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艷

內(nèi)容提要：西北于娜夜而言，不只是內(nèi)容，更是底色，或是某種精神的戰(zhàn)栗。長達(dá)二十多年的西北生活經(jīng)歷，使她的詩歌，在克制的激情中，呈現(xiàn)出一種幽暗。骨子里的憂傷，與女性的細(xì)膩融為一體，復(fù)生出絲綢般，冰冷而絲滑的孤獨，以及身而為人的蒼涼。女性的內(nèi)斂與北方寒夜不著一字的冷峻，讓她的情感，在急劇而強烈的散發(fā)中，戛然而止。她的抒情，是克制而隱忍的;她的詩意，是開闊而深遠(yuǎn)的;她的語言，是精致而斬釘截鐵的。

關(guān)鍵詞：娜夜? 女性書寫? 克制的激情? 理性? 語言精致

娜夜，在當(dāng)代詩人中，是比較特殊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很多女詩人，頗有女性主義色彩，甚至是女權(quán)主義。而娜夜，雖是女性的，有著女性的敏感、多情，與強烈的生命的吶喊。但她卻是中性的，從單純的“人”的角度進(jìn)行思考。她是詩性的，亦是理性的，是幽微的，也是開闊的。

一、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nèi)容

“這是我們的任務(wù)：以如此痛苦、如此熱情的方式把這個脆弱而短暫的大地銘刻在我們心中，使得它的本質(zhì)再次不可見地在我們身上升起?！雹倮餇柨嗽凇墩f明》中，寫下這樣一行詩。這痛苦和熱情，是詩人的天賦，也是詩人的苦難。于詩人娜夜而言，亦是如此。

娜夜的詩，最大的特點是女性書寫。這一切，均來源于她對女性身體，及生命體驗的忠實?！芭詴鴮憽笔窃?970年代中期，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作家西克蘇提出的。她認(rèn)為，“女性必須書寫自己：她必須書寫女性，也必須引導(dǎo)女性書寫。女性已經(jīng)被粗暴地驅(qū)趕出了書寫，就像被驅(qū)趕遠(yuǎn)離了身體一樣——出于同樣的原因，依據(jù)同樣的律法， 懷著同樣的目的。女性一定要通過自己的活動把女性寫進(jìn)文本，寫進(jìn)世界與歷史?！雹谖骺颂K強調(diào)女性書寫的合法性，落到創(chuàng)作實踐上，又呼吁女性用感性、詩性的語言，書寫并表達(dá)身體與內(nèi)心的欲望。

女性自我內(nèi)在的生命體驗，是女性書寫的根源，這正是娜夜有別于男性寫作的地方?！拔业膶懽鲝膩碇蛔駨奈业膬?nèi)心，如果它正好契合了什么，那就是天意?！雹墼凇杜c詩有關(guān)》一文中，娜夜寫下了的這幾句，恰恰說明了她詩歌的女性生命本體性。師力斌說：“娜夜的詩絕少知識、理論，她似乎本能地拒絕這些。她只相信感受、體驗。女性經(jīng)驗是她天生的詩歌草原?！雹苷侨绱?。娜夜只為靈感，為內(nèi)心瞬間的感觸和沖動而寫作，而別的什么，都與她的詩無關(guān)。她的感受是個人的，但在書寫中，那些忠實于她個體生命的經(jīng)驗，卻能夠一直上升到整個女性群體，甚至人類的經(jīng)驗。

這便是娜夜。

娜夜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6歲起，跟著父母從遼寧到西北，自此與西北結(jié)緣。在此成長、工作、生活，在此戀愛，經(jīng)歷婚姻。之后到南京求學(xué)，如今，又移居到重慶。東北的冷峻，西北的遼闊，南方的溫婉潮濕，既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又似乎從未屬于過她。居所的游移不定，帶給她的，是飄無所依的孤獨。而這，也加深了她的虛無感。

常感孤獨與虛無的詩人，總是會愛上黑夜。懼怕著夜的黑暗，又深愛這黑暗的復(fù)雜與兼容。黑夜，正是娜夜詩歌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夜是包容的，可以承受詩人內(nèi)心，一切悲傷與虛無：“一個人/在暗處/讓我把傷害? 引向/自身”⑤。夜也是曖昧的，深諳一個女子內(nèi)心的蠢蠢欲動?！端皶分校晃华毦优?，躺在在清亮氤氳的夜色里，感受著空空蕩蕩的恍惚。微風(fēng)撩動起身體的空，心間的悸動，與想象中的手，親昵地依偎：

這一陣一陣的微風(fēng) 并不切實的

吹拂 仿佛杭州

仿佛正午的阿姆斯特丹 這一陣一陣的

恍惚

空 事實上

或者假設(shè)的∶手——⑥

這女子，可以是她，又可以是任何一個女性。娜夜所書寫的，是一種共通的女性情感。同為女性，我很容易被她詩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些瞬間，或者意象所吸引，在情感和意象的共鳴中，進(jìn)入她所流露的情緒之中。一轉(zhuǎn)眼，又似乎進(jìn)入了自我的生命，陷入“我”的愁緒之中。此處，我仿佛進(jìn)入她所營造的那種空茫。在暗香浮動的夜，觸摸到一顆熱烈燃燒，又冰涼如水的，無人解開的扣子。而那只手，總是時時浮現(xiàn)在夜里，“月光在窗外晃來晃去/像是在夢境里搜索/這一只手/是哪一只手？⑦”這手，如月光，如幻象，在她的夜里、夢里、身體里晃動。

身為女性，娜夜有著與男性詩人不同的母性、敏感、細(xì)膩、柔軟和多情。有時，甚至有些脆弱，有些歇斯底里，但她并不拒絕這些。她喜歡回歸到一個真實的、鮮活的女性生命，去體驗、感悟、思考，而后書寫。無論寫自己，還是她人，都是如此。

她寫對愛情的感受，但愛情總是空茫。在遙遠(yuǎn)的地方，看到順著風(fēng)舞動的蘆葦，她發(fā)出“野茫茫的一片/就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nèi)容”⑧這樣的感嘆。看似輕飄飄的空茫背后，隱含著的，卻是一種純粹的、自然的、無目的的，對于愛情的決絕。

《想象》一詩，對于愛情的描寫和感悟，又是那樣深刻，甚至殘忍：

我最好的愛都來自想象！

你不是我 也不是我渴望的∶受難的激情

同一條河流……⑨

是啊，最好的愛，都在想象中，又或者，在記憶里。有時記憶，也是一種想象。現(xiàn)實中的愛情，總是留有遺憾，或打了折扣。這是她對愛情的感悟和思考，后一句則上升到“人”的層面，寫出人與人之間，天然的隔閡。一句“你不是我 也不是我渴望的：受難的激情/同一條河流……”，不禁使我想起魯迅先生那句，“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雹舛嗝幢瘋茈y的激情，又是怎樣飛蛾撲火般，滋滋作響？

娜夜寫生活的那些詩，也反過來照出她的心境。在生活的別處，一個成年女性，于眼睛和心靈觸碰到的一些小細(xì)節(jié)里，看見自己憂傷：“一個憂傷的肉體背過臉去”，那樣無聲;“使哭泣哭泣的那種聲音/就要把我從岸上/拉下水了”，又透出某種隱憂和無助;而到《交談》中，這種憂傷又多出幾分絕望：

你不會只覺得它是一次簡單的呼吸

你同時會覺得它是一只手

抽出你肉體里的 憂傷

給你看

然后 放回去

還是你的

多么殘酷，多么現(xiàn)實。抽出你身體里的憂傷，讓你看見，再放回去?！澳纫沟脑娭杏幸环N源自生命本身的憂郁，這憂郁既區(qū)別于悲哀也區(qū)別于傷感。她似乎一直在為擺脫這種憂郁而努力，不幸卻在這憂郁中陷得更深了。”就像這憂傷不增不減，還是你的，并沒有因為被拿出來過，而隨風(fēng)散去。然而，你一旦看過，內(nèi)心的絕望便不可遏制，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更為徹底的憂傷，一個深淵。這深淵，卻只是日常生活中，一次再尋常不過的交談。這憂傷，既是她個人的，也是整個人類的精神困境。這困境之中，包裹著短促決絕的愛，隱秘的激情，破碎的幸福，以及轉(zhuǎn)瞬即逝的，微弱的快樂。

對于愛情，娜夜是反叛的，決絕的。對于生活，她是體悟的，憂傷的。她的靈魂之中，又隱含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瘋狂，如《寫作》一詩：

啊呀——你來 你來

為這些文字壓驚

壓住紙頁的抖

柏拉圖說，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往往會進(jìn)入一種迷狂的狀態(tài)，“若是沒有這種詩神的迷狂，無論誰去敲詩歌的門，他和他的作品都永遠(yuǎn)站在詩歌的門外，盡管他自己妄想單憑詩的藝術(shù)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他的神志清醒的詩遇到迷狂的詩就黯然無光了?！贝藭r的詩人，恰在瘋狂的邊緣，用緊扼住的喉嚨，無聲地吶喊著：“啊呀——你來 你來”。那受驚的，不是文字，是詩人的靈魂。那抑制不住的“紙頁的抖”，正是詩人生命的痛苦歌吟。而《干了什么》一詩中，那個一直在洗手的女子：“她把手都洗出血來了/她到底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什么？什……么？”更是近乎發(fā)狂的囈語。將這些滾燙的詩句，放在這里，我的靈魂似乎也在跟著詩人發(fā)熱，發(fā)狂，顫抖不已。

娜夜是決絕的，憂傷的，瘋狂的，在生活悲傷與虛無的間隙中，她又是幸福的。她站在生活的別處，反觀自己，似乎洞穿了一切。也因此，常常為一些小小的，溫馨的瞬間打動?！缎腋２贿^如此》，那樣安靜、恬淡，似微風(fēng)拂面：“我喜歡這一切/就像喜歡你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為我撫好風(fēng)中的/一抹亂發(fā)/——幸福不過如此”。讀到此處，我不禁會心一笑。是啊，幸福，不過如此，不過是一個小女孩斜倚著的，輕盈的往事。

“像幸福挨著幸福/我挨著你”，又是另一種簡單的，日常的幸福?！耙粋€老人/用谷粒和網(wǎng)/得到了一只鳥/小鳥也幸福”，小鳥也幸福，多好！哪怕，這只是她的希冀。一顆光禿禿的樹，也幸福。那些幸福瞬間的放大，無形中，又多了些脆弱和破碎之感。

詩人娜夜無疑是重情的，不論是愛情，親情，還是友情。她是孤獨的，但并不孤單。她有一個在火車讀書，在舞臺上扮演唐婉的母親。在西北，她還有一群詩人朋友，他們共同形成了一個詩歌群體。西北，是他們詩歌精神養(yǎng)成的一個關(guān)鍵。后來，阿信一直在甘南。古馬、人鄰等在蘭州，而娜夜一直在流動。她在重慶寫了一首《想蘭州》，思念阿信、古馬他們，她在詩歌里表達(dá)了這種珍貴的情誼。阿信的詩，也經(jīng)常也到娜夜，和娜夜的辮子。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感情，一種信任，甚至說一種激情，一種互相啟發(fā)的友情。因為地緣因素，以及基于此的情感基礎(chǔ)，他們在書寫這片土地，書寫彼此的時候，都帶著很強的愛戀。這種愛戀，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抒情。這種愛戀，客觀來講，是一種人間之愛，友情之愛。甚至可以說，它上升到了某種人間的大愛。

娜夜的詩，是生活無聲的吶喊。她寫生活，寫愛情，友情，寫婚姻，寫一個女人暗夜里的情愫，寫自己站在生活之外，對生活瑣事，對愛，對人性的理解……有時冷靜而冰涼，有時壓抑且瘋狂，甚至有種強烈的破壞性。有時，又是一種淡淡的，一切都已看開的恬淡與幸福。詩源于生活，詩人，又復(fù)歸于生活。娜夜的獨特之處，不僅在于敘述之中的抒情，更在于，她在敘述與抒情之中，從未停止思考。

二、在詩性與理性之間

一個詩人，他可能不是思想家，但一定要是個思考者。真正的詩人，一定是帶有非常強烈的，哲思意味的存在。思考著的詩人，會在潛意識中，在他的語言表面，都鍍上他的精神之光。經(jīng)過這種組合，他的每一句，或者說一首詩，都是極富精神性的。

從娜夜的詩歌樣本來看，她是一個比較內(nèi)省的詩人。在她的詩中，會處理到很多人與事，以及她身體流動的一些場域。但無論是一些意象也好，段落也好，在客觀上，她有一個生活背后的精神建設(shè)。并且，這個建設(shè)她已經(jīng)完成了。進(jìn)一步說，她的詩里，有一種冷峻在。而且這種冷峻，在她的靈魂里已經(jīng)沉淀下來，讓她的部分詩歌，處于詩性與理性之間，形成了她比較個人化的風(fēng)格。

關(guān)于娜夜，我之所以認(rèn)可她，是因為《起風(fēng)了》。但實際上，我最早喜歡的，是她那首《個人簡歷》，就三句話：

使我最終虛度一生的

不會是別的

是我所受的教育 和再教育

這首詩，就像湯養(yǎng)宗寫他父親除草的那首一般。娜夜所寫的，雖說是一種非常個體的經(jīng)驗，但它又如此樸實。她借詩歌，批判這個時代的弊病，但這種表達(dá)又非常巧妙地借助于個人感受。同樣的詩，還有《反抗》：

我的反抗 是一張啞孩子的嘴

他動了一下

又動了一下

——但世界啊 獨裁的麥克風(fēng) 你們什么也沒聽見

寥寥幾句，如此日常，卻呈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病灶。當(dāng)然，我并不只是為了說明娜夜詩歌的批判性。她更多地是通過短章，來表達(dá)那些特殊的、思想性的東西。但它又不是思想，也不是哲學(xué)，而是屬于詩性哲學(xué)，或者說詩性的理性高度。在詩性與理性之間，如果把握不好，詩性就沒了，那就沒有意義了。

“娜夜是一位低調(diào)而勤奮的天才，她希望用自己的孜孜寫作修補生活的某些不足，把一個個躁動不安的靈魂從越來越商業(yè)化的世界中打撈上岸，這種意圖使她的地方經(jīng)驗表達(dá)有著獨具慧心的哲學(xué)意味，使其眼光可以從內(nèi)心反觀更宏闊的世界?！边@里的宏闊，我覺得用開闊更為適合。這種開闊，實際上就是精神的開闊。只有精神開闊，才能用一個很小的短句，通過詩性的方式，完成一種擴(kuò)大。昌耀也寫過這樣的詩，當(dāng)然他的詩境，相對于娜夜而言，要更為遼闊。

娜夜的理性與思考，并不只在她那些極短的詩中。其他一些詩里，娜夜也時刻關(guān)注著她所身處的這個人間，并用她自由支配的筆，寫下對社會的思考，對真相的追問。如《真相》一詩，真相拒絕了詩歌，小說，報紙，但“真相并不會因此消失/它在那兒/還是真相/并用它寂靜的耳朵/傾聽我們編織的童話”。這一刻，我看到一個理性的娜夜，她是冷靜的，亦是清醒的。

在《生活》這首詩中，又能感受到她的眼神里，洞穿生活本質(zhì)之后的無奈?！拔艺鋹圻^你/像小時候珍愛一顆黑糖球/舔一口/馬上用糖紙包上/再舔一口/舔得越來越慢/包得越來越快/現(xiàn)在只剩下我和糖紙了/我必須忍住：憂傷”細(xì)細(xì)品讀，會發(fā)現(xiàn)，這生活，不僅是詩人的生活，也是我們的生活。那顆生活里的“黑糖球”，那個曾珍愛過的“你”，不過是我們在生活的苦里，所感受到的那一點點，并不持久，且稍縱即逝的甜，不過是我們在生活的夾縫中所偷得的，那一絲微弱的幸福。然而，這幸福很快便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還未脫離苦海的“我”，和一個空空的“糖紙”。就連著這“糖紙”，也僅是一個虛空的幻象而已。

這便是娜夜的特點。她擅于抓住生活中的一個小細(xì)節(jié)，承接她長久以來的感悟。她的詩歌很小，又很大。小如針孔，小如一粒塵埃，一個呼吸，一滴清晨的露珠。但在“小”的背后，又延伸出一個很大的世界。她像一個生活的偷窺者，這些小小的意象，是她的貓眼。透過它們，她看到了活生生的人，看到了人世間的真實。如《合影》：

——這里，這叫做人世間的地方

孤獨的人類

相互買賣

彼此懺悔

只一次合影，詩人便發(fā)出“孤獨的人類/相互買賣/彼此懺悔”這樣的感慨。短短幾句，卻讓人愕然，陷入無限的靜默和沉思。最后，又不得不感嘆它的深刻與真實。這人間真實得，直教人生出悲涼來。

不得不說，娜夜是一個聰明的詩人，她很擅長利用她的個人經(jīng)歷和女性體驗，去完成一種詩性的哲思。她將西北的蒼茫，盛放在女性的敏感和空虛之中，隱隱地，就有了某種自由和穿透力。如《西夏王陵》，面對一座墳?zāi)梗惺艿降?，是歷史的空洞。但她又是自由的，超脫的：

西夏遠(yuǎn)了 賀蘭山還在

就在眼前

當(dāng)一個帝王取代了另一個帝王

江山發(fā)生了變化？

那是墓碑 也是石頭

那是落葉 也是秋風(fēng)

那是一個王朝 也是一捧黃土

這首詩中的空洞，與《青海 青?！贰拔覀冏吡?天還在那兒藍(lán)著/鷹 還在那兒飛著/油菜花還在那兒開著——”所表達(dá)的詩意一樣，既蘊含自然的力量，又顯示出詩人的哲思?！拔飨倪h(yuǎn)了/賀蘭山還在”，在時間和自然之力面前，墓碑就是石頭，落葉，亦是秋風(fēng)，一個王朝，終會化為黃土。

娜夜就是這樣，一路寫，一路思考。用她敏銳的雙眼，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人間，穿過人們的肉身，觸摸他們的歡喜，憂愁，觸摸他們的靈與肉。她寫自己，寫女性，也寫人類，寫人世間那種共通的情感、愛和創(chuàng)傷。她的思考，從自我的內(nèi)心，引向世間的疾苦。她所處理的，是一種穿透歷史，穿越時空的人的困境：即個體在時代，在人間的渺小與困惑，死亡和病痛。在時間的流逝面前，那種自然的，不可抗拒的趨勢。

三、那些危險而陡峭的詩行

詩歌是最注重形式的文學(xué)，是語言藝術(shù)的精華。語言藝術(shù)本身，就具有很強的詩意性。對于詩歌的形式，蘭色姆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他認(rèn)為詩的構(gòu)架，猶如房子的結(jié)構(gòu)，詩的形式就是裝修。形式有自己的美，文學(xué)亦需要裝飾。艾略特說，“忘掉那些哲學(xué)、倫理、功利、欲望，而專注于詩，這樣的詩才叫真正的詩?！蓖瑫r他也認(rèn)為，“這種詩，以美的形式引人注目?！痹姼璧男问剑褪钦Z言，以及語言內(nèi)部的節(jié)奏、韻律、意象、張力，語言的內(nèi)涵和外延等等。詩歌，也是最需要通過語言去打開意象的文體。我們讀《詩經(jīng)》，讀《楚辭》，讀唐詩宋詞，讀現(xiàn)代詩、新詩，或是外語詩，最鮮明的區(qū)別之一，便在于語言和韻律。朱自清說，詩不過是一種語言，精粹的語言。韓東說，詩到語言為止。在所有的文學(xué)形式中，詩之所以最難翻譯，往往是由于，翻譯會破壞詩在原語中的語言美和韻律感。

進(jìn)入詩歌，首先應(yīng)該進(jìn)入它的語言。然而，中文詩又有其特殊性，這與英語、法語、俄語等，從古至今都是以詞為單位的語言所寫成的詩歌截然不同。中國新詩，經(jīng)歷了語言從古文到白話的革新，在形式上，與傳統(tǒng)詩歌完全斷裂。它是一種重新建立起來的詩的形式。從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詩壇又涌現(xiàn)出各種流行趨勢。消費時代，詩人翻譯腔泛濫，詩歌散文化，口水化甚至骯臟化非常嚴(yán)重。就在大家都裹挾其中，并紛紛效仿沃爾科特等詩人那種寫法的時候，娜夜一改她在情感上的狂熱，顯得尤其冷靜。她雖身處其中，又游離在外，拒絕了商業(yè)化，標(biāo)簽化和流行化。在詩壇的眾聲鼎沸中，她安靜下來，歸于最質(zhì)樸的平靜和低調(diào)，像黃土高原，一棵在急風(fēng)中安靜下來，獨自修行的老樹。

在靜默的書寫中，娜夜堅守了自己的詩歌語言，保持了她在現(xiàn)代漢語書寫中的個性。不僅沒有被翻譯腔調(diào)吞沒，還在孜孜不倦的書寫中，反抗著文字的意義被日漸消解的潮流。她的詩，用詞、用語都非常講究。在語言上體現(xiàn)出珍貴的，漢語詩歌的特質(zhì)。師力斌認(rèn)為娜夜詩歌的魅力，“在于她不可替代的只屬于她自己的語言方式。她不似歐陽江河的玄虛、西川的高蹈、臧棣的迂回、于堅的形而下、翟永明的晦澀、沈浩波的粗鄙。” 這個觀點我是贊同的。對于一些細(xì)微的事物，娜夜有著女性天生的關(guān)注和敏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她的詩歌的語言和體式。她的詩多為短詩，語言力求精致、簡潔、甚至樸素，這種樸素之中，又隱含著力量。如《那一天 是哪一天》：

“太深了”我對自己說

你的手觸到了我的傷口

“不是這 是這”

我拿著你的手

放在了心的位置

這樣的語言，簡練到近乎白描。這個分寸感，卻很難把握，一不小心就會變得寡淡無味，毫無美感。但娜夜的詩，即便是簡練如水，也是有美感的。這種美感，就在于她隱藏于這些樸實無華的句子背后，富有生氣的畫面感，以及這個畫面里，那些已經(jīng)濃縮了的情感及生命體悟的支撐。在這首詩中，面對伸進(jìn)“我的傷口”里的一只手，“我”沒有歇斯底里，只是冷冷地，靜靜地說：“太深了”。太深了，僅此而已。這種淡然，正如她對幸福的感悟一般。幸福就是，你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為我撫好風(fēng)中的/一抹亂發(fā)”，僅此而已?！澳纫箍偸沁@樣，在立場上決絕，在情緒上婉約，在語言上精致細(xì)膩。她的詩是真正的抒情詩，省略一切多余的修飾，取消一切不必要的迂回。簡潔、傾心、直抵人心。”這便是語言的魅力，語言的力量。

許是受北方嚴(yán)寒和冷峻的影響，使得娜夜的詩，即使是在抒情，語言也是斬釘截鐵的。如《在這蒼茫的人世上》，“寒冷點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脆弱抓住什么/什么就破碎”。如此簡潔、直白，又飽含深意。語言如果失去了背后的意義，那一定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的。有時，娜夜的語言，又有著女性的婉約、旖旎，或者說綺麗。如“一粒塵埃/也有自己的心臟”，“有經(jīng)驗的霧 朦朧/是美的”，“疼痛的裙裾”“空蕩的袖管里涌出細(xì)密的憂傷”（《地板上的連衣裙》），“從欲望里飄出/又隱入欲望/一團(tuán)癡迷的舞/在感動自己的路上”（《一團(tuán)白》），“月被寂寞成紅唇/今夜 狡黠富有彈性”（《寂寞》），“在懸空的墜落和/動搖的彎曲中/被淋濕的眼淚/不再是眼淚”（《大雨滂沱》）。這些句子，這些詞，是獨屬于女性才有的敏感和細(xì)膩，甚至有些不可思議的神經(jīng)質(zhì)。但也許這就是詩性，是她對于自己的詩歌語言的追求。

娜夜的語言，像一個精致的甕。但似乎總有一只手，時時沖動著，想要伸出去摔碎這個甕。就像在夜里解開第二顆紐扣，放出那個瘋狂的自己一樣。除了那些簡潔有力的，旖旎綺麗的文字，娜夜還有一些語言，是破壞性的。相比于那些精致，這些語言更像她精致的淡妝底下，所隱藏的那個有些邪惡，帶著些戲謔，不加掩飾且富有惡作劇氣質(zhì)的本我。

在情感的表達(dá)上，娜夜是克制、隱忍且含蓄的，盡管她的內(nèi)里是瘋狂的，反叛的。她的詩，在看似恬淡的表象背后，有時卻蘊藏著驚人的力量。她的情緒并不像火山那樣噴薄而出，而是凝聚起來，隱藏在一片樹葉的背后，或藏在一些漫不經(jīng)心的詞語里，微微地露出一些。真正看到的人，卻往往會當(dāng)場愕然。

情感的內(nèi)斂，也注定她寫不了長詩，寫不了那種洋洋灑灑，潑墨般的抒情詩。她的短詩非常多，短詩中，又有很多極短的詩，如《獨白》《個人簡歷》《大悲咒》等，最短的詩《塵世》，僅有兩行：“沒有幸福/只有帶著傷口滾動的淚珠”。有時，我不禁會疑惑，這是詩嗎？好像也是，總歸是一種獨特的、大膽的嘗試。

對于詩歌的節(jié)奏，娜夜也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模式。她的詩，大多是從敘述，到抒情，再到思考的“三段式”模式。最后一句，既是她的深思，往往也是詩眼所在。如《村莊》，先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和敘述：“她在門檻上打著盹/手里的青菜也睡著了”。緊接著抒發(fā)自己對這一情景的感受，主要是孤獨：“孤獨是她小腿上的泥/襪子上的破洞/是她胸前缺失的紐扣/花白頭發(fā)上高高低低的風(fēng)”。最后，再將主題升華到一個同理性的高度：“——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村莊是悲涼的”，這一句，與題目《村莊》遙相呼應(yīng)，生成一種張力，讓這首詩的內(nèi)容和意象盡可能地放大。

總體而言，娜夜是一個敏感多情，又不失理性思考的詩人。她詩歌中的蒼涼，空茫，幽暗和思考，貫穿始終。不過，我更喜歡她早期的詩歌，有種生命的蠻荒之力。“魯獎”之后，她的詩中漸漸地多了一些大詞、虛詞，詩性也日漸平和下來。很少再有早年那種生命痛苦的歌吟，那種無聲的吶喊。

注釋：

①里爾克：《說明》，《里爾克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頁。

②“The Laugh of the Medusa.”Trans.Keith Co-hen and Paula Cohen.Signs：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1.4 （1976） ：875-93.

③娜夜：《與詩有關(guān)》，中國詩歌網(wǎng)：http：//bbs.yzs.com/thread-405423-1-127.html

④師力斌：《娜夜：那些危險而陡峭的分行》，《文藝報》，2013年11月11日第002版。

⑤娜夜：《悲傷和虛無之間》，《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頁。

⑥娜夜：《睡前書》，《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

⑦娜夜：《哪一只手》，《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頁。

⑧娜夜：《起風(fēng)了》，《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34頁。

⑨娜夜：《想象》，《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頁。

⑩魯迅：《小雜感》，《語絲》周刊第四卷第一期，1927年12月17日。

娜夜：《覆蓋》，《個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133頁。

娜夜：《悲劇涌來的方向》，《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

娜夜：《交談》，《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娜夜：《寫作》，《個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頁。

柏拉圖：《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朱光潛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

娜夜：《干了什么》，《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

娜夜：《幸福不過如此》，《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

娜夜：《我挨著你》，《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

娜夜：《幸?！罚秱€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頁。

娜夜：《個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娜夜：《反抗》，《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44頁。

張德明：《常態(tài)的性靈書寫與非常態(tài)的詩歌意義——關(guān)于娜夜的詩歌精讀與潛對話》，《當(dāng)代文壇》2015年第5期、第6期。

娜夜：《真相》，《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2頁。

娜夜：《生活》，《個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273頁。

娜夜：《合影》，《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頁。

娜夜：《西夏王陵》，《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

娜夜：《青海 青?！?，《娜夜的詩》，甘肅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頁。

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jì)文論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頁，第158頁。

娜夜：《那一天 是哪一天》，《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頁。

娜夜：《在這蒼茫的人世上》，《娜夜詩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頁。

娜夜：《村莊》，《個人簡歷》，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版，第184頁。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