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煲?/p>
很多年前,我交過一個男友,他有一個奇怪的愛好:猜測人們正在讀的書的名字。
某個冬日的夜晚,我從打工的咖啡館下班,在地鐵站臺等末班車。我一只手托著書,另一只手不斷從口袋里掏蜜餞梅子塞進嘴里。
末班地鐵間隔時間很長。我逐漸注意到,有個人影總在旁邊晃動。我把一根手指夾在正在讀的那頁,垂下捏著書的手,抬起頭來,冷冷地瞪著他。
那是個戴紅帽子的年輕人。我沉著臉問:“您要問時間嗎?”他倒退一步,舉起雙手,亮出掌心,表示并無惡意,卻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您正在讀的,是不是科塔薩爾的小說?”我很震驚。他望著我的臉,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我眼睜睜地瞧著他收割了我的驚詫,像果農從枝頭摘下一顆果實。
但我喃喃答道:“不,不是科塔薩爾,是哲里科?!?/p>
他的嘴巴倏地張大,難以置信地瞧著我。
我不再看他,轉身走遠一點。我想:用這種方式搭訕,真蹩腳。不過哲里科的風格確實是模仿科塔薩爾的——雖然他一輩子只出過一本薄薄的短篇故事集——因此,這人的猜測竟也有點道理。
一個多星期后,我又輪值晚班,坐末班地鐵回家,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角落里坐下來。書擱在大腿上,我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蜜餞吃,另一只手翻書頁。
在地鐵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曋校矣糜喙饪吹揭粔K鮮艷的紅色晃過來,在我對面停下——是一頂紅帽子。
他在我對面坐下,見我抬眼看他,笑了笑,舉起手中一個線圈本,本子上寫著:惡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我正在讀的確實是薩特的《惡心》。
我有點暈乎乎的感覺,就像被一根涂了毒液的箭鏃射中似的。
他又指指我左手邊的人——一個幾乎把頭埋在書里的小男孩。他掀開本子的下一頁: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我斜著眼睛往小男孩的書頁上瞧了一眼,看到幾個字:“亨利爵士和摩梯末醫(yī)生……”
好吧,他又說對了。
十分鐘后,我跟他坐在地鐵站外的街邊,分吃我的蜜餞。我問:“你只憑封底圖片、書脊上的字體樣式、頁數(shù)的多寡,就能推斷出書的名字?”
他含著蜜杏子,一邊吮指頭,一邊說:“不,猜書名又不是巫毒術,瞥見書頁上的一個詞、一句話,那就夠了。其實我很少猜錯……昨天和前天,你讀的是洛爾迦的詩集,四天前的早晨你在讀亨利·貝斯頓的《遙遠的房屋》,六天前你在讀儒勒·米什萊的《蟲》……是不是?”
我說:“你在跟蹤我?”
他居然并不羞愧。他又說:“剛才那個小男孩看的書,書皮是暗綠色,封面和封底都印著作吠叫狀的狗頭。那本書還可能是康拉德·洛倫茨的《狗的家世》,或巴甫洛夫的《動物高級神經活動客觀研究20年經驗》,但以他這個年紀,能讓他讀懂又看得那么入神的,再聯(lián)系到他臉上那種興奮、恐懼、激動的表情,只能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p>
在他說的時候,我就不斷點頭。
他挑挑眉毛。“我發(fā)現(xiàn)你喜歡給詩集包綠色書皮,小說就一律包黃色書皮,歷史書則包黑色書皮,散文包藍色書皮,是不是?”
我說:“是?!?/p>
我又問他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巖鶯1947Ⅲ。其他的?”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你想知道,就猜吧,就像我猜你手中書的名字一樣。”
從那夜開始,我們成了“一對兒”。我們并不像別的情侶那樣一起吃飯、看電影,我和他的約會項目,就是到公共場合玩“猜書名”。
巖鶯1947Ⅲ幾乎每天都來找我。他會在我打工的咖啡館外接我下班;我上課的時候,他就去圖書館等候。休息日,我們坐各種交通工具,到咖啡館消磨時光,去公園里轉悠、散步。年輕女士多半看有俊美主角的暢銷愛情故事書或大眾心理學方面的書。男人愛讀偵探小說。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喜歡人物傳記、歷史事件解密。
咖啡館里的人大多捧著詩集、小說,為可能到來的艷遇和搭訕備好道具。他們的眼睛多半并不忠實于書頁。我和他常為某個客人手里書的名字打賭。幾乎每次他都能猜對。
巖鶯1947Ⅲ是個好情人。有時我坐在公園的湖邊等他,一邊等,一邊看書。他就在我專心致志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到來,從后面偷看我的書頁,叫出書的名字。
他對其他事都不太感興趣。我們甚至很少“交談”,因為我和他沒有一點地方能夠重疊。他只是用輕柔而旁若無人的聲音,不斷講述他的想法,好像這樣最終就能奏效似的。
我曾問他的家鄉(xiāng)在哪兒,他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華茲華斯的詩:“我游蕩如一片孤云……”在陌生的國家旅行時,異國人手里的書印著陌生的文字,這時我們會玩新游戲——編造那本書的內容。
比如,我會問:“那個在噴水池邊吃漢堡的中年男人,他讀的是什么?”
“他讀的是《五十個妙方!讓女人三天迷上你》。他喜歡公司里的紅發(fā)秘書小姐,打算明早就試驗第一個妙方……”
“那個穿紅格子法蘭絨襯衣的老頭兒,坐在洋地黃花壇邊的長椅上讀書,一個老婦人緊挨著他織臺布。他在讀什么?”
“他在讀《玫瑰花種植栽培技術》,身邊是他的太太。年輕時,他曾許愿要培植出一種新品種玫瑰,并以她的名字命名。他曾靠這個獲得了一長串熱吻。五十年后,他總算有時間研究這件事了?!?/p>
“那個坐在草坪上戴眼鏡的牙套女孩,又在讀什么?”
“哦,她今年剛十五歲,在讀生日時姨媽送的《呼嘯山莊》。昨晚她已經為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哭過了,今天在讀最后一部分?!?/p>
每當他滔滔不絕的時候,我的喉嚨都會逐漸縮緊,手心發(fā)燙,既想這樣永遠聽他說下去,又想撲上去抱住他,堵住他的嘴巴。
那時我真愛他啊,雖然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他。我找不到貼近他的路徑。
我并不善于猜測。只有一次,我似乎猜中了什么。在一間小酒館里——不知道是我第幾百次猜測他的身份——我?guī)е氡频淖硪?,半開玩笑地說:“我猜,你出生在一個無比巨大的圖書館里。自幼至長,你只能與無窮無盡的書、書里的先哲和故事人物相伴,就像魚類生活在水里一樣。你跟它們游戲,枕著它們入眠。把書一本本切碎,拌上辣椒和香芹碎末,咽下去;摻著砂糖和蜂蜜,喝下去……很多年過去,當你終于抬起頭來時,你發(fā)現(xiàn)距離你的同類——人的世界,已經太遠了。你所熟知的只有書。就像有些人用信仰、責任、血脈,愛或恨,把自己跟世界聯(lián)系起來,你想要用書作為橋梁,作為擺渡船,進入人世,找到落腳點……”我說完這段話,他罕見地沒有否認,黑眼睛閃爍了幾下,那目光就像來自一個更神秘、更廣袤的空間。
我不記得擁有過他多久,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半年,也許只有幾個月。某夜,我和他乘地鐵,從某站上來一位穿鼠灰色外套的高個女士,腋下夾著一本巨大的書,封面殷紅。
他凝神看了幾眼,低聲說:“奇怪,那是什么書?”我說:“那樣大的開本,也許是畫冊?別急,她會拿起來讀的?!?/p>
待灰衣女士展開書頁,他立即向她走去。從她身后走過,又走回來,回來找我。
“不是畫冊?!彼麚u搖頭說,“密密麻麻的小字,‘機械師登上了甲板‘定音鼓、鈴鼓和鸚鵡的聲音混雜……你猜得出是什么書嗎?”
“猜不出。也許只是她或她朋友自己印刷的書,你也說過,人不可能認識每一本書?!?/p>
他面上竟有了憂急之色?!安?,我覺得這本書很重要,我得知道書名?!?/p>
我說:“那么,直接去問她好了。”
就在這時,地鐵到站,車門打開,那位女士下車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語速極快地說:“到下一站等我?!闭f完,他飛快地沖出車門。車門就在他身后緩緩關上。
那頂紅帽子在黑壓壓的人群里一閃,不見了。
就像龐德的那首詩——《地鐵車站》:“人群中臉龐的幻影,潮濕的黑色樹枝上的花瓣?!?/p>
我在下一站的站臺上等了又等,直到錯過最后一班地鐵,也沒有等到他。
他離開的時候,腮幫子上還鼓著一小塊圓圓的沒吃完的蜂蜜李子。
那晚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知情的永別,居然就發(fā)生在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站。
我沒法去找他。我不知道他的住址、電話,甚至真名。后來有人告訴我,“巖鶯1947Ⅲ”像一顆彗星的名字,按照天文界的規(guī)則,“1947”是發(fā)現(xiàn)彗星的年份,“Ⅲ”代表它是該年被發(fā)現(xiàn)的第三顆彗星,“巖鶯”是發(fā)現(xiàn)彗星的天文學家或天文愛好者的姓氏。
他早就想暗示我,他只是彗星?
很多年以后,我搬到一座城市,又跨過一片海,搬到另一座城市。
我任憑自己衰老下去,始終沒有結婚,甚至沒法再投入地戀愛。因為別的男人都沒有他那么自由自在,不矯飾,癡心于一個隱秘的愛好,興致勃勃,精力充沛。那是一段不能再重現(xiàn)的迷戀。
我定居的這座小城是個安靜的地方,工商業(yè)不怎么發(fā)達,但書店很多,政府不斷慷慨撥款,保證城里的圖書館都能正常運營。大多數(shù)市民都鐘愛讀書。他們這里的書比別的地方小一號、薄一層,剛好能放進女士的手包和男士的大衣口袋,因此,書便和唇膏、鏡子、香煙、打火機一起成了必需品。人們一有閑暇,就順手掏出書來讀一段。
我心滿意足地在這里住了三年,五年,七年。待在讀書人中間,我感到安寧、安全。
某個晚上,我坐地鐵回住處,把一本講阿爾卑斯登山史的書攤在腿上,一只手從口袋里掏蜜餞吃,另一只手翻動書頁。
車廂里很空,回響著呼呼的風聲、咣當咣當?shù)淖矒袈?。一個人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輕聲說:“您好。”
我抬起頭來。是個年輕女孩,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還不到我年紀的一半,皮膚緊繃發(fā)亮,滿眼都是對世界的好奇。
她有點窘迫,但仍迎著我的目光說:“打擾了,我能不能問問您手中的書叫什么名字?”
我呆呆地望著她,手指松開,書的前半部分彈過來,合上,現(xiàn)出封皮。她低頭看了一眼,把書名念了一遍,笑道:“其實我是替我男友問的,他經常跟我打賭猜書名?!?/p>
我問:“你男友在哪兒?”
她伸手往身后一指:“喏,他坐在那邊?!?/p>
我緊緊咬住牙,心臟在胸腔內瘋狂地跳動。我回過頭去,在車廂的慘白燈光里,我看到那邊坐著一個戴紅帽子的年輕人,帽子下邊的黑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焰,腮幫子上鼓起圓圓的一小塊,像正含著一顆蜜餞李子。
(張秋偉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撲火》一書,Winner·J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