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本名黃紅艷，現居東莞長安。已出版散文集四部。

兩度獲《人民文學》年度散文獎，獲第七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新人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第六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散文提名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

我時常在鏡前停頓。是那種不設防的鏡，它突如其來地照見你的影。電梯，樓道的拐角，抑或是在匆忙的一瞥中望見大屏幕里人群中的自己。我會作短暫的凝視，并驚異于它的陌生。以他者的視角目睹那種類似于衣冠不整的倉皇現場在鏡中消失的瞬間，一個裸露的靈魂讓我顫栗。而后，鏡中的眼睛就隱藏了一切，調勻氣息，預設好表情、心理，斂住慌亂，在鎮(zhèn)定中逃離那面鏡子。那些年，鏡中的我，似乎從未有過真正的優(yōu)雅與寧靜。

試圖定住那個瞬間，驚魂未定，風塵仆仆，疲于奔命，無數張變幻的臉最后疊加成一個迷茫的我，此刻，指尖在鍵盤上猶疑。我能如何寫出她？這個令我輕輕一叩就痛的故人。她小小身板，幾根扎手的骨頭，她漆黑的身影漂泊在廣州、深圳、佛山、東莞，在地鐵站、在寫字樓、在出租屋、在快餐店，抑或是拖著行李箱，在從這個城市奔去另一個城市的長途大巴上。這一切，僅僅只是為了活著。20年過去了，在檢索過往的鏡像里，我竟自發(fā)覺身在孤獨中的人往往是渾然不覺的。她拼命抽打著時間，為著一口飯食和安穩(wěn)的睡眠，為了明天有著落，也為了靈魂的體面，她的內存已滿?；?，這件事，在那個時候占據了我的全部。

也許，很多人認為我對掙扎在生存邊緣困境中的過往過于喋喋不休。塞壬，你就不能放過它嗎？不能走出來嗎？不，我早就走出來了。在搖晃著紅酒寫著唱吟詩的日子里，孤獨像一身的肥肉那樣溢出，我的文字早就忘記了落魄、漂泊生涯中的野性與不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精致修辭的把玩與無聊。當你停下來，一切過往的傷疤像徽章一樣成為一種榮光被炫耀，那些深夜的痛哭與無助的喊叫成為一種寫作紅利被過度透支，我其實早該要重新審視那些年的寫作，那些年和這些年，我這個人。

20年前，我在廣州謀生揾食。我從未想過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

一

我穴居在廣州石牌城中村半年多。那個時候，一個人只身從湖北來廣州謀生，一個人像一個事件那樣消失。在一個陌生城市安放疲憊的靈魂。要租最便宜的房子，食則僅求果腹。去附近網吧發(fā)求職郵件，傍晚花五毛錢買《廣州日報》的求職專版。廣州的石牌東路，因為有了我的行走變得多么焦灼與荒涼。我是循著墻上的牛皮癬廣告一路找到了那間出租屋的。200塊錢一個月，單間，七八平米，什么都沒有。廁位像是從房間突出去的一個方角，蹲式，極窄，沒有簾子隔開。唯一的一個小窗安在洗漱盆的墻面上。因此房間的四壁是沒有窗的，即使白天外面陽光猛烈，房間也一樣要開燈。小靈通沒有信號，為了不錯過求職面試的信息，我把手機放在廁所那窄窄的窗臺上，那兒有唯一的光與空氣。沒有廚房。也沒有晾衣的地方。

有時在半夜大汗淋漓地醒來，南方的濕熱與窒悶讓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管，喘不過氣。我沖到那個小窗跟前，把頭伸出去，向下看，一條細長的蛇街，不論多晚依然有密集的人群在喧嘩。伸手可及對面樓，那粗糙的白色墻面堵在你的臉上，避無可避，讓人絕望。睡夢中常伴有暴雨，雷聲追進夢的深處，蟑螂和蜈蚣在地板奔跑，我的皮膚滲出晶亮的鹽粒。隔壁房間有人做愛，他們的呻吟毫無教養(yǎng)。晚歸的妓女喝醉了酒，用腳踢門，而后是吵架，耳光，叫罵。幾個皮實的臟孩子老是躺在過道兇狠地哭鬧，尿跡斑斑。有人摔門而去，有人敞開門放歌。進出的人，臉盆哐啷響，電視傳來字正腔圓的TVB港劇。門外樓道拖鞋走路聲啪嗒啪嗒脆響，從未間斷，直到盡頭依然能夠清晰地聽到?？忍档娜耍瑧嵟煌?。不知是誰家養(yǎng)了一只丑陋的泰迪，眉耷耳趴，它在過道沖來沖去，嗷嗷亂叫，對著空氣做著令人羞恥的交配動作。

分明是活在一個匣子里，可它像是完全敞開了一樣，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氣味—所有你不喜歡的某種意志，全都毫無遮掩地向你涌來，劈頭蓋臉，一樣地避無可避。我處在一種嘈雜的漩渦中。沒有人認識我，可仿佛曝于眾人的視線之下。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受。然而，我跟這個世界重新構建了一種關系，不，是命運再一次給了我重新經營人生的機會。27歲，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切的過往已刪除，我仿佛恢復了出廠設置，內心時常涌起一陣陣的奮亢，類似于飛翔。即使是住在這樣的地方，蟑螂橫行，連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都沒有，勉強在墻角牽了根繩晾衣服，濕衣服不停地往地上滴水，由于無法長時間承重，繩子在幾天后就突然斷了，衣服“撲”的一聲全掉在地上，我卻大笑不止，笑得腸子一抽一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剛找到一份月薪不錯的工作，我想，我應該很快就能搬離這里。

二

早上開門，正碰到隔壁一男一女也出來了。雖說打了幾個照面，沒說過話，但我還是忍不住細細打量了這二人。男孩二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有設計感的寬大黑T，高瘦，鼓突的大眼，卷發(fā)形成一個自然的鉤子垂在眉頭，臉狹長，卻長著一個碩大的高挺鼻子，笑起來有一顆虎牙，無邪的樣子，有一絲絲羞澀。女孩子，齊劉海，白凈斯文，圓圓臉有水果的鮮潔質地，戴著一副窄邊的紅框眼鏡，纖細的脖子可見藍色的脈絡，發(fā)絲根根干凈，可望見白皙的頭皮，聞見洗發(fā)水的清香。她穿著雪紡連衣裙，小乳房繃得緊緊的，隨著關門的哐啷響，倉皇中見到人，禮貌一笑，露出她的鋼絲牙箍。

就是這么兩個人，晚上鬧的動靜太大，尤其是這個白凈斯文的女孩子。聲音太放蕩。他們的聲音滿懷惡意地打擾了我，打擾了我這個孤獨的人。這是兩個不讓人討厭的年輕人。干凈，謙和，給人帶來清新的氣息，面對好天氣時的心情，又像陽光和風迎面撲來。我偷偷地抿嘴一笑。

我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做文案策劃。這是我從未接觸過的一個領域，我是做新聞的，先前以為文字工作大同小異，觸類旁通。然而這是一家做電子產品的廣告公司，寫文案要了解產品的性能和原理構造，新科技應用的亮點，同類產品比較的優(yōu)劣勢。比如，一款新手機產品的使用測評;比如一款電腦機箱的軟文廣告。我剛從內地的一個小城市來到廣州，之前我所在的報社才剛剛使用電腦辦公，我如何能了解這類產品？像我這種女生多半是科技盲，對此一片漆黑。因為真的毫無興趣。

按我原先的性子，在了解這份工作之后就會馬上離職。然而，此刻在異鄉(xiāng)，但凡有一絲機會我都不會放棄。在此之前，我被一個勞務市場的騙子騙走了三百塊。那個說話和氣的中年男人騎著摩托車帶我去公司面試，他把我?guī)У揭粋€荒涼而又有許多低矮棚戶房的地方，說公司就在前面。我頓時警覺起來，心里非常害怕，說要下車接個電話，然后趁機坐上了迎面開來的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大巴。上車一坐定，我就抱緊了自己。緊接著，我去一家招文秘的公司面試，同去的居然有二十幾個女孩子，公司在白云區(qū)的一個工業(yè)園里，轉了幾趟車才找到，非常偏的一個地方。進去之后就強行培訓，我意識到這是家化妝品的傳銷窩點。我至今都不能忘記接到這家廣告公司面試通過消息的那個瞬間，因為激動，舌頭在打顫，放下電話后，任眼淚長流。試用期一個月，我除了要突破興趣背離、專業(yè)障礙以及恐怖的淘汰壓力外，還要適應廣州的氣候、飲食以及生活習慣帶來的種種不適。我先是因水土不服嘔吐了幾天，最后在街上買了黃振龍涼茶喝下才止住。一天早上擠公交車，包包被人劃破，小靈通手機又被人偷走了。我后來才知道，我遭遇的這一切并非偶然，它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存在。廣州，你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姑娘下手太重了。

在那個墓穴一樣的房間里，我咽下了一切。沒有對象可以對抗。也無人可以訴說。在那間連空氣都被限死的房間里，睡去才是唯一的救贖，那種空間的壓抑感，人的所有掙扎與喊叫都是徒勞的，你只能服從。我從未想過活下去這件事會如此艱難。我慶幸的是，我人還好好的，沒有遭遇飛來橫禍。很多年之后，我成了作家，讀我的文章，有人說，塞壬，你是一個內心特別強大的人。我想，這一定與那半年多的經歷有關。當一個人把自己的人生設定為只求活下去，那么，她就能忍受只要能活下去的種種不幸。那個時候，我的愛情也死去了，它被刪除在離開老家的那個過往里。

每天加班，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瘋狂閱讀公司訂閱的《電腦報》《計算機周刊》《我們只談硬件》這種天書般的報刊雜志，硬啃，死記。漸漸地，有了些眉目，我開始掌握稿件的相關要素。第一條被客戶通過的稿子，我印象深刻，是一款電腦電源的軟文廣告。工資是兩千五，我離開的老家的那家報社，工資才四百多。一個月后，我留下來了。我翻過了那座山。其中艱辛不必細說。只記得那個月來了兩次月經，淅瀝不止，耗了大半月，也沒空去看醫(yī)生吃藥，硬拖著，最后是自己好了。

我好像幾乎沒有抬頭看過廣州的風景，只是數著腳下的路。烈士陵園，總統(tǒng)府，珠江夜景，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要去游玩欣賞。和身邊的人，沒有深交，僅限工作的交流，我不參加他們的飯局和派對，不完全是因為我沒有時尚的衣服和化妝品，跟那些人，我有一種人格的隔，融不到一處，我好像一個局外人。我也很少笑。啊，那個時候的我啊，活得那么努力。那么刻板。死命攥緊飯碗，仿佛時刻害怕被人端走，真是令人心碎。真的，這種不安常常潛進夢里，它持續(xù)地、魔鬼般地損害著我，郁結成我的一塊心病。

因為從來沒有依靠，所以時至今日，這塊心病的陰影依然沒有解除。

有一天晚上，有人敲門，是隔壁的那個卷發(fā)男生，他說買了很多燒烤，見我剛下班，叫我過去宵夜。

三

他叫K君，自由職業(yè)。主要是接一些平面設計的活。他的那間屋子至少有我的兩倍那么大，然而依然是局促的。除了一張凌亂的床，他有一張很大的板桌，上面有一臺舊電腦，鍵盤的縫里全是骯臟的灰塵和食物的渣沫，可樂罐做的煙灰缸，還有兩桶沒有倒掉的紅油方便面。桌上一片狼藉，全是油彩、畫版、干掉的畫筆和一堆過期的報紙。墻上、地上全是涂鴉的畫版和布紋紙，一些成品堆在角落，墻上掛滿了沒有裱的油畫，色彩恐怖，血的紅，暗黑世界的地獄黑，大膽的濃紫和藍綠，還有炫目的刺刀白，像車禍現場，也像屠宰間。他的畫有宗教元素，魔幻，變形，但只是表達一種潛意識?；蛘咭粋€偶發(fā)的意象。然而，我還是覺得這些畫更多地趨于一種后現代主義的模仿，在我有限的見識里，他的這類畫，沒有太多獨創(chuàng)的東西，或者說沒有他自己。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年輕人的才氣是噴薄的，畫里有一種激情，那種顏色塊的堆積，像燃燒的欲望。我萬萬沒有想到，隔壁住著一位年輕的藝術家。

女孩也在，她是一位幼師，聲音很好聽。拿烤串的手，翹著蘭花指，她做了粉色的水晶美甲。

算是認識了。在我匆忙的進出之間，在我從未留意他人的視線以及活在一種自我內視的世界里時，原來還是有人注意到我了。因為我被稱作是，好像是陷入了思考著一種急需要找到答案的困境中，像是戴著這種困境的憂慮面具。他注意到我無暇注意別的一切。

這話在我心里引起的大駭可想而知。第一次被一個陌生人觸到內心的最隱秘的深處，我不由膽顫心驚。原來他比我還長一歲，來廣州已經四年了。說到世俗的成功，至今還住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就已明了一切。很明顯，這個人肯定是因為畫畫的掣肘，才耽誤了仕途經濟。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創(chuàng)作，他不去找公司上班，只得接一些零散的平面設計來維持日常的生存。這是一個守得住清貧的人，可以算是一個異類了。我拿起一串魚蛋站起身看墻上的畫，他見我有興趣，忙問我的看法，我遲疑了一會。我想，我的看法可能并不專業(yè)，對陌生人，對不熟悉的領域最好保持敬畏與尊重。但我還是喜歡那種畫家本人對生活的介入以及有敘事感的作品。這話，我沒能說出口。最后，我只得模糊地說，從這些畫看得出你是一個追求獨特形式的人，你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K君聽了很驚訝，但似乎很受用，他應和道，是的，除了畫畫，我不想干別的，我會畫一輩子的。他是那種把活看得無所謂，卻一心想要做成一件大事的那種人。他有比活著更耀眼更醉心的目標。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夢想。跟他相比，我像一只低級的爬蟲。但我沒有自卑感，因為我沒有虛度光陰和敷衍生活。即使是一只爬蟲，它努力的活著也一樣是有尊嚴的。

所以面對這個才子，我沒有仰望。我察覺到，即使是我隨便客套的一句話，也不像是一個普通鄰居能說出來的。至少，不像一個外行人。K君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他知道我在廣告公司寫文案，說有機會可以跟我接一些活來干，甚至可以接產品的宣傳畫冊。我聽了不以為意。他的女朋友，有一點我很好奇，這么干凈的女孩子，外出時精致漂亮，她是如何做到忍受這屋子的臟亂和狼藉的？桌上那兩桶方便面有些味道了，隨手扔掉有那么難嗎？轉念一想，她身上有著巨大反差的事情也不止這一宗啊。似乎說得通了。世間有許多事，大抵如此吧。

四

我在那家廣告公司干到第四個月就被辭退了。理由是公司的業(yè)務不飽滿，接的訂單不多，業(yè)務主要還是在廣告設計上，文案，沒有必要專門養(yǎng)一個人。一直懸在心頭最可怕的事情終于降臨了，它像爆了的氣球，有一種毀滅的快感。我松了口氣，大睡三天，把緊繃的心好好緩一緩。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睡覺是人生中最享受的事情，類似于醉酒，和一種自我放逐。那里有夢，那里應有盡有。幾天后我突然接到舊同事的短信，說是公司聘了一個實習生來寫文案。無非是告訴我我被老板耍了。我很清楚，這種剛畢業(yè)的年輕人在職場需要先混一個經驗，他們對薪資要求極低。我不是被老板耍了，而是被職場的規(guī)則殘酷地刷下去了。

再一次輪回到可怕的求職歷程中。憂慮像黑色的云層從頭頂罩下來。網絡，報紙，人才市場，擠公交，吃快餐，從這個招聘點奔赴另一個招聘點。傍晚，雙腳拖著肉身的負累往出租屋趕。一進門，來不及脫鞋，疲憊把人襲倒，身體往床上一摔，沉沉睡去。一連幾天，一無所獲。

好像是快入冬了吧，起了很涼的風。我忽然萌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它誘惑著我，頻頻暗示?；睾?，跟往事妥協，把一切的過往重新撈起，去銜接另一種暗無天日、泥沼般的生活。那是一種怎樣的恥辱啊?！芭叮谕饷婊觳幌氯チ税?，不是挺能耐的嗎？”不，我絕不能去走這條路。我因為上門去找一家公司，在三元里的一個弄堂里，被一個很瘦很瘦的男人搶劫。他迅猛地上來奪我肩上的包，我竟與他爭奪了幾分鐘，那人似乎快站不穩(wěn)了，手與腿都在抖?？晌耶吘固趿?，最終不敵，包被他搶走了。我拼命大喊搶劫，有人搶劫啊。街上行人聽聞，有幾個人去追，最終我的包被追回。還包的人告訴我，是一個吸毒仔，你小心啦，把包換成斜挎的就搶不到你啦。我道了謝，抱緊包蹲下身去，在大街上放聲大哭。

即使沒有丟失什么，這件事帶給我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是可怕的。它摧毀了我對重新經營未來人生的憧憬。它掐滅了光，也抽走了最終的意志力。我被絕望籠罩。

經歷這一切，一個人在狹小的出租屋。唯有四壁，滴水的濕衣服，環(huán)顧一圈，所有物什盡收眼底。一張從二手店淘來的床墊，折疊矮桌，一卷紙巾，燒水壺，塑料拖鞋，幾本睡前要讀的書。有限的幾個名詞，構成我生活的全部。它們清澈如水，攤晾著我難言的困厄。除了睡去，無他可為。沉沉睡去，沉入無妄的深水里，漫過頭頂，為了抵御腦中頻頻萌生的退意。我把薄被拉起來，蓋過臉。

手機響了，是K君，他約我做一筆單。是番禺一家珠寶廠，要推冬日的系列產品。一本宣傳手冊。我在廣告公司看過很多類型的產品手冊，那種文案其實就是在賣一個欲望。它借了詩歌的外衣，用空濛凄美的意境包裹著一個所謂浪漫的故事。這種敘事里賣弄著種種物質世界的高逼格，讓買它的人深信自己是買了一種高品質的生活方式。一個華美的圈套，它大行其道。我跟K君交流這些的時候，他的眼睛在發(fā)光，那種像是發(fā)現了寶藏的異光。

我交出了一個極美的邂逅故事。K君果然是商業(yè)平面設計的老手，他配了藍色的夢幻般的基調，那種童話般的高貴的冰藍，配合著故事的情節(jié)氛圍，煽情得讓人落淚。在冬天，在冰藍的世界里，有人相遇，有人相愛，最終圖窮匕現，這則冬日戀歌還是需要鉆石項鏈來把它圈住。完美的邏輯與表達，廠家的產品經理毫無意外地信了我們的鬼話，那筆單，我賺了三千塊。我們倆拿到錢暗自發(fā)笑。那是一種“在我們這種牛逼的藝術家面前，這類商業(yè)操作簡直太小兒科”的默契感與優(yōu)越感。

一瞬間，仿佛有一種叫做“靈犀”的東西在心里照亮了一下。

頭頂飄來一句話：你這樣的人，應該無所畏懼，你能。這話，于我，無疑虎軀一震，醍醐灌頂。沒錯，即使是面對一片漆黑的電子行業(yè)，這種硬骨頭我都能啃下來。那個冬天很快就過去了。原來不找單位上班，在廣州這個地方也可以活得很好。世界開始在我面前慢慢打開。我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在廣州，如果不工作，我一個月最低消費的限額包括房租、水電，我能控制在六百塊以內。我看見了自身一種強大的韌性與耐力，我對自己有了一種全新的評估。因為發(fā)現有了可以傍身的利器：才華與強烈的努力意愿。而要求僅僅只是活下去。那么，我似乎有足夠的富余去做、去看這世界上的其他東西。

但我還是很快找到了一家雜志社的工作。隱約聽著K君的女朋友吵著要搬走。

五

我也在醞釀著要搬走。因為雜志社在芳村，上班太遠，擠車很辛苦。我也理應升級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然而，K君先搬，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指著地上、墻上的畫跟我說，我可以隨便挑一幅拿走。老實說，他的畫，我并不喜歡。但是，這個時候我是不能拒絕這個好意的。相識一場，一幅畫是唯一的一個念想。因為這一別極有可能就不會再見，漂泊的人，講的是一個隨緣。

來來回回地看了幾圈，還是沒有找到滿意的畫。他有些疑惑了：沒有喜歡的嗎？都不入你的眼嗎？正說著，我發(fā)現在一個角落里，有一幅畫被另一幅擋了半邊。我在它面前蹲下來，把面前的那幅移開，然后把它搬出來。我站直身子，把畫從面前推開，隔著距離，仔細端詳。

畫中有一個女子。風揚起的半長發(fā)遮住了臉，看不見表情。她在追趕從身邊開過去的一輛出租車，很明顯，她已經追不上了。畫中是她正要停住腳步放棄的一個瞬間，然而有一只腳依然朝前奔去，沒來得及停下。昏黃的色調，有落葉飄過，一只揚起正欲放下的手停在空中，我分明還聽見她喊叫了一聲，還分明看清了那張哀絕的臉。這幅畫莫名其妙地打動了我，恍惚間，我代入了自己。不，這畫的不就是我嗎？這個穿著白衣裙在追趕出租車的女人不就是我在街頭的一個瞬間嗎？我想起我的種種過往，一宗宗，它們在我面前一一閃過，在大街上痛哭的人，逃進大巴車脫險的人，差點落入傳銷窩的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那個陰暗出租屋的人，深夜大汗淋漓地醒來四處找水喝卻無著的人……

我竟自流淚。為了自己這落魄、無助的影像。也為這黃昏中的一個失落。這被現實的一個小小事件打敗后的深深沮喪，我再一次體會到了。揚長而去的，不僅是出租車，還是人間的溫度，是光，是人貼戀這世間的那一點點的希冀與熱情。然而，它們就這么絕塵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