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辰
似乎長久以來,世人通常認為,上海作為口岸城市,擁有的只是開埠后的100多年歷史,引人矚目的只有“海派”藝術(shù)。實際上,作為綿延千載的江南文化的一部分,上海的藝脈同樣久遠深長。從書畫作品來看,現(xiàn)存最早的名人墨跡是被稱為“法帖之祖”的《平復(fù)帖》,其作者為西晉時期宅居于華亭(今上海松江)的陸機。另有敦煌莫高窟第323窟主室南壁的唐代壁畫“石佛浮江”,是現(xiàn)存最早描繪上海的畫作,摹寫了西晉時吳淞江的景致。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都顯示出上海在漫長歷史歲月中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為了深入展現(xiàn)上海在中國美術(shù)史中的成就及其地域影響,上海博物館在繼“吳湖帆書畫鑒藏特展”(2015)、“丹青寶筏:董其昌書畫藝術(shù)大展”(2018)之后,于近日推出“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藝術(shù)特展”,從法書名畫中探尋上海千年文脈的蹤跡,深入探索上海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城市精神脈絡(luò)及其傳統(tǒng)人文底色。
一、云間二陸
吳郡陸氏家族門祚綿長,歷漢至唐,人才輩出,可謂是“文武奕業(yè),將相連華”,在政壇中為相者有三國時的陸遜、陸凱,唐代有陸元方、陸象先等;經(jīng)學(xué)上著書立說者有東漢末為《易經(jīng)》作注的陸績,隋末唐初撰寫《經(jīng)典釋文》的陸明德;文學(xué)上垂范后世者有西晉時的陸機、陸云,晚唐時的陸龜蒙;書法上則可見被譽為“法帖之祖”的陸機《平復(fù)帖》,初唐時與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并稱為“歐虞褚陸”的陸柬之《五言蘭亭詩》。
按照《尚書·禹貢》中劃分的“九州島”地理概念,上海地處揚州,秦時曾隸屬于會稽郡,東漢末至五代時劃歸吳郡統(tǒng)轄。上海地區(qū)的早期歷史與吳郡陸氏家族息息相關(guān),《輿地廣記》云:“古揚州地人性清揚,尚鬼好淫祠。華亭迨陸氏居之,邑人開化,士風(fēng)清嘉?!标戇d因擊敗關(guān)羽,獲封華亭侯,以其為首的陸氏一支便定居于此。陸氏家族居于華亭,不僅僅促進了當(dāng)?shù)氐奈幕l(fā)展,同時也為上海的文化內(nèi)涵注入了新的歷史記憶。上海除了稱為華亭,亦稱為云間,云間即來自于陸云“云間陸士龍”的稱謂。過去文人提及仙鶴多稱之為“華亭鶴”,“華亭鶴”源于陸機臨終時所言的“華亭鶴唳”?,F(xiàn)存最早的上海地方志即是以“云間”冠之的《云間志》,“華亭鶴”則成為了歷代文人詩文創(chuàng)作中反復(fù)使用的經(jīng)典意象。陸機存世墨跡《平復(fù)帖》為現(xiàn)存最早的古代名家墨跡,被稱為“法帖之祖”。原帖現(xiàn)存故宮博物院,草書九行,墨色泛綠,書于麻紙之上。此帖用筆凝厚,筆意渾樸,行筆如盤絲屈鐵,高古崛,帶有章草、篆籀之法。歷代品評者莫不稱頌,明張丑謂其:“遠勝索幼安、謝安石輩”,董其昌則稱之為“希代寶”。啟功有詩云:“十年遍校流沙簡,《平復(fù)》無慚署墨皇?!敝币浴澳省毕喾Q。
本次所展版本為“秋碧堂本”《平復(fù)帖》(圖1),《秋碧堂帖》由清代北方鑒藏家梁清標(biāo)命金陵刻工尤永福摹刻,帖中所刻者皆出于梁氏收藏?!镀綇?fù)帖》難于摹刻,董其昌早已言之,由于缺少善摹者,董氏未能如愿將《平復(fù)帖》刻入《戲鴻堂帖》中。“秋碧堂本”為《平復(fù)帖》入石之始,且摹刻最為精善。吳榮光曾見《平復(fù)帖》原跡,與之對校,認為無毫發(fā)異。張伯英則評曰:“頗得其古雋之致,以后壽陽祁氏,南海伍氏之刻,未能過也?!闭J為后來祁寯藻單刻本與伍元蕙“南雪齋本”均不及“秋碧堂本”。
《淳化閣帖》歷代名臣法帖卷三中收有《春節(jié)帖》(圖2),題為晉陸云書。關(guān)于此帖真?zhèn)?,宋米芾、黃伯思、姜夔皆目為偽帖。黃伯思云:“曾見秘閣有數(shù)匣尚存,皆澄心堂紙書,分明題曰仿書,不作傳摹與真跡?!秉S伯思曾在秘閣見過《春節(jié)帖》原跡,書寫在南唐澄心堂紙上,且標(biāo)為仿書,遂定為南唐人書。明張丑亦云:“陸士衡《平復(fù)帖》其書極似索靖筆法,始知《閣帖》所刻陸云書,亦后人為之,陸更古也?!币躁憴C傳世墨跡《平復(fù)帖》比較,佐證了前人的觀點。此帖雖系仿書,但所據(jù)當(dāng)有來歷,可視作陸云佚簡,頗具文獻價值。
隋唐時期,陸柬之為陸氏家族中書家代表,歷官著作郎、朝散大夫等,因官太子司議郎,人稱“陸司議”。出太尉支,為東晉名臣陸玩之后(陸玩為陸機祖父、陸遜侄孫)。陸柬之少時從其舅虞世南學(xué)書,得筆法真髓,隸、行、草皆入妙品。臨諸家古帖,可亂真,時人謂其如:“張翼換羲之表奏,蔡邕為平子后身?!迸c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齊名,有“歐虞褚陸”之稱。
陸柬之因書其先人陸機《文賦》,而留下了“二陸文翰”的書壇美喻,見證了陸氏家族不同世代對地方文化記憶的共同塑造。除了《文賦》,上海圖書館還藏有其書寫的《五言蘭亭詩》(圖3)。該卷經(jīng)南宋游似、明代晉府、清張若靄、翁方綱等人鑒藏,可謂流傳有緒,為現(xiàn)存孤本。此帖結(jié)體豐腴舒朗,筆致古淡沖和而有雍容之象,可見晉人與虞世南的影響。
二、三吳勝地
南宋詩僧文珦,早年遍覽東南各地,所到之處皆作詩吟詠。對于松江一帶的印象,他寫到:“地占三吳勝,名因二陸雄。海村宵見日,江市晝多風(fēng)。商賈通倭舶,樓臺半佛宮。歸來千歲鶴,應(yīng)恨故巢空?!北藭r的上海已經(jīng)是一派商舶連檣、梵宇林立的富饒景象。宋元之際,隨著海上絲綢之路不斷繁榮,上海地區(qū)先后設(shè)立青龍鎮(zhèn)及上海鎮(zhèn)市舶分司。作為港口城鎮(zhèn),上海與各地進行商業(yè)往來。頻繁的貿(mào)易活動,為上海地區(qū)城鎮(zhèn)、經(jīng)濟、文化、宗教的發(fā)展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活力。早在北宋時元豐年間,宋四家之一的米芾便曾擔(dān)任過青龍鎮(zhèn)鎮(zhèn)監(jiān),在任期間親書《隆平寺藏經(jīng)閣記》碑。此石雖然今已不存,但隆平寺塔地宮尚存,由上海博物館考古部于近年發(fā)掘,為2016年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
本次所展的《道祖帖》(圖4)為米芾中年所書,受信人為北宋著名書家、鑒藏家薛紹彭,二人交誼深受,世人稱二人為“米薛”。米芾嘗作詩戲云:“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清李佐賢《書畫鑒影》曾著錄,該帖原與《章侯帖》、蘇軾《劉錫敕》《功甫帖》同裝一卷。是書神采奕奕,有龍?zhí)⑴P之勢,為其成熟期佳構(gòu)。
明末學(xué)者吳履震回憶蒙元統(tǒng)治之下的上海曾言:
勝國時,法網(wǎng)疏闊,征稅極微。吾松僻處海上,頗稱樂土。富民以豪奢相尚,云肩通裹之衣,足穿嵌金皂靴。而宮室用度,往往逾制。一家雄據(jù)一鄉(xiāng),小民懾服,稱為野皇帝,其墳至今稱為某王墳塋。名士逸民,都無心于仕進,終元之世,江南登進士者,止十九人而已。
元代上海依靠海洋貿(mào)易及背江面海的特殊地理條件,經(jīng)濟實力大為提升,人口眾多,朝廷下令設(shè)立松江府來管理華亭縣及上??h。由于蒙古統(tǒng)治者所制定的稅收政策頗為寬松,產(chǎn)生了眾多的富商大賈,故稱“樂土”。雖然終元一世,上海并沒有多少人通過科考步入仕途,但不樂仕進的風(fēng)氣并不影響上海的文化繁榮。元末東南戰(zhàn)亂,上海地處太湖流域以東,遠離蘇州、杭州等當(dāng)時兵家必爭之地,憑借地理與經(jīng)濟優(yōu)勢,大量文人墨客定居于上海地區(qū)。
楊維禎是遷居上海的文人中最為引人矚目的。楊維禎為元末東南文人領(lǐng)袖,自創(chuàng)“鐵崖體”詩歌影響極為廣泛。以楊維禎為首的“鐵崖詩派”是元末最大的文人群體,上海松江地區(qū)是鐵崖詩派的中心。“鐵崖詩派”以松江本土及游寓松江的文人為中堅力量,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其成員在書畫藝術(shù)、園林建筑等其他領(lǐng)域也多有切磋并取得較高成就,從而整體上形成了上海古代文化藝術(shù)的一個高峰,亦推動了江南文化的全面發(fā)展”。
據(jù)學(xué)者黃仁生考證,楊維禎初次寓居上海時間在至正九年(1349)三月至至正十年(1350)十一月,受呂良佐之邀,在璜溪義學(xué)教授。第二次則在至正十九年(1359)至洪武三年(1370),因元末戰(zhàn)亂四起,受松江同知顧遜邀請,攜全家定居上海,以至終老。
《行書真鏡庵募緣疏卷》(圖5)系楊維禎第二次寓居上海時所寫,是其為上??h高昌鄉(xiāng)真鏡庵所撰的募緣啟事。該卷為楊維禎晚年書法代表作,用筆豪宕疏放,雄杰之氣如“大將班師,三軍奏凱”。多章草隸書波磔之筆,而顯得高古崎嶇。據(jù)考“真鏡庵又作珍敬庵,始建于南宋端平元年(1234),系邑人吳居四舍宅建造,地在行西顧家宅(遺址今存原東溝毛紡廠廠址內(nèi))”。真鏡庵故址即今天浦東高行鎮(zhèn)境內(nèi)。據(jù)都穆題跋:“陸太史子淵近出示予,云得之外祖吳翁家,蓋真鏡吳氏之香火院也?!薄瓣懱纷訙Y”即明代文人陸深,陸深得楊卷自其外祖吳翁,吳翁可能即是為真鏡庵施舍宅院的南宋人吳居四之后。本展中《行書收藏書畫稿本》為陸深手錄家藏賬目,九月廿六日條目下記有“楊廉夫真鏡庵疏一卷牙簽”,正可與都穆題跋相對應(yīng)?!墩骁R庵募緣疏》上還鈐有清末浦東名人黃銘書藏印,楊氏此卷元明清時大都流轉(zhuǎn)于上海浦東藏家手中,可以說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收藏史上來看都與上海淵源頗深。
楊維禎過世后與陸居仁、錢惟善同葬于干山東麓(今上海天馬山),因三人生前同為詩文友,且操履高尚,故而后人稱之為三高士墓。陸居仁,字宅之,自號巢松翁,又號松云野褐、瑁湖居士等,華亭(今上海松江)人,為上海地區(qū)本土代表文人。與楊維禎為同年舉人,兩人于泰定三年(1326)八月一起在杭州參加浙江行省鄉(xiāng)試。至正十年(1350),呂良佐在松江舉行應(yīng)奎文會,邀楊維禎、陸居仁品評天下士人之作以定甲乙,投文者上百余卷,中者四十卷。可見二人在當(dāng)時文壇的地位與巨大的號召力?!缎袝}鮮于樞行書詩贊卷》(圖6),書于洪武四年(1371),是其入明之后晚年所書。書法點畫圓滿,運筆中鋒直下,輕重映帶,意趣盎然。筆法結(jié)字多得于羲、獻和懷素,線條沉穩(wěn)、圓韌,蕭散清逸,時以渴筆為之,多屋漏之意,可謂已開其后董其昌宗尚顛素狂草之先河。
三高士之中的另一人杭州人錢惟善,是鐵崖派重要成員。錢惟善選擇終老于上海,據(jù)考與楊維禎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錢惟善,字思復(fù),號曲江居士、心白道人、如一道人,曲江(今浙江杭州)。曾任江浙儒學(xué)副提舉。善吟詠,有《江月松風(fēng)集》傳世。據(jù)黃仁生考證:
早在至正初年,錢惟善就已與楊維禎訂交唱和,楊氏寓杭時首倡《竹枝詞》,錢氏隨即和作《西湖竹枝詞》十首(今存七首),鐵崖讀后頗為激賞,不僅選其一首編入《西湖竹枝集》,而且還在贈詩中贊其“進士舊傳羅剎賦,佳人新唱竹枝詞”。從楊維禎稍后所作《風(fēng)月福人序》來看,他是把錢惟善視為“唱和友”而列入鐵崖詩派的,尤其是至正十九年十月攜家眷移居松江以后,鐵崖詩派的活動中心也隨之轉(zhuǎn)移到了松江,而當(dāng)年盛極一時的玉山雅集自淮張入?yún)且院缶驮诨驍嗷蚶m(xù)中逐漸稀疏,到至正二十年秋以后則完全終止。錢惟善雖然早有詩名,但往日交往密切的詩友,此時大多已經(jīng)逝世,或因戰(zhàn)火阻隔而失去了聯(lián)系,唯有楊維禎這位同道知己尚在東海邊聚集著一批新舊文友和弟子談文論學(xué),詩酒流連,使鐵崖詩派的活動與事業(yè)得以延續(xù)和發(fā)展。于是,為了擺脫孤身獨處的寂寞,為了晚年仍然能富于詩意地棲居,詩人錢惟善選擇了從同里移居松江。
本展南宋趙葵《杜甫詩意圖卷》,后有楊維禎、王逢、錢惟善題跋(圖7),此卷元季流傳于吳中一帶,為蘇州承天寺方丈雪窗所得。王逢、錢惟善皆為鐵崖派重要成員,從三人題跋可見生活于松江地區(qū)的鐵崖派成員在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活動之頻繁。
三、吳門岷源
隨著明朝的建立,朱元璋有鑒于前朝蒙古統(tǒng)治者失于寬松的教訓(xùn),收緊了政策,對江南文人采用高壓態(tài)勢。不少文人畫家,被卷入政治斗爭,受政治案件株連,如元四家之一的王蒙,及其好友陳汝言,皆因胡惟庸案下獄而死。被李日華稱為“可雁行叔明(王蒙)”的趙原及盛懋之子盛著則因作畫不符合朱元璋旨意而慘死。壓抑的文化氛圍,前代畫家凋零,明初的文人畫呈現(xiàn)出了青黃不接的景象。過去談?wù)搮情T藝術(shù)群體崛起,大多將目光聚焦以蘇州為中心的吳中地區(qū)。以沈周為例,其藝術(shù)源自其曾祖沈良、祖父沈澄、父親沈恒及老師杜瓊、陳寬的口傳心授,他們皆活動于蘇州一帶。其實元代文人畫藝脈傳之吳門畫派,除了蘇州畫家的影響之外,還有來自上海藝術(shù)圈的影響。
杜瓊《南村別墅圖冊》(圖8)在題跋中,自敘了其向陶宗儀請益的往事?!坝枭儆文洗逑壬T,清風(fēng)雅致,領(lǐng)略最深?!碧兆趦x于至正十五年(1355)前后,攜家人避亂于松江,在泗涇筑南村草堂以棲身終老。陶宗儀與元代書畫巨擘趙孟頫淵源頗深,其母趙德真是趙孟頫兄弟趙孟本之女,同時其妻費元貞則是趙孟頫的外孫女,陶宗儀即是趙孟頫的侄孫又是趙孟頫的外孫女婿。陶宗儀的篆書筆法便是傳自趙孟頫子趙雍。陶宗儀還與趙孟頫的外孫王蒙,保持著密切的交往,由于兩人是中表兄弟,王蒙時常拜訪陶宗儀,為之作畫,見之著錄有《南村草堂圖》《南村真逸圖》等。杜瓊參學(xué)北宋董源、巨然畫風(fēng),自元人取徑,尤以王蒙的影響為大。杜瓊純正的元人筆性,可能與少時在南村草堂中經(jīng)常瀏覽陶氏所藏有關(guān)。故而董其昌在跋中說到:“沈恒吉學(xué)畫于杜東原,石田先生之畫傳于恒吉,東原已接陶南村,此吳門畫派之岷源也?!保▓D9)指出沈氏家族的藝學(xué)受杜瓊的影響很大,杜瓊則得自陶宗儀。
沈周除了擅長王蒙畫風(fēng),中晚年更以吳鎮(zhèn)粗筆山水為代表。在沈周父輩們的交往中,有兩位值得引起重視——金鉉與馬愈,二人藝術(shù)面貌近似吳鎮(zhèn),這在明初的文人畫家是頗為罕見的,可稱為吳門先驅(qū)。
金鉉(1360?1436),字文鼎,號尚素,松江人。其卒,楊士奇為撰墓銘,有《鳳城稿》等。其擅山水,師法吳鎮(zhèn),傳世作品僅見兩件,《漁舟唱晚圖頁》(圖10)即為其一。金氏與“吳門畫派”之首——沈周家族有數(shù)代交往,且對沈氏師長輩影響較大,為吳門畫派重要先驅(qū)。沈周曾言:“嘗見先生圖畫,大得元人筆意,余亦宗之。”莫是龍亦總結(jié)道:“金文鼎,永樂中以繪事名海內(nèi),為吾松先輩風(fēng)流宗師。此卷墨氣郁勃,不減勝國時諸大家。至其筆力蒼古,便是石田先生(沈周)門戶,孰謂無風(fēng)氣開先之助耶!”
馬愈,字抑之,號華發(fā)仙人、癡癡道人,人號馬清癡,嘉定(今屬上海市)人。天順八年(1464)進士,官刑部主事。能詩,善書,工山水,登逸品。
《畿甸觀風(fēng)圖卷》(圖11)曾被誤歸明代金陵畫家癡癡道人史忠(1437?1508后)名下,據(jù)凌利中考鑒,實系馬愈作品。馬氏生卒不詳,其活動時間約為永樂八年(1410)至成化二十三年(1487)間,享年逾七十,系明初著名宮廷畫家馬軾之子。
馬氏繪圖及卷后劉昌詩序,皆為當(dāng)時“江南四府”蘇松常鎮(zhèn)“監(jiān)察御史王公克深”所作。王氏奉天子之命按察三吳,在任期間,愛民如子,律令嚴格,多有惠政,故民多愛之。如今還朝,三吳老儒,為表彰其廉潔奉公之品行以及諸多惠民政績,多以詩歌贈之,沨沨洋洋,積而益盛。成化十三年(1477),馬愈裒之成卷,題“畿甸觀風(fēng)”引首,并補是圖俟有繼作,以“有慰于三吳老儒之心”“欲以慰海內(nèi)之望公者,使益知所重也”,并請劉昌作序。
馬愈晚居蘇州,與吳門畫派之首沈周(1427?1509)祖孫三世交往,詩畫倡和極密。難能可貴的是,是卷筆墨儼整,以披麻皴為主,嫻熟奔放,行筆凝煉,墨色滋潤,其磊落凝重之筆趣,實開沈氏畫目先風(fēng),為“吳門畫派”先軀導(dǎo)師之一,極為珍罕。
四、具眼識真
明代私人收藏極為興盛,江浙一帶更是收藏重鎮(zhèn)。吳門畫派的興起,究其原由,即得益于吳中地區(qū)豐富的藏品,目睹臨習(xí)大量前人佳作,在實踐中建立起獨特的藝術(shù)面貌。上海地區(qū)的松江畫派領(lǐng)袖董其昌同樣重視向古人學(xué)習(xí),明代中后期上海有不少本地藏家,比如擁有顧愷之《女史箴圖》、李公麟《九歌圖》等畫史名跡的顧從義,收藏有王羲之《月半帖》的陸深,以收藏黃公望作品著稱的顧正誼、建清森閣以貯藏法書名畫的何良俊等。上海地區(qū)的鑒藏風(fēng)氣可見一斑。
董氏大多與這些藏家交好,在與他們的交往中從藏品中汲取營養(yǎng),使得松江畫派繼吳門畫派之后成為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又一座高峰。董其昌在跋《寒切帖》時寫到:“右軍真跡世不多見,唯吾鄉(xiāng)陸文裕公家《月半帖》、吳門王文恪家《此事帖》與此而三耳。所謂山陰衣銥,非具眼者,不可與傳也?!倍贤瞥缤豸酥畷ǎ掠文媳?,寓目者不計其數(shù),認為此中只有三卷可能為王羲之真跡。其中就有陸深藏的《月半帖》。
陸深(1477?1544),初名陸榮,字子淵,號儼山,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今上海浦東新區(qū))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授翰林院編修,遭劉瑾忌,后累官至詹事府詹事,卒贈禮部右侍郎,謚文裕。筑后樂園,園中壘土為山,名曰“儼山”,中置“儼山書院”,中國最早小說叢書《古今說海》即刊刻于儼山書院。陸氏著述宏豐,有《南巡日錄》《儼山集》等。
陸氏擅書,為董其昌所服仰。亦精于鑒賞,收藏極豐。本展中的《行書收藏書畫稿本》(圖12)為陸氏日常收藏筆記殘本,是頗為罕見古代藏家自錄賬本,有著極高的歷史價值?!对掳胩肪驮凇伴c月初三”條目下,記作“月半帖,繡袱”。該冊記錄了某年六月至九月三閱月內(nèi),所收唐宋元名家書畫百余件,如王維、李公麟、馬和之、趙孟頫、黃公望、王蒙、俞和等。其中不乏陸氏鄉(xiāng)賢墨跡,如“松江前輩書一卷”、夏衡《隸書西銘》一幅等,而其中楊維禎代表作《行書真鏡庵》卷,即為本展展品之一,亦可補該卷鑒藏史實。傳世作品陸深的鑒藏印記并不多見,通過該稿,可以一窺陸深藏品之豐富。
何良俊(1506?1573),字符朗,號柘湖,華亭(今上海奉賢柘林)人。為明代明代戲曲理論家,著有《何氏語林》《四友齋叢說》《何翰林集》等,提倡本色,劇本應(yīng)“靚妝素服,天然妙麗”,對萬歷間以沈璟為代表的吳江派影響甚大。
何良俊不僅以藏書聞名遐邇,其書畫鑒藏亦頗為可觀。曾自言:“吾有‘清森閣’在海上,藏書四萬卷,名畫百簽,古法帖彝鼎數(shù)十種,棄此不居,而仆仆牛馬走乎。遂移疾歸。海上中倭,復(fù)居金陵者數(shù)年,更賈宅居吳圃。年七十始返故里?!?/p>
現(xiàn)傳世所見其舊藏甚多,且以宋元名跡居多,如故宮博物院藏元倪瓚《幽澗寒松圖》軸、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卷》《楷書張總管墓志銘》卷,臺北故宮宋呂嘉問《行書蒙恩帖》、范成大《草書垂誨帖》、吳說《行書私門帖》,日本高島氏藏宋吳琚《行書急足帖》,遼省博物館藏明祝允明《楷書東坡記游》卷,上海博物館藏宋蘇軾《楷書祭黃幾道文》卷等。本展張孝祥《涇川帖》(圖13)、趙孟頫《行書近得帖》(圖14)等,皆鈐有何氏“清森閣書畫印”。
何氏不僅將寓目及所藏書畫著錄于《書畫銘心錄》(1557),且于畫理多有發(fā)揮。尤于晚明“南北宗”理論形成之際,何氏之觀點可謂振聾發(fā)聵,具先聲奪人之功。如其《四友齋叢說》曾言:“我朝善畫者甚多。若行家當(dāng)以戴文進為第一,而吳小仙、杜古狂、周東村其次也。利家則以沈石田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陳白陽其次也。”成為晚明畫學(xué)史學(xué)中的重要研究對象。而其卓識,實源于其豐富的鑒藏,謂與吳門文氏、嘉興項氏諸地區(qū)大藏家相埒。
從西晉陸機《平復(fù)帖》到現(xiàn)代畫家陸儼少《勇立潮頭圖軸》,時間跨度近1800年,上海的藝脈并不是“海派”所能夠涵蓋的,不論是從歷代書畫作品還是藏家的藏品都顯示出上海深厚的積淀,相信本次“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特展將會是一個重新審視上海藝脈與文化底蘊的契機。
本文寫作參考《萬年長春——上海歷代書畫特集》圖錄。
(責(zé)任編輯:田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