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梅子 編輯 | 吳冠宇
“民以食為天”,老祖宗的意思,就是首要得喂飽肚子。先把嘴巴和胃侍候好,再去讀讀書談?wù)勄?,完成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提升。因為做過幾個月的地方美食評委,便有人叫我美食家,起初還有點沾沾自喜。等提筆寫關(guān)于飲食的文章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淺陋。真正的美食家,不是只會坐在環(huán)境高雅的餐廳里,優(yōu)雅地舉箸品嘗,而是更需要深入民間,在田間地頭,在尋常巷陌的小攤上,在山野農(nóng)家的灶屋里,尋找美味的本源。
站在老觀頂上看磨坪,磨坪就是一片綠浪起伏的大海,除了正在擴修的二級公路,幾乎看不到一片裸土。鋪向天邊的群山一浪接一浪,一眼望不到邊。綠海中的小鎮(zhèn)像一艘母船,帶領(lǐng)星星點點的民房船在波濤中航行。如果下點雨,波峰浪谷間馬上就會生出乳白色的云霧,將磨坪浮在一片云海之中。此地離巴東野三關(guān)不遠,自從野三關(guān)有了動車站,在全域旅游的誘惑下,磨坪人也動起了吃旅游飯的心思,森森綠海,從海拔1000米到1700米,都是夏季乘涼的好地方。云上磨坪,清涼小鎮(zhèn),翻山越嶺傳到了很多人耳中。
我所關(guān)心的,仍是磨坪的美食。當(dāng)年屈原家宴海選賽上,磨坪擇烤煙的嫂子們,做魚游寒潭的小師傅,還有樸實可愛的鄧姐,一直留在記憶中。磨坪人骨子里透著一股火辣辣的熱情,像純糧酒一樣,純樸大方的他們,讓人感覺到巴皮巴肉的親近,誰以誠相待,必還你十倍的真誠。磨坪人和磨坪美食,一時分不清到底因誰而喜歡了誰。
磨坪秋谷山酒 攝影/王愛平
湯板 攝影/鄭家裕
去磨坪,少不了去秋谷山嘗嘗純糧酒,在酒廠二樓,看到了新置的煮扳甑子酒的家當(dāng),這是成鯤妹子的一項新業(yè)務(wù),她雄心勃勃,決定不計付出恢復(fù)古法釀酒。人一旦對一件事著了迷,就想做些只跟情懷相關(guān)的努力,賺錢已不重要。成鯤妹子有著烈酒一樣的性子,與煮酒天生有緣。扳甑子酒一鍋只出酒50斤,在反反復(fù)復(fù)的探索中,將煮酒變成了藝術(shù)。一粒糧食從進酒廠大門到變成酒流進壇子,接觸的器具都是竹、木、陶,發(fā)酵在大陶缸里,攤涼在竹笆子上,接酒用竹管,蒸煮用木甑,舀酒用葫蘆瓢,燒鍋用硬木柴。一切的一切,一絲不茍,從現(xiàn)代時空回到古代,用古人的方法釀出帶著米酒香的酒。糧食與器物之間到底有著什么樣的約定呢?水泥、不銹鋼、塑料、煤炭,糧食與它們接觸,出來的酒帶著現(xiàn)代工藝的氣息,同樣濃厚醇香,卻總覺少了一點什么,也許是對舊時生活的懷念,也許是竹木和土地的自然氣息。
“姐,你一定要藏一壇,濃濃的米酒香!”她邊喝邊誘惑我。我確實想在她的地下酒窖藏一壇酒,在人生最高興的那一天,拿出來與三五朋友一醉方休。
已不記得做磨坪湯板的師傅是誰,2015年屈原家宴磨坪初賽現(xiàn)場,作為評委,有幸吃到了這道叫湯板的菜肴。嚴格來說,不應(yīng)該叫菜,它是一道主食。酒喝完了,秭歸人習(xí)慣問客人吃點什么,秭歸的大小飯館,除了供應(yīng)不要錢的米飯,也供應(yīng)要錢的各種主食:清湯面條、面疙瘩湯、鹽菜炒飯、炒花飯、老面饅頭……我覺得還可以加上磨坪湯板。湯板用苞谷面做的,地道粗糧,吃了對人身體好。
磨坪是秭歸的西南重鎮(zhèn),平均海拔千米以上,被稱為秭歸的西藏,冬天冰雪覆蓋,夏天非常涼爽,山高林深,空氣極好,主產(chǎn)玉米。玉米豐收后煮酒、喂豬,困難年月里也是人的主糧。聰明的磨坪人發(fā)明了湯板,粗糧細做的手段。歲夏去磨坪采風(fēng),遇到了鄧正梅大姐——秋谷山酒廠的老板娘,大姐見到我特別親切,晚飯開始前,她一把拉住我的手,一直拉到廚房,非得要我先嘗嘗她做的菜:油煎升坪河小魚、漆油炕黃洋芋、煎玉米餅……都是磨坪當(dāng)?shù)赝廉a(chǎn),正梅大姐的拿手好菜。當(dāng)年比賽現(xiàn)場,沒能跟做菜人交流,所以一直不知道湯板是怎么做出來的,我抓住機會請教磨坪湯板的做法,以解除心中疑惑。其實,老家也有類似湯板的玉米食品,玉米磨成漿后,在鍋里攤成薄薄的餅,切成四方小塊或長條,煮進湯里。煮的時間不能長,長了就會糊湯。湯里加蔥姜蒜苗,吃起來很香。剛開始嘗湯板,以為就是這種玉米薄餅煮的,嘗過之后發(fā)現(xiàn)磨坪湯板滑順,里面的玉米塊兒柔韌、有嚼勁。綠色的蔥花點綴于金黃中,好吃,也好看。仔細了解后,原來是用特細的玉米面,加適量開水?dāng)嚢?,揉成面團后,切成小塊,下進煮開的湯里,起鍋時加油鹽作料,類似面疙瘩的做法。用開水揉面,才能揉成有韌性的面團。
砂罐坨坨肉 攝影/鄭家裕
砂罐坨坨肉 攝影/鄭家裕
正梅大姐的砂罐煮坨坨肉,從磨坪深山一路走到了縣城的決賽現(xiàn)場,最后成了屈原家宴的推廣菜品。至今記得在磨坪比賽的那個早晨,時已深秋,早起山間大霧彌漫,整個鎮(zhèn)子都藏在濃霧里。像以往一樣,我喜歡賽前參觀選手們的食材,走到正梅大姐面前,看到竹編籃子里,放著一個大砂罐,砂罐上蓋著一片菜葉子。咦,這也是來參賽的嗎?見我盯著砂罐看來看去,正梅大姐掀開菜葉,舀起一瓢坨坨肉對我說,要不要嘗一嘗?哈,跟我猜想的一樣,果真是砂罐坨坨肉!迅速回翻著記憶,想找到記憶深處祖母的砂罐、姑媽的砂罐,還有隔壁表姐家的砂罐,所有的砂罐都有一個共同的使命,來了客人,或者逢年過節(jié),坐在紅彤彤的柴火里,煮熟一鍋肉。
砂罐燉肉里最好吃的,不是臘蹄子臘排骨,是用熏好的五花肉做的坨坨肉。每塊坨坨肉紅白相間,肥瘦各半,肥而不膩!肉皮用火烙過,煮出來呈金黃色。鄉(xiāng)間臘肉,不用放太多作料,煮清湯都香得很。正梅大姐挑的顯然是最好的五花肉,每坨肉從形狀到顏色都像藝術(shù)品一樣漂亮。所有選手中,就她的菜最簡單,倒進鍋里煮熱,就可以端到評委面前了?,F(xiàn)在已很少見到砂罐,大約早不生產(chǎn)了。小時候在老家,看到過“背窯貨”的,他們背著山一樣的壇壇罐罐,翻山越嶺,不知他們怎么把這些易碎品綁在一起,又怎么巧妙地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有時候背來的,是鐵灰色的砂罐,祖母買來砂罐,先煮一鍋大米稀飯,這樣子砂罐就不漏了。好砂罐敲起來響當(dāng)當(dāng)?shù)?,聲音有金屬的質(zhì)地。正梅大姐的砂罐一出現(xiàn)在工作臺上,就引來了一片熱議,這土得掉渣的玩藝兒勾起了太多人的回憶。往肉里放一把干辣椒皮,一把花椒,幾塊柑子皮,幾塊生姜,添上水,把砂罐煨在燒得通紅的柴灰里,靠著火慢慢燉。肉皮煮得發(fā)泡時,滿屋飄起了臘肉香。煨肉前將花椒放在鐵鏟子上烤香了再倒進去,香味更濃。
六娃子銅鍋回鍋肉 攝影/鄭家裕
必須是砂罐,必須是農(nóng)家糧食豬,必須是鄉(xiāng)間柴火慢慢熏出來的臘肉,必須在農(nóng)家火壟屋的柴火里慢慢燉,才能做出美味的砂罐坨坨肉。要正宗的味道,就得做到四必須。這一“四必須”,想吃坨坨肉,只有到磨坪去了。正梅大姐的砂罐也算得上古董了。但愿她好好保存著,想吃的時候,可以去清涼小鎮(zhèn)磨坪找她,找記憶中的味道,找童年的自己——坐在火塘邊,手拿火鉗,侍弄著柴火,慢悠悠地等待一鍋肉變香。
小小磨坪鎮(zhèn),流傳著幾道名吃。六娃子的銅鍋回鍋肉,云上居的三仙魚,景泰的豬肚雞,樸實客棧做的姐妹包子、高山黃牛肉……這些跟正梅大姐的砂罐坨坨肉相比,可能多了些自我創(chuàng)造。六娃子六十多歲,已在小鎮(zhèn)賣銅鍋回鍋肉十多個年頭。三角鐵爐子,柴炭火,小銅鍋,過去鄉(xiāng)里殷實人家吃火鍋的標(biāo)配。六娃子堅持用小銅鍋,打的是戀舊牌,讓吃火鍋的人想起過去的歲月。六娃子銅鍋回鍋肉用的是自己鹵制過的五花肉。十八味中藥材和作料,打成粉熬成湯,加鮮蝦米、白糖,將上好的五花肉放進湯里煮熟撈起,才算完成了火鍋的第一道工序。鹵過的五花肉去除了腥氣,口感韌糯,氣味芳香。切片,用姜蒜等作料下鍋炒香加水煮上。煮好舀到銅鍋里,面兒上蓋幾只黃黃白白的泡蛋。一個銅鍋肉賣了十幾年,來磨坪的人點著名要吃。不論鍋賣,吃時數(shù)人頭,人均25元,但若只一個人吃,30元,是一個有明白身價的小鎮(zhèn)火鍋?;劐伻赓u到這份上,算得上小鎮(zhèn)名吃了。問云上居的李老板,他的魚里有哪三仙,他扳著指頭說得頭頭是道,磨坪風(fēng)景美如仙,升坪河的冷水魚鮮如仙,在如仙的美景中吃如仙的魚,吃的人美得像神仙。如此三仙說來,感覺眼前的李老板是一個詩意盎然的人,滿腦子浪漫幻想。好在他的三仙魚的確不錯,有仙仙的味道。
為了迎和外來客人,磨坪人會在菜的樣式和口感上做一些改變,可千年古銀杏樹可以作證,老輩子怎么吃,他們還在怎么吃,無論怎么變,傳了上千年的味道根基不會變。人最難改變的,除了鄉(xiāng)音,就是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