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蕾
摘?要:隨著媒介文本邊際的模糊化,以及受評論員記者化趨勢的影響,普利策新聞評論文本表現(xiàn)出重視消息來源的趨勢。筆者從2019年《圣路易斯郵報》的獲獎文本中,共收集到63個消息來源數(shù)據,且消息來源的類型、具名性、層級性、對立性、故事建構性、話語表達性、被處置方式都表現(xiàn)出豐富的文本意義。本研究一是可以拓寬對新聞評論生產的認知;二是可以對媒介新聞評論機制的變革帶來啟示。
關鍵詞:消息來源;普利策;新聞評論
中圖分類號:G21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21)01-0051-04
《亞特蘭大日報》社論撰稿人蘇珊談到:“最好的社論撰稿人是那些記者。不是前任記者,而是現(xiàn)任記者。撰寫社論,撰寫優(yōu)秀社論,需要細致的調查和挖掘,以確保你獲得一個觀點”[1]??道聞t指出,“淵博而權威的消息來源是專欄作家工具箱里的寶貝”[1]。2019年的普利策新聞評論獎頒給了《圣路易斯郵報》的托尼·曼森哲,托尼的作品表現(xiàn)出對消息來源的重視,這符合美國新聞評論依賴于采訪調查來進行寫作的傳統(tǒng)。本文將以托尼·曼森哲的10篇獲獎文本為樣本[2],對其進行以消息來源為中心的話語分析。
一、獲獎文本消息來源的總體性描述
筆者選取的10篇獲獎文本共產生了63個消息來源數(shù)據,其中消息來源最多的是10號文本,為11個,而4號文本最少,為3個,平均每篇文本有6.3個消息來源。這63個消息來源可以分為人物、機構和證明材料三大類,其中人物消息來源為54個、機構為1個、證明材料為8個。由于本文主要探討人物消息來源的運用問題,所以去除機構和證明材料類消息來源,并且不計算文本內部重復出現(xiàn)的消息來源,還剩下24個有效消息來源數(shù)據。這24個消息來源的具名程度非常高,只有2個為匿名處理。剩下的22個消息來源,對姓名、身份、私人性背景均呈現(xiàn)的消息來源有8個,可以知道姓名和身份的有14個。例如,維多利亞·布蘭森這個消息來源,既有姓名,也告知她是一個48歲的單親母親,還告知她的家庭情況、生命經歷以及現(xiàn)實困境。而馬修·穆勒這個消息來源,告知了姓名和身份,他是密蘇里州公共辯護辦公室的高級訴訟律師,主要工作是代表因貧困入獄的窮人提起訴訟,但是文本中并沒有呈現(xiàn)馬修·穆勒的私人性背景。
消息來源的層級性,體現(xiàn)了消息來源在文本中被賦予的話語表達權是有差別的。處于高級別層次的消息來源通過故事化敘述、話語、細節(jié)被呈現(xiàn),處于低級別層次的消息來源,在信息量上相對較少,在呈現(xiàn)方式上比較公式化,缺乏私人故事中的建構。高低層次之間是中級別層次的消息來源,它雖然也沒有在故事中呈現(xiàn),但是話語呈現(xiàn)的數(shù)量更多,層次更加豐富。在22個具名清晰的人物消息來源中,高、中、低的個數(shù)分別為:8、11、3。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弱勢人物消息來源都為高階呈現(xiàn)。
消息來源的對立性,是指消息來源與作者觀點的關系。如果消息來源與作者觀點一致,被稱為正向消息來源,不一致則被稱為負向消息來源。本文選取的24個人物消息來源文本中,有22個具名清晰的人物消息來源都屬于正向消息來源。
消息來源的被處理程度,是指消息來源在文本中的角色設定,分為受害者、辯護者和加害者。在本文選取的24個人物消息來源文本中,受害者有7個、辯護者和守護者有16個、對立者有1個。
二、 偏向研究和弱勢消息來源的高階呈現(xiàn)
偏向問題是消息來源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議題。王芳在《當前我國大眾化報紙消息來源偏向研究》中梳理了這一研究的國外學術脈絡。從學者Gans對電視新聞和雜志消息來源的研究,到學者Sigal對《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頭版新聞消息來源的研究;從Kim對5個國家報道亞洲金融危機時的消息來源研究,到Grabe等人對報紙消息來源性別分布的研究,這些研究分別證明了媒介在新聞生產中偏向于使用知名人士、官方人士、專業(yè)人士、男性等強勢消息來源。王芳針對我國大眾化報紙的研究,也得出以下結論:“新聞報道中更常出現(xiàn)的是政府官員、專家學者、經濟精英等強勢者,而普通民眾作為無權力、無權威的消息來源,發(fā)言機會很少,且常在被動、單一的情境中說話。強勢消息來源是議程設置的主要定義者,而弱勢消息來源則無力影響議程,即使成為消息來源,也會淪為被他者言說的境地”[3]。
偏向問題其實質是強勢消息來源在文本中被高階呈現(xiàn)。第一,表現(xiàn)在數(shù)量上。王芳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官方階層占比為2%左右,但是在采集的977篇新聞報道中,官方消息來源占到消息來源總數(shù)的42.3%??梢悦黠@看到,官方消息來源在新聞報道中被放大了[3];第二,表現(xiàn)在強勢消息來源被呈現(xiàn)的方式上。強勢消息來源發(fā)出者不僅在各類新聞、不同主題新聞、硬新聞中成為“首要定義者”,并且扮演著評論者、闡釋者的角色,甚至成為一言堂和“金子塔尖”式的消息來源。
托尼·曼森哲的新聞評論則徹底扭轉了消息來源的偏向問題,弱勢消息來源反而被高階呈現(xiàn),強勢消息來源則成為弱勢消息來源的辯護方。這同樣表現(xiàn)在數(shù)量和呈現(xiàn)方式兩個方面。
在數(shù)量上,本文選取的10篇文本的弱勢消息來源共有7個,這些弱勢消息來源的主角總的特點是貧窮,窮到偷了一根價值8美元的睫毛膏。這種貧窮的命運仿佛是一個詛咒,他們有人從未見過父親又早早染上毒癮,有人被誣告惹上官司,有人身體殘疾,有人陷入家庭暴力。當他們因小偷小摸和其它一些輕罪被逮捕后,就會產生監(jiān)獄食宿費,這筆費用又會加劇他們的貧困,也會讓他們陷入司法審查中。這些弱勢消息來源在任何一種社會情境中,都是美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
在呈現(xiàn)方式上,弱勢消息來源被懸宕的開頭引入文本,托尼·曼森哲采用一種完整性的敘述視角展現(xiàn)了消息來源的生命故事,也在細節(jié)、話語、互動中勾勒出鮮活的生命狀態(tài)。這完全打破了偏向傳統(tǒng)中弱勢者那種僵化、刻板性的呈現(xiàn)。
對羅布·霍普的呈現(xiàn)方式,他出現(xiàn)在3號文本《隨著選舉的臨近,圣弗朗索瓦縣檢察官再次推遲了司法審判》中。托尼·曼森哲首先用故事化方式呈現(xiàn)了他被人誣告陷入牢獄之災的故事,又通過他的伴侶布朗的話語,表達了霍普的態(tài)度:“他不會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情辯護”。當霍普脫去囚衣,換上自己的衣服,擁抱布朗時,這些細節(jié)呈現(xiàn)了霍普生活的另一個層面。作者對霍普的高階呈現(xiàn),還加入了判斷,如“羅布·霍普是一個自由的人”。讓讀者感受到托尼·曼森哲對霍普性格的尊重。在3號文本的結尾,托尼·曼森哲又用一種散文詩般的方式賦予了霍普一種人格上的美好:“在這個清爽的秋日,霍普正忙著享受一切,那灑在他臉上的陽光,也灑在起伏的山丘和落葉上。陪伴他的還有一個始終為他的自由而奮斗的愛人”。
對弱勢消息來源的高階呈現(xiàn),本質上是托尼·曼森哲新聞觀念的徹底勝利,戰(zhàn)勝了消息來源偏向問題。被低估、被忽視的美國社會的底層人物在新聞評論文本上被重估、被重視,他們不再刻板僵硬,不再無足輕重,每個人都像是一個悲慘命運中的傳奇,展示了“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三、弱勢消息來源的建構方式
(一)弱勢消息來源在“故事”中被建構
托尼·曼森哲用“故事化”的方式建構弱勢消息來源,而對強勢消息來源則只保留姓名、職務和話語。正是在這一點上,弱勢消息來源顯示出了高階性。
托尼·曼森哲喜歡在評論中為弱勢群體搭建一個故事框架,這個故事框架猶如一個保護傘,在溫暖的敘述和用心的細節(jié)中娓娓道來弱勢者的辛酸和堅持。傳統(tǒng)的新聞評論倡導一種理性的論證框架,敘述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證明論點。在托尼·曼森哲的文章中,敘述是為了講好一個邊緣人物的故事,讓弱勢者重新站到社會關注的焦點上。故事重復著一個主題——這個社會瞧不起窮人,卻通過在窮人身上榨取錢財維持著自己的體面。一個是故事框架、一個是說理空間、一個是私人性的故事、一個是公共性的議題,這種疊拼式架構,為文本增添了獨特的氣質。人類對故事的接納程度好過說理,故事能夠喚起人類的情感共鳴。有趣的是,托尼·曼森哲完全放棄了給任何一個強勢消息來源搭建故事框架的機會,強勢消息來源被處置的精確和程式化,而弱勢消息來源則被處置的浪漫、溫情、飽滿,盡管他們的生活不如意,可是不如意的生活也展示了旺盛的生命力。這就是托尼·曼森哲的思路,他用故事化打通了人們通往堅硬公共議題的路徑,借著故事和人物,人們開始關注遠離日常生活的悲慘世界。
反復被托舉的弱者故事,情節(jié)雖然悲慘,但人性卻并不壓抑。讀者閱讀故事,也緩慢走向了公共議題。一位年近半百的祖母,糾纏在破碎婚姻導致的撫養(yǎng)費訴訟中;一位家世凄慘因窮致偷的女孩;一位因腦損傷忘記支付車費的殘疾人;一位少年時偷了割草機的中年父親;一位熱愛自由卻被誣告陷入困境的男子;一位遭遇家暴和背叛的女人。每個故事都有其獨特的敘述視角和故事情節(jié),故事的內核相似,人物卻具有獨特的個性。故事拉近了讀者和弱者的距離,提升了讀者的同理心與共情力,讀者開始思考公共議題與他人和自己的連接點。為了促成這種連接,托尼甚至獻出了自己的故事。
托尼作為《圣路易郵報》的記者,屬于有社會地位和話語權力的強勢消息來源,但是托尼甘當管道,實現(xiàn)了強勢消息來源與弱勢消息來源的深入溝通。6號文本《是時候徹底關閉債務人監(jiān)獄了》,托尼遭遇了采訪對象艾米·穆爾的質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為什么要寫窮人、癮君子和重罪犯?你為什么要講述全州鄉(xiāng)村居民的公民權利遭到當?shù)刂伟补?、檢察官和法官的踐踏這樣的故事?”穆爾的發(fā)問激發(fā)了托尼的恥辱感,因為穆爾質疑了他的動機。這些質疑代表了穆爾作為弱勢消息來源個體的不安全感,也可以看作是整個弱勢群體對強勢群體的懷疑。托尼謙卑自己,敞開了自己的經歷。
很多年前,托尼被警察攔下,銬上手銬,起因是他忘記了一張超速罰單,于是警察開了逮捕令,幸好托尼身上有現(xiàn)金可以交保釋金。這次經歷促使托尼思考:如果他是窮人,而且是黑人,居住在圣路易斯縣北部,再如果,他是一個貧窮的白人,住在登特縣的鄉(xiāng)下,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如果他在監(jiān)獄里度過周末,社會服務機構就會帶走他的孩子。所以當他聽到穆爾的故事,聽到貝爾根、班德曼、布斯、艾佛茨的故事,聽到人們因輕罪而被監(jiān)禁,因監(jiān)禁而無法從債務中脫身,從而毀了生活,這些故事讓他了解到其實窮人和他自己犯的錯誤是一樣的性質,可是結局卻如此不同,他被社會的不公平和司法的腐敗震撼了,決心寫評論揭發(fā)這些黑暗面,保護弱勢者。
托尼的反思精神和同理心讓他的作品獲得了悲天憫人的氣質,也促進了強勢消息來源和弱勢消息來源的溝通。托尼無非要表達的是,我作為評論員,是一個管道,也是一個可以體悟到窮人傷痛的媒介。托尼敞開自己試驗性的寫作技法,使得評論員記者化這條路走得更遠了,也為中國新聞評論提供了深刻的啟示。
(二)弱勢消息來源在“話語”中被建構
“那是我一生中去過的最可怕的地方?!蓖心峤柚继m森的話語說出了弱勢消息來源心中對監(jiān)獄最深的恐懼。與強勢消息來源相比,弱勢消息來源的話語結構簡單,較為直白、感性,這與強勢消息來源的理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文本話語中,弱勢消息來源的恐懼、糾結、害怕和困惑情緒都被傳遞出來。弱勢消息來源不再是被強勢消息來源敘述的角色,他們有了自己的話語形象。
整個9號文本《卡姆登縣讓一名在2008年就認罪的女士仍感到難以釋然》,都在講述拉普的故事。拉普的表達能力很強,當她被警察丟在一個陌生地方時,她說:“我沒有錢,沒有車,也沒有電話”,“我沒有辦法回到圣路易斯的家,我陷入了困境”。她對監(jiān)獄賬單的荒謬性評價道:“這是一個傳奇”,“不進監(jiān)獄,給了緩刑,但又撤銷了”。拉普還會給卡姆登縣巡回法院寫信:“請求提供服務時間,以代替罰款或者坐牢,以便與我目前的判決同時進行”。她告訴托尼:“正在努力改變我的生活,我希望一切像白板一樣從頭開始”。她也向托尼表達了她近乎崩潰的心態(tài):“看在上帝的份上,已經12年了”,“我失去了工作、房子、汽車和孩子。我已經坐夠了牢,我已經給他們足夠的錢了。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我永遠不可能有一個利落的開始。它什么時候才會停止?”
四、強勢消息來源為弱勢者辯護
強勢消息來源是社會生活中擁有一定政治、經濟、社會地位的人和機構,他們的權威性、可信性和表達性都具有優(yōu)勢,往往受到新聞媒體的青睞,在新聞文本的建構中被賦予更高的話語表達權。
托尼的文章卻顛覆了強勢消息來源總是處于主要地位的處置方式,在本文選取的10篇文本中,強勢消息來源成為弱勢消息來源的辯護方,并且強勢消息來源建構了一個為弱勢群體辯護的證據鏈。這個證據鏈包括了律師、司法官員、眾議院、大法官、批評家的話語,分別從法律、政治、輿論方面實現(xiàn)了對弱勢者的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