限一月內(nèi)便須施行,不得遺漏”[3]1020,然并無成效,藩鎮(zhèn)長官多稽留赦書,“不與宣行”[3]1020。道一級對于信息的壟斷也使地方州縣官員無法越過他們進奏中央,這加重了中央和地方信息的不對稱程度,大赦的實施情況難以通過地方反饋至中央。
另一方面,藩鎮(zhèn)長官通過實力攫取了本屬中央的官員任免權。州縣官員受藩鎮(zhèn)限制遠大于中央,節(jié)度使等以自身政治利益為導向,對大赦進行有選擇性的實施。在后唐居輕馭重的政局下,“諸道多是各列官銜,便措州縣”[3]7603,節(jié)度使等地方長官對所屬支郡的委任權被正當化,如“張全義為(河南)尹,縣令多出其門,全義廝養(yǎng)蓄之”[1]249。大赦等朝廷政令落實的基層——縣一級行政區(qū)劃亦被破壞,鎮(zhèn)將和縣令一起成為地方政務的掌管者,出任鎮(zhèn)將者多為藩鎮(zhèn)州將的腹心將校[9]72-75。實力強盛的藩鎮(zhèn)甚至可以逼迫中央以獲得行墨制的權力,全權掌管地方事務。李克用之婿孟知祥占據(jù)兩川后即通過威逼明宗獲得權行墨制的權力[6]626。地方權力格局的改變和道對中央離心力的增強使地方在施政時以增強自身力量為導向,在“興亡以兵”[1]279的政治局勢下不恤民事,專務聚斂成為后唐地方政治的重要特征。州縣官員在節(jié)度使和觀察使等的壓迫下或與道亦步亦趨,或“不務守官,咸思避事”[3]5379。節(jié)度使等地方官以自身利益為導向對來自中央的大赦條令在地方有選擇地施行,如天成元年(926)大赦中規(guī)定“應隨駕并內(nèi)外將校職員許奏名銜”[6]644,此項條目雖奏薦人數(shù)極多且已施行數(shù)載,但仍尚有官員奏陳乞恩,有關民生的赦文或被“遲留稽改,利在虐人”[3]1020,或“多因州使倖門,淹留敕命,或公然隱匿,全不施行”[3]1020。
3.中央權力的衰落和對地方的妥協(xié)
中央監(jiān)察職能的弱化和中央在權衡之下對地方的妥協(xié)也使大赦難以貫徹。后唐中央政府努力改善文治,完善政府職能,試圖通過重振中央監(jiān)察系統(tǒng)來加強對地方官員的掌控。同光二年(924)五月,御史臺奏請恢復御史臺的分察功能,“當司六察合行職務條例”,重新?lián)撈鸩煸L網(wǎng)舉中央和地方官員之責。而御史臺“刑察應刑部,司法律、赦書、德音,流貶量移、斷罪重輕合報察使”[6]344的職責使其在大赦施行時需對官員“嚴加訪察,無縱稽留”[3]1024。然而,皇權的衰微使依托皇權開展工作的朝廷監(jiān)察體系實際上難以發(fā)揮作用。后唐御史臺官員多迂闊懦弱,尸位素餐,且人吏常常缺額,導致公事廢弛。除中央監(jiān)察系統(tǒng)外,后唐的考校系統(tǒng)亦徒具虛名。后唐政府雖每年令有司明定考校,然而“兩班考績,虛有其名”[3]7357。由于中央鞭長莫及,藩鎮(zhèn)、州、縣內(nèi)部負有監(jiān)察職能的軍事判官、州縣判官與主簿等也選擇包庇地方官員。中央和地方監(jiān)察職能的失靈使地方官吏在執(zhí)行大赦時失去限制。
另一方面,中央政權向地方妥協(xié)。就后唐中央而言,大赦的根本目的在于進行政治宣傳,調(diào)整政治關系以鞏固統(tǒng)治,大赦是否在基層貫徹對政局影響極小。與即位禮和南郊禮結合的大赦通過煊赫隆重的大赦儀式、波及全國各州縣的赦令傳達過程及中央和地方重臣所上的《賀赦表》,皇帝至高無上的政治地位和威嚴仁慈的政治形象已借此從朝堂傳達至鄉(xiāng)野。就后唐中央而言,維持政局穩(wěn)定是其政治目的,皇帝雖出于為維護中央權威的目的,以赦令的方式敦促地方實施大赦,然而由于缺乏有效的激勵和問責機制,對于地方毫無威懾,而敦促地方貫徹大赦的成本遠高于對于地方政府的放任。中央暗中姑息放任使地方對貫徹大赦采取敷衍遷延的態(tài)度。
正是由于中央和地方對于大赦的漠視,大赦被隱瞞和淹留的情況層出不窮。天成元年(926),后唐明宗在《赦宥系囚敕》中指出,地方政府仍舊受理赦前案件。由此,被赦免的囚犯仍舊被重新定罪,甚至“或蒙赦宥已被誅夷”[3]7079。
雖然有諸多因素阻礙大赦的施行,但在后唐混亂的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中,大赦發(fā)揮著穩(wěn)定社會秩序、改善司法及鞏固政局的重要作用。
五代時期,戰(zhàn)亂、天災和政治腐朽導致大批反叛、遣散、逃亡的士兵以及犯罪或流移的人民甚至普通百姓成為盜賊?!爸菘h百姓,早因危歲,小寇連綿,舊染成非,習性難改,逃刑網(wǎng)外,作患民間”,“法緩則潛藏軍旅,法急則流散藩方”[3]5378。盜竊的突發(fā)性、盜賊來源的廣泛性及其分布于全國各地、機動性強和數(shù)量多的特點使后唐政府難以通過嚴刑重典和武力征剿消滅盜賊,大批盜賊潛藏于山中不僅騷擾普通民眾的生產(chǎn)和生活,影響社會治安,也減少了壯年勞動力,影響農(nóng)時,耽誤生產(chǎn)。除招撫外,政府通過大赦赦免盜賊能在節(jié)省政府資源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使被迫成為盜賊的百姓改過自新。如面對后梁遺留的因“拔隊斬”和文面而導致的士兵“亡者皆聚山谷為盜,大為州縣之患”的社會問題,后唐政府即通過大赦赦免士兵罪責,允許其返鄉(xiāng),從而使“鄉(xiāng)里盜減什七八”[1]1325。
大赦在改善司法方面亦成效顯著。一方面,五代武將專橫,后唐雖盡力舉行科舉,選拔文人為親民官,然“諸州長吏多武夫”[4]8757,主獄官員法律素養(yǎng)低下導致“典刑廢弛”,后唐尤其是明宗時期雖廢除后梁重法,遵用唐法,使律法設置輕重得宜,然法律僅是簡單的文字條款,武人斷事多不遵條令,“率恣意用法”[8]46。隨武人主獄而來的是重刑、濫刑和用刑慘酷,“州鎮(zhèn)專殺,而司獄事者輕視人命”[11]4。武人對司法審判環(huán)節(jié)的漠視和對司法權力的濫用導致大量冤獄發(fā)生。州縣官員在位期間“不務守官,咸思避事,每睹微小,刑獄皆是”[3]5379,這使囚犯的淹停嚴重。中央政府出于敬惜民時的考慮,令地方州縣在處理百姓關于土地財產(chǎn)的糾紛時,“二月一日后,州縣不得受狀,十月務閑方許論對,準格據(jù)理斷割”[6]637,這使相關糾紛被迫集中于4個月內(nèi)解決,加重了案件的積壓。官員的推諉和案件的積壓增加了地方的司法壓力。大赦可以緩解由于政府重刑和濫刑帶來的社會矛盾,還可以減少武人主獄下冤獄案件的發(fā)生,對于疏理刑獄和減輕司法壓力亦作用不小。
通過后唐莊宗的兩次大赦,后唐建立了政權的正統(tǒng)性,成為李唐王朝的合法繼承者,而明宗以后的繼任者也通過大赦宣揚了其即位的合法性。就穩(wěn)定統(tǒng)治而言,大赦在上層的貫徹一方面使后唐皇帝能以和平高效的方式吸收前朝或前代遺留的政治力量,重塑政治格局,實現(xiàn)政權的平穩(wěn)過渡,穩(wěn)定政治局勢;另一方面,通過大赦對“有不得繩之以法”[1]315的功臣貴戚既往不咎,能迅速清掃政局,使皇帝能在新的基礎上整頓統(tǒng)治秩序。對底層百姓而言,大赦確實可稱為“仁政”。由于連年戰(zhàn)亂和政府腐敗,后唐社會上下層之間矛盾尖銳,盜賊蜂起與叛亂屢生就是后唐社會矛盾激化的反映。通過大赦施恩,無疑可以達到緩和社會矛盾、安撫百姓和消弭動亂的作用。
政治性和實用性突出,大赦名目稀少是后唐大赦的重要特點。一方面,后唐劇烈的皇權爭奪和頻繁的皇權更替使政局難以穩(wěn)定,后唐大赦多為與皇權更替相關的即位和改元大赦。此種大赦多致力于整頓和補救政局,具有鮮明的政治色彩和突出的實用精神。另一方面,后唐社會動蕩,禮制隳壞,皇帝無暇他顧。與前代以立后、建儲、封禪、巡狩和災祥等各種名目為由施行大赦的朝代相比,后唐大赦名目稀少,并不符合“亂世赦頻”的整體規(guī)律,后唐平均每1.9年一次的大赦頻率低于唐宋時期每1.5年一次的大赦頻率[12]。雖然大赦在執(zhí)行過程中面臨各種問題,但它在弱化后唐政權的沙陀特征和塑造皇帝形象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大赦是由漢族政權創(chuàng)造的重要行政手段,后唐沙陀皇族對大赦的繼承和使用是其膺服并繼承漢族政治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它淡化了沙陀和漢族之間的種族與文化矛盾。在大赦被視為仁政的傳統(tǒng)思維下,后唐漢族精英統(tǒng)治集團顯然對大赦抱有很大的期待。大赦是“慎刑”和“恤囚”法律思想的體現(xiàn),由其帶來的短暫的“無訟”和“獄空”效果更是儒家仁政理想的虛假實現(xiàn)。它借助皇帝即位、改元和郊天等重大活動,通過盛大的大赦儀式塑造了皇帝代天理政的政治形象,迎合了普通民眾對仁君圣主的幻想與期待,對民間普通百姓和知識精英而言具有極強的煽動力。
在后唐復雜的政治變局下,大赦作為一種“非日?!钡募本仁侄?,對迅速穩(wěn)定政治局勢和推行國家政令具有重要作用。大赦對鞏固統(tǒng)治尤為有力,它能夠迅速重塑由頻繁改朝換代所帶來的混亂的國家政治關系,穩(wěn)定政治秩序。而且,由于后唐地方權力過大,在中央對地方日常政務難以正常開展的情況下,借助承載皇帝權威的大赦政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整飭國家政治,調(diào)整社會矛盾,它是五代中央政權重要的施政方式。礙于后唐混亂的政治環(huán)境,大赦雖很難被貫徹實施,但其在穩(wěn)定社會、改善刑獄和鞏固統(tǒng)治等方面的作用仍極為突出。但在五代“兵亂相乘,王綱大壞,侵欺凌奪,有力者勝”[1]315的環(huán)境下,后唐中央在缺乏相應實力的情況下,想要利用大赦所建立的政權合法性收攏地方的目標注定無法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