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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淖河邊的民生

2021-01-25 11:19:43周榮池
美文 2021年1期
關鍵詞:王二燒餅汪曾祺

寫在前面的話

周榮池

汪曾祺不是一位鄉(xiāng)土作家。他早期的市井生活決定了底色,也能從日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到其精神內(nèi)質(zhì)。但汪曾祺的文學世界和鄉(xiāng)土有巨大牽連也是毫無質(zhì)疑的。學人孫郁在《汪曾祺的鄉(xiāng)土》中開宗明義地寫道:“汪曾祺不喜歡把自己看成鄉(xiāng)土作家,但說他的作品有鄉(xiāng)土氣,那不會反對的吧。閱讀他的文字時,打動人的有時是南方水鄉(xiāng)的畫面。在小說、札記里,都那么楚楚動人地呈現(xiàn)著?!?/p>

汪曾祺在故鄉(xiāng)高郵生活了十九年的時代場景是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從地理空間上講,身處高郵北門外東大街的地域是富庶繁華的市井地界,而這里恰恰是連接城鄉(xiāng)的重要節(jié)點,城鄉(xiāng)之間通過大淖河這樣一個地理位置進行著現(xiàn)實和精神的交流互動;從時代意義上講,那個被文學經(jīng)典化的時間節(jié)點在城鄉(xiāng)差異上還沒有今天這樣顯著,城鄉(xiāng)之間還處于復雜甚至含混的關系中。即便是到了今天,城市化向農(nóng)村延伸,而鄉(xiāng)愁又在城市中被一再表達,都只能說明在鄉(xiāng)土中國里城鄉(xiāng)之間水乳交融的關系。厘清這種關系對于我們理解和繼承汪曾祺的文學世界有重要作用。同時,通過汪曾祺文學視角對城鄉(xiāng)關系的梳理和表達,我們也能尋找到對當下城鄉(xiāng)發(fā)展的一種精神引力——這也正是今天汪曾祺的文學世界如此地被一再打開、探索和表達的原因所在——他筆下的鄉(xiāng)土世界以及他對城鄉(xiāng)之間關系的態(tài)度和處理對我們的私人生活、城鄉(xiāng)生存以及文化生長有著強烈的啟示,這也正是文學經(jīng)典的魅力之所在。

作為汪曾祺的小鄉(xiāng)黨,我在地理和區(qū)域文化上對汪曾祺筆下的鄉(xiāng)土世界的尋找和探索有現(xiàn)實優(yōu)勢和自然責任,所以便從這個角度出發(fā),開始我們的尋夢之旅。大淖河、上河塘、澄子河、庵趙莊、馬棚灣、子嬰河、泰山廟等這些被文學經(jīng)典化的名字背后是一個城市的民生、文脈、底蘊、風度和情懷。我虔誠地希望在尋找和表達過程中尋找到一種現(xiàn)實而有效的精神力量,而不僅僅是同鄉(xiāng)后學的感性深情。同時,作為一個底層治理的參與者,這些年我也深刻地感受到城鎮(zhèn)化、城市化以及全球化背景下城鄉(xiāng)在文化心理上共同發(fā)展的必要性——而我以為,我們能在汪曾祺的文學世界里找到一些實證和方法。

所以,我以為這一次寫作是朝圣、解讀和梳理,至于能不能抵達和實現(xiàn)所愿,在文學的語境中,我們就不必那么現(xiàn)實和勢利,也許詩性、誠摯以及理智的表達會給我們一個最美好的答案。

大淖河邊的民生

城門是民生的接口。養(yǎng)活城市的鄉(xiāng)土從此入門,回饋鄉(xiāng)土的富庶由此出發(fā)。城鄉(xiāng)共生是鄉(xiāng)土中國在生產(chǎn)資料和精神內(nèi)質(zhì)上的一種互相安慰,這種安慰的力量是生動的,巨大的,也是迷人的。

運河小城高郵和很多城池一樣,有一種天然的南與北之間的分割。大致上來看,城在南而鄉(xiāng)在北,北門地界是鄉(xiāng)土抵達城市的重要入口。東北鄉(xiāng)的人們要從大淖上岸過東大街向西才能看見進城的北門。鄉(xiāng)人以及外地人從北面進城,首先經(jīng)過的是手工業(yè)聚集的東大街,這里有滿是煙火味道的市井氣息,這里的人靠手上的活計讓日子生生不息。城里人又從南門出去,帶著的是經(jīng)商求學的夢想。那里是官紳士人聚居的舊地,那里的人靠口舌上的周旋讓生活體面排場。也就是說,北門是勞力的,南門是勞心的。但說到底,是北門和北門外共生的市井與鄉(xiāng)土養(yǎng)活了城市。北門,特別是東大街的生生不息,是這座城池的底氣所在。每一座城市都是被貧窮與弱勢養(yǎng)活的。如果城市里每一戶人家都家境殷實的話,那么就會集體失去生活的決心和氣力,或者他們只有依賴貧困的鄉(xiāng)村為市井供給續(xù)命,這是一種很無奈并令人心疼的人間哲學。

大淖是小城東北水上的入口,也是鄉(xiāng)土和市井的接口。

北鄉(xiāng)人進城的船從大淖河登岸。踩慣泥土的腳板在水上的船頭一晃蕩,就跳上了鋪在巷子里的青石板。東大街依舊在北門之外——雖然這里繁華富庶,但地理上還在北門之外。不過,這似乎是別有用心的合理安排,它讓鄉(xiāng)土和市井之間的交接顯得更加自然,給鄉(xiāng)下人心理上更多的舒緩和撫慰。當然,這樣也讓大淖這種“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地域生發(fā)了更多的可能和詩意,故事由此悄然發(fā)生。

大淖河連接的是古橫涇河與越塘河,不過是一段河流。說是河,更像是一處異形的水泊,是通往里下河腹地的大河與城內(nèi)河流的交界。就像是兩段水管的接口,交接連通的地方并不規(guī)則而自成一體。關于大淖河,汪曾祺在《〈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做過自己的考證:

大淖是有那么一個地方的。不過,我敢說,這個地方是由我給它正了名的。去年我回到闊別了四十余年的家鄉(xiāng),見到一位初中時期教過我國文的張老師,他還問我:“你這個淖字是怎樣考證出來的?”我們小時做作文、記日記,常常要提到這個地方,而苦于不知道該怎樣寫。一般都寫作“大腦”,我懷疑之久矣。這地方跟人的大腦有什么關系呢?后來到了張家口壩上,才恍然大悟:這個字原來應該這樣寫!壩上把大大小小的一片水都叫做“淖兒”。這是蒙古話。壩上蒙古人多,很多地名都是蒙古話。后來到內(nèi)蒙走過不少叫做“淖兒”的地方,越發(fā)證實了我的發(fā)現(xiàn)。我的家鄉(xiāng)話沒有兒化字,所以徑稱之為“淖”。至于“大”,是狀語。“大淖”是一半漢語,一半蒙語,兩結(jié)合。我為什么念念不忘地要去考證這個字,為什么在知道淖字應該怎么寫的時候,心里覺得很高興呢?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想寫寫大淖這地方的事。如果寫成“大腦”,在感情上是很不舒服的。——三十多年前我寫的一篇小說里提到大淖這個地方,為了躲開這個“腦”字,只好另外改變了一個說法。

但直到今天,在高郵人的嘴里,提到這個地方仍然音作“大腦”,又有大腦巷以及大、小腦河邊之類的名稱,可見一個地方的記憶和習慣是頑固的。特別是像大淖這樣已經(jīng)“出名”的地方,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虛擬世界里都是一種強大的存在。因為它不僅僅只是一泓連接城鄉(xiāng)的水泊以及岸邊的屋舍街道,它是這座城池記憶、滋味、風氣甚至具體到情緒、脾性、心境等林林總總的集散地,某種程度上,它真正是這座下河之城的“大腦”。而這些迷人的存在都寓含在民生之中,這就給了我們非常清晰的提示:一個城市的根源和動能正在于平素的日常和民生,認識和養(yǎng)育這種民生的日常正是道之所在。

汪曾祺家在小城竺家巷以東,南至他常提起的臭河邊。竺家曾是望族,另有竺家小巷,可見家勢之大,但竟不知何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再也不見任何事實和依據(jù),只留下一個不再重要的名字。臭河邊的水從上河——也就是大運河——流下來,流經(jīng)養(yǎng)豐閘,過承志橋向東流,折彎過三元橋,到汪家巷巷頭轉(zhuǎn)直角向東流去。到了這里的水面就忽然開闊起來,經(jīng)螺螄壩,流向越塘河,向東最終與北澄子河相通,向北又西折而去,通往大淖,并連接古橫涇河,通達鄉(xiāng)村。

汪曾祺家所在北城門東北以外的東大街,仍然是繁華富庶的好地方,各個階層魚龍混雜,煙火人間。東大街在清代叫孝義東鋪,解放后叫人民路,年長者仍通稱“東街”。汪家院落西至竺家巷,南至臭河邊,東至科甲巷,北則到東大街——東大街與竺家巷交匯處是汪曾祺人生和文學世界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這個如今平凡無奇的十字路口向西到北市街進入古城北門,向北則是草巷口,通往大淖,向東是東大街核心區(qū)域所在,又有大淖巷通往大淖河。鄉(xiāng)人朱延慶在《汪曾祺與東大街》中羅列東大街諸多店鋪,就像是一本書繁復的注腳一樣,證實著這位汪家“慣寶寶”在東大街生活十九年所記得的點點滴滴。如今,這些地方大多已經(jīng)只是地名,茍延殘喘的舊時光終于敵不過時間的冷漠。但即便是已經(jīng)成為標簽一般的名字,依舊是像有了包漿的舊物件,你一看見就會暗自心悅誠服地說:這是對的。無論時光和現(xiàn)實如何殘酷,變化多么日新月異,這些地名已經(jīng)是一個文學家字里行間深情的意象。哪怕一切不再有現(xiàn)實的依據(jù)和作用,你仍然愿意努力記得那些已經(jīng)模糊的東西,它們以虛擬之力建造了一個龐大而強盛的精神世界:

竺家巷口是“七拳半燒餅店”,進巷是如意樓(坐西)、得意樓(坐東)兩家茶館兼酒樓。向東,吳大和尚燒餅店,他有漂亮的妻子。再向南就是顧家豆腐店,有一個相當美的女兒。斜對面就是汪曾祺小學同學邱麻子家,小學三年級時因為“摸”了女生,被學校開除了。巷尾是嚴氏閣,至今還有一個閣樓在,老百姓都說成“胭脂閣”。嚴氏閣是個大的牛集市,有水塘給牛打汪汪。向東是唐家小新娘子家,汪曾祺母親時常在自家花園里摘上幾朵鮮花送給剛結(jié)婚的小新娘子。再向東,即今傅公橋路東邊,是薛大娘家和她家的大片菜地。竺家巷的斜對面是馬家線店,老板是樊川人。馬家線店的隔壁是源昌煙店。源昌煙店的斜對面是戴車匠家。戴車匠左鄰是侯家銀匠店,后來搬到吉升醬園旁。右鄰是楊家香店。戴車匠對面是陶家炮仗店,門面還在。《歲寒三友》中陶虎臣的原型即是陶老板。陶家炮仗店西面是藍建芳兒子開的碗盞店。藍家碗盞店再向西就是談家大門樓,這是汪曾祺祖母的父親談人格的家,有幾十間房,連萬順醬園家的人也住在里面。汪曾祺自己說,他《徙》中的談甓漁原型就是談人格。談人格是清代同光體詩人,編過《高郵竹枝詞》。他沒有做過什么大官,不過他的學生有的很有出息。

談家大門樓斜對面是竺家小巷,巷口坐西朝東的第一家住著汪曾祺小學、初中的國文老師高北溟,臨街的兩間門面房猶在,幾易住戶。高家三代都租住在這里,面積不大,還有小花園。高北溟為人正直,對學生要求很嚴,如今的年長者還記得他的模樣。當時的人給他起了個綽號“高紅臉”——他遇到不如意的事就漲紅了臉。

竺家巷斜對面是王家熏燒店,那條街上的人們都稱這家為“南京佬”。竺家巷向東兩家是邵家茶爐子,開了六七十年了,隔壁就是保全堂藥店,兩間鋪闥子門,門對子是汪曾祺祖父親自擬的:保我黎民,? 全登壽域。汪曾祺常到保全堂來玩,店里的管事、刀上、同事、相公都親切地稱他為“黑少”,汪曾祺很高興,他小名叫“小黑子”,“黑少”即“小黑少爺”。

保全堂對面是連萬順醬園,《橋邊小說三篇》中的《茶干》就是寫的連萬順醬園的事。連萬順醬園向東,隔大淖巷,再幾家就是吉升醬園。吉升醬園產(chǎn)一種陳瓜酒,近似于黃酒,其性溫和,其味醇厚,尤其盛銷于東臺、大豐一帶,婦女分娩時都以陳瓜酒代替姜艾湯。吉升醬園在東臺劉七巷內(nèi)設立分店,老板的一個兒子就客寓在東臺。吉升醬園正對面是科甲巷,巷內(nèi)住著王姓、陳姓、夏姓人家,他們的上代有人做過官。由吉升醬園出來走一二十米就是螺螄壩舊址,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修路時挖出大量的木樁。

螺螄壩是通向下河的重要壩口,它連接著臭河邊和越塘河,向東便分別流往澄子河與大淖河。

這些地名和店鋪不需要任何現(xiàn)實邏輯去羅列,甚至不需用任何文學的手法和邏輯去組織,它們躍然紙上后,立刻詩意叢生;它們歷久彌新而熠熠生輝,是因為那一代代已經(jīng)逐一離開的人們。即便是一百年后的今天,甚至可以預言再過一百年時間,當我們看看汪曾祺文學世界里的那些普通或者異秉的人們,他們似乎從來不會離去。他們的骨血、情緒、智慧,哪怕是愚昧都還流淌在老城人的血管里。他們的喜怒哀樂也從來沒有離開,這一點你可以在每一個角落以及每一個時間抵達時就立刻得到驗證——而汪曾祺的文字,可能正是東大街,或者說這座小城人間百態(tài)的一本說明書。

鄉(xiāng)人陳其昌是有心人,他專門尋訪過大淖的眾多人物,讓紙上的那些唯美的形象一個個回到現(xiàn)實里來。原來,他們一個個就是東大街上的“大小伙”“二丫頭”,都是普通生活里的普通存在,但正是這種普通,成就了經(jīng)久不衰的頑強魅力。如果談偉大和熱烈,可能反而更加容易速朽——這是顯而易見而不被人重視的道理。

這也正是汪曾祺和他的文學世界中樸素而強大的精神力度。

平凡日常的高妙之處,正在于它并不依靠某種正式或者繁復的道理。它們甚至從來不要思考什么理論,它們就是腳踏實地去賣力地生活和生長,甚至能將煩惱也作為生長的能力,這就動人甚而迷人了。曾經(jīng)的很多人們就是靠腳力、手力或者肩膀去謀生。如今,許多這樣的人們和手藝都在消失,錫匠、銀匠、車匠、木匠都隨著技藝的革新慢慢消失。并不是人們不愿意吃苦了,而是生活不再需要那些緩慢、優(yōu)雅的技藝,而這些技藝原本是用來糊口,而不是用來娛樂的。

如我們這樣后來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已經(jīng)很難懂得那些手藝人和手藝活的秘境與細節(jié)。這是時光對現(xiàn)實的一種阻拒,也是汪曾祺以及他的那個時代的秘境。它們一旦歸隱在文字里,就又能長久地開始新的生長。但是,你似乎只能是喜悅,不能做到真正的抵達或者懂得。說到底,這對于所有后來者和外人而言,是一種和藹的拒絕——也只有這樣,這個秘境才珍貴無比,才能夠被我們一再地記得和提起。

我們那里的燒餅分兩種。一種叫做“草爐燒餅”,是在砌得高高的爐里用稻草烘熟的。面粗,層少,價廉,是鄉(xiāng)下人進城時買了充饑當飯的。一種叫做“桶爐燒餅”,用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一層泥,爐底燃煤炭,燒餅貼在爐壁上烤熟?!巴盃t燒餅”有碗口大,較薄而多層,餅面芝麻多,帶椒鹽味。如加錢,還可“插酥”,即在搟燒餅時加較多的“油面”,烤出,極酥軟。如果自己家里拿了豬油渣和霉干菜去,做成霉干菜油渣燒餅,風味獨絕。

燒餅并不是稀罕的食物,也未必就是這里最好的,但是對于這里的人來說,當然是家門口的最好。你不信細細琢磨,平素里人要問你哪里的東西最好吃,家門口的那爿小店一定是當然的“天下第一”。保全堂東家的日子在高郵城算是闊綽的,但對這點小食汪曾祺情有獨鐘。據(jù)說,他在東大街吃燒餅是可以記賬的,燒餅店的老板知道他是保全堂家的少爺,所以總是先拿了給他,不怕沒有地方要錢。他似乎對燒餅又有特別的情感,在《八千歲》中,這種燒餅還是有聲音的:

……這家專做“草爐燒餅”。這種燒餅是一籮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點油,沒有什么層,因為是貼在吊爐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爐燒餅,以別于在桶狀的炭爐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爐燒餅”。這種燒餅便宜,也實在,鄉(xiāng)下人進城,愛買了當飯。幾個草爐燒餅,一碗寬湯餃面,有吃有喝,就飽了。八千歲坐在店堂里每天聽得見左邊煎炒烹炸的聲音,聞得到雞鴨魚肉的香味,也聞得見右邊傳來的一陣一陣燒餅出爐時的香味,聽得見打燒餅的槌子擊案的有節(jié)奏的聲音:定定郭,定定郭,定郭定郭定定郭,定,定,定……

“草爐燒餅”和“桶爐燒餅”并不是一種味道。同樣的,“桶爐燒餅”當然也不會是一種標準的味道,就像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捌呷搿笔莻€子矮夸張的說法,“八千歲”靠八千錢起家,“王二”是因為他排行老二。其實,即便是他們沒有這些奇怪的名字,大淖邊的生活依舊還是成立的,但一定沒有那么有滋有味。比如說,沒有了王二的熏燒,大淖河邊的生活照樣可以過下去,但一定少了很多吸引城鄉(xiāng)人的味道,就像王二如果用他的真名王廣喜,那就不像個有意思的人物了。

《異秉》中的王二原來是蘇州人,他自己說是“十笏堂”的子孫,人們背后都說他吹牛皮。有一年春上,大淖河邊賣苗禽的漢子到蘇州做生意,果真見到“十笏堂”的祠堂,便冒充王廣喜,在蘇州被同宗款待了三天。從此,王二家宗屬“十笏堂”一說和他這個外來戶手藝人一樣,在東大街的保全堂門口“站住腳”了。他攤子上的味道也不是吹牛皮的。大淖河上來的東大街,從東往西有四家賣熏燒的:張大狗子、王二、“南京佬”、戴大網(wǎng)子。他們本都是傍店設攤,沒有自己單獨的門面,惟獨王二后來有了半爿店堂,但是依然沒有什么像樣子的店號,人們記得王二也就足夠了。

因為大概汪曾祺只記得攤子在保全堂門口的王二,而保全堂是他自家的生意,所以他也記得很清楚,這個人“大解和小解分開來”的異秉。王二的生意在《異秉》中是這樣做的:

他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后面過道里,挨墻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里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把瑹背佧u豆腐干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到了上燈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里煤油已經(jīng)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jīng)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

不知道王二生意的由來有多少年,但是王二之后一百年的東大街雖然改名為人民路,但路上熏燒攤的形式、內(nèi)容、味道以及經(jīng)營狀況與當年如出一轍。大概大淖河邊的人們是按照流程將所有的日子記錄下來的,不然生活難以這樣封閉與頑固,而這樣的封閉與頑固又是那樣動人心弦。

日常是可以打敗過去的,味道也是可以抵消遙遠的。

《大淖記事》中有這樣一個有趣的場景:

有一回,叔公聽見賣餃面的挑著擔子,敲著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你們敢不敢到淖里洗個澡?——敢,我一個人輸你們兩碗餃面!”——“真的?”——“真的!”——“好!”幾個媳婦脫了衣服跳到淖里撲通撲通洗了一會。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面!”

這碗面如今頗有些名氣,原來,它的味道早就很誘人,竟然能引得小媳婦解衣服下水。眼下,好像關于東大街和這座運河邊小城的記憶都是被這碗“醬油面”拯救的,其實,它是那么簡單、樸素,可偏偏就被人們奉若神品——有人驅(qū)車專程要下高速來吃上一碗,再繼續(xù)趕路。在《吳大和尚與七拳半》中,出走四十二年的汪曾祺幾乎交出了一份關于高郵面條的“操作指南”,而且這份指南現(xiàn)在還在統(tǒng)領著高郵兩百多家面館的味道:

湯料只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如不加湯,只將面下在作料里,謂之“干拌”,尤美。我們把餛飩叫做餃子。吳家也賣餃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餃面”,即一半餛飩,一半面。

這些大淖河邊的樸素味道,正是后人呼天搶地呼喚的鄉(xiāng)愁。

鄉(xiāng)下人從大淖河進城,城里人在此與鄉(xiāng)下人見面。他們之間并非完全親切而沒有芥蒂,但是因為日子要過下去,所以比如買草的討價還價,賣草的只認死理,最終還是要妥協(xié)在草巷口的交易中,但彼此都會在心里說,城里人(鄉(xiāng)下人)“人色”不好。大概鄉(xiāng)下人認為城里人刁酸,城里人認為鄉(xiāng)下人窮嗇——城鄉(xiāng)的心理暗戰(zhàn)就在大淖河邊默默地展開。但這種爭執(zhí)并沒有什么破壞力,它甚至還是建設生活的方式和動力,不然日子怎么有意思和有勁頭呢?

所以,一個地方的“人色”如何是很難說的事情。在《大淖記事》中,這里的“人色”似乎由來已久地值得琢磨:

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做“倒貼”。

因此,街里的人說這里“風氣不好”。

到底是哪里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

城鄉(xiāng)過渡的大淖河邊,鄉(xiāng)土氣息更重一點,因為更自由隨心大概才是人們的本性。其實說到大淖河的“人色”,或者鄉(xiāng)野土村的“人色”,到底又比所謂正經(jīng)的城里“丑”多少呢?臭河邊的“薛大娘”大概可以為大淖河的日子,以及古往今來的所有生活作證,證明汪曾祺所說的“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在汪曾祺的散文和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薛大娘,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或者說是一類人。古往今來,他們腳板踏實地走在大淖河邊,他們的故事也一直在上演著,并不在乎衛(wèi)道士們的過度指責: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門口,對呂三說:“你下午上我這兒來一趟?!?/p>

呂先生從萬全堂辦完事回來,到了薛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進了屋里?!Υ竽锏膬鹤右呀?jīng)二十歲,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薛大娘和呂三的事漸漸被人察覺,議論紛紛。薛大娘的老姊妹勸她不要再“偷”呂三,說:“你圖個什么呢?”

“不圖什么,我喜歡他。他一年打十一個月光棍,我讓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這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對?誰愛嚼舌頭,讓她們嚼去吧!”

呂三是保全堂的相公,他從鄉(xiāng)下來,在城里做“職業(yè)經(jīng)理人”,每年只有一個月在鄉(xiāng)下婆娘的懷里。薛大娘的床鋪好像就成了呂三把城鄉(xiāng)的日子都兼濟起來的溫暖。這是一種過渡,一件聯(lián)系,也是一種救贖——這也是汪曾祺《大淖記事》等諸多故事中許多人們的樣子,因為這個地方的“人色”就是這個樣子的——至少是說不出什么切實的錯誤的。是大淖河的日子和觀念給這個生活于此十九年的“少爺”以生動的教育,鄉(xiāng)土的煙熏火燎是市井的來源、補充,也是休戚相關的聯(lián)系,是蕓蕓眾生自由自在的人性。

大淖成了城內(nèi)城外以及新舊之間一篇鄉(xiāng)土小品文的一個破折號,一段停頓在現(xiàn)實中死水微瀾的記憶。即便不再有船來客走的熙熙攘攘,它仍然意蘊豐贍地流淌在已經(jīng)消失的舊世界里。它那么近,又那么遠:

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臅r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

(責任編輯:孫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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