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高伊琛發(fā)自四川西昌
從喜德縣搬下山,靠城市再近一些,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埃ㄒ郧埃┳「呱?,不通路,讀書的時候,上小學要四小時,回去再要四小時,走路?!?/p>
比起周遭村落,“牛圈房”的村民顯現(xiàn)出更鮮明的教育自豪感,幾名受訪者都提到,“牛圈房”的孩子,有四十多個讀了??埔陨希x到大學,甚至個別讀了研究生。
六歲半男孩吉色車火想上學。破舊的紅色書包掛在家里院子,拉鏈壞了,好幾個月沒派上用場。家在四川涼山州西昌市川興鎮(zhèn)東南側的“牛圈房”,村里316戶,來自涼山州17個縣,原籍大多偏遠貧窮,過去37年里陸續(xù)搬遷至此。
“牛圈房”最初只有牛圈,被凹浪河分為山上山下,河兩岸少有聯(lián)系。這些自主搬遷戶無法在當?shù)芈鋺簦L期處于當?shù)卣芾砻^(qū)。
多年來,“牛圈房”的孩子額外交高價,入讀當?shù)毓⑿W與初中。但自2019年起,就連高價也上不了學了?!芭HΨ俊北徽J定為飲用水源保護區(qū),不適宜居住,也無法獲批報名入學手續(xù)。
村民推選的“村長”羅洪爾哈統(tǒng)計過,村子靠近馬路這一半有九十余戶人家,共有7名初中生、14名小學生受影響。
解決方式有三種:家庭條件較好的,被送去民辦學校就讀;部分回到原戶籍地讀書;4名適齡一年級生家庭經(jīng)濟條件過差,目前留家待學。
“空白地”
吉色車火怯生生地說“想上學”,他讀過一年幼兒園、一年學前班,普通話是學了的。母親馬日支只能講彝語,要靠別人幫忙翻譯。
馬日支與丈夫養(yǎng)育四個孩子,吉色車火最小。平日里,夫妻倆都在西昌市里做建筑工,由于不會說普通話,也不識字,比別的建筑工賺得少些,每個月掙四五千塊。他們顧不上照看小兒子,就把他送到幾公里外,大興鄉(xiāng)村里的外婆家。坐公交車到大興鄉(xiāng)兩塊錢,再花三元坐三輪車到村里。
馬日支家的情況在“牛圈房”稍顯特殊。村里有316戶人家,大部分成年村民不出門打工。他們以種田為生,人均七分地,種些水稻、玉米,養(yǎng)些雞、豬,就近照顧孩子。
某種程度上講,他們選擇落腳的這里是涼山州自主搬遷村的縮影。地圖上關于它的標識只有牛圈房公交車站,其余一片空白。
最早的村民是1983年搬來的。涼山州喜德縣村民向當?shù)刳w家生產(chǎn)隊購買牛圈23間、果樹近1400株,搬遷至此。羅洪爾哈向南方周末記者出示了一份毛筆字跡的買賣契約,簽于1984年。
95歲的羅家修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當時的搬遷理由:“我的哥哥曾是喜德縣政協(xié)副主席,我們那個地方特別寒冷,土地不好,沒有辦法生活下去,他就到處觀察,觀察到最后到這兒來了,就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有一片小平地,但全部是石堆?!绷_家修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早已搬到西昌市內(nèi)居住,會說一口“川普”。
將荒灘變成田地,花了兩代人。“我們到這個地方來的時候,這里還是一條河,一分田沒有。”74歲的羅洪木牛比劃著描述開墾過程,1980年代凹浪河水勢較大,搬遷而來的農(nóng)民們自己做了鐵絲網(wǎng),塞入大塊石頭,形成了河堤,“將近二十年,一點點改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越來越多人搬來“牛圈房”,來源基本涵蓋涼山州除木里縣、會理縣外的17個縣,其中喜德縣、昭覺縣、布托縣的搬遷戶占總數(shù)的60%以上,彼此沾親帶故。
“生活比之前好了幾百倍?!绷_洪木牛原籍也在喜德縣,他的兒子、孫子都在“牛圈房”出生。在后來的脫貧工作中,原籍整個村子易地搬遷,原址退耕還林,已無人煙。
生活是好了,但落戶問題,三十多年始終未得到解決。
羅家修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一份1990年的涼山州政府文件復印件,文件顯示落戶問題已被批準:“按國發(fā)(1982)148號文件《國務院批轉公安部關于解決有關農(nóng)村落戶問題的請示的通知》第六條規(guī)定可以落戶。請市政府通知有關部門落實戶口,以利安定團結。”
南方周末記者從中國政府網(wǎng)查閱這份通知,發(fā)現(xiàn)文件所述第六條規(guī)定,應為第五條:凡在農(nóng)村地區(qū)定居的自流人口,當?shù)厣珀爲獪视璧怯浡鋺?。自流人口居住比較集中,已經(jīng)形成村落的,當?shù)卣畱右怨芾恚{入鄉(xiāng)、社體制。
但涼山州政府1990年的這份批復內(nèi)容,并未得到推進落實。
西昌市常住人口七十多萬,其中登記在冊的自主搬遷農(nóng)民超過十萬,但真正落戶的比率極低。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村鎮(zhèn)所在編制《西昌市國土空間總體規(guī)劃(2019-2035)》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問題因而產(chǎn)生:遷入地農(nóng)村公共服務缺口大、村莊整治壓力大、社會治理隱患多。
“我們很多編制和公共服務的財政投入,是按照戶籍人口來算的,不是按照實際人口?!敝袊?jīng)濟體制改革研究會(下稱“中國體改會”)公眾意見調(diào)查部主任馮楚軍解釋,遷出地承載任務變少,遷入地則面臨了兩重壓力:一是財政壓力偏大,二是管理人口偏多。
但他并不認為“自主搬遷”該被當作“問題”,“這是一個時代不同階段會呈現(xiàn)的大的趨勢,是由生產(chǎn)力或者是經(jīng)濟技術發(fā)展水平?jīng)Q定的?!敝袊w改會受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村鎮(zhèn)所邀請,開展了自主搬遷專題課題研究。
“向往美好生活,離開低效率的高山地區(qū),到平原地區(qū)來種糧食是好事情,農(nóng)民進城是好事情,易地搬遷也是好事情,有些問題是由于制度供給不足帶來的,應該倒逼制度改革。”馮楚軍表示,更需要做的是創(chuàng)新制度、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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