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頤
前年秋天最失意的時候,給自己做了一次冬陰功湯。
我是一個不怎么做菜給自己吃的人,通常我喜歡做給別人吃。
好大的蝦,底色瑩白,外層煮出了蝦子紅,一只一只排放在湯碗里。比起結(jié)實有嚼頭的蝦肉,更誘人的是湯本身的味道:高湯的鮮甜、椰漿的醇厚、香茅的異域風情,全都在一酸一辣的底味中被激發(fā)得淋漓盡致。就像是氣氛恰到好處時的表白或者告解,什么都能說,而且說得坦坦蕩蕩,不避不藏。
傳說,冬陰功湯是泰國吞武里王朝時的御廚進獻給公主的。當時公主患了重感冒,食欲不振,但喝了這道“酸辣蝦湯”之后,身上舒服了很多,病也漸漸好了。那年,我倒是很符合這樣的人設(shè),只能自己做給自己喝,然而熱湯上桌時,也還是很認真地對自己說:“老蔣,什么都別放在心上。喝完這碗湯之后好好睡一覺,都會好起來?!?/p>
我胃不怎么好,不太能吃辣,但是對酸辣味總是寬大三分,因為明亮的酸可以中和尖銳的辣,如果再帶著點甜就更好了,那樣“明亮”就成了“明媚”;甜再多,“明媚”就簡直是“嬌媚”,嗲。
記得以前在長沙,特別喜歡在某家烤魚店里點他家的四川泡菜。泡菜的酸是乳酸,甫一進口溫溫柔柔,但余音繞梁,會很霸道地把辣和麻包裹得密匝匝的,讓卷心菜、蘿卜、豇豆等等都有了柔中帶剛的風骨,說風情可能更合適。
小小的一碟泡菜只能做個配菜,好在價格倒是不貴,單賣4 元錢,所以一般都直接要兩盤。
這一口泡菜的酸辣銷魂,是回上海都惦記著的。偶爾在外面找到形似的泡菜,也買過兩次,但味道都不對,總覺得無論是酸還是辣,都差了些許生動,宛若明眸善睞的美人成了畫出來的小像,空具妍好的容色,卻沒有靈魂。
卻沒有試著買個壇子自己做泡菜。有些回憶是只適合收藏的。輕率地去復刻,便失了敬意,反而不美。
倒是后來做過泡菜風格的腌胡蘿卜。初衷其實很實在,是好奇《東京夢華錄》里收錄的“姜辣蘿卜”。我不怎么愛吃姜,想著用姜調(diào)出來的酸辣也許更合自己的口味,就到處找方子,之后比對、調(diào)整,鼓搗出來的“姜辣蘿卜(偽)”,還真說得上有模有樣。
姜辣蘿卜很好做,胡蘿卜切條焯水,瀝干后浸入提前用白醋和糖調(diào)好的腌料里,再把姜絲也放進去泡著,冷藏12 小時以上就行了。至于花椒、剁椒之類,按個人口味隨意往里加,容錯率很高。
姜辣蘿卜的酸是靠白醋,和泡菜的乳酸不同,但白醋為味蕾提供的,是比乳酸更加鮮明的酸感,就像是清晨拉開窗簾時的第一縷陽光,“唰”的一下,在認知里做了個“我來了”的標記,毫無商量余地。
“早安,我來了。你好嗎?”
就是這樣自說自話的快活。
這種快活勁兒,與其說是靠酸,更多是靠甜。因為姜辣蘿卜的方子里,糖的分量得足足的,否則壓不住白醋的高歌猛進。但是味道平衡之后,酸和甜的此起彼伏,就美妙得難以言表,只有靠若有似無的辣來破局:感官上的重音,這里!那里!每一處都要有。
卻又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
“酸辣+ 甜”的味型適合涼菜,熱菜的話,就還是像冬陰功湯那樣,更適合“酸辣+ 鮮”的路數(shù)。這個鮮,可以是海鮮的鮮,鮮得妖嬈靈動;也可以是紅肉的鮮,帶了脂香的濃墨重彩。而后者里我最喜歡的,應(yīng)該算是酸湯肥牛。
想不起第一次吃到酸湯肥牛是在什么地方了,就記得一邊被辣得大口哈氣,一邊還是不斷地撈起菜碗里的肥牛片和金針菇,稍微控控湯汁和辣油,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這副沒出息的饞樣,到現(xiàn)在也還沒改。前幾天用酸湯肥牛的底料做燉菜,除了切碎一塊做漢堡用的牛肉餅外,又把平菇、馬鈴薯、洋蔥不要錢似地煮進去。沒用,還是成功地把自己辣哭了。但自己做的菜,哭著也要堅持光盤,不能浪費。
還真信?信你就輸了。明明很辣還是要吃完,那只能因為是真愛??!
比起酸湯肥牛,前兩天我剛教別人的酸辣菜就安全多了。甜得舉重若輕,酸得輕描淡寫,要不是同時還有不容錯辨的辣,都很難把它定義成涼菜,酸甜可口,綠肥紅瘦,更像是女孩子平時吃著玩的小零食。
是上海酸辣菜嘛,所以糖放得非常大方。為糖醋汁試味時蘸了一點,舔舔,立刻美得眼睛都瞇縫起來。我就是喜歡甜甜的味道,真的會讓人覺得幸福。這種單純給予味蕾的寵溺,和預期的酸辣倒也不沖突,何況我本來也不是個能吃辣的人,酸甜挺好。
酸甜苦辣咸鮮脂。以前把酸辣當作萬用基底,搭配一點咸,就是人生的味道。至于鮮和脂就很奢侈了,不必奢求,甜則壓根都不信任。但是現(xiàn)在又覺得,甜也很好,哪怕加得更多,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寫到最后,又想起了我家餐桌上“萬年常在”的酸辣湯,是母親的手藝:底子是鎮(zhèn)江香醋的綿酸和白胡椒的亮辣,湯里放點火腿腸提味,再勾個芡,最后澆個蛋花及香菜末,多少年如一日地這樣做來做去,簡直是晚餐餐桌上的活化石。
這么平淡的湯,很多人早就不要喝了,但我硬是喜歡得很。所以經(jīng)常在晚飯前,有機會就會讓母親做,不為別的,只為了母親愿意做,為我做,莫名暖心。甜,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