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chéng)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jié),我便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上山去捉蟋蟀。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兩只手各有一只后,就聽第三只。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里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只在泥層里,故即或兩只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后,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只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只小蟲。
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興奮地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只誰能干些好不好?”那木匠想了想,說:“借盆子得把戰(zhàn)敗的一只給我,算作租錢?!蔽覞M口答應:“那成那成?!彼芸犊亟杞o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于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只蟋蟀來同我的斗,不用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就一面趕忙收拾盆罐,一面帶著鼓勵我的神氣笑笑地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我什么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于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里,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面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后,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兒,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