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松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法政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4)
江蘇是近代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前沿地帶,經(jīng)濟活躍,地位舉足輕重,同時也是國家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地,承擔繁重的捐稅。從清末到民國,從上海、蘇州到蘇北,商民的抗捐抗稅斗爭此起彼伏,連綿不絕,成為近代江蘇城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常見現(xiàn)象。松江是上海的“文化之根”,在上海的城市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1922年夏,松江縣城爆發(fā)抗捐事件,前后綿延一個多月,縣城商民幾乎是全員參加,影響極大。雖然在近代中國滾滾民變潮流中,松江警捐事件并不引人注目,學界對其少有關注,但若將該事件與同時期其他“商變”(1)“商變”一詞系張海林教授首創(chuàng),概指由商人組織起來向政府抗爭的事件,與“民變”“兵變”等相對應。參見張海林:《清末江蘇“商變”淺論》,載《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6期。事件相比較,卻凸顯出比較鮮明的特點。《申報》曾于是年6至8月對該事件進行連載,本文即以報載相關報道為基本材料,對此次事件進行考察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明清以來,實行銀錢并用的貨幣制度,因此地方百姓承擔的國家賦稅徭役,除繳納實物外,尚有以銀、錢(即銅錢)繳抵者。1914年,北京政府頒布《國幣條例》,明確規(guī)定以銀圓為中華民國本位貨幣。但由于自晚清以來,大量白銀外流,銀貴銅賤的現(xiàn)象始終比較嚴重。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受國際金價和銀價的影響,物價騰漲,加上各地濫鑄銅錢,銀錢比價更加懸殊。
“松江警捐事件”的爆發(fā)即導源于是年6月松江警所征收各商鋪店房捐時“改征小洋”。該項捐費,原本始于前清光緒二十六年地方攤認的庚子賠款。民國成立后,松江縣即將該款項截留,充抵本縣警費,而各店鋪的捐款向來都是繳納銅錢,少有繳納銀洋者。
然而松江警所的各項支出如警員薪餉等均是支付銀洋,一進一出,相差較大。鑒于這種情況,松江縣警所就試圖將以往以錢串計算征收的各店鋪房捐,改為以洋碼計征,如原月收錢一百文改為小洋一角,以減少入不敷出的現(xiàn)象。于是,松江縣警所向縣商會致公函,同時通令本市四巡官,要求其通知并勸導各商鋪,以期即時改收。(2)《房捐改征洋碼》,《申報》1922年6月30日,第3張第11頁。
對于警所的這一要求,松江縣商會于6月30號下午三時,在商會議事廳召開會董會議。參加會議的二十余名會董經(jīng)過商討,認為商民承擔的房捐系攤認的庚子賠款,原本全省一律,但現(xiàn)在其他縣早已取消,松江縣亦應效仿,所以沒有改收小洋的必要。至于警捐,會董們認為屬于商民應付捐費,自無不繳之理,但以前辦鄉(xiāng)防的時候,商民承擔的相應捐費很輕,然而自改設警察后,商民承擔的捐費“較諸鄉(xiāng)防加重不啻倍蓰”,有警捐、房捐、茶捐、客棧捐、馬捐、車捐、轎捐、船照捐、地場捐、水巡捐等。這些捐項加上地方行政費和罰款收入,應該是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款項,但“警所來函謂不敷支配”,而“緝務又腐敗若此,崗位又愈減愈少”,究竟上述各項收入捐款,是否足敷辦理市警,頗堪思量。會議最后議決“應由會函警所質(zhì)問,請其明白公布”,并將上述決議印發(fā)本城各商號,以便知照。(3)《縣商會開會紀》,《申報》1922年7月2日,第3張第12頁。
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為何會董們認為警所“緝務腐敗”“崗位減少”?民國初年,各地軍閥混戰(zhàn),災荒連連,社會秩序混亂,即使是“東方明珠”的上海,也未能避免,各類搶盜案件頻發(fā)。1922年四月初,松江縣城隆泰茶莊等六家商鋪被盜,案發(fā)后,一直未能破獲。五月初一,德泰協(xié)水果行又遭竊,損失大洋二十二元小洋十八角;朱震泰肉莊同時亦遭竊盜,損失若干。竊案頻發(fā),且不能破獲,說明松江警所失職、緝務腐敗。同時,松江又發(fā)生西三區(qū)警官孫煥文鞭責商人傅祺安一事,群情愈加激憤。(4)《警捐潮中之雜聞》,《申報》1922年7月22日,第3張第10頁。因此,縣商會對警所警捐改征小洋之公函,表示強烈反對。另外,根據(jù)縣商會會董們的私下調(diào)查,“以市捐而辦市警,本屬綽有余裕,茲因彌補縣警費之不足,而將市警裁減”,致使松江縣城警力不足,無法應付治安局面;現(xiàn)在“因裁減不足,尚欲為無形的加捐”,因此一些會董表示:“吾商人均屬本市住民,本有要求警費公開之資格,于是而有宣布收支之質(zhì)問?!?5)《反對警捐該徵小洋之原因》,《申報》1922年7月5日,第3張第12頁??梢钥闯?,商會會董們一方面對社會治安現(xiàn)狀及警所的失職極為不滿,同時他們抗捐的意識傾向也開始發(fā)生轉變,已從單純的經(jīng)濟權益轉向政治權益。
面對商會會董會議議決的反對改征小洋及質(zhì)問三條,警所并未予以足夠重視,而是例行公事地于7月5日復函一份,回答商會的質(zhì)問。公函略云:“接準來函,所提議案三條,除第三條任由貴會措施外,但一二兩條根本上已有錯誤,故第三條亦復無所附覽。第一條稱房捐系攤賠庚子賠款,他縣已經(jīng)停征,但本所歷年未奉停征省令,且他縣亦并未停征,本所豈能獨異。第二條聲請明白宣布警捐用途,但本所各種捐款之支配,系經(jīng)地方行政會之審查確定,有審查會之預算原案,可以復按。貴會系屬三法團之一,亦曾列席行政會議,且早將預算原案印送各機關,明白宣布,似無二次宣布之必要。接準前因,相應函復,仍祈勸導商民,協(xié)力維持,以裕警費。”(6)《增徵警捐之答辯》,《申報》1922年7月7日,第3張第11頁。警所傲慢自大、敷衍塞責的態(tài)度在這份復函中清晰畢陳,也清楚表明警所對改征小洋的堅決態(tài)度。
松江縣商會接到警所的答辯函后,于9日再次召集會董會議,商討對策。而就在前一日(即8日),松江縣署為警捐事,令二科主任唐伯撝與商董領袖商洽,希望能緩和調(diào)解商界和警界的沖突。所以,在臨開會時,商董張省三用電話通知縣警所,請警佐張簡齋到會接洽。然而張簡齋因患足疾,無法參加,因此委托司法警佐尹伯華代表前往,但顯然雙方并未達成妥協(xié)。是日會議共到會董三十余人,鄭子松被推舉為會議主席,向與會眾人宣布縣警兩處復函。經(jīng)會眾討論,形成如下議決案:第一,“房捐原系暫認庚子賠款,嗣經(jīng)改為警費,實為商民自動,非因奉令而行。查本省六十縣現(xiàn)非一律征收,本縣何得獨異”,因此應該停繳。(7)《來函·松江縣商會來函》,《申報》1922年7月13日,第3張第11頁。第二,“商民有繳納警捐之義務,即應有監(jiān)督用途之權利。前經(jīng)查照議決案,要求警所將十二項之市收入措辦市警察,是否不敷,明白公布在案,乃警所諱莫如深,含混答復,在納捐人懷疑更甚”(8)《來函·松江縣商會來函》,《申報》1922年7月13日,第3張第11頁。?!靶姓?,系屬攏統(tǒng)支配,認為宣布未能明瞭,如車站馬路上轎捐、車捐等,自滬杭道路通行夜車以來,早經(jīng)將捐款增征,此項增出之款,經(jīng)濟如何支配,仍應明白宣布?!?9)《增征警捐之反響》,《申報》1922年7月11日,第3張第11頁。第三,“市中警察漠視緝案,自春至夏,大街竊案,層見疊出,未聞一破,甚至被竊之家,不愿報告,腐敗可知。區(qū)員對于地方無保衛(wèi)能力,所長對于屬員無懲戒方法,以有用之金錢,養(yǎng)此無用之巡警,于理不順,于心不甘”(10)《來函·松江縣商會來函》,《申報》1922年7月13日,第3張第11頁。。這項議決案不僅繼續(xù)堅持了商民的初衷——停征房捐,而且將國民的“知情權”作為正式要求提出,于理于法均有依據(jù),符合全體商民的意愿,同時明確表達出對警界辦事能力的懷疑,但又留有余地。商人的權利觀在議決案中清晰呈現(xiàn),表明當時松江縣商人的權利意識已達到一個較高的層次水平。因此,當有人提議仿照上海組織納稅人會,以便隨時監(jiān)督稅捐用途時,立即得到與會人員的一致贊成,并推張壽芝等起草章程。(11)《增征警捐之反響》,《申報》1922年7月11日,第3張第11頁。會議最后討論決定:“組織松江市警察納捐人會,監(jiān)督本市警政及各項收支,免致弊混……俟定立草章,征集各界意見后開成立大會?!?12)《來函·松江縣商會來函》,《申報》1922年7月13日,第3張第11頁。
松江商界決定取消鋪戶捐,要求宣示松江市全埠警費之收支,并組織納捐人會,監(jiān)督警政暨警費出納的要求,不僅繼續(xù)松江商警兩界的沖突對立,而且會給社會秩序帶來紊亂,松江縣署不得不介入進來。在縣署二科主任唐伯撝8日的初次協(xié)調(diào)無果后,松江縣知事溫紹樑(13)溫紹樑,字棟甫,1921-1924年任松江縣知事。以事關增加人民負擔,非先事疏通不為功,于11日午后邀請縣商會副會長馮靜巖、商事公斷處長張省三、特別會董鄭子松等,至縣署磋商解決警捐事件,以期捐款得以即日征收,警費不致無著。但馮靜巖等人“以為欲消滅商人反對,惟有貫徹議決精神,否則非若輩所能強迫就緒,故均辭不往”(14)《加征警捐之近訊》,《申報》1922年7月13日,第3張第11頁。。由于松江縣商會商人領袖的不配合,溫紹樑不得不在12日上午又親自至各會董家中商談,請勸導各商民,按照舊額繳納各項捐款,以示讓步。(15)《調(diào)解警捐風潮》,《申報》1922年7月14日,第3張第10頁。
由于溫紹樑知事態(tài)度謙卑,經(jīng)各會董共同討論,商會也隨之做出“知事既殷殷勸告,我輩亦不為己甚”的讓步,議決:“撤換不職警官,并不列舉姓氏,由縣自動撤換;市警費財政公開,并由各區(qū)推定代表,實施監(jiān)督;恢復本市各區(qū)未裁以前之原有警額。”(16)《調(diào)解警捐風潮之條件》,《申報》1922年7月16日,第3張第11頁。同時公推鄭子松為代表至縣,要求溫知事全部履行后,即勸各商店照原定錢串繳捐。事件發(fā)展至此,似有獲解決之象。
然而,事有反復。7月15日下午,松江縣東門外春陽泰等全體商號六十二家聯(lián)名具函商會,要求轉請縣署,停納房捐,并謂警費自有地方公款,及各項罰款雜捐盡可抵補。(17)《警捐尚未解決》,《申報》1922年7月17日,第3張第11頁。繼東門外各商家之后,又有城內(nèi)外商店三百余家,呈請免繳房捐之呼吁。而商會所提的三項條件,原本以為溫知事能接受,卻不料遭到駁詰拒卻,商會于是擬就停捐呈文,準備分呈省縣,貫徹其停止房捐主張,同時由會員持呈稿向各商戶請求署名蓋戳。到18日為止,連署者共四百七十余家。(18)《警捐風潮擴大》,《申報》1922年7月19日,第3張第10頁。
隨后,松江縣商會致電省長韓國鈞(19)韓國鈞(1857-1942),字紫石,蘇北海安縣海安鎮(zhèn)人,1922年任江蘇省長,1925年辭去省長之職。,呈請取消房捐。在函電中,商會以四百六十八家連署蓋章商號的名義,聲言:“邇來以銅元充斥,洋價陡增,米價又極昂貴,商情凋敝,達于極點。今警所以向取各捐改錢為洋,不勝惶恐。況房捐一項,系屬庚子賠款,原案本為暫認,各省取消已久,蘇省亦多數(shù)停止。我松商人,何辜而獨重此擔負?”現(xiàn)在“商民確有難支之勢,所請取消當日暫認庚子賠款之房捐,委系全市商民一致舉動,其情甚為可憐”,因此,懇請省長“俯恤商艱,令行松江縣知事溫紹樑,迅予取消房捐,勿得再縱警員壓迫搜括,以促商命,無任戴德”(20)《商會電請取消房捐》,《申報》1922年7月23日,第3張第10-11頁。。
商界的反對之聲不斷高漲,甚至有擴大蔓延之勢。繳納學捐之西門外某商店主亦因教育界中有人指摘商家停納警捐之非,竟有主張連學捐亦停納以為對付。似此兩不相讓,各走極端,恐不免發(fā)生意外,甚至會牽連至其他領域。松江縣教育會會長張蔚丹等發(fā)起解決警捐之公民大會,刻已聯(lián)合西三區(qū)市民,定于20日下午在縣城西城隍廟開會,公議解決方法。(21)《警捐風潮擴大》,《申報》1922年7月19日,第3張第10頁。
而商人內(nèi)部也并非團結一致,一些商人對商會停捐的做法有不同意見。如縣城西三區(qū)的紳商表示反對罷捐之運動,由盛元音、朱挺揚、張芝、毛伯穎、陳文虎、俞泮藻等發(fā)起,印發(fā)傳單,決定于20日借市立第十二國民學校,開西三區(qū)市民公會,解決警捐問題。(22)《警捐風潮近訊》,《申報》1922年7月20日,第3張第10頁。此次市民公會最后形成如下議案:“(一)議決由本市公民聯(lián)名電省、函縣維持警費,并請省委蒞松,查明實在,折衷調(diào)解。(二)商會請警費公開,極端贊成,但松江市有款產(chǎn),均應一律照辦。(三)此次警捐風潮,由于改收小洋,不先征求市民同意,似屬領袖警佐擅改舊章所致,應請其引咎辭職?!?23)《警捐潮中之雜聞》,《申報》1922年7月22日,第3張第10頁。還有商人毛樞對商會的真實意圖表示懷疑,為此致函商會,認為商會反對警捐未經(jīng)集議即改收小洋、停止房捐的要求,“于理至公,于法至合”,但商會“所收商捐,向系錢碼,此次并不邀集商家會議,而貿(mào)然改收小洋,是否因警捐改后而發(fā)生,抑倡收于警捐之先乎?若改收在前,何必說人是非,改收在后,更屬非理”(24)《警捐風潮近訊》,《申報》1922年7月20日,第3張第10頁。。
雖然商會內(nèi)部有反對之聲,但同意停止房捐、反對警捐改征小洋的仍占多數(shù)。面對警捐風潮擴大蔓延的態(tài)勢,松江縣署不得不做出讓步??h署為急謀解決起見,除將商人要求之市警費收支各項對照之冊,咨由警所檢送公款管理處,并令邀同各界會員包括商會、教育會等團體從事審查,作為一度之公布。同時,知事溫紹樑又決定疏通各會董意見,計劃定期設宴邀請,以便面予勸導。(25)《警捐潮中之雜聞》,《申報》1922年7月22日,第3張第10頁。
對于縣署公款管理處的邀請及如何審查,松江縣商會在22日下午召集會董會議,商討辦法。是日會董到者,為鄭子松等二十一人,由馮副會長主席。先令書記將管理處來函朗讀,經(jīng)各會董討論,當場起草,由會函復管理處,仍堅持此前的意見:“警所對于附稅項下行政補助費之支配,應以賬冊送由貴處審查,以示公款用途。至于商人擔負各捐,仍應查照敝會前函警所,請將收支細目公布通衢,俾納稅人一律周知。”(26)《警捐潮中之會董會》,《申報》1922年7月24日,第3張第11頁。
房捐是縣署的重要收入來源,為維持房捐收入,縣署準備于25日邀集紳商代表在縣署開會,磋商解決方法。對縣署的這一打算,商會極力反對,決定不參加此次會議,其理由有四條:第一,本市商人同意取消房捐,有五百家之多,同往恐縣署不能容,約舉數(shù)人,又不能代表公意;第二,房捐一項,商家擔負最多,而召集名單,反居少數(shù);第三,商會所提三條件,縣知事既完全不予解決,對于商人,已無誠意;第四,聞有人函縣,請開市民大會,意圖搗亂,今縣署發(fā)函至百余件,召集多數(shù)無關系人,實為市民會之變相,不能解紛爭,適足增多擾亂。(27)《警捐潮中之會董會》,《申報》1922年7月24日,第3張第11頁。商會同時函復縣署,表示拒絕參會,以示反對。
為加大對縣署的壓力,商會又用會董名義,再次致電韓省長。在函電中,商會聲稱“松江警察腐敗,達于極點,知事溫紹樑縱奸殃民,對于商民呼吁,如聵如聾,迫成停捐風潮,冀促官廳覺悟,乃該知事反欲召集多數(shù)無關系人,到署開會,意圖壓迫商民,淆惑鈞聽”。因此,數(shù)百家商民表達出“全體不與會,對于該會議決案,亦誓不承認”的決心。(28)《警捐潮中之會董會》,《申報》1922年7月24日,第3張第11頁。時任國會參議院議員的沈維賢(29)沈惟賢(1866-1940),字思齊,松江人,1912年被選為江蘇省議員,1916年,又被選為省議會議長,后又被選為國會參議院議員。1923年曹錕賄選總統(tǒng),拒賄南歸。亦為此事致電省長韓國鈞和松江縣署,表達對此事的關注,云:“勒加商捐,激動公憤,深堪駭異。地方設警以衛(wèi)商,商民輸捐以養(yǎng)警,是商為主,而警為輔,豈有反憎主人,狂妄不法,緝捕弛于宵人,鞭責加于商夥。有警若此,不如商團?,F(xiàn)既經(jīng)費不敷,應妥議減政核實開支,無可縱警勒派,重為商累。此案溫兼所長理應回避,請迅派妥員蒞松處理,以恤商艱而肅警政。地方幸甚!”(30)《警捐風潮雜聞》,《申報》1922年7月26日,第3張第11頁。
面對多重壓力,縣署不得不多方設法。一方面,調(diào)整本年度警費預算,頒發(fā)十一年度縣地方行政預算冊,并令松江市鄉(xiāng)委員會先行召集三法團進行審查,再行定期開行政會議公決。(31)《否認召集審查會》,《申報》1922年7月25日,第3張第11頁。試圖通過此舉曲線救國,但因松江市鄉(xiāng)委員會以無權為由拒絕召集會議而未能實現(xiàn)。一方面,松江縣署包括溫知事向省處及淞滬護軍使呈文請示處理辦法。時任淞滬護軍使何豐林批示,“除令松防司令就近勸導外,并仰邀紳商開會解決”。(32)《警捐風潮雜聞》,《申報》1922年7月26日,第3張第11頁。
7月25日下午四時,縣署在署衙召集紳商大會,列席者約五十余人。紳士到者,為謝宰平、耿公達等及省議員盛競生、朱鶴孫。商界方面雖商會各會董拒不出席,然典業(yè)董事張省三、米商方麗江、銀行業(yè)黃涵伯均到會。警佐張簡齋、縣四科主任兼警所會計莊仲清等,亦出席會議。溫知事首先闡明房警各捐應行維持理由,并將警費收支印發(fā)于在席諸人,請予審核。紳士謝宰平接下來發(fā)言,謂商會會長閔瑞之君,雖已回松,因病不能出席,故致函鄙人,囑為代表;惟此項捐款,既因改征小洋,由商人反對停納,只有從勸告入手。再次為耿公達、張蔚丹諸紳先后討論,以言地方上既不能無警察,警費又不能賴省款開支,則民間所納警捐之應行維持,已無疑義。惟捐款擅改小洋之反對,固屬一致,不妨照原納錢串數(shù)額,勸告輸將。于是典業(yè)張省三即代表各典鋪,愿照錢串繳納。米商朱麗江,亦愿勸告大漲涇米行照繳,銀行業(yè)黃涵伯亦允輸納。其余如西外各米行則由朱哲生擔任勸告,華陽橋各商店則由徐春波、張子華等勸導。會議旋即決定,先將已經(jīng)認繳之捐款,克日收取,以濟警餉,其余官佐薪俸,不妨俟續(xù)收再發(fā)。商人停捐所提條件,因商界反對之二區(qū)張巡官,已表示不愿再干;警費公開問題,亦已將收支印布,是于大體上已經(jīng)承認。且俟謝紳將開會情形,復由閔會長轉勸各商后,再行報告。(33)《警捐潮中之紳商會議》,《申報》1922年7月27日,第3張第11頁。
紳商會議的結果對縣署來說,不啻為絕佳消息。26號下午,縣公署召集縣地方行政會,討論審查地方預算事項,縣教育會會長張芝、農(nóng)會會長吳履剛、市鄉(xiāng)委員朱慶咸等十七人與會。關于十一年度縣地方預算,冊載房警各捐之收入,因商人反對,恢復錢串征收,會議決定由審查委員即日從事審查。另外,縣商會因警捐問題,致函縣署,詆行政會議為私人會議,經(jīng)會議討論,認為縣行政會組織條例,系省議會議決,咨請省長執(zhí)行,現(xiàn)任商會會長即為省議員之一,何以認自身議決之案謂為私議,應請縣署去函質(zhì)問。(34)《地方行政會紀》,《申報》1922年7月28日,第3張第10頁。可見,紳商大會召開后,縣署認為警捐事件已獲解決,其態(tài)度也隨之強硬起來,然而局勢并未如縣署所料那般。
松江商人因紳商大會中,有紳士謝宰平代表商會閔會長出席,且官廳于商人所提條件尚未履行,而縣中已諭知收取捐款,商情憤激,特請各會董赴會長寓所質(zhì)問,閔君答:“謝紳曾來問病,論官商沖突事,囑為調(diào)和,瓛以病劇,請公代我為之。但瓛甫經(jīng)回松,于此事曲折,尚未明白,俟查明商會情狀,再行接洽。此當時實在語也。瓛雖不明白法律,何至以商會全體之權,付諸他人?!?35)《警捐風潮尚難平息》,《申報》1922年7月29日,第3張第10頁。27日午后,商會召集會董會,籌議對付方法,到者二十余人。經(jīng)過商討,會議議決:首先,閔會長既不以商會全權付之他人,自應登報聲明,以關調(diào)語,而釋群疑。其次,各商鋪停納房捐警捐之理由,已由松市四百六十八家商號分發(fā)傳單,聲敘明白,今何護軍使訓令松江縣和平調(diào)解,若在未經(jīng)承認以前,官廳有勒收強迫行為,各商人得隨時報告商會,由會長負交涉之責。再次,此事釀成,應有知事負責,當由正副會長暨全體會董分電省長、護軍使,訴稱:“松江縣知事溫紹樑,溺賊殃民,商情憤激,環(huán)請撤換,以平眾憤,而息風潮?!?36)《警捐風潮尚難平息》,《申報》1922年7月29日,第3張第10頁。警捐事件并未獲得真正解決。
警捐事件爆發(fā)已持續(xù)月余,松江縣署既不肯同意商會所提條件,又不能采取確實有效辦法調(diào)停雙方?jīng)_突,致使商警兩界相持不下,陷入僵持狀態(tài)。知事溫紹樑也因警捐風潮,不得不于27日乘車進省,投謁督省兩長,請示辦法。(37)《溫知事因公進省》,《申報》1922年7月28日,第3張第11頁。
也許是受到省里的指示,溫紹樑知事最后還是部分接受了縣商會所提的條件。8月5日午后,縣商會召集全體業(yè)董開會,商會正會長閔瑞之與各會董均出席,松防司令王精甫也出席此次會議。(38)《調(diào)解警捐潮之會議》,《申報》1922年8月6日,第3張第10頁。先由閔瑞之會長報告情形,然后王精甫司令發(fā)言,表示作為軍人,本不當干預民政,但任松防司令五年,有深厚本土情誼,不能坐視,加上何護軍使來函督催,不能不出面調(diào)解,“警餉猶之軍餉,捐款為餉源所出,斷無停理。警察雖不甚完善,然究有勝于無,況亦斷無不能促進改良之理”。王精甫進而提出處理辦法,認為此次商家所提的兩項條件,官廳已完全容納,“第一條撤換二區(qū)巡官問題,但巡官并無大過,撤雖不能辦到,調(diào)則未始不可。第二條推舉區(qū)董問題,亦有磋商余地”(39)《續(xù)紀調(diào)解警捐風潮之會議》,《申報》1922年8月7日,第3張第10頁。。旋即,大會討論推舉區(qū)董辦法。商會方面主張由商會選舉,王精甫則認為應由縣函聘。這時忽然有人質(zhì)問,要求明白指出調(diào)換巡官繼任者何人,被王精甫嚴詞拒絕。在一些年老業(yè)董會員的支持下,王精甫的意見得以通過。大會并表示,俟條件實行后,即照常納捐。
隨后,原任二區(qū)的張紉秋巡官,被調(diào)任松江縣警察總教練官,以泗涇之梅少樵巡官,調(diào)任署理二區(qū)巡官。空缺出來的泗涇巡官,則委任徐亞伯署理。各區(qū)區(qū)董,亦經(jīng)過各方一再磋商,于8日分函聘訂,分別為一區(qū)侯古漁、二區(qū)馮受祜、三區(qū)張若水,四區(qū)楊文石。(40)《警捐風潮已解決》,《申報》1922年8月10日,第3張第10頁。12日,縣知事溫棟梁以此次警捐風潮,在松防司令王精甫出面調(diào)停之下,業(yè)已完全解決,為表感謝,邀請王精甫司令及司令部副官孫凱庭、新警董侯古漁等人在署聚餐,并請紳界及警所中人作陪。(41)《警捐解決后之聚餐會》,《申報》1922年8月14日,第3張第11頁。商會方面以所爭各點已達到目的,也在12日印發(fā)傳單,分致各商號,報告交涉情形,并勸將房警兩捐,仍照錢碼繳納,以復原狀。
警捐事件至此完全平息,松江縣城的商民生活也回復到以前狀態(tài)。但對知事溫紹樑來說,此事余波未息。滬海道尹奉省令,密查松江縣知事溫紹樑被沈剛呈控瀆職殃民,及衛(wèi)氏謀夫延不訊結案,并警捐風潮之被控等案,計有六起,當由道署密派林德清來松調(diào)查。林君已于十八號抵松,先赴縣署查詢一切,然后約其同學某甲在西門外小作勾留,始行返滬。(42)《道委密查知事》,《申報》1922年8月21日,第3張第10頁。此次密查的結果未能知悉,但根據(jù)史料記載,溫紹樑直至1924年才結束知事一職,可見此次密查對溫紹樑應該影響不大。
松江警捐事件前后綿延一個多月,其間多次反復,雖然事件波及范圍僅限于松江縣城,但影響卻蔓延至上海、省城、京城,引起廣泛關注。與同時期的其他抗捐事件如山東萊陽農(nóng)民抗捐、上海小車工人抗捐、蘇州商民抗捐等相比,既具有共性,也有差異性,體現(xiàn)出不同地區(qū)的抗捐斗爭及中下層商人權利意識的明顯變化。
第一,直接誘因方面。松江警捐事件與同時期的其他抗捐事件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桑兵教授曾指出,城鎮(zhèn)商民罷市的直接導因是緣于反抗橫征暴斂,維護自身權益[1]51-69。從前文的敘述可知,松江商民抗繳警捐,是因為激憤于警所維護治安不力,卻警捐改征小洋,變相加重商民負擔,但商民對警捐本身并不抗拒。而且,當時松江警費匱乏也屬實情,如松江莘莊警察分所附稅項下補助只有三百余元,分所長鄭富卿不得不自行籌墊,地方紳商也多次呈請縣署設法救濟,莘莊商會會長與紳董等甚至連袂赴松江縣署,吁請補救。(43)《敬請補助莘莊警費》,《申報》1922年7月9日,第3張第12頁。因此,松江警捐事件的爆發(fā),主要在于商人不滿警所的不作為,為維護自身權益而發(fā)動,與縣署和警所“橫征暴斂”無甚關聯(lián),是一起典型的“警民沖突”。
第二,抗爭方式方面。在松江警捐事件中,商民的抗爭方式始終比較溫和,警捐事件始終未曾走向極端。自清末迄至北洋,商人的捐稅抗爭大多采用集會演說、請愿函電、歇業(yè)罷市,以及利用鄉(xiāng)誼私交游說官員、運用新聞媒體等新手段[2]136-150[3]95-100。松江商民綜合運用了這些新手段,較好把握了警捐事件的發(fā)展節(jié)奏,不致脫離控制,走向極端。從前文關于松江警捐事件的敘述梳理可以看出,從一開始的提議抗捐,到后來的聯(lián)名呈請停捐、罷捐,集會、函電、游說及報紙輿論等方式都有采用,但松江商人并沒有采取罷市、暴力等過激方式,始終是通過合法合理的方式來抗議警捐征繳,體現(xiàn)出鮮明的利用法律維權、以法抗捐特點,是近代中國比較少見的“非暴力不合作”事件。因此,整個事件雖然持續(xù)一個多月,但并未給松江縣社會秩序造成混亂,反映出松江商人的務實理性。
第三,抗爭領域方面。清末以降的捐稅抗爭,無論是農(nóng)村還是城市,大多局限于經(jīng)濟領域,少有突破至政治領域。松江警捐事件則不然,以經(jīng)濟領域為起點,進而直接落足于政治領域,將經(jīng)濟利益與政治權利緊密結合在一起。如前所述,警捐事件緣于“改征小洋”,因為這會加重商民負擔,可以說屬于經(jīng)濟利益紛爭,但商會會董在第一次會議時,就已顯露出敏銳的權利意識,由經(jīng)濟權益轉向政治權益,要求享有警所收支情況的“知情權”,隨后進一步提出要履行納稅人的監(jiān)督權,監(jiān)督警政及各項開支。至此,警捐事件已由一起單純的抗捐事件轉變?yōu)闋帄Z“政治權利”事件,不僅表明松江商人(主要是商會會董們)的權利意識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新的層次水平,同時也說明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權利緊密糾葛在一起,無法截然二分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第四,事件解決方面。歷史上的民變事件,不外乎兩種結局,或失敗,或勝利,取決于雙方的取舍和力量博弈。近代中國的民變事件,大多數(shù)都是依靠武力鎮(zhèn)壓而解決,如罷工、農(nóng)民起義等,以妥協(xié)和平結束的較少,松江警捐事件即是其中之一。從上文的梳理考察可知,松江警捐事件的解決,固然是由于縣署做出讓步,同意商會的條件,雙方達致合意所致,但不可否認,在雙方的博弈過程中,各種外力也是該事件獲得圓滿解決的重要因素,其中軍方的介入不可小視。在最后的調(diào)停會議中,松防司令王精甫的介入可以說是商界和縣署雙方達成妥協(xié)的重要催化劑,尤其是對商界而言。因此,松江警捐事件雖然沒有直接動用武力,但實際上還是間接借助了武力,民國初期的軍閥政治和社會特點彰顯無遺。
第五,商人權利意識方面,體現(xiàn)出由“商權”蛻變?yōu)椤懊駲唷钡拿黠@趨向。自晚清開埠以來,商人的社會地位日漸提升。隨著中外商戰(zhàn)日益激烈,商人群體的權利意識不斷覺醒成長,從注重經(jīng)濟權利、維護個體權益逐漸向政治權利、群體權益拓展。從上文可知,警捐事件中,松江商人群體表現(xiàn)出敏銳的政治嗅覺,迅速從經(jīng)濟權益之爭轉向政治權利之爭。經(jīng)過博弈較量,商人群體最終取得勝利,獲得區(qū)董推薦權,而一些商人領導者則成為區(qū)董,直接介入基層的行政管理,實現(xiàn)了政治權利的突破。此外,商人群體在抗捐事件中,注重利用法律、媒體、輿論及請愿多種手段,不僅表明商人群體的維權手段多樣化,同時也說明他們的權利意識進入新的層次,由物質(zhì)轉向精神,由個體轉向群體,由“商權”趨向“民權”。但在商人群體權利意識向高層次演進的同時,商人群體內(nèi)部的階層分野也表現(xiàn)明顯。譬如商人內(nèi)部對停捐的不同意見,商會會長閔瑞之的“病遁”,紳商大會上典業(yè)、米業(yè)、銀行業(yè)商人的妥協(xié)等,充分體現(xiàn)出商人群體內(nèi)部的階層差異。
最后,與其他抗捐事件明顯不同,松江警捐事件的結果應該說皆大歡喜,取得實質(zhì)性成果。究其原因,既緣于商人群體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自身的妥協(xié)性和軟弱性,表現(xiàn)出空前的團結和堅決,也因為縣署主官溫紹樑的妥協(xié)退讓。(44)溫知事為何有如此表現(xiàn)?估計跟其才經(jīng)歷蘇州商會控訴案有關。1921年5月至8月,蘇州總商會、吳縣教育會和農(nóng)會等頻繁向省署呈電,控訴溫紹樑貪鄙狡猾、玩法殃民,最終不得不從吳縣轉任松江。參見《1921年吳縣知事溫紹梁被控案檔案選》,《民國檔案》1997年第1期。
總之,1922年仲夏的松江警捐事件持續(xù)時間長,影響范圍大,商人群體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方式,抗爭主張從經(jīng)濟權益領域擴展至政治權利領域,其權利意識呈現(xiàn)出明顯的“民權”特性,邁入新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