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一位喪偶老人從湖南老家到北京投靠在此工作的兒子,盡管兒子兒媳都很孝順,但他還是因為語言不通、生活習(xí)慣不同、觀念不同而倍感孤獨。后來因為到樓下參加廣場舞并結(jié)識了眾多老年舞伴,并對其中一位志趣相投的女伴萌生好感,老人總算驅(qū)除了平日的寂寞。當(dāng)老人對自己的未來滿懷希望與憧憬時,生活的新難題卻不期而至……
一開始老劉并不是小蘋果舞蹈隊唯一的男性成員。能光榮地成為萬紅叢中一點綠,廣場舞娘子軍的黨代表,這事全起因于兒媳一句話。
兒媳孫堯堯一吃完晚飯總反復(fù)勸他出去走走散心,好像他在家里,就有一千一萬個心被堵住了似的。也不知道堵的是誰的心,是老劉的,還是她孫堯堯的。
孫堯堯細眉細眼,皮膚白皙,是個河南姑娘,兒子工作單位的人介紹認識的,談了快兩年,去年年初終于分了房才結(jié)婚。老劉從老家來兒子家也才剛一個多月,這幾十天和她相處得還算融洽,至少沒有明面上的矛盾。孫堯堯的建議聽上去也在情在理:爸爸,您看看下面那些老太每天跳得多起勁!您哪怕不愛跳,吃完晚飯后出門活動活動胳膊腿,對您也有好處。
老劉坐在他老坐的那張?zhí)僖紊稀斑怼绷艘宦?,表示聽到了。媳婦在房間里和兒子抱怨他不愛說話,他偷聽到過一次。其實主要是他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口音重。要不是老伴去世了在家實在孤單,兒子又老打電話苦勸他過來,他才不會人老離鄉(xiāng)。剛來時每句話孫堯堯幾乎都得“爸您再說一遍”,后來他在兒子家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今天媳婦話都問到嘴邊了,不吭聲到底說不過去了。
然而他沒表態(tài)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孫堯堯只好再追問一句:“爸,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時間是一個三月的周六,晚八點。新聞聯(lián)播剛結(jié)束,兒子家在七樓,依然能聽到樓下隱約傳來的動感十足的樂聲。他們家是小區(qū)最臨街的一棟,據(jù)說靠里面的那些樓基本聽不到聲音。自從北京治安管理條例出臺以后,對廣場舞的音量和地點都有了規(guī)范要求,基本就固定在地鐵站附近那一小塊空地。從音樂聲判斷,她們至少出來跳半小時了,而吃完飯老劉呆坐在藤椅上也快一小時了??蛷d本來就小,兒子和媳婦擠在二人沙發(fā)上看電視,他就只能窩在這張?zhí)僖紊?,倒并不是因為藤椅就比沙發(fā)舒服。黃金檔電視劇馬上開始了,但最近這部他不怎么感冒,也不好要求換臺。他有點拿不定主意該怎么答,剛表示深思熟慮地又“唔”了一聲權(quán)作緩兵之計,兒子先不耐煩了:“堯堯,早和你說過爸不跳,那玩意兒只有老太太感興趣。你別老瞎出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
兒子老這樣。孝順是孝順,不過沒準反讓媳婦兒寒心,影響小兩口關(guān)系就不好了。一想到這里老劉坐不住了,“嚯”地從藤椅上站起來。
“爸,你干嗎去?”
老劉終于開了口:“堯堯說得在理。我下樓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就回?!?/p>
他希望自己的聲音別透著勉強,稍微高興一點兒。但口音太重,也不知道兒媳能感受到不。不過沒關(guān)系,兒子會翻譯他的塑料普通話的。小兩口難得能在家單獨相處一會兒,沒準兒想背著他親熱一下呢——他想著,越發(fā)慌不擇路,身上沒帶一分錢就出了門。
關(guān)門的瞬間屋子里似乎有聲音在喊:“爸,爸!”他假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地摁了樓道往下的電梯箭頭。
孫堯堯的出發(fā)點雖然不好說,但老劉一天到晚悶在家里也的確是無聊。白天還能隨便靠著打個盹,晚上就只能坐在藤椅盯著電視發(fā)呆。當(dāng)然也可以回自己房間——其實就是三面封上的小陽臺——翻翻書看看報,從老家?guī)н^來的幾本歷史小說也快看完了。兒子媳婦都在的時候,他不好一直躲在陽臺上,顯得太孤僻;就算在客廳也沒話。偶爾偷偷打量兒子,那么高的一個男子漢了,眉眼還是有他媽的影子,老劉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淚眼婆娑,只能趁人不注意偷偷擦掉。孩他媽剛走那半年,他在家也老是忍不住這樣。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在世時盡管吵吵鬧鬧,人一走,整個人的主心骨都沒了,一天到晚往家里哪個方向看都是空蕩蕩的,又總覺得人還在,尤其廚房和臥室,是幻覺的重災(zāi)區(qū)。他還無意識地叫過好幾回:“素芳啊,素芳?”沒人答應(yīng)才猛地回過神,一陣鼻酸。
這次兒子帶媳婦回鄉(xiāng)過年,終于發(fā)現(xiàn)老父親苗頭不對,擔(dān)心他在老家得老年癡呆或抑郁癥,好說歹說才把他勸來了北京??傻奖本┯帜茉趺礃幽兀克麄儼滋焐习?,他還是一個人待家里。而且一個孤老橫插進二人世界,處處礙事。雖然孫堯堯臉上暫且還沒掛相,但他有感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想,最多再住兩個月,還是回家去吧。在老家一個人雖然孤單點,終究自在些。
老劉沒日沒夜琢磨到底回不回去、什么時候回去的事。他近年來也實在覺得自己老了,手上的力氣也小了,稍微重一點的東西,拎起來就吃力。早上醒來胸口也總是悶疼。前兩年做了心臟支架,此后每天至少要吃十多種藥,有進口的、有國產(chǎn)的,他一開始總分不清哪種每天吃幾片,飯前還是飯后。還是素芳老早前給他謄寫的藥單子,又在每個藥瓶子上都貼了標簽。但藥總是會吃完的。再后來素芳也走了,就只能自己想辦法記住那么多藥分別怎么吃、快吃完還要記得按時去醫(yī)院補。這邊的醫(yī)院還不太熟,還是兒子帶他去了一次附近的醫(yī)院,又重新領(lǐng)了一大堆藥回來。
老劉有時忍不住想,沒準這就是和兒子最后相處的時光了。因此總?cè)滩蛔∽谔僖紊贤悼此?。兒子心大,沒留神,可孫堯堯注意到好幾次了,心里直發(fā)毛,覺得公公有毛病。她哪想得到老劉每天都在天人交戰(zhàn),暗自艱難地練習(xí)和他們道別?但他老拖著,越拖越開不了口——心事一天天越來越沉重,臉皮卻被這說不出口的煎熬磨得越來越?。菏澜缟显贈]什么比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卻一時半會兒走不成更折磨一個自尊心強的老人的了。
沒了老伴,兒子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他終究還是舍不得。一個人孤零零老死在老宅,想想也凄涼。何況,又怎好因為自己一時任性最后陷兒子于不義——回頭兒子得多懊悔、多難受!
最難受的時候老劉甚至想,要是兒子沒結(jié)婚就好了。父子倆搭伙過,也挺好。雖然沒女人,也沒人嫌棄他老子。除了湘鄉(xiāng)話,他并不會說這個世界任何一種語言,普通話也只將將能聽懂。在老家,在他待慣的那個世界,湘鄉(xiāng)話就是最理直氣壯的官話——離老家十幾華里的韶山出了個紅太陽,開國大典上還“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呢!外人聽起來口音和自己完全是一模一樣的,不是本地人聽不出細微差別。
來之前鄉(xiāng)黨笑話他,“一句塑料普通話都不會講就敢上京城”,他還這么理直氣壯地反駁。當(dāng)時覺得自己晚來有靠,再竭力按捺,眉宇間也都是自豪??烧娴搅吮本┚筒煌?。和偌大的北京城相比,他迅速意識到自己的鄉(xiāng)氣和渺小,肉身又狼伉笨拙得無處藏身。甚至一開口就聽到了空氣里哧哧的來自不知何處的笑意。
當(dāng)然孫堯堯還不至于笑出聲。
她后來終于不再“爸你再說一遍了”,再說幾遍反正也聽不懂;而改成一臉驚詫地瞪眼、挑眉,一眼一眼地瞅自己老公,意思很明確:快翻譯。兒子翻了,她卻也沒認真聽,就“哦”一聲,再也沒別的話。
兒子沒在意,老劉卻樣樣看在眼里。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出單元樓去。
出小區(qū)往南就是東四,往東幾百米則是北京著名的簋街,號稱二十四小時永不歇業(yè)的夜宵一條街——北京其他地界,據(jù)說一過九點就別想輕易吃著飯。他剛來北京那會兒,兒子媳婦還帶他去那條街上吃過川菜,吃完好久肚子還像著了火,辣辣地一直麻到胸口。
過兩天他們又帶他去吃火鍋,這次回來足拉了兩天肚子,一直占著衛(wèi)生間。連孫堯堯都急了,在客廳大聲問:“湘菜不也是辣的嗎?爸怎么這么不能吃辣?”
川菜不如湘菜層次豐富,就是個麻。兒子沒好氣道:“我們湖南人吃不慣,再加上爸年紀也大了?!?/p>
老劉某個不好啟齒的部位火辣辣地疼。誰說湖南菜都辣?馬桶上腿都坐麻了的他,此刻無比想念素芳做的小白菜芋頭湯,顏色漂亮,味道清淡。還有油渣炒青菜,最多放一個干辣子,只為增加點顏色,沒辣味。
但此刻正是飯點。簋街沖天的麻辣香氣遠遠地飄過來了。
許是媳婦老讓他跳廣場舞,跳舞隊又正好在他家樓下花壇旁的廣場集結(jié),老劉這次特地多向那群老太瞅了幾眼。本來一直覺得廣場舞折騰,吵人也鬧心。仔細看看,一個個跳得還真一板一眼。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前后左右,左右前后,左手這么一抬,右腿必定那么一踢,頭前后轉(zhuǎn)動,左右對稱,邊上幾個老太手腳稍遲緩些就踩不準節(jié)拍。另兩三個站中間的反而出挑,每下都合乎章法,不偏不倚,節(jié)拍當(dāng)快時快,音樂當(dāng)慢時慢,看得人渾身上下無一個毛孔不舒暢,像趁熱喝了一碗芋頭湯。居然還有道具——紅綢扇子在三月料峭的春風(fēng)里舞得虎虎生威,每張笑臉都籠在一團紅云里。老劉不多時也樂了:這不就是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逢年過節(jié)扭的秧歌嗎?首都就是首都,小年輕二十四小時吃烤串,大媽們成群結(jié)隊扭秧歌,喜慶。
他知道自己沒帶錢,背著手沿東四北大街走了一圈回來,發(fā)現(xiàn)那群老姐妹們還在跳,遂忍不住停下來又看。
老劉個子高,腰板挺直,雖然頭發(fā)全白了,可看上去還是一個很登樣的老頭。沒多久,就有個跳得蠻有章法、尚且有余裕眼觀六路的大姐注意到了他,下一節(jié)休息時專門走到他跟前招呼:“大哥好,你也住這附近???”
老劉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一大跳,過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是和自己說話:“哦,是的,我就住在這過(個)樓上?!?/p>
他被自己的塑料普通話窘住了。好像平時在家口音也沒這么重,怎么一出來,那股子原汁原味的土氣也跟著躥出來了。臉漲得通紅,好在有夜色遮蔽。
“那咱們是鄰居呀,我也住附近。大哥貴姓?”那邊倒毫不介意,而且顯然聽懂了。下一節(jié)音樂響起來了,她也不著急走進十幾個人的隊伍里去。
“我姓劉,劉長青?!?/p>
“ 聽口音大哥是湖南的?”
“就是,湘鄉(xiāng)的。老妹妹你呢?”
“知道,曾國藩家鄉(xiāng)的嘛!我是四川德陽的,聽過沒得?離成都很近?!?/p>
“四川好,四川人好?!彼B說兩個好字,想不起來該怎么往下接。難道說四川菜比湖南菜還辣,所以好?
和他搭訕的大姐看上去也就六十上下,應(yīng)該比他小。在湘鄉(xiāng)可不作興堂客隨便找外頭男人搭話。北京城就是不一樣,作風(fēng)大膽、活潑、開放——同時也嚴肅、緊張、團結(jié)。他盡可能像個城里人一樣得體地笑著,可手心捏著一把汗。
“老妹妹”自我介紹叫王紅裝。他試著問:“可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紅裝?”
她樂了:“劉大哥就是腦殼靈光哦,還不光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紅裝——”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福至心靈,接口道:“‘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也是它?”
紅裝大喜:“簡直說對啰!好多年沒遇到這么熟讀毛主席詩詞的人了!大哥,我們有緣啊?!?/p>
兩個毛澤東詩詞愛好者迅速地聊上了。紅裝說,夜里的簋街也是“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他說,不,是“全國山河一片紅”,到處掛上大紅燈籠,外地人一來,還以為老過節(jié)呢。
這會兒老劉的俏皮話像氣泡壓不住似的直往外冒,連自己也意想不到。在家他可沒這么活泛,經(jīng)常一整晚上不發(fā)表一句意見。其實他還有個感想沒敢說,怕王紅裝說他老不正經(jīng)——舊社會一般是特殊行業(yè)才掛燈籠,北京城也不知作興什么規(guī)矩,青天白日,怪模怪樣。
聊了沒多久,跳舞隊就散了。有人招呼王紅裝一道回,她笑著答應(yīng),臨走時問他:“劉哥,你明天還來不來看我們跳舞?”
他說:“好,好,還來?!?/p>
“那我們不見不散!明兒見!”
老劉沒想到一散心還真就散出個四川妹子來。樓道依舊漆黑,按了電梯升上去,心卻從里到外都亮堂了。進屋看見兒子媳婦親親熱熱偎依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沖他們點點頭就準備回陽臺。但這天晚上孫堯堯尤其關(guān)注他,他臉色一活泛立刻就注意到了:“爸,你跟著跳廣場舞了?”
“今天還沒有,先看了一下。感覺還可以?!彼蛔忠活D地說。以后普通話真要好好練了,畢竟認識了王紅裝。這么大的城,終于也有了一個“不見不散”的朋友。
說完,他繼續(xù)慢慢邁著方步回了陽臺。沒看見兒媳和兒子悄悄做了個鬼臉。
老劉當(dāng)天晚上并沒做什么夢。但第二天白天打開電視機,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自覺地開始學(xué)電視劇里的人說話。
好像說普通話也并沒那么難。
除掉口音,老劉的另一塊心病,是孫堯堯和兒子結(jié)婚兩年了還一直沒孩子。他作為公公當(dāng)然不好催,更不好問。
他早看出來了家里主事的人不是自家兒子。兒子的確足夠爭氣:打小成績就是全班第一,一帆風(fēng)順地考了鄉(xiāng)上的小學(xué),鎮(zhèn)上的初中,縣里的重點高中,最后是北京的重點大學(xué)。在學(xué)校也刻苦,還當(dāng)了學(xué)生會干部,畢業(yè)后很順當(dāng)?shù)乜既×斯珓?wù)員,過幾年單位又分了房,一舉解決了大不易的京城居住問題。否則怎么可能在二環(huán)里的北新橋住著,離最繁華的王府井才三站地?雖然面積小了點,才五十平方,但兒子上班就在朝陽門,近。孫堯堯公司在國貿(mào),坐地鐵也不遠。
饒是如此,孫堯堯還老動不動抱怨房子太小,回頭生了孩子住不開。兒子則說,寧要城里一張床,不要城外一間房。現(xiàn)在房子小雖小,但勝在地段黃金,還是景山學(xué)校的學(xué)區(qū)房,回頭小孩落戶上學(xué)都方便。
小兩口討論這話題時老劉從不吭氣。知道兒子理由一籮筐,其實歸根結(jié)底還是嫌北京房子貴,買不起。他看報紙,經(jīng)常被地產(chǎn)頁房價跟著的一串串零嚇一跳。也有的直接就說五百萬、八百萬、一千萬。那些上千萬的細瞧也并不是什么聯(lián)排別墅,不過就是普通住宅。
他一輩子的積蓄連個零頭都不夠。
孫堯堯其他還好,就是嘴上沒把門的。每次她抱怨房子小,老劉總不得勁,覺得指桑罵槐,是說給自己這沒用的公公聽的。他有一次忍不住說:“堯堯回頭生了孩子,我來幫你們帶?!?/p>
孫堯堯“哧”地一笑:“爸你帶過小孩嗎?回頭教出一口湘鄉(xiāng)話怎么上景山學(xué)校?還是讓我媽從信陽過來吧?!?/p>
老劉心頭一緊。本來一室一廳擠仨人就夠憋悶的,回頭再生個小的,再加個老的,自己更沒有立錐之地。他終于找個機會和兒子說:“我過陣子還是回去吧,好歹還有兩間老屋——雖然村里好多人也都搬去鎮(zhèn)上縣城了,但幾個老伙計還在。”
兒子一句話就懟回來:“爹你又來了。說好了你就跟著我,哪兒都不許去。”
老劉聽了這話心像被熨平了一樣舒坦,沒兩天卻又皺巴起來:有天早上發(fā)現(xiàn)兒媳在吃葉酸。他知道現(xiàn)在人懷孕前都興吃這個,說是對胎兒腦部發(fā)育好。趁他們?nèi)ド习嗔?,他對那瓶子發(fā)了半晌呆。兒子屬虎,媳婦屬蛇,眼瞅著都三十了。村里這歲數(shù)的,細伢早會打醬油了,按說也該要了。但細伢子來了,親家母也來了。
就為這,老劉又添一段新愁。但目前孫堯堯還在吃葉酸階段,他只能怪自己自私:就為了能和兒子住在一起,竟然不盼著兒媳添孫。
思前想后,他終于下定決心:細伢出生后他看一眼就走,換親家母來。在照顧細伢方面,親家母顯然比他有用得多。畢竟是女人,有經(jīng)驗。真疼兒子,就得知好歹,有分寸,能犧牲。
此刻老劉更迫在眉睫的問題還是沒地方去、沒人可說話。
偌大一個北京城像個怎么都逃不出去的大牢房,去哪兒都談不上方便,從北新橋去中醫(yī)院拿藥,地圖上看那么近的一小段路,坐電車起碼堵上半個鐘頭。每當(dāng)這時他就格外懷念老家:一條主街從頭到尾,十分鐘走完。以前素芬還在的時候,兩人都退了休守在一處,講講笑笑,吃完早飯商量中飯,吃完中飯睡個午覺,醒來看一會兒電視,香噴噴的晚飯又端上來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上北京和兒子兒媳搭伙過。最初一個月,但凡看到點什么新鮮物事,老劉總想起素芳來。想她一輩子跟他沒享上什么福,也沒見過什么世面,病了才有機會去省城,結(jié)果沒倆月就死在了湘雅醫(yī)院里——說是省里最好的醫(yī)院,到頭來還是沒出省。兒子回來哭成淚人,在墳前就發(fā)了誓:“娘您放心,您走了,我把爹接北京去,孝順爹一輩子!”
老劉當(dāng)時眼淚汪汪。來了才發(fā)現(xiàn)“樹挪死,人挪活”純屬瞎說。一個人年紀大了,人也就老成了樹,動一動都是傷筋動骨損根基的事。來北京第二個禮拜他就后悔了:這么小的房子,三個人錯身都困難,他來添什么亂?
周末兒子也不是不帶他出去。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來回路上,到景點還不夠轉(zhuǎn)一圈的。頤和園、北海、故宮……統(tǒng)統(tǒng)大得沒有章法。北京城就是北京城,平民住的地方那么小,皇帝家卻天大地大,一天都轉(zhuǎn)不完。
看多了審美疲勞之余,更悔自己沒早點帶素芳來。那個才子詞人白衣卿相柳永說得好:“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般風(fēng)景,更與何人說?!爆F(xiàn)在就成了“寧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要么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話說回來,要不是他在鎮(zhèn)文化站工作,一輩子舞文弄墨,詩詞曲賦都通點皮毛,兒子讀書成績可能也不會那么好。從小教他背唐詩三百首,也不知道現(xiàn)在還記得多少。他們白天都去上班了,晚上小兩口邊看電視邊逗貧,什么坑爹啊、你妹啊。第一次聽“坑爹”他耳朵都豎起來了,孫堯堯差點噴飯:“放心,坑的不是您這個爹?!眱鹤右残ΓΦ盟睦镏话l(fā)毛,不知道他們還有哪個爹,就算是親家公那也不能坑啊。
還有碉堡。他一開始覺得自己明白他們在飯桌上說的“碉堡”是什么,后來又不懂了,怎么就“碉堡”了?名詞當(dāng)形容詞用?他好歹算是文化人,基層公務(wù)員,這種事不能瞎問,怕又白招媳婦取笑。
兒子給他換了老人手機,屏幕字大,讓他沒事給老家的親戚朋友打打電話。他打過幾次,發(fā)現(xiàn)彼此也沒多話,最多問問身體還好?媳婦抱孫了沒?別人要也禮貌地回問一樣的問題,他第二塊心病卻又犯了,心里更不得勁,漸漸地也就不愛打電話了。
好在陽臺朝南,光線還好。三面窗戶封起來就多了一間玻璃房子,像溫室。他夜晚就睡在這溫室里,清早坐起來伸懶腰的同時正好看看樓下的車水馬龍。白天經(jīng)常一整天一整天靠床上看報紙,幾乎每個版面都不錯過,連招工信息和夾頁廣告都仔仔細細看完,結(jié)論是現(xiàn)在社會上什么節(jié)最后都過成了購物節(jié)。教育體制改革他不懂,三農(nóng)問題北京報上也不怎么提——其實也早和他沒關(guān)系了——他播報了一輩子國家大事,現(xiàn)在不怎么愛琢磨政策方針了,心累。
在三月和煦的陽光里他常不知不覺靠著被子昏睡過去。中午起來給自己下碗面,碗底臥兩個蛋。又看報上說每天最好只吃一個蛋,否則膽固醇高,他就趕緊減了一個。切點兒蔥花放進去,再加一勺子自己煉的豬油,香得要人命。周末他也給兒子媳婦做這種面,一開始孫堯堯說香,愛吃得不行,直到發(fā)現(xiàn)他加的是豬油。
“爸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天,您不怕得三高?”
老劉當(dāng)然知道三高是什么:高血糖、高血壓、高血脂。報紙電視一天到晚普及,當(dāng)然也是為了賣廣告。他一承認,孫堯堯圓臉上立馬寫滿痛心疾首:“就算不得三高,這熱量也太高了!我還減肥呢——”
她今年比剛結(jié)婚那時是胖了些。他想,但也不全是豬油的錯吧?
兒子立起眼制止了她繼續(xù)嘮叨下去。他過來后一直給他們做晚飯,自從發(fā)現(xiàn)那罐白花花的豬油后,孫堯堯?qū)λ麄€飲食體系都產(chǎn)生了懷疑,老覺得油鹽醬醋太重——倒不嫌外面的川菜火鍋味道重——而且湘鄉(xiāng)做法即便不放新鮮辣子,也總歸要加一勺剁辣椒調(diào)味,她一吃就嚷上火。
“爸,北京不比湖南潮濕,天干物燥。您以后做飯能不能少放點兒辣椒?”
老劉想起她昨天打包帶回來的川菜是干煸牛肉絲?;旧现灰娨缓凶痈杉t辣椒,不見幾絲肉。但這話不能說,說了就像抬杠了?,F(xiàn)在孫堯堯在備孕,將來肯定更不能吃辣,他最好現(xiàn)在就養(yǎng)成習(xí)慣。
白天沒人,到晚上老劉也想和兒子多聊幾句。單位里的事,或者親戚二三。但兒子老是太忙,周末還經(jīng)常出差。孫堯堯和他有語言障礙,但為表示親善,他一過來就給他網(wǎng)購了個電動洗腳盆,他只用過兩回,覺得第一太費水,一通電又按摩得腳底生疼,自己腰有舊傷,又不好老讓兒子媳婦倒水,最后終于堆在陽臺上他睡的行軍床旁拉倒。這東西偏偏體積還相當(dāng)大,不但落灰,進出關(guān)門都礙事。他有時覺得自己就和這洗腳盆一樣。看上去好像還有點用,其實就是廢物一個。
以前在老屋還練練字,到北京家里沒地方鋪開紙筆,也就擱下了。
可這下好了,認識了王紅裝。有朋友,也就有說話的人了。
日子有盼頭了。
說好“明兒見”的第二天,老劉很早就到了老地方。早春五點來鐘,天還亮堂著,他就獨自坐在花壇旁邊的長椅上看地鐵站口人進進出出。下班高峰期還沒到,年輕男女并不多。有一兩對高中生早戀的,小女生緊緊拉著男生的手,踮高了腳在男生耳邊說什么,說完哧哧地笑。他們手拉手地走遠了,老劉巴巴地一直目送到眼光再也送不到的地方。年輕真好,還有說不完的話,還能找著說不完話的人。
除了軋馬路的學(xué)生,大部分人都行色匆匆。漸漸下班回家的中年人多起來,大多臉色疲憊,左手夾包,右手提蔬果肉菜。還有些人邊走路邊打電話,聲音很大。他想,這些人都蠻好,隨時都能找到打半天電話的對象。
一直從五點等到七點,仍然不見舞蹈隊的人。他五點做好飯匆匆扒拉幾口就出了門,還沒在人群里找到王紅裝,手機突然響了,不看也知道只會是兒子:“爸你去哪兒了?我們剛下班,你怎么沒在家?”
“我就是在樓下逛逛,馬上回來。飯菜都熱在鍋里,我吃過了?!?/p>
也不知道她們今天還來不來。他人群里誰都不認識,不便直接去周邊打聽。又坐在長椅上熬了十多分鐘,兒子電話又響。終于絕了望,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家。
第三天他就有經(jīng)驗了。在家六點半做好飯,兒子媳婦七點左右一回來就開飯,七點半左右吃完,再名正言順地下樓“散心”。臨下樓時眼角余光似乎瞥見媳婦沖兒子一笑——爸散心還散上癮了?他裝沒看到,臨出門交代了一句:“今天我晚點回來?!币馑际莿e打電話再催。
今天王紅裝果然在下面。隔老遠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他差點沒老淚縱橫。只見她正和一大群老太組成方陣跳得格外起勁。老遠就聽到歌詞:
想去遠方的山川,想去海邊看海鷗
不管風(fēng)雨有多少,有你就足夠
喜歡看你的嘴角,喜歡看你的眉梢
白云掛在那藍天,像你的微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樣
……
聲音是從地上一臺便攜式錄音機傳出來的,機器看上去老舊了點,但外放聲音還正常,歌詞好懂,旋律也優(yōu)美,光聽那樂聲都覺得喜氣洋洋。老劉不自覺地滿臉堆笑,隨著音樂以旁人幾乎注意不到的幅度伸胳膊動腿,再多聽幾遍,就情不自禁跟著無聲地哼起來,“你笑起來真好看……”
頭一曲結(jié)束了。王紅裝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他,笑著說:“劉哥來了?”
“來了,來了?!?/p>
“昨兒你怎么沒來?我們昨天開始遲了,我還到處找你呢?!?/p>
他沒好意思說昨天他來早了,整整在這兒傻坐了兩小時。只含糊道:“昨天家里有點事,下來轉(zhuǎn)了一趟,沒見人,就先回去了?!?/p>
“我就說嘛!老哥你不可能言而無信。怎么樣,想好了參加我們舞蹈隊沒得?”
“???我要再想一想?!?/p>
“想啥子嘛!你老哥一人在屋頭又不好耍。等天氣好點兒了,我們北新橋小蘋果隊還要和美術(shù)館隊朝陽門隊參加?xùn)|城區(qū)廣場舞大賽,好耍得很!”
“可是,隊里只有我一個男的……”
“哎呀,擔(dān)心啥子嘛!就因為只有你一個男的,我們小蘋果才有點睛之筆!回頭我們這一隊要跳交誼舞、水兵舞、探戈,就不用再安排人女扮男裝了,至少有一個現(xiàn)成的男??!”
王紅裝的熱情像麻辣鮮香的川菜,熱騰騰地撲上來,老劉招架不?。骸澳恰冒伞!?/p>
“做啥子啷么勉強喲!好像我們會把你生吃咯!再好好說一遍,好還是不好?”她逗他。
“好!好!”
其他看熱鬧的老太太紛紛上來自我介紹:“劉哥你好,昨天聽紅裝說過你。我姓張?!薄澳愫茫倚樟_?!薄拔覒?yīng)該比你大,叫我何姐就成?!?/p>
“老劉你好,我姓袁,是咱們隊的領(lǐng)隊。歡迎參加小蘋果廣場舞隊!”一個身材苗條的大姐一直矜持地站在一旁,等大家都紛紛自我介紹過了,才頗有風(fēng)度地慢慢走過來。老劉猜測她以前大概在哪兒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趕緊伸出手,袁大姐果然伸出蘭花指讓他握了握。光看手保養(yǎng)得就好,指尖還涂了紅色的指甲油。臉卻說不出哪里有一點怪,也許是拉過皮,緊致光滑得有點不真實。她笑的時候眼睛幾乎沒有笑意。
比起來還是紅裝好看,眼角魚尾紋自然,笑得也更甜。老劉想。
“大家熱烈歡迎劉大哥參加北新橋小蘋果舞蹈隊!”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歡笑聲中,大家當(dāng)真紛紛鼓起掌來。
“我姓劉,叫劉長青?!笨匆娨淮蠖奄Y深美女圍過來受寵若驚,老劉趕緊學(xué)電視里的日本鬼子一鞠躬:“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大家一哄而笑:“這名字起得好!本來就是黨代表嘛!”
王紅裝在眾老姐妹中間笑得最為開心。這黨代表可是她從人群中慧眼發(fā)現(xiàn)的:如果老劉是洪常青,那她可不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吳瓊花?
袁大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說:“接下來的曲子是《酒醉的蝴蝶》。小羅,你去放一下?!?/p>
這支曲子又和之前那支截然不同,是個哀怨的男人唱的:“花開花時節(jié)/月落月圓缺/原來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怎么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你的那一句誓約/來得輕描又淡寫/卻要換我這一生/再也解不開的結(jié)”……
老劉聽得心旌搖蕩。以前在文化站也放音樂,但放來放去都是些《北京的金山上》《在那遙遠的地方》,人老了,歌單也老了。好在也沒什么人仔細聽,否則肯定要取笑他盡放些老掉牙的歌。原來有這么多新歌,歌詞雖然直白,勝在旋律朗朗上口,跟著哼容易,隨音樂跟上動作卻難。他站在隊伍最后面,才發(fā)現(xiàn)之前還覺得動作不怎么樣的那幾個老太太,比起他來說已經(jīng)堪稱舞姿優(yōu)美連貫了。最前面那幾個,他看都看不過來,眼花繚亂。
等這一曲結(jié)束,袁大姐正待回頭關(guān)照他,王紅裝在隊伍中離得更近,三兩步就走到了他跟前:“怎么樣,跟不跟得上?沒那么難吧?”
“難?!崩蟿⒓t著臉說,“真有點難,動作太快了?!?/p>
“沒事,你先跟著伸伸胳膊腿,回去用手機下載視頻再學(xué),記住名字,第一支叫《你笑起來真好看》,第二支是《酒醉的蝴蝶》。接下來第三首,叫《美美噠》,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歌,旋律簡單,動作基本也差不多。跳完這個,你先把這三支看熟了,學(xué)會了,就入門了?!?/p>
“好?!赌阈ζ饋碚婧每础罚途谱淼纳??”
“蝴蝶?!?/p>
“第三首呢?”
“美美噠?!?/p>
“什么達?”
“——哎呀你先別管意思?!币魳烽_始了,紅裝趕忙歸位:“先跳舞!”
前面兩首曲子他還能明白,到了這首,簡直聽不懂了:
清晨起來打開窗,陽光美美噠
看著蝴蝶聞花香,風(fēng)景美美噠
你在遠處看著我,笑容美美噠
你愛我我愛你,感情美美噠
……
等結(jié)束了他又問紅裝:“美美噠啥意思?我光知道有個汽水叫美年達?!?/p>
王紅裝笑得打跌:“我的劉哥哎!這些都是網(wǎng)絡(luò)流行詞。你家小孩倒不說你老古板?加個微信,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問我。我回頭把視頻都發(fā)給你?!?/p>
那天晚上老劉回家很晚,差不多九點半才到家。要不是兒子還是忍不住打電話了,沒準兒還會再多聊一會兒。到家后嘴里還念念有詞:山也美水也美,美呀美美噠。孫堯堯正洗漱收拾,見他回來了笑問:“爸你真去跳廣場舞了?”
他迅速停止默念,表情嚴肅起來:“沒,就是在一旁看了看。感覺還可以?!?/p>
兒子說:“爸回頭再去多穿點兒。春天早晚溫差大,夜里還是冷。”
“知道了。跳起來就不冷了?!?/p>
他轉(zhuǎn)過身背著手莊嚴地回到陽臺,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前后矛盾。其實兒子和媳婦晚上下樓去了一趟超市,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行蹤。兩個人在他背后笑成兩朵花。
第二天晚上再去就不好意思濫竽充數(shù)了。白天老劉一直在仔細研究王紅裝發(fā)給他的各種視頻,還聽她建議下載了糖豆App,說那上面各種熱門廣場舞視頻更多,榜單前十名她們小蘋果都跳過,他也可以自己先在家練起來。
說得容易,可真開始跳,老劉才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簡單,只能站在客廳中央一遍又一遍聽音樂,竭力跟上節(jié)奏。但老胳膊老腿就像銹住了似的,就算一樣的動作,做出來也完全不是視頻里小姑娘輕盈的感覺,反倒笨拙得像是剛進馬戲團的狗熊。同一個視頻總得看上十幾次,才好容易勉強跟上節(jié)拍,再往下,就是死摳動作。手怎么這樣甩出去,腿怎么那樣拐過來,不一會兒工夫,老劉就折騰得滿頭大汗,最狼狽的一會兒,腳差點在客廳中央把自己給絆倒。
到下午,王紅裝的信息又來了:“怎么樣,劉哥學(xué)會一支舞了沒有?”
“沒那么快,好像《酒醉的蝴蝶》稍微好學(xué)些,還在練。”老劉沒好意思和她說,練舞太上心,他連中午飯都沒顧上做給自己吃。一直餓著肚皮練習(xí)步法、手法、節(jié)奏感。
那肯定是劉哥喜歡這個曲子,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王紅裝發(fā)了個陽光燦爛微笑的表情。
“什么時候要能跳得像你就好了?!彼亍?/p>
“跳成我這樣有啥子難!你每天早點下來,我也早點下來,教你?!?/p>
“好。謝謝紅裝。”
雖然老劉話說得謙虛,但畢竟跟著視頻認認真真練了整整一天,胳膊腿的銹勁兒傍晚竟然也去得差不多了,而當(dāng)天第一支曲子就正好是《酒醉的蝴蝶》,他下場一亮相,其他人都被他的進步神速驚呆了:才參加舞蹈隊一天!他一邊跳一邊默記視頻里看到的動作,并不管周圍舞伴的節(jié)奏,反而卻步步都踩在點上,尤其送胯踢腿和轉(zhuǎn)身的動作做得格外瀟灑自然,比袁大姐還像領(lǐng)隊。說起來還是占了個子高腿長的便宜,加上動作準確有力,不拖泥帶水,同樣的舞步他跳出來,竟比女步更好看。有路人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了,不免驚呼:“看那個大爺!”很快就有好幾個路人一起停下來駐足觀看,都說:“怎么一群廣場舞大媽中間還多了個大爺?”“還別說,大爺跳得真好!”“那個領(lǐng)隊也跳得挺好?!薄斑€是大爺跳得好!”
老劉其實差不多每句都聽到了,卻不便接話,只面露得色繼續(xù)一板一眼地跳下去。等一曲告終,又是王紅裝第一個跑到他身邊來:“可以啊老劉!真沒想到!你是跳舞的天才嗦!”
袁大姐一直在前面領(lǐng)跳,并不清楚后面的情況,只突然發(fā)現(xiàn)圍觀的人多了不少,人都是需要觀眾的,跳得也就格外投入,休息時才踅過來:“怎么了?”
“哎呀袁姐,這個劉哥簡直是舞林高手。我才讓他看視頻學(xué)了一天!”
“你們加微信啦?”
“加了?!蓖跫t裝說。
“那怎么不拉到咱微信群里來?”
“哦哦好。我這就拉?!?/p>
“就是嘛?;仡^舞蹈隊幾點集合,有什么活動通知,都要在群里說的?!?/p>
新的曲子開始了。袁大姐昂首回最前面了,王紅裝看著老劉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這支曲子是新的,老劉沒跳過,以前倒是聽過,《小蘋果》。
“這是我們舞蹈隊的隊歌,我們隊就叫小蘋果!”羅大姐站在他旁邊,熱心地告訴他。她跳得向來最不像樣,但因為和袁大姐關(guān)系好,據(jù)說音箱也是她主動提供的,因此反倒站在第二排最外側(cè)。王紅裝也在第二排,但在中間位置,不容易被看到。老劉被安排在羅大姐旁邊,離紅裝還差了好幾個人。
“《小蘋果》我可不會跳?!?/p>
“沒事,你就跟著比畫比畫,大同小異?!蓖跫t裝隔著幾個人鼓勵他。
大概被路人表揚了分外得意,老劉舉一反三,一通百通,雖是第一次,竟也跟下來了。只是可觀賞性差了許多,圍觀的路人也就慢慢散去。但好些大姐的動作也都比平時認真,下力氣。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都意猶未盡。
袁大姐高屋建瓴地作了總結(jié)陳詞:“我認為,劉哥加入我們舞蹈隊,對我們雙方都是非常正確的選擇。以往也有過路的人看,但都沒有今天這么多、這么久,效果這么好。這證明群眾看慣了我們一年到頭在這里跳,也急需新面孔,樂見新變化,渴望新鮮感。劉哥不光是一個新加入的男同胞,還給我們小蘋果隊帶來了嶄新的面貌,展現(xiàn)了全新的活力。怎么樣,劉哥晚上回去再好好練練小蘋果?這可是我們的隊舞,跳好它的意義相當(dāng)重大?!?/p>
老劉趕緊說:“好的,好的?!?/p>
“太好了。到時候你練好了,我這個領(lǐng)舞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讓賢的!”
“那不至于,不至于?!?/p>
這天臨走時,王紅裝悄悄跟他說:“我們隊的小蘋果和網(wǎng)上的視頻比,袁大姐稍微調(diào)整了一兩個動作,增加了一些自己特色。明天你早點來,我教你。”
第二天老劉當(dāng)真早早做好飯,提前了一個小時和紅裝碰頭。羅大姐沒來,自然也沒有音樂,但小蘋果那兩個自創(chuàng)動作比想象中好學(xué),才十幾分鐘他就徹底掌握了,兩個人跳得都有些氣喘,臉色也紅潤了不少。
說不清誰的念頭先轉(zhuǎn)過去的。他倆幾乎同時說:“不然……”
“劉哥先說?!?/p>
“紅裝你說?!?/p>
“我的意思是,反正還有時間,要不就練練交誼舞?劉哥你會跳什么?”
“以前在文化站,就學(xué)過慢三、快三。華爾茲也練過,還可以?!?/p>
“你會跳華爾茲?”紅裝大喜:“這可是舞蹈之王!沒音箱,用手機外放音樂也一樣,那咱這就開始?”
附近的人們不久看到了這樣一幕。時間是三月末某天下午六點半。太陽早落下去了,但今天天氣好,白天有大朵的白云,到傍晚就成了鑲著金邊的晚霞。兩個老人挺直腰輕輕相擁著,在并不大的手機音樂里跳著華爾茲。才第一次,竟配合得相當(dāng)默契。兩個人都舍不得停,一支舞曲結(jié)束好久了,還在傾斜、起伏、擺蕩和轉(zhuǎn)身,一拍跳一步,前進合并步,鎖步猶豫步……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又有路人駐足,可能因為音樂聲實在太小,這邊廂沉醉地跳,那邊廂眾人也只是默默無聲地望,只外圍人越來越多。等他們終于跳完了,也不知道誰先帶的頭,圍觀的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
他倆并肩站在人群中央,一方面跳得出汗,一方面也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路人矚目的焦點,兩個人都紅了臉。老劉剛想開口,王紅裝卻眼尖地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袁大姐,原來好些隊員已經(jīng)過來了,零星散落在人群中。他倆趕緊走過去:“哎呀,我們下來得早,就先熱熱身?!?/p>
“我昨天才說過要讓賢,今天黨代表就這么積極啊。紅裝也積極。不過紅裝本來就跳得好,是我一直埋沒了人才!”袁大姐今天好像格外打扮了一下,特意穿了一件元寶領(lǐng)貢緞收腰短襖,勒得腰間的肉呼之欲出,還盤了頭。但這語氣怪怪的,兩個人聽在耳朵里都有點不是滋味。
“袁大姐,是紅裝告訴我咱們小蘋果有幾個動作和視頻不一樣,所以讓我早點下來學(xué)……”
“那兩個小動作還值得提早這么久下來學(xué)?怕是黨代表和瓊花特意早點約會吧?”羅大姐快嘴道。
王紅裝笑道:“小羅,你這話就不對了,你以前不也老讓我早點過來教你?只是后來你自己沒堅持?!?/p>
羅大姐被說中了,囁嚅著還想開句玩笑,張著口沒說出來。
“不瞎聊了,都幾點了,小羅快放音樂,大家歸位,跳舞!”袁大姐突然不耐煩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最前面去。
這天放的曲子都是老劉沒學(xué)過的。不過他也學(xué)乖了,就是盡量跟著跳,事后再問紅裝是什么名字,白天再在家里練習(xí)。多去幾次,他卻發(fā)現(xiàn)了別的問題:“袁領(lǐng)隊這人怎么這樣?站在第一排和邊上那些人跳得根本沒你好。你差不多是整個舞蹈隊最靠里的了?!?/p>
王紅裝笑笑:“沒事,金子在哪兒都發(fā)光。何況讓人看到有啥好的?不就是為了活動這老胳膊老腿?”
他倆微信發(fā)得越來越多。只是像第一次那樣,約著一塊兒提早下來的事再沒發(fā)生過。有一天王紅裝回家后突然發(fā)微信:“袁大姐最近單獨找過你沒有?”
“她發(fā)過兩次私信給我,問我最近有沒有余錢理財。我說北京菜貴,我那點退休工資剛夠買菜。本來也是。兒子有時候也給我點,不過他事多,老忘。”
“嗯,這么回答就挺好。反正無論她讓你做什么你都咬定錢不在自己手里,要么就是貼補家用了,總之沒錢?!?/p>
“怎么了?”
“你別多問了,也別說我提醒過你。”
王紅裝接著下一條發(fā)了個燦爛的太陽笑臉:“這就是我站在最中間的原因,老哥還沒想明白?”
老劉似懂非懂地回了個“好的”。過幾天袁大姐果然又給他發(fā)私信,問他想不想搭伙跟著一起買點理財產(chǎn)品,絕對穩(wěn)賺不賠。他想起紅裝的話,仍是說沒錢。其實那個月兒子倒是給了他兩千菜錢,他工資卡也還有一兩萬。之前好些年的積蓄都用來給素芳看病了,否則差不多也存了十來萬?,F(xiàn)在農(nóng)村人根本生不起病,一病就一朝回到解放前。幸好還有兒子,養(yǎng)兒防老。
袁大姐再回語氣就生硬多了:“你兒子對你怎么這么摳?你們湖南人是真沒錢還是小氣?我們這個跳舞隊,沒誰手頭沒存?zhèn)€幾十萬的?再窮,養(yǎng)老錢總得留點?!?/p>
他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久才回:“我們老家工資低,兒媳備孕,兒子最近還在攢錢買房子。”
本來以為會再回個“知道了,那劉哥忙吧”,或者再說點什么別的,哪怕關(guān)心一下孫堯堯備孕的事。結(jié)果那邊從此再無消息。
因這番對話,第二天老劉再看見袁大姐就有點不大自然。本來也被她那句“窮還是小氣”氣著了,他臉皮薄,掛不住。但沒想到人家對他卻還是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時還熱情了一點:“劉哥下來了?今天好好跳,你可是咱們小蘋果隊的隊草!”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本來已經(jīng)想好了一番義正詞嚴的話,如果她再嗆他;這結(jié)果卻意想不到。他晚上忍不住截之前的屏給王紅裝看,她好一會兒沒回話,他以為她睡了,卻突然間又收到一大篇:“劉哥,這是袁大姐的老習(xí)慣,你別上當(dāng)。她就是靠對人忽冷忽熱建立威信的,讓人老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小羅和張姐一開始都不想買,后來被她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幾次搞怕了,乖乖,每人認購了好幾萬?!?/p>
老劉:“怪不得小羅跳成那樣,還站在最顯眼的位置?!?/p>
“劉哥總算開竅了!”王紅裝發(fā)了個齜牙樂的笑臉:“咱看破不說破,就只管跳自己的舞。袁大姐也不好意思太咄咄逼人,畢竟舞蹈隊要出去比賽的,把跳得好的都趕走,她也抓瞎?!?h3>7
接下來好一陣子都無事。時間不緊不慢往前淌下去。
老劉學(xué)跳舞學(xué)得飛快,而且勝在年輕時在文化站跳過不少交誼舞,遇到新動作總試圖多加一點自己的理解發(fā)揮,只幅度稍大一點,要么甩出去快個零點幾秒,在空中逗留時間長半拍,就顯得格外舒展瀟灑,且身材適中保養(yǎng)得宜,再加上萬綠叢中一點紅,總引得路人駐足。久而久之,整個小蘋果隊人氣都漲了不少,別的廣場舞隊也都知道了他們隊有棵“隊草”,堪稱秘密武器,紛紛加緊了訓(xùn)練步伐。老劉不敢放松,每日勤練不輟。袁大姐接連受挫三次,私下不再給他發(fā)信息,看他也并不失落,知道不吃自己這一套,平時見面也就淡淡的。老劉一開始如臨大敵,之后也慢慢松懈下來,心思正好可以全放在練舞上。王紅裝因有他這個朋友,之前被袁大姐暗暗號召其他人孤立的處境緩解了好些,兩個人自然而然走得比別人更近。
最近開始練交誼舞了,因為聽說年底也有這個比賽項目。這天中場,王紅裝過去和老劉切磋動作,兩個人進進退退比畫了好幾陣子。袁大姐轉(zhuǎn)臉瞥見了,平時其實也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今天不知怎的卻分外礙眼。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質(zhì)地考究的亞麻布手帕輕擦了下額上的汗,不緊不慢地蹺起蘭花指,對平素和她要好的幾個老姐妹一笑,下巴一努:“你們看?!?/p>
其他人正三三兩兩聊天,這時全齊刷刷地望過去。這種事不專門關(guān)注還好,一特意打量,總覺得動作怎么看怎么曖昧,尤其一個下腰的動作,遠看王紅裝仿佛半倒在了老劉懷里。有幾個人當(dāng)即捂著嘴哧哧笑起來。老劉和紅裝一開始還沒察覺,待大家好一陣子不說話只在背后悶笑,才后知后覺地停下來,愕然地回過頭。
“你們笑啥子嘛?!蓖跫t裝用手擦擦額上的汗,嗔笑道?!耙粋€兩個又不是沒跳過交誼舞,裝什么老古板?!?/p>
袁大姐抿著嘴不語,還是一旁的羅大姐開了口:“當(dāng)年看電影,就老遺憾洪常青沒和吳瓊花成一對,看來這遺憾要補上了哦?!?/p>
周圍人集體消化了一下,隨即哄堂大笑。隊里什么省份的人都有,但年紀都在五六十歲上下,差不多都看過《紅色娘子軍》,這俏皮話人人都懂。
王紅裝漲紅了臉:“說啥子嘛!都是一個隊里頭的人!”
袁大姐慢悠悠地說:“曉得曉得,曉得你家里還有個風(fēng)度翩翩的老先生,回頭要呷醋的。小羅你也是,這種風(fēng)流玩笑不好亂開的呀?!?/p>
幾個人聲音不大,傳到老劉耳朵里卻是震耳欲聾。他這些天被吊得越來越高的模模糊糊的希望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一直沒問過王紅裝有沒有老伴,就一廂情愿地以為她和自己一樣打單身。本來他還想就算孫子生了,親家母來了,也要壯起膽問她愿不愿跟他回湖南看看……想得好長遠,結(jié)果是個夢。
他老半天沒說話,也不看任何人,只低頭盯著旁邊的花壇。
“哎呀老劉也生氣了呢!真不經(jīng)逗!”羅大姐嘻一聲。她是山西太原人,個頭不高,矮胖敦實,格外崇拜杭州美女袁大姐。她兒子是做生意的,前年在和風(fēng)相府買了套兩百多平方米的房,八萬一平,今年聽說已經(jīng)漲到十多萬了。袁大姐也格外看得起她,一直讓她站第二排最邊上,用現(xiàn)在綜藝的說法,這大概就叫“C位”吧?可C位是C位,羅大姐的舞姿卻著實教人不敢恭維,經(jīng)常大家往左她偏往右,練扇子舞半天展不開扇面,再一用力就甩到地上,嘩啦啦一聲并沒有晴雯撕扇的風(fēng)情,倒起到了把其他人嚇一大跳的效果。加上離行人道最近,即便其他隊員不說,駐足的路人也常指指點點地笑。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卻依舊說什么都不愿意換到后排去。最近袁大姐提醒她跳舞的音響設(shè)備舊了,她又花了上千塊買了一套新的,四只大喇叭,仍是每天不辭辛苦地提過來提過去。王紅裝和其他人說要給她錢,她眼睛只緊瞅著袁大姐,死活不要。
好好,都別開玩笑了。袁大姐等大家都靜下來了,才不緊不慢道:“小羅就是心直口快,沒別的意思。紅裝長青,你們都別在意。”
王紅裝只能悶悶地“唔”一聲。老劉也跟著“唔”。
但當(dāng)天再跳舞,老劉胸口總憋著一股氣,老覺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剛開始紅裝站在他后面看得真切,忍不住口頭提醒了兩次,中場休息卻不好再過來糾正。他一著急卻還是錯誤不斷,終于漲紅臉出了隊,說家里有事,要先回去。
和老劉說話稍微多兩句的,還有一個常德的田大姐。口音沒有老劉重,性情也爽利,平時愛抱怨和兒媳關(guān)系不好,說起來也不為別的,就為育兒理念老起沖突。但她也和袁大姐走得更近,所以和紅裝話并不多。要不是和老劉算湖南老鄉(xiāng),她大概也不會過來和“黨代表”搭話。
老劉終于發(fā)現(xiàn)小蘋果隊十八個人,倒有十個算是袁大姐的死黨,沒事還經(jīng)常一起約著打麻將、去茶館喝茶——也不知道公用經(jīng)費哪里來的,莫非就是袁大姐帶她們買的產(chǎn)品分紅?王紅裝顯然不是這核心組織的成員。其他人有的保持中立,也有和王紅裝一樣敬而遠之的,比如宋大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好在他是男的,這些遠近親疏眉毛眼睛,裝裝傻也還能勉強混過去。反正他的作用很明確,除隊草外,還相當(dāng)于舞蹈隊里的第二領(lǐng)隊,后面被擋住看不到袁大姐的,就跟他跳。
老劉跳了整整五個月后,兒子媳婦都說他氣色好多了。本來降壓藥每天都得吃的,結(jié)果有幾天忘了,竟然也沒事。孫堯堯最得意,因為最初去跳舞就是她的建議。
而他現(xiàn)在見兒媳每天吃葉酸,心里也不怎么難受了。他的注意力基本全在跳舞上。七八月份家里悶熱,雖然跳舞也要出一身汗,但他還是愿意去。因這顯著的示范作用,漸漸也有別的老年男性偶爾也參與進來跟跳幾步,其中有個看上去頗像離退休干部的,是有一次買菜路過,被羅大姐積極發(fā)展進來的,卻死活不肯說真名,只矜持地讓大家管他叫林主任。林主任個子比老劉矮三四厘米,山東人,花白背頭頗有派——背頭又稱干部頭——紫膛臉色,說話聲音洪亮,確實像是常在臺上作報告的領(lǐng)導(dǎo)樣子。雖然是羅大姐發(fā)展的人,他進隊后卻立刻搞清楚了誰是領(lǐng)隊,對羅大姐特別敷衍。就為這,羅袁二人似乎都沒有往常那么親熱了。有一次羅大姐還私下和王紅裝說:“袁大姐讓我買了近十萬的理財產(chǎn)品,現(xiàn)在又喊林主任買?!?/p>
“那林主任買了嗎?”
“我不知道。我這邊也就頭幾期分紅到賬了,后來一直沒動靜,還在想怎么把本金弄回來呢,讓林主任別買,聽不聽的我可管不了。”羅大姐撇撇嘴:“看樣子倒像個老干部,說是老婆死了一直想續(xù)弦,沒準看上袁美女了呢!追求人家可不得花點血本!”
但林主任并不常來跳舞,據(jù)說倒是經(jīng)常私下約袁大姐喝咖啡。
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老劉仍然是隊里唯一的黨代表。
跳舞隊在一起很少聊家里的事,每天就是按時集合跳舞,跳完便作鳥獸散。微信群里也都只是通知集合時間,要么就是轉(zhuǎn)各種帖子。林主任比較關(guān)心政治,有段時間每天往群里發(fā)一大堆中美軍事力量對比、貿(mào)易戰(zhàn)內(nèi)幕,基本全是“不轉(zhuǎn)不是中國人”系列,袁大姐有次當(dāng)眾嗔怪了幾句,他才慢慢不發(fā)了。但彼此再不提,互相多少也能了解一點各自的家庭情況,要么自己說的,要么就是其他人背后傳的。唯獨紅裝,看上去熱情豪爽,對其他人的事也關(guān)心,卻從來對自己家的事三緘其口。這大概也是好些人不喜歡她的原因,覺得她太注意保護自己的隱私,不夠敞亮。
最近這陣她家里似乎經(jīng)常有事,總托老劉請假,卻也從不解釋到底是什么事。再來時臉色憔悴了許多,甚至接連跳錯節(jié)拍,臉上掛著兩個黑眼圈,顯然是晚上沒睡好。
老劉想問,又總是不敢問。他現(xiàn)在自己倒是不怎么想將來的事了。他甚至想過回頭等親家來帶孫子了,自己也可以在附近租個房子,這樣的話,也能像袁大姐在家里招待那些核心成員似的,偶爾請紅裝去住處坐坐,好好喝喝茶、聊聊天?,F(xiàn)在兒子家實在太局促了,客人進來都轉(zhuǎn)不了身。他也不想讓人知道他一直睡在陽臺上。
他有一次忍不住說起這宏偉設(shè)想。紅裝笑道:“劉哥你退休工資多少?”
他訥訥地笑著,報了個數(shù)。
“你是不知道北京二環(huán)以里的房子租金多貴吧?你那點退休工資怕不夠交租的!還是你兒子肯幫你出錢?”
他摸摸頭:“兒子他們要買大房子,也沒余錢?!?/p>
“那不租房子,萬一孫子生下來了呢?你就先回老家去?”
“不知道?!彼f,“只要想這些事就煩,不如不想?!?/p>
其實疑問也正在老劉嘴邊掛著:紅裝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這話就這么天長地久地懸在那里,仿佛永遠沒有脫口而出的一天。與其說他害怕影響黨代表和瓊花之間純潔的革命友誼,毋寧說他其實害怕真相。
他就是不想聽紅裝和他講和自家先生有多好、多恩愛。
日子如離弦之箭,漸漸由夏入秋。黃昏不復(fù)盛夏的潮濕燠熱,簋街吃小龍蝦烤串的少了,火鍋生意卻一天比一天紅火起來。他們跳舞的那一小塊空地離地鐵站近,隊伍倘若稍微站松散一點,總有沒眼力見兒的人從地鐵口出來直接穿過去,如入無人之境。音樂聲被街頭巷尾的人潮市聲一沖,即便羅大姐四個大喇叭也常聽不清楚節(jié)拍。只能把聲音放到最大,這樣又常有路人側(cè)目。
他們對于那些年輕人來說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呢?老劉偶爾也想。但他現(xiàn)在早學(xué)會了對路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有音樂、節(jié)拍、腳法和隊友整齊劃一的動作是真實的。到達這種境界的時候,老劉知道自己真的已經(jīng)離不開廣場舞了。
據(jù)袁大姐透露,到年底,小蘋果隊要和朝陽門廣場的銀河隊、美術(shù)館門口的沙灘紅樓隊一起報名參加?xùn)|城區(qū)舞林大會——原來她還說要帶大家一起去香港參加國際廣場舞大賽的,但除了羅大姐林主任還肯響應(yīng),其他應(yīng)者寥寥,終于沒組織起來。而這方圓三公里,名號說得上響亮的廣場舞隊也就他們?nèi)遥⒁环懦鰜?,各自都加緊了練習(xí)的步伐。好在除刮風(fēng)下雨,大家積極性一直都很高。有時哪怕七點多下了雨,雨停了,還有人約著八點多再下來跳。
就和高考一樣,國慶那周說要閱兵,二環(huán)以里的廣場空地都站了武警。所有室外文娛活動都停止了。那幾天老劉無聊得只能天天在手機上斗地主。邊斗邊想,要是能發(fā)財就好了。真發(fā)財了,就能在這附近租套房子,就算生了孫子,也有個去處。但怎么發(fā)財呢?莫不是真要聽袁大姐的買理財?這念頭老劉反復(fù)想過,卻從沒和任何人說起。倒是兒子有一次和他商量再買一套商品房的事。他問:“買房子是好,確實住不開——可錢從哪兒來呢?”
兒子含糊道:“這些年我多少也攢了點,加上兩個人的公積金貸款,應(yīng)該夠?!?/p>
“打算什么時候買?買多大面積,在哪里?我能幫上什么忙?”
“還不曉得,先提前看看,作好準備。爸,你卡里還有多少錢?”
“以前積蓄都給你媽看病了,這幾年的退休工資,存起來只有兩萬多塊?!?/p>
“這么少,還不夠半平方米的。算了算了?!?/p>
等兒子失望地走開后,老劉心事更重:要不要找袁大姐問問怎么掙錢?兩萬本金少不少?也就是那幾天跳不上舞突然想到的。但他想起王紅裝的一再提醒,終究還是忍住了。
等國慶過去,舞蹈隊再見面,加上天氣一天涼似一天,竟都有了久別重逢之感。羅大姐卻沒再來了,袁大姐說她可能確診了乳腺癌,住院去了?,F(xiàn)在羅大姐的位置上換了另一個叫張玉蓮的南京人,今年九月新加入的,家里聽說也極有錢,跳得并不比羅大姐好多少。
林主任也不來了,說是隨在市委的兒子搬通州去了,買了大別墅,一家老小住在一起。
因突然有這么些人事變動,老劉就愈發(fā)珍惜紅裝的存在。每天晚上下去只要看見她還好好地站在隊伍里,就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他還沒有和她提起自己也許很快就要回老家的事,最近一直想找個機會。她聰明,腦子活泛,總能幫他想想辦法。沒準她也肯和他說幾句家里的事?他還是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最好的相處方式,也許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沒多久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打在附近的車輛上,濺起不少泥點子??諝饫餄M是水汽塵土的氣息,眼看這舞是跳不成了,大家慌亂收拾四散的當(dāng)兒,老劉瞅準機會,輕聲對紅裝說:“你晚上還有事嗎,我們在附近走走?”
就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永遠都不會想到他預(yù)先練習(xí)了多少次,甚至好多次這句話差點就要說出來,最終也仍欲言又止,只眼睜睜地看著她和一大群人離開。
今天終于鬼使神差地說了,紅裝倒還是一貫的隨和:“好啊?!?/p>
他們故意落在最后面,等人都走完了,才拐進最近的一條胡同。雨雖然下起來了,卻并不大,沿街房子的矮檐下就可以暫避。而東城這一帶最有特色的就是胡同,胡同里最美的風(fēng)物,除了四合院,就是參天大樹。在這樣的秋夜,雨水落在頭頂?shù)幕睒淙~子上發(fā)出沙沙聲,有點像小時候養(yǎng)蠶吃桑葉。間或有一兩片濕透的黃葉落下,粘在胡同里停放的汽車頂上,慢慢拼成一大張色彩斑斕的落葉畫。
老劉心底很亂。
他本來也想學(xué)林主任約王紅裝喝咖啡的,但實在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咖啡館,之前也查過,還是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就這樣逛胡同還是太沒儀式感了,他想??煽Х瑞^里肯定坐滿了年輕人吧?看到兩個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三的老人踅進去,又會怎么想?萬一的萬一,兒子媳婦經(jīng)過看到了呢?問紅裝是誰,他又怎么答?
紅裝也像在雨夜很有感觸似的,一直低著頭。過了一會兒才說:“劉哥好浪漫?!?/p>
“就叫我長青吧?!崩蟿⒄f。
“好。長青?!?/p>
兩人又沒了話,只繼續(xù)信步往前走。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要下大了,還不知怎么辦好。早不是浪漫的年紀了,淋感冒了不是玩的。
“舞蹈隊的人不會再下來了吧?要不我們從另一個路口回去。”紅裝說。
“應(yīng)該不會。——我老伴叫素芳?!弊吡撕眠h老劉猛地憋出這么一句:“前年已經(jīng)走了。一輩子跟著我,到了也沒享過什么福?!?/p>
“嗯。”
“你也從沒說過你家里的事。”接下來半句被硬生生吞掉了:“袁大姐說你先生……”
“我屋頭那個已經(jīng)老年癡呆好幾年了。”王紅裝頓了頓,才仿佛無所謂地說,“比我大八歲,癡呆也有五六年了。在家里照顧他久了實在不安逸,胸頭悶得慌,所以才老想出來跳舞散心。幸好還有小蘋果,還有你們?!?/p>
“你們”其實就是“你”。老劉想,心底一熱。
“老年癡呆這個病不好治。他總還認得你吧?”
“早不認得嘍。兒子孫子老伴,統(tǒng)統(tǒng)都認不到。有時候?qū)ψo工還比對我們親些,媳婦也認得。糟老頭子一輩子色瞇色眼,到頭來還是只認得乖妹兒,不認得我?!奔t裝笑道。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都這個歲數(shù)的人了,還能啷么辦?還不是只能一直照顧他,照顧到他死?!?/p>
“也是。這樣的病又沒法治?!崩蟿@口氣,“我明年就上七十了,你比我小好多吧?”
“今年六十四。也不小啰。”
“看著好年輕,才五十多歲的樣子?!?/p>
“那是劉哥嘴甜,會哄人。”
“叫我長青吧。”
“噢,長青。對了,你曉得羅大姐咋個不來了,其實她不是得了乳腺癌。”
“不是癌是什么?”
“還不是袁大姐讓她買什么理財產(chǎn)品,前前后后,從她手里買了總有十幾萬。國慶節(jié)還和我發(fā)信息,說要找律師告袁大姐非法侵占他人財產(chǎn)。其實我們隊里好多人都買過,最后都血本無歸,所以那些人慢慢地也就不來了?!?/p>
“你和我說過的。我就照你說的,錢都在兒子手里?!?/p>
“老姐妹們其實也可憐。一輩子經(jīng)歷那么多溝溝坎坎,一生都不寬裕,老了還被幾個錢困住。其實老人能吃得了多少喝得了多少?無非是怕自己老了沒用,想盡量多給兒子孫子留點兒??慑X哪有那么好賺的?我們早已經(jīng)是落伍的人了,跟不上這個新時代了,除非像袁大姐那樣的,可那樣算計到死也沒意思吧?長青,我們往回走吧,風(fēng)有點涼了。”
“好?!?/p>
往回走的時候,老劉下定決心。
“紅裝,我其實一直對你……”
“別說了,我都曉得的。這都是命呀!誰讓四十年前沒遇到?一個在湖南,一個在四川。山長水遠?!?/p>
那時遇到也沒有用。老劉想,那時候我還有素芳呢。你家那位也還沒有癡呆。雖然聽起來似乎有點花心,想必兩個人以前感情也不怎么好。
“紅裝,我可能快回老家了。媳婦懷孕了,就得換親家母過來照顧。兒子家太窄,住不開?!?/p>
“我聽你說過想在附近租房的。回老家?有人照顧你嗎?”
“沒有。租房也不現(xiàn)實?!崩蟿⒐首鳛⒚摰匦πΓ骸盎厝ミ€不是自己顧自己,沒事?!?/p>
“能顧自己最好??偤眠^我,被老頭坑了一輩子。早十年趁他還清醒離掉就好了,真的荒唐了好多年喲,外頭一直有個女人。也怪我當(dāng)時想不開?,F(xiàn)在拉屎撒尿都成問題,女兒女婿不管,找了個護工也不得行,更甩不脫了。這些事我平時都不愿意講,沒啥意思?!?/p>
一層秋雨一層涼。胡同里的路燈像蒙眬的睡眼,地面全濕了,經(jīng)年塵土、墻角雜草,都和剛落下的柿樹葉子一起靜靜躺在冰涼的雨水里,否則兩個老人并肩移動的影子應(yīng)該可以長長地倒映在地上。多少可能發(fā)生的言語都在這樣的雨夜靜靜消散了。但同時又有無限溫情生長出來,在空氣中變成看不見的戀戀的手。
到了胡同口老劉果真伸出手,王紅裝猶豫了一下,也向他伸過去。兩只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手握在一起,衰老、溫暖,同時也密布歲月柔軟的褶皺。她終于抽出來,對他笑著擺擺手。
“劉哥明天還來跳舞吧?快入冬了,多穿點?!?/p>
“你來不來?”
“來。不見不散?!?/p>
“不見不散?!?/p>
老劉那天晚上在陽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里面還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想到第二天還能見到王紅裝,他終于做了一個很安心的夢。他也知道彼此的時間不多了,要想多見,得爭分奪秒。
但他不知道就在隔壁的房間里,小兩口正躺著輕聲商量。
“昨天你看到試紙了吧,算起來都快倆月了。最近就讓爸趕緊回去吧。我這幾天一直反胃,他做的東西實在不合我胃口,還得我媽來?!?/p>
“……好。我想想怎么和爸開口。前幾天才和他說過可能要買房的事?!?/p>
“你和他說這做什么?他又沒錢?!?/p>
“看他以后還愿不愿意來北京和我們住。都習(xí)慣了。”
“我想過了,現(xiàn)在咱其實也沒多的錢,這房子真還不能換——小是小點,學(xué)區(qū)房人人搶,值錢著呢。回頭真住不開要買房,最多也只能買得起遠郊的,與其讓爸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北京的郊區(qū),還不如就讓他在老家待著自在。反正我媽跟我們在這邊擠幾年沒問題,離學(xué)校近,接送孩子方便?!?/p>
“嗯。都聽你的。”
“回頭我媽來了,估計也得跳廣場舞??窗诌@幾個月還挺充實的,我其實一直擔(dān)心他被騙。不是說好多老年人跳舞跳得傾家蕩產(chǎn)?”
“嗯。主要他也沒什么錢?!?/p>
“哎,讓他回去沒事吧?”
“就和他說先暫時回去一陣,回頭再來。爸比我想象中身體好。剛來也老和我說想回,是我一直攔著不讓。其實在老家他熟人多,屋子也寬敞。”
“那你這幾天就和他說。呀幾點了,快起來,上班!”
“你今天感覺怎樣?舒不舒服?”
“還好。就是直犯惡心?!?/p>
“小聲點,別吵醒爸。”
“會不會他早醒了?不會聽到我們說什么了吧?”
“不會,他睡得死。”
老劉確實還在沉睡。他夢見終于和王紅裝坐在東四一家裝修精致的咖啡館,下午三四點辰光,面對面羞赧地笑著,說了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多得多的話。他們一生的雨水同時落了下來,而雨都是身不由己蒼老的舊日水滴,屬于那早已逝去的世界,被年輕的空氣、陽光搬來搬去,有時落在田間,有時落入大海,有時落在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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