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一切從本本出發(fā),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進,它的生機就停止了,就要亡黨亡國?!秉h的十九屆六中全會發(fā)布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全面總結了黨的百年奮斗歷程,深刻揭示過去我們?yōu)槭裁茨軌虺晒?、未來我們怎樣才能繼續(xù)成功的基因和密碼,必將有力指引我們更好把握歷史大勢、掌握歷史主動、走好新時代趕考路。
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刻,回望中國教育管理發(fā)展史尤其是改革開放后教育管理研究與實踐的歷史,具有非同尋常的時代價值。為此,我們尋找改革開放后教育管理研究重啟時刻的重要參與者,希望從與這些前輩的對話中,從對歷史的回顧和對未來的暢想中,探尋新時期中國基礎教育管理“過去我們?yōu)槭裁茨軌虺晒Α⑽磥砦覀冊鯓硬拍芾^續(xù)成功的基因和密碼”。
賀樂凡教授,北京教育學院原副院長,1959年從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畢業(yè)后,除特殊時期外,一直堅持從事教育管理與教育培訓工作,他參與編寫了新中國正式出版的第一本學校管理學教材,參與了第一個校長培訓專業(yè)的創(chuàng)辦,參與了全國第一個“校長研究班”的開辦,參與了中國第一本給中小學校長看的專業(yè)期刊《中小學管理》的籌辦,連任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管理分會第四屆、第五屆理事長,為中國教育管理學科的重建和發(fā)展做出了貢獻。為此我們在這歲尾深冬之際,冒著隨時可能遭遇疫情的風險,來到位于京北一個幽靜小區(qū)里的賀宅,與賀院長進行了一段觸摸歷史與人性的深度對話。
記者:您在接受我們采訪邀約時,特意強調不要多宣傳您本人,要多關注中國教育管理研究與實踐本身。您是如何看待我國教育管理研究的發(fā)展進程的?
賀樂凡:我國現(xiàn)代教育管理的研究,大約經歷了100多年的歷史,其路程是曲折的。清朝末年,各地興辦現(xiàn)代學堂,教育行政官員、師范學堂的師生開始學習和研究“教授法”和“管理法”,并編譯了教育學、學校管理法、教育行政法、學校衛(wèi)生學、師范講義、學務報、教育叢書等一批著作和刊物,標志著我國近現(xiàn)代教育管理研究的興起。它與西方國家教育管理研究的興起,在時間上大體是同步的。
20世紀20年代以后,清朝末年和民國初期派出的留學生陸續(xù)回國,其中一部分人深入農村,搞鄉(xiāng)村教育實驗和改革;另一部分人到大學任教,搞理論研究,這兩部分人的結合,曾使我國的教育管理研究相當繁榮。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國先后出版過教育管理方面的著作200多部,各大學的教育系和中等師范學校普遍開設教育管理類課程,教育管理的研究和實驗也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從新中國成立至1965年,我國教育管理實踐有了很大發(fā)展,獲得了十分豐富的教育管理經驗,這本來可使我國教育管理理論有更大的發(fā)展。但是由于盲目學習外國,大學全部停開教育管理類課程;由于“左”的思潮影響,對包括教育管理在內的許多學科進行錯誤批判;同時由于特殊的國際政治形勢,教育界對國外的教育動態(tài)了解甚少,使我國教育管理的研究跌入低谷。至“文革”期間,不要說教育管理研究,就連教育管理的實踐(學校自身)也被破壞殆盡。
記者:您在“文革”結束后為中國教育管理學科的重建和校長培訓專業(yè)的創(chuàng)建做了很多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您能和我們分享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賀樂凡:1977年,學校在撥亂反正中開始恢復正常的秩序,我國的教育管理研究才重新起步。起步的標志我認為主要有三件具體事情。第一是教材的編寫,1980年北京教育行政學院編成第一部供校長培訓使用的《學校管理》教材。第二是學校管理學科的創(chuàng)辦,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建立了全國第一個教育管理專科和本科專業(yè)。第三是專業(yè)期刊的創(chuàng)辦,1984年,第一本為中小學管理服務的雜志《中小學管理》以內刊形式出版,1987年公開發(fā)行。
記者:您能和我們講講當時的具體背景和關鍵事件嗎?
賀樂凡:很多細節(jié)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記不太清了。但教育管理學科的重建、中小學校長的專業(yè)化發(fā)展,與北京市領導層面的重視與推動密切相關。1977年,隨著教育秩序的恢復,學校復課,一批老校長復職,一批優(yōu)秀的年輕教師被提拔為校長。當時,用什么樣的思想指導辦學,用什么樣的方法管理學校,是教育行政干部和校長亟待解決的問題。有一次,后來擔任北京教育行政學院院長的蕭沅同志帶我去找時任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兼科教部部長的劉祖春,劉祖春同志說準備成立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并要以學院名義著手推進三件事情。這三件事劉祖春和蕭沅決策好后,要我去執(zhí)行。當時我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教員,之所以找我執(zhí)行這三件事是因為組織已經決定,將要任命我為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副院長。
第一是要編一本書,給校長們提供理論依據(jù)。因為“文革”以后提拔上來的校長或者是過去的老校長都沒有學過教育管理,所以要編一本學校管理學的教材,提升校長們學校管理的思想和理論水平。
第二是要建一個專業(yè),就是校長的專業(yè),叫學校管理專業(yè)。我們要承認校長是專業(yè)人員,校長自身也需要學習學校管理,而培訓校長需要有一個專業(yè)來依托,北京教育行政學院的首要任務就是建立這個專業(yè)。在這個精神指導下,1978年北京教育行政學院開辦第一期學校管理專業(yè)專科班,1983年北京教育行政學院首開教育管理??茖I(yè),此后全國師范院校和教育學院相繼恢復教育管理類課程;1983年全國性的教育管理學術團體—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管理研究會成立,掛靠原北京教育行政學院;1986年教育部批準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在全國首開教育管理本科專業(yè)。北京教育行政學院成為全國第一個建立教育管理專科和本科專業(yè)的高等院校。
第三是要辦一本雜志,作為校長的喉舌,為他們說話。當時這件事的兩位決策人—劉祖春和蕭沅考慮到我是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學校專業(yè)出身(那時還沒有學校管理專業(yè),學校專業(yè)是專門研究學校教育的專業(yè)),希望由我具體執(zhí)行這個決議,所以也就有了后續(xù)我參與的一系列與教育管理學科重建相關的工作。
新中國第一部學校管理教材的誕生
記者:這本“新中國第一”的教育管理教材的編撰過程順利嗎?
賀樂凡: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將編寫教材的任務交由學校管理教研室負責,參與編寫工作的先后有馮惠益、俞汝霖、賀樂凡、王者卿、梅汝莉、趙幼俠、李玉琳等同志,全書是在劉問岫教授的指導下完成的。編寫的組織工作由馮老師主持,我在業(yè)務上多出了點力。
編寫過程并不特別順利。由于歷史的原因,參與具體編寫工作的好幾位教師都是剛從農村上來,本身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教育管理理論,我也是當了四年農民,剛從農村下放回來。再加上當時國家還未完全對外開放,很難找到國外相關學科的參考書目,唯一的依靠是我們有一批好校長。于是在1977年,我們召集了北京市最有經驗的36位校長,組建了一個研究班,結業(yè)時要求每位校長都交一篇自己的總結,總結建國后前17年教育管理的經驗,采用理論工作和實際工作結合的方法,對已有的教育管理實踐經驗進行深入的研討和總結。我是該校長研究班的輔導員即班主任,現(xiàn)在想來整個教材編寫的過程其實是十分艱苦的,主要面臨三大問題。
首先是解放思想的問題。校長們經過“文革”,大多不愿談自己的真實想法。如在總結教學管理的經驗時,我們很想讓大家談談關于學校必須以教學為主的問題,但校長們都有意回避。學院領導為消除大家的顧慮,反復宣傳“三不”政策,即“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扣帽子”。即便如此,大家仍十分謹慎,不敢多說。記得有一次召開擴大研討會,有一百多人參加,主題是學校管理要不要實行以教學為主的原則,會上居然沒人敢發(fā)言,冷場達十多分鐘。突然原北京宣武區(qū)十五中的一位老校長站起來高聲說:“今天我豁出去被打成修正主義分子!我認為學校必須實行以教學為主的原則?!苯又麖臍v史經驗和教訓兩個方面,論證了實行教學為主原則的重要性,他的發(fā)言得到在場校長們的肯定和表揚。自此后討論十分熱烈,認識逐步深入,最后由我將討論成果整理成《學校撥亂反正必須恢復以教學為主的原則》的簡報,在正召開的北京教育工作會上散發(fā),推動了北京中小學的撥亂反正工作,也為教材的編寫提供了重要依據(jù)。
其次是深入實際訪問調查的問題。為了獲得第一線的經驗,我們幾個參加編寫的老師走訪了北京城區(qū)和市郊的大批中小學,和中小學老師一起總結經驗,請他們對教材初稿提出修改意見,我本人還到北京市第七中學“蹲點”大半年,親身體驗教育撥亂反正和啟動改革的艱辛。當時學院條件差,采訪多是騎自行車或擠公交車前往,甚至是到延慶、密云、平谷等區(qū)采訪調研,有的同志的交通工具也是自行車。城區(qū)餐費自理,郊區(qū)的餐補每天也僅有一元二角。除編教材外,我們還有講課任務,工作雖然辛苦,但大家相處十分愉快和諧,自找苦吃,還津津樂道。
最后是文風問題。經過“文革”的沖擊,校長們寫作時的文風受到極大破壞。編寫教材初期,無論是校長總結的經驗,還是我們寫的初稿,文字都受到一定影響。例如寫一個觀點,在開始時要引經據(jù)典,加上不少套話。后來我們下決心自我調整,提出凡是自己同意的觀點,都用自己的話寫出來,要確立“理論是決策的依據(jù),不是決策的注釋”的基本寫作原則,不寫大話空話套話,文字求真求實。編寫教材的過程,對于我們來說也是文風自我改造的過程。
經過近3年的努力,《學校管理》一書于1980年正式編輯完成,由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首次印刷12萬冊。當時全國都將該書作為校長培訓的指定教材。這本書后來先后5次重印,各省市也反復加印,累計總印數(shù)在150萬冊以上,應該是印數(shù)最多的學校管理學教程。這是新中國正式出版的第一本學校管理學教材,它也得到了世界范圍的認可,后來這本教材曾代表中國的學校管理在聯(lián)合國展出。
為中小學校長服務的《中小學管理》創(chuàng)刊
記者:《中小學管理》的創(chuàng)刊也被您歸為教育管理研究重啟的重要標志,那這本雜志的創(chuàng)辦最初是由誰提出的倡議?雜志創(chuàng)辦的初衷是什么?
賀樂凡:創(chuàng)辦一本刊物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在創(chuàng)刊之初曾有過兩種意見,第一是辦獨立雜志,第二是辦成北京教育行政學院的院刊,這種爭論持續(xù)了兩年,最后決定辦成獨立雜志。因為我們有這么多校長,可以把各種各樣的理論、實驗、做法都吸收和展示出來,所以我們要擴大稿源,要面向中小學管理實踐,服務中小學校長的專業(yè)成長,希望有一個陣地可以讓他們發(fā)表自己在學校管理領域的最新思考和見解。
在《中小學管理》創(chuàng)刊的過程中,我只是起到了推動決策執(zhí)行的作用?!吨行W管理》第一代的社長、主編,還有當時的大部分編輯、發(fā)行廣告人員,基本上都是蕭沅帶著我到北京市各區(qū)縣找來的。雜志社內部細節(jié)工作多由第一代社長、主編張瑞玲老師費心完成。推動《中小學管理》真正成為一本公開發(fā)行的刊物,這個過程中努力過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之一?,F(xiàn)在想來,我起到的作用大約有三個方面,一是建立班子,二是定位刊物的性質,三是在困難的時候給予支持。張瑞玲老師說我“無為而治”,我的想法是因為她很有能力,所以我就放手讓她干,出了問題我承擔責任,有了困難我?guī)椭鉀Q,這樣就足夠了。
實際上,《中小學管理》從1984年開始就以內刊的形式在運轉了。1986年,陶西平同志調到北京市教育局當局長,他對這本雜志很關注,發(fā)刊詞就是他寫的,并且后來一直關注雜志的發(fā)展,并給予各樣支持。經過多方努力,1987年雜志正式對外公開發(fā)行。應該說,這本刊物的創(chuàng)辦和公開出版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她的發(fā)展與壯大凝聚了幾代教育管理人的心血和付出。
記者:我們知道,北京教育行政學院成立的目的就是完成中小學校長的學歷和繼續(xù)教育工作,那么,在完成教育管理學科建設后,校長培訓工作是如何啟動的呢?
賀樂凡:我國百萬名中小學校長持證上崗的培訓規(guī)劃、課程設計、教學計劃、主要教材編寫、實施試點,是從北京教育行政學院開始推廣到全國的。北京提前3年在全國首先實現(xiàn)中小學校長持證上崗,也是通過原北京教育行政學院主導的培訓工作實現(xiàn)的。
北京教育行政學院自1979年成立至1988年9月,共舉辦了19期校長培訓班,接受培訓的中小學黨政干部和區(qū)縣教育行政干部共計2550人,全市應接受培訓的教育干部基本輪訓完畢。這輪全員培訓在全國影響很大。1987年11月,教育部領導到北京教育行政學院考察干訓工作時給我提出了一個問題:“現(xiàn)在各條戰(zhàn)線都在搞持證上崗,校長能否實行持證上崗?”當時我認為這個問題要認真討論后才能向領導做答復。此后幾天我和王蓓、梅汝莉、張來、楊文榮、胡俊娟、鐘雄英等老師進行了反復研究,大家都支持這項工作。由此,在教育部的“欽點”下,北京教育行政學院開始推進中小學校長持崗位培訓合格證書上崗的試點工作。
1988年1月,北京教育行政學院組成以林慈院長和我為領導的試點工作小組,開始草擬試點方案。1988年9月至1989年1月,學院舉辦了第一期中學校長崗位職務培訓試點班,100多名校長參加了培訓。培訓形式為脫產培訓,課程考核采用開卷、閉卷相結合的方式。凡考核成績合格者,頒發(fā)《中學校長崗位職務培訓合格證書》。
1989年1月,國家教委人事司和基礎教育司、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國家高級教育行政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北京市委教育工作部、北京市教育局等單位的專家和領導到學院評估“中學校長崗位職務培訓試點班”的工作。檢查結果證明,試點班的方向及思路是正確的,領導對試點工作予以充分肯定,并建議向全國推廣。
1989年3月至1989年7月、1989年9月至1990年1月,學院繼續(xù)進行第二輪、第三輪崗位職務培訓班的試點。根據(jù)國家教委的部署,從1988年開始,學院承擔中小學校長崗位職務培訓的課程設計和試點任務,隨后在全國推廣實施。至1993年底,北京市的中小學校長崗位職務培訓任務基本完成,在全國首先實現(xiàn)中小學校長全員持證上崗的目標。
記者:您對當前的學校管理及教育管理學科的發(fā)展有什么建議嗎?此外,能否簡單談談您對未來教育的思考,以給今天的校長、教師和學生提一些面向未來的建議?
賀樂凡:不論是教育管理學科還是整個基礎教育的未來發(fā)展,我覺得融合是當前的一個核心詞。我到美國考察過半年,也去過西歐、北歐、南歐、東南亞等許多國家,各國的教育都有它的長處,同時也都有短處。我們中國的教育應該做到既能發(fā)揚自身長處,又能把別人的長處學到手。
在學科建設方面,我覺得當前北京教育學院應該在教育管理學科上有所作為,因為教育管理學科重新振興的發(fā)源地就是北京教育學院,希望現(xiàn)在教育管理學科的教師們能夠加強對校長的系統(tǒng)研究,加強對學校管理實踐的研究。
多年來我也總結了學校管理的幾個基本結論,我認為,辦好學校、做好學校管理需要重點把握以下三對關系。第一是平衡學與教的關系。在學校里,學生以學為主,老師以教為主,學與教始終是學校的基本矛盾,所以教學工作應是學校的中心工作。什么時候教學秩序出問題了,教育改革就注定會失敗。第二是平衡知識與能力的關系。過分強調知識和過分強調能力都是偏頗的,我們既要重視基礎知識,又要培養(yǎng)基本能力,該講的就要講,該做的就得做。第三是平衡聞道與解惑的關系。具體而言就是要思考思政教育和知識教育更好的結合方式,在知識教學中滲透思政內容,將聞道與解惑進行有機結合。
記者:您后來提出的“自我教育”和您已往的經歷是不是有很大關系?您覺得自我教育對學生當下以及未來有怎樣的意義?
賀樂凡:“自我教育”是我與周韞玉老師共同的研究成果。周老師和我是北京師范大學的同學,她畢業(yè)后先是留校任教,后來在北京景山中學工作,做過教學副校長,長期扎根中小學一線開展實踐研究。通過多年觀察和深入思考,我們覺得教育要真正發(fā)揮最大效益,其根本在于讓人自己教育自己。從自身的經歷來講,我就是靠著自我教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自我教育強調作為主體的人自己對自己進行教育,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集中表現(xiàn),是自我完善的重要手段,是現(xiàn)代人的重要特征。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成就,這和他們的自我意識是否覺醒有很大關系。很多人一輩子雖然也完成了知識的積累,但是他的意識沒有覺醒,潛能沒有發(fā)揮,沒有成為自己真正的主人。溫總理對此曾評價:“自我教育是一種重要的教育理念,是發(fā)揮學生學習的自覺性、主動性的重要途徑。所謂‘教是為了不教’就是要培養(yǎng)學生‘自我教育’和‘自我管理’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自我教育’的理念在教育改革上具有重要意義?!?/p>
所以,我希望當下的教師能夠有效地激發(fā)學生的自我意識,引導他們發(fā)現(xiàn)自身潛能。一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自我意識,自己有主見才行。對于現(xiàn)在的學生,我也有幾句話與他們共勉:第一,要找到人生的志趣,使其成為自己的專業(yè),并且持續(xù)提升自身的業(yè)務水平;第二,在任何時候不要改變自己的正確主見,只要你覺得正確的,你就往前走,不要盲目跟著別人走,要跟著事業(yè)走、跟著理想走、跟著規(guī)律走。跟著潮流走很容易,但也更容易在追隨中忘卻本心,忘記出發(fā)的目的。
“千萬別突出我一個人,這個特別重要,可以不報道,如果要報道,只能報道我在中小學管理理論上的一些貢獻。我這一輩子,從1964年起一直到現(xiàn)在,全都投身到為中小學校長、中小學學校管理的服務之中了?!边@是我們在采訪賀樂凡老先生時,他反復強調的一句話,這句話也簡單卻準確地概括了賀樂凡的一生。
與教育管理事業(yè)結緣,大概與賀樂凡年少時的經歷有關。賀樂凡出身教育世家,父親和外祖父是留日同學,外祖父和祖父家族中,共有38位從事教育工作。1936年,賀樂凡出生于江蘇南京,1937年底南京淪陷前夕,母親帶著他們年幼的兄妹五人逃出南京,輾轉兩年后才逃回江西吉安老家,兩個孩子在逃難途中死去。在物質條件極為艱苦的狀況下,他能堅持從小學讀到初中,到考上白鷺洲中學,再到考上北京師范大學,除了自身的堅持,在他看來,更歸功于他求學路上遇到的幾位好校長的支持、鼓勵和指引?!皼]有我那幾個校長,我也上不了學,更上不了大學,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居然上了重點高中,又上了大學?!?/p>
他還記得,初中時父母同一天逝世,留下他帶著弟弟妹妹艱苦過活,食宿無著。在他幾次想要退學時,江西省吉安安福中學的王資田校長幫他想辦法解決了吃飯住宿問題,鼓勵他沉心靜氣好好學習,支持他去考高中,結果他一下子考上了當時江西省最好的白鷺洲中學。在他準備去報到的前一晚,王校長專程從城里趕回學校,給了他兩個信封,一個信封里裝著給白鷺洲中學王賢文副校長的信,另一個信封里裝了五千元錢(相當于幣改后人民幣五角),是讓他在從吉安到白鷺洲中學路上的固江吃午飯用的。校長叮囑他:“這里到吉安,走馬路120里,走小路100里。如果當天能到達,你就走出去了。如果你吃不了苦,中途返回,我理都不理你,學校不可能管你一輩子!”
他還記得,少年時自己磕磕絆絆地走完100里小路,到白鷺洲中學報到的第二天就犯了傷寒病。醫(yī)院說他必須回家隔離起來,后來學校一查這個學生沒有家,王賢文副校長不忍心看著這個孩子就這樣死掉,把他安置在學校一個放掃帚的樓梯間住下來,并囑咐食堂大師傅每天給他一勺稀飯。他在這里熬了40多天,全身脫皮、頭發(fā)都掉光了,愣是靠著每天的一勺稀飯堅強地扛了過來。
高中畢業(yè)時,賀樂凡再一次面臨人生的選擇。迫于生計,他先是考取了湖南株洲的一所鐵路學校,打算去當火車司機。但是白鷺洲中學的龍正大校長找到他,問他為什么不考大學,并告訴他師范院??梢悦獬龑W生的學費。賀樂凡這才試著報考了北京師范大學,并且一考就考上了。他拿著兩張錄取通知書去問校長,到底去哪兒比較好。龍正大校長問賀樂凡自己的意見,在他表示自己家庭有困難,弟弟還需要照顧,當火車司機可以盡快掙錢養(yǎng)家時,龍校長大聲喝道:“笨蛋!去北京!再批給你半年助學金。”
就這樣,在一位又一位好校長的幫助下,賀樂凡成為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學校專業(yè)的學生,還在這里遇到了一生摯愛周韞玉,兩人一輩子沒有紅過臉。畢業(yè)后他先在北京師范??茖W校做助教,隨后來到北京教育行政干校(北京教育行政學院前身),從助教、講師、副教授到教授,從教研室主任一路做到副院長。
幾十年來,賀樂凡一直扎根中小學管理的第一線,做實事,搞真研究。在他和眾多教育管理學科專家、中小學校長的共同努力下,教育管理學科得以重建,新中國第一本學校管理教材編成,第一本專門服務中小學校長治學理校的學術期刊《中小學管理》創(chuàng)刊,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管理研究會(后改名為中國教育學會教育管理分會)創(chuàng)辦……在一批又一批教育管理人的奉獻中,中小學學校管理學科逐漸發(fā)展壯大,成為推動基礎教育優(yōu)質均衡發(fā)展的關鍵力量。
然而他一直誠懇地說,我只是一個教員,做好該做的事,教好該教的書。他從未主動爭取過任何獎勵,直到單位為他申報國務院特殊津貼,才發(fā)現(xiàn)獎勵一欄填無可填。學院中他所在黨支部的同事們就為他頒發(fā)了一個特別獎——支部優(yōu)秀黨員,到現(xiàn)在賀樂凡還笑稱這是自己獲得過的最高榮譽。
采訪賀樂凡的過程,是一次對學科歷史和雜志社歷史的探訪,更是一次靈魂的觸動。老一輩人的風骨和操守,時刻在撞擊著我們的心。看似云淡風輕的講述背后,隱藏著多少鮮為人知的風起云涌。
他們治學嚴謹。那個年代可以為了編一本書,騎著自行車跑遍全城遠赴郊區(qū)去采訪調研,耗時數(shù)年反復打磨。為了本次采訪,賀老又忍著化療之后的種種不適,為我們準備了大量翔實的資料,成稿之后又一字字一句句認真修改訂正,不多說一句,不虛說一字,言必有據(jù),據(jù)必可考。
他們目光如炬。僅舉一例。我們翻看他在2001年的文章《對我國教育管理研究的若干思考》,發(fā)現(xiàn)那時他就已經指出“教育管理的創(chuàng)新,既要吸收外國的先進思想和經驗,做到洋為中用;又要總結自己的歷史經驗,發(fā)揚中國教育管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做到古為今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站在時代的前沿,去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教育管理理論體系和學科體系?!痹诋敃r許多學者還在仰視國外研究的大背景下,這種冷靜的思考與前瞻的提醒,顯得更加難能可貴。20年后的今天,這個倡議依然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他們事業(yè)長青,創(chuàng)新不止。退休后,賀樂凡也沒有停止在教育管理領域的持續(xù)探索,1998年開始,他與周韞玉教授帶著全國70多所中小學的4萬多名師生,致力于中國教育學會“十一五”教育科研規(guī)劃重點課題“中小學學生自我教育和自我管理實驗研究”的研究。
他們生命力極其頑強。“文革”期間,他被下放農村,住在死絕了的一戶人家里,卻把下放當支教,給青年人講故事、幫農民修農機具,成了村民眼中“啥都能干”的能人。農民教他當電工、打水井、組織農業(yè)生產等。整整4個年頭,城里來的教員老賀,絕處逢生成了農民的貼心人賀老師。
他們勇于擔當。他下放農村后期,又有人讓他參加“一打三反”工作隊,他說“剛挨整現(xiàn)在又讓我去整別人,不干!”“別的都可以干,整人的不干。”于是他被派去帶領800民工修海河。
他們先人后己。那一代人心里永遠裝著普通老師。他和周老師多年蝸居在一個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里,后來又常年借住在工棚里,最后住進了全校教師挑剩下的常年不見光的房子。“那時候學院有一個規(guī)定,分房子所有的領導都不準伸手,全都分給老師們,所有差的房子都給領導留著。一樓整天不見太陽的,外面有一個幼兒園把它擋住了,那個房子誰也不要,后來我們挑了這個鑰匙?!?/p>
他們知恩圖報。他在父母離世后,在村里人的幫助下吃百家飯長大,退休后他和夫人用畢生積蓄在村里建立了一個教育基金,把宗祠改變成文化室,讓家鄉(xiāng)的孩子們有書讀、讀好書。
他們,永遠是他們......
(編輯 柴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