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向鋒
(湖北第二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武漢 430205)
佛教進入中國后,通過廣泛傳播,逐漸形成了與其原始教義差別巨大的文化內(nèi)涵。在中國佛教文化形成與傳播過程中,俗文學(xué)的推動作用不可忽視。戲曲作為古代俗文學(xué)中最為直觀、最受歡迎、傳播最廣的式樣,也自然成為促進佛教文化傳播的重要媒介。
佛教倫理最早起源于印度,是以古代印度社會思想形態(tài)為基礎(chǔ),集中反映佛教徒對社會、人生具體看法的思想理論,其最早的影響范圍也僅限于南亞地區(qū)。隨著佛教的廣泛傳播,其影響也不斷擴大至東亞、東南亞,甚至亞洲外的地區(qū)。作為一種外來倫理思想,佛教倫理觀念傳入中國后,對中國的倫理道德體系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同時,為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中國佛教倫理還不斷吸收儒家、道教的倫理思想,逐漸形成迥異于原始佛教的漢傳佛教倫理系統(tǒng)。雖然佛教倫理思想包含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但其常見原則主要有三條:眾生平等的思想、克己能忍的思想和慈悲利他的思想。[1]
幾乎在中國戲曲成熟的同時,就有表現(xiàn)佛教題材的作品出現(xiàn)。其后不同時代、不同劇種中也都不乏以佛教故事為題材的戲曲作品。中國古代的佛教題材戲曲為了宣揚佛教教義、描寫佛教人物、講述佛教故事,常常在劇情、對話、表演中滲入各種佛教思想觀念。這些思想觀念中,最值得重視的是佛教倫理思想。
為對抗古代印度婆羅門教種姓制度而產(chǎn)生的眾生平等觀念,作為佛教倫理思想的基本觀念,早已為人們所熟知。這一觀念認為,人的高低貴賤并不由出身決定而是取決于其行為,出身卑賤者同樣能成為圣賢。這一倫理的確立,對佛教總體理論體系的形成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許多佛教基本理論也由這一觀念派生而來。因此,在佛教題材戲曲中,眾生平等觀念是其宣揚的主要思想。戲曲中的眾生平等觀念,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模式呈現(xiàn):
一是萬法平等,皆能成佛。佛教認為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早在《大般涅槃經(jīng)》中就有“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亦可成佛”[2]的說法。漢傳佛教的華嚴、天臺、凈土宗均有相關(guān)論述。禪宗六祖慧能繼承并發(fā)揚了這一思想,認為眾生只要除去后世累積的污染,便可以頓見清凈本性而成正覺。從此“萬法平等,皆能成佛”的思想成為漢傳佛教體現(xiàn)“眾生平等”的重要思想。
佛教度脫劇的主人公通常是妓女、屠夫或漁夫,這正是佛經(jīng)中所說的“一闡提”——焚燒一切善根,終究不能成佛者。這些人日常行止中違犯佛門殺生、邪淫兩戒最甚,對他們的度脫通常具有典型的示范意義。
其中,又以妓女作為度脫對象的劇作為數(shù)最多。如元雜劇《月明和尚度柳翠》(以下簡稱《度柳翠》)的主人公柳翠是位營妓;《花間四友東坡夢》(以下簡稱《東坡夢》)中蘇東坡攜去魔障佛印的白牡丹本是白居易的后人,后流落風(fēng)塵成為妓女;明雜劇《小桃紅》中小桃紅本是飛仙會二圣之一,因迷卻正道,墮入人間,成為上廳行首?!队穸U師翠鄉(xiāng)一夢》(以下簡稱《玉禪師》)中,女主角柳翠前生本是玉通和尚,因被柳府陷害自盡,遂又托生成他女兒,淪落為妓向其報仇?!肚俨賲⒍U》中的琴操、《鷲峰寺唐素君皈禪》中的唐素君則為人世間的名妓。其次是以殺生為業(yè)之人?!读⒌爻煞稹分械娜~屠以屠牛為生,其父就因生前以屠宰為業(yè)殺生太多,以至投胎為牲口。《魚兒佛》中的金嬰是位漁夫,雖然受到妻子勸誡,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好漁之癖。死后因為殺生宿孽,被陰間功曹判業(yè)火燒身。這些人雖然罪孽深重,但是只要放棄過去的生活,專心修行,就能成佛升天,這體現(xiàn)了佛法對度脫對象的一視同仁。
不惟宿業(yè)深重的凡人如此,就連窮兇極惡的魔王也不例外。清人蔣士銓所作雜劇《忉利天》中,魔王波旬上兜率天為佛母摩耶夫人祝壽,路遇西天竺羅漢阿私陀,被羅漢一言點醒,立時頓悟。外道提婆達多在忉利天花市尋釁打鬧,被觀音點化,情愿皈依佛法,永不墮落。[3]《雙林坐化》中,毗婆達多先是肆意訕謗如來,聽聞如來坐化后,借機率十萬鬼眾往靈山搶奪法座,被華光率領(lǐng)眾天神打敗,皈依佛道。[4]清代宮廷戲《佛旨度魔》、《魔王答佛》兩劇中,大目犍連奉佛旨到無間地獄釋放魔王調(diào)達,遭到調(diào)達拒絕,目犍連勸他不要執(zhí)著于“一闡提因”,調(diào)達答道:你老師既然說萬法平等,哪來什么“一闡提因”,看來他的理論只是妄語兩舌罷了。[5]在此處,魔王對佛教的平等觀念十分熟悉,甚至能用這一觀念反駁佛法的矛盾性。這些描寫,都是對佛教平等思想的宣揚。
二是因果報應(yīng),六道輪回。平等觀念還表現(xiàn)在佛教果報和輪回思想中。印度婆羅門教認為高等種姓的人生來享有特權(quán),低等種姓的人只能處于被奴役的地位。而佛教卻認為人無論身份富貴貧賤,死后都要進入六道輪回,轉(zhuǎn)世投胎的好壞取決于生前行為的善惡而不是身份的高低,這種因果報應(yīng)和六道輪回思想是平等觀念的發(fā)展和引申。
佛教題材戲曲中有大量反映因果報應(yīng)和輪回轉(zhuǎn)世思想的作品。如元雜劇《龐居士誤放來生債》(以下簡稱《來生債》)中龐居士的一生就是善有善報的最好詮釋。龐居士篤信佛法,樂善好施。為了防止誤放來生債,他將自己萬貫家私悉數(shù)沉入大海,過上自食其力的簡單生活,最終全家被仙童接引,白日升天。與之相反,明傳奇《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以下簡稱《目連救母》)中目連的母親劉青提,則是惡有惡報的典型。劉氏自己開葷不說,還用狗肉饅頭齋僧,被玉帝下旨閻羅查辦,劉青提的魂魄被打入十八重地獄,受盡各種酷刑,直到目連將其救出。得到惡報的還有《人獸關(guān)》中的桂薪。桂薪被施濟救助,又掘得施家埋藏的銀兩而發(fā)跡,施濟卻遭遇不幸而死。桂薪不但不愿收留施濟的妻兒,還和兒子一起羞辱、毒打她們,最后閻王罰桂薪夫婦轉(zhuǎn)世為犬。這些果報劇中既有得善報者,也有得惡報者,從正反兩個方面將因果報應(yīng)闡釋得清楚明白。
戲曲中表現(xiàn)六道輪回觀念常常伴隨著對地獄場景的描繪?!暗鬲z” 一詞最早出自佛經(jīng)。需要指出的是,梵文中“地獄”一詞的原文Niraja(音譯為“泥犁耶”或“泥犁”)指的是為惡眾生死后受刑罰的場所,是與人間并行的一個空間。而地獄變成位于地下的空間,則是受到中國人冥界“地府”觀念的影響。在早期各佛經(jīng)中,對于地獄的描述也不盡相同,如《長阿含經(jīng)》和《增一阿含經(jīng)》中有八大地獄之說。此后,佛經(jīng)中又出現(xiàn)“三類地獄”(根本地獄、近邊地獄和孤獨地獄)的說法,后漢安世高譯《佛說十八泥犁經(jīng)》始將地獄分為十八層,其“十八泥犁”的說法對漢民族的思想觀念影響較大,后世小說、戲曲中多有“十八層地獄”之說。佛教地獄觀念認為一切凡夫死后都將入地獄,即使入于畜生、餓鬼道,歸途還是地獄。如果想不入地獄,只能虔誠修行,擺脫六道輪回,進入西方極樂世界。因此宣揚地獄觀念的主要目的還是宣揚因果報應(yīng)。而地獄之主“閻羅”(又作“夜摩”“焰摩”“琰魔”)一詞,本為梵文Yamaraja之音譯,也作為執(zhí)掌地獄的最高神祇,為中國百姓所熟悉。對地獄場景的描寫,主要目的還是宣揚因果報應(yīng)。
《度柳翠》第二折中,月明和尚為了使柳翠省悟,想讓她“見個惡境頭”,于是讓她夢到在地獄被斬首:
(閻神云)為你在人間觸污圣僧羅漢,牛頭鬼力,將柳翠斬訖報來。(旦兒云)苦呵,著誰人救我也?(正末上,云)柳翠,有生死無生死?(旦兒云)師父,有生死。(正末云)求出離也不求出離?(旦兒云)求出離。(正末云)肯修行也不肯修行?(旦兒云)肯修行。(正末云)你若不肯修行,你回頭試看波。(旦兒云)兀的不嚇殺我也。[6]
這是用地獄恐怖的幻象勸柳翠出家修行?!遏~兒佛》中,金嬰死后進入陰間經(jīng)歷輪回。生前喜愛捕魚的他被地藏王菩薩和陰間功曹劃與騙子、盜賊同類,一并審理。騙子和盜賊被打入地獄,而金嬰也被判業(yè)火燒身,最后通過高聲念佛才得以解脫?!赌窟B救母》中,劉青提因為生前違誓開戒,毀僧罵道,不敬三寶,死后經(jīng)歷十殿地獄,過金錢山、滑油山、望鄉(xiāng)臺、奈河橋,下油鍋,上刀山,遭遇牛頭馬面各種惡鬼,歷經(jīng)刀山劍樹、火海血盆等諸多場景,最后投胎到鄭氏家中為犬,反映了佛法對惡行的懲戒。
克己的重點是克制自己的欲望和行為。佛教戒律眾多,其中對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五種行為尤為禁止,稱為“五戒”。然而淫戒明顯有悖于普通人的生理欲望,即使是虔誠的佛教徒也常常感到難于持戒?!独銍澜?jīng)》中就有摩登伽女色誘阿難尊者的記載:“爾時,阿難因乞食數(shù)次經(jīng)歷淫室,遭大幻術(shù)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羅先梵天咒攝入淫席,淫躬撫摩將毀戒體?!盵7]為了表現(xiàn)佛教徒與色欲的抗爭,佛教題材劇中常常出現(xiàn)妓女色誘高僧的情節(jié)。《玉禪師》中玉通和尚被妓女紅蓮引誘就是比丘不能持淫戒的寫照:妓女紅蓮受府尹柳宣教指派,在大雨之夜來寺廟敲門,進門后偽稱自己腹痛,作疼痛欲死之狀,并稱以往犯病時,只要丈夫?qū)⒍亲淤N在自己肚子上揉一揉就好,玉通和尚為了救人,情急之下破戒,最后羞愧自盡。[8]
與之相反,能夠抵抗住美色的誘惑,常常是得道者修成正果路上的必然考驗。如《目連救母》中,主人公傅羅卜為母親守喪時,遇到龍女變幻成的美麗少女,前來試探他修道的信念是否堅定。他對龍女說:“婦人家須要個四德三從,男子漢須守著四知三畏?!饼埮荒軣o奈離去。[9]在救母途中路過黑松林,觀音化作美麗凡婦,先是喚出猛虎,要挾羅卜與她成云雨之事。羅卜情愿讓猛虎拖去,也不和她同枕共食。凡婦又假裝腹痛,要羅卜幫她摩腹,羅卜提出摩腹可以,但要隔著一張紙才行。這一曾經(jīng)讓多年修行的高僧破戒的美色圈套,卻這樣被他輕易化解。最后觀音現(xiàn)出真身,為其指點救母路徑。這部作品中,傅羅卜的克己形象無疑是佛教徒的楷模和典范。
清傳奇《錫六環(huán)》講述布袋和尚修行的故事,第四折“戒色”中,觀音化作采桑女,口稱“奴家觀世音化身,為試布袋和尚,到此桑林之中,且看如何則個”。待布袋擔(dān)著化來的滿桶齋飯,路過桑林時,觀音佯稱肚餓,以肢體和語言挑逗布袋。布袋扔下飯桶,堅稱“縱有慈航露,不滴野草花”,飄然而去,觀音暗自稱贊其為“刻意修行人”。[10]對色欲的克制,也成為布袋修成正果途中的一場重要試煉。
佛教禪宗后期重視頓悟的修行方法,對戒律要求相對較松,于是出現(xiàn)了呵佛罵祖、吃肉喝酒的禪僧。清雜劇《醉菩提》中的道濟既喝酒又吃肉,甚至在皇太后前來布施時也不有所收斂,抱酒壇見駕,但仍被太后認定是夢中羅漢,要求超度。道濟坐化下火后,變?yōu)榻鹕砹_漢。[11]這部劇作對于僧人破戒仍能修成正果的描寫,可以看作是受到晚明狂禪思潮影響的產(chǎn)物。而這種對克己的放松,體現(xiàn)了漢傳佛教不同宗派間思想的分化。
“忍”是佛教六度法門之一。外忍饑寒交迫,內(nèi)忍七情六欲。忍辱、安貧是大乘佛教教導(dǎo)信眾的處世態(tài)度,也是一種修行的方法。唐道世所編《法苑珠林》有《忍辱部》,其中有言:“忍之為德,最是尊上,持戒、苦行所不能及,是以羼提比丘被刑而不恨,忍辱仙主受割截而無瞋?!盵12]元雜劇《忍字記》就是著重宣揚佛教唾面自干、忍辱含垢處世之道的作品。劇中布袋和尚在劉均佐的手心上寫了一個“忍”字。劉均佐想把“忍”字洗掉,卻印得手巾上都是“忍”字。劉均佐將討錢的乞丐推倒致死時,乞丐的胸口處也印上了“忍”。劉均佐在自家的后花園中聽說妻子與義弟有奸情,欲提刀捉奸,刀把上全印上了“忍”。在夢中,劉均佐的妻子、兒子額頭上也全印上了“忍”。在布袋和尚“忍辱”的反復(fù)點化下,劉均佐終于拋妻別子,出家修行。“忍”字在這部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這一佛教重要修行法門也得以反復(fù)體現(xiàn)。
佛教提倡斷除瞋恚煩惱,方能由忍化恕。要想克制貪、瞋、癡這些煩惱,就需要戒、定、慧等修行法門。通過遵守戒律,止息思慮,達到特殊智慧。不過,部派佛教和小乘佛教的修行方法對普通人來說顯得過于繁難,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彌陀經(jīng)典提出了簡單易行的修行方法:稱名念佛?!度套钟洝分芯捅憩F(xiàn)了這一忍辱修行的簡單方法,劇中劉均佐自述修行方法“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來到這寺中,每日念佛”[13]《魚兒佛》中,金嬰受妻子勸說,每日出入門口時,在銅鈴下念誦“南無阿彌陀佛”。但他對念佛的作用頗有疑慮,不愿放棄自己鐘愛的釣魚生涯,第二出金嬰出場時有一段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14]這段佛偈本是《金剛經(jīng)》結(jié)尾時釋迦牟尼所說,這里表現(xiàn)的是他念佛時有口無心的場景。因為不肯好好念佛修行,金嬰最終被貶去經(jīng)歷輪回惡道。在被判業(yè)火燒身之時,聞鈴頓悟,高聲念佛,終于立地升天而去。
在佛教題材戲曲中,克己能忍觀念通過正反兩個方面的事例得以展現(xiàn):克己的修成正果,放縱的墮入輪回;忍辱的風(fēng)平浪靜,沖動的萬劫不復(fù)。劇中角色想要達成修行的目標,除了保持內(nèi)心的堅定和平靜,輔以吃齋念佛等修行的手段也十分重要。如此一來,克己能忍的佛教倫理也“借氍毹說法”,傳播到普通民眾的心中。
《大智度論》中有“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15]的說法。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也是佛教重要的倫理思想。佛教題材戲曲多受這一觀念影響,有些劇作甚至還將其作為全劇的核心思想加以表現(xiàn)。
明傳奇《香山記》中,妙善公主在清秀庵出家,其父妙莊王怕外邦取笑,下令將清秀庵和對面的白雀寺一起焚燒。廟中三千和尚、八百尼姑都被燒死,只有妙善走上鐘樓得以逃脫。妙善終被弓弦絞殺,到地獄后,閻羅天子贈與她黃絲裙一條,稱此裙上每根絲都具有超度十個冤魂的法力,讓她到枉死城超度因她而被白白燒死的僧尼冤魂。得道后,妙善在香山紫竹林修行,在祭拜諸佛后,稱“吾有妙法蓮華經(jīng)一卷,普度世間之人,不免將此經(jīng)宣讀一番”,[16]然后獨自在臺上宣講了長達三千多字的《法華經(jīng)》中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此舉儼然是將舞臺當作了普度眾生的法壇。清代張大復(fù)《海潮音》中的主人公妙善,慈悲情懷比《香山記》更進一步。她出家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得道升仙,而是普度眾生。她和姐姐妙音公主一起游園賞春,因為心憂“怎除大地眾生苦,不了業(yè)海迷途”而長吁短嘆,姐姐勸她:“得歡娛處且歡愉,兒女家有什么閑事,豈應(yīng)多慮?”她答道:“難道女兒家終須是女?”見到父親受修羅剎蒙蔽,殘害生靈,她極力勸諫,甚至被打入冷宮也不肯罷休。妙莊王下旨“把這賤人發(fā)到白雀寺為尼,終身不許相見”,她也毫無怨言。在白雀寺修行時,她悲天憫人,連砍柴也“怕傷犯著蟲兒、蝶兒、驚起了雛鶯小雀、窩中兔”,正待砍草,突然想起“那青青草正在發(fā)生之際,就如人生少年一般,我如今砍他回去,他就如少年夭折一般”,看到“喬松古柃經(jīng)過多少風(fēng)霜雨露”,“猶如人生暮年一般”,更不忍心動手。即使遭遇毒蛇猛獸,她也為對方著想,認為它們“為饑渴所困,業(yè)重心遠,不能醒悟也罷;或者我前生欠汝一飽,我將此身齋你,你何妨。只是爾等眾生許多,我難普濟。饑餓者走上前來吃我罷?!憋@示出佛教提倡的“以身飼虎”的慈悲心腸?;暧蔚鬲z時,看到地獄中餓鬼受到種種苦楚,她大發(fā)宏愿:“情愿同沉地獄,決不愿成佛道也”。即使閻王請她早證菩提,她還是堅持“不忍見地獄中餓鬼苦,眾生輪回苦,人間造孽苦。直待三千大千世界無地獄,無造孽,苦?;鍥?,化作蓮花,那時才修成佛道也”,又表現(xiàn)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憫心境。[17]可以說,兩劇中的妙善悲天憫人,普度眾生,塑造了觀音菩薩的完美形象。
《目連救母》中的主人公目連也是慈悲為懷的典范。劇中第三折“齋僧齋道”,仆人益利對僧、道說:“我東人存心樂善,絕無半點塵埃;遇事慈悲,卻有十大布施?!鄙⒌绬柺悄氖蟛际?,益利答道:
【末】一布施,人家丟棄兒女,雇倩奶娘替他撫養(yǎng)。
【凈、小】二布施?
【末】二布施,無倚貧人,寒冬冷月給與衣糧。(以下問答同)三布施,有效湯藥,救人疾病。四布施,無依死漢,給與棺材。五布施,賣身子女,替他贖身。六布施,害命生靈,替他買命。七布施,荒年饑歲,米價如常。八布施,道觀僧房,香燈不絕。九布施,佛像朽壞,彩盈金妝。十布施,橋梁崩頹,修完補砌。[18]
這一段借益利與僧、道的問答,集中表現(xiàn)了目連的慈悲情懷。佛教倫理思想被作家以生動的故事和場景演繹出來,在民眾中宣傳的效果遠比念經(jīng)、說法來的明顯。
大乘佛教強調(diào)“利他”,修成正果的一個基本要求,就是要在世間救度眾生,而僅僅依靠小乘佛教提倡的“自利”并不能真正達到涅槃的目標。受此觀念的影響,對利己主義的諷刺和對利他精神的褒揚都成了佛教題材戲曲的重要主題。
明代徐復(fù)祚《一文錢》雜劇諷刺了一個自利的典型人物:員外盧至雖有萬貫家財,卻極其慳吝小氣。家中無論妻兒奴婢,每人每日只得二合米。兒子吃一個李子,也要按例扣除二合米。因為怕妻子吃自己的豆屑飯,忍著饑餓等妻子走后再吃。某日盂蘭會,他本想在出游路上遇見熟人吃飯而節(jié)省自家的一頓,卻偶然撿到一文錢。他欣喜若狂,想把錢藏在袖子里,怕撒掉了;藏在筒襪里,襪子又是沒底的;藏在頭巾里,頭巾上又有許多窟窿,最后只好緊緊地拿在手里。因饑餓難忍,盧至狠下心來決定買東西吃。盤算買豆腐、青菜、蘿卜、韭菜、瓜、酒都不合適,最后決定買芝麻吃最劃算。買過芝麻后,既怕鳥兒啄,又怕狗兒搶,只好一個人躲到到山頂上樹木叢密處吃。到山頂后,將芝麻逐粒慢慢享用。帝釋見他如此貪欲,化作僧人加以點化,卻未能奏效。于是給他一杯酒,致使其長醉十日。帝釋幻化成盧至的形象到他家中,說自己以前被慳吝鬼所纏,如今鬼已被圣僧驅(qū)走,所以準備將家財散給窮人,以贖往日之罪。帝釋又告訴盧妻,慳吝鬼的形象和盧至相同,數(shù)日后若來可用亂棍打出。盧至醉酒十日后醒來,回家后卻被當作鬼而遭亂棒打出。盧至憤而向釋迦佛告狀,佛讓十個弟子皆幻化為盧至。盧至終于省悟到世上一切皆為虛幻,于是棄家修行,佛祖將他與妻子一同送往西方極樂世界。[19]
與此相反,《來生債》中的主人公龐居士,可謂將“利他”做到了極致。人稱龐居士的龐蘊本是襄陽富翁,生性好佛,仗義疏財。為了不讓向他借錢的人擔(dān)心還債問題,將借契全部點火焚燒。聽推磨人說自己不快樂,送給他一錠銀子去做生意。推磨人從未見過銀子,總是怕有人來要,次日便將銀子歸還。龐居士晚上到牲口棚邊,聽見牲口交談,馬、驢都說自己生前欠龐居士銀子無力歸還,只有死后變牲口報償。龐居士未料到自己本意做善事,卻放了來生之債,于是他將所有賬簿文書全部燒掉,將牲畜全部放掉,準許家中奴仆從良回家,又將全部財物搬上大船沉入東海,從此以編笊籬為生。龐居士將自己的萬貫家財全都拿來做善事,自己不留一文,說到底,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為慈悲利他的佛教教義感化的結(jié)果。[20]
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既有佛教徒翻譯經(jīng)典、闡釋教義、傳承宗派等學(xué)術(shù)理論層面的,也有世俗民眾接受、崇奉、改造其文化精神等民間傳播層面的。與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信徒普遍熟悉自己的宗教經(jīng)典不同,中國古代因為受眾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外文經(jīng)典佶屈聱牙的限制,佛教在民間較少依靠僧侶布道說法或者信徒閱讀佛經(jīng)傳播。民眾了解和信仰佛教自有方便易行的渠道,聽書看戲、求神拜佛、廟會法事等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活動都是極好的機會。在這些渠道中,戲曲演出又因直觀、有趣、易于接受的特點,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從宋元雜劇到清代宮廷演劇,佛教題材一直長盛不衰。明清兩代的文人士大夫成為戲曲的創(chuàng)作主體,而民間的戲曲創(chuàng)作和演出活動也如癡如狂。無論水磨雅調(diào)還是弋陽諸腔,無論宮廷大戲還是民間草臺,佛教題材戲曲層出不窮。在全國上下如癡如醉追捧戲曲的氛圍中,外來的佛教倫理如眾生平等、克己能忍、慈悲利他的觀念也逐漸深入到每個觀劇者的心中,融入到本土的倫理道德里,成為中華倫理文化的重要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