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目主持/任紅 編輯/王旭輝
人們時常感嘆時代的發(fā)展之快讓人無暇回首來路,蕓蕓眾生,有人渴望出走,有人故土難回。大地之上,每個人身上都承載著不斷變遷的歷史。土地不僅是地理上的概念,它還包括一切可以安頓內心情感的東西,它讓我們的心靈有所歸依,同時也在祖祖輩輩的耕耘之下不斷萌出新綠,人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結深厚至此。無論身處何處,心中那片魂牽夢繞的土地始終在召喚著我們,遠離浮華,接近生命的本質。
文 | 李雨薇
《歸鄉(xiāng)》 2018
尤鳳偉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人的內心總是渴望出走,然而走得越遠,內心的缺失感越明顯。在這個故鄉(xiāng)難回的時代,即使踏上回鄉(xiāng)的列車,也沒幾個人真回得去那片記憶中魂牽夢繞的土地了,于是離鄉(xiāng)的游子總是懷著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尤鳳偉的長篇力作《歸鄉(xiāng)》,關于游子失落情感的歸依所在,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小說由《魂歸》《老屋》《畫像》《豎碑》四部分組成,每個故事都發(fā)生在膠東鄉(xiāng)土,棗園、峴村、韋家泊……一個個地名串聯(lián)起的,是不可磨滅的回憶,是幾代人的愛恨情仇,這些過往交織成了時代變遷中的復雜鄉(xiāng)村圖景。主要人物的身份是作家、教授等,面貌不一,卻都在機緣巧合下,完成著共同的旅程——回歸故鄉(xiāng)。當遠游的腳步在這片故土上停泊后,愛與痛的回憶也翻涌至心尖,離鄉(xiāng)多年后的主人公以知識分子的獨特視角,凝視著這片土地的變化,也在因緣際會中追尋著土地的歷史,如果說歸鄉(xiāng)的行為是機緣下的偶然,那么尋根就是這片鄉(xiāng)土召喚下的必然。
尤鳳偉的文字間裹挾著膠東本土的濃濃鄉(xiāng)情,甫一落地,食是渤海魚,酒是牟平燒,入眼的是昆崳山迭起的山巒,樹木蔥郁如祖先有靈,人是鄉(xiāng)音依舊的故鄉(xiāng)人。即使在大城市里闖蕩多年,人與土地的情感依舊深厚。宴席間故人舊事重新浮現(xiàn),曾經(jīng)暗戀過的遠嫁他村的女孩素珍,兒時一同彈弓打山雀的頑皮少年福才,母親過世后將自己視如己出養(yǎng)育大的老姨……往昔青澀時光如同陳年佳釀,一欲出口便熏紅了說書人的臉,嗆辣后便是甘長。
但終有什么是不同的了,國家在發(fā)展,鄉(xiāng)土也在飛速變化著?!痘隁w》的緣起便是母親的墳被認定越界,侵占了峴村承包山林的地面,主人公回鄉(xiāng)處理遷墳事宜。遷墳便是一個標志,鄉(xiāng)村是流動的,處于不斷變化之中,而歸鄉(xiāng)后的所見所聞如同這個遷墳令一般,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出租車上放的是膠東大鼓和選秀流行歌曲的串燒,鄉(xiāng)人說不出原生態(tài)戲曲表演家的名字,對選秀歌手卻如數(shù)家珍;鄉(xiāng)親飯桌上的拿手炸魚變成了“一魚多吃”,學著城里人蘸著辣根就變成了日式生魚片……這更為多元化的生活背后,又有幾多一味效仿而自我迷失的空茫。鄉(xiāng)村變了,人也在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求學務工,離開了,就不再歸來,化作異鄉(xiāng)的春泥。《畫像》中長青嫂的兒子,讀大學后留在了城里,成了家,想要被媳婦看得起,于是卷走了母親的拆遷款,讓含辛茹苦供自己上學的母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無依無靠。這時他心里充滿對金錢和躋身城市的渴望,他視母親如草芥,棄故鄉(xiāng)如敝履,但背棄故土并沒有帶給他自尊和幸福,他在城市里同樣格格不入,成為無所歸依的第三種存在。忘記鄉(xiāng)土的人猶如沒根的蓬草,失去土地的滋養(yǎng),心靈便失去安棲之所,無所歸依。
在滄桑巨變之中,有一種力量如同黑暗隧道盡頭的一點白日亮光,牽引著鄉(xiāng)土發(fā)展和游子之心不至迷失方向,這就是這片土地的歷史所帶來的精神力量。《歸鄉(xiāng)》中的主人公,都在不經(jīng)意間完成歷史探尋的使命?!懂嬒瘛分械摹拔摇迸惆槌擅嫾谊愋裥裾覍は锣l(xiāng)時期的一張早期畫作,無關畫價幾何,這張農(nóng)婦小像是自然與美的結晶,尋找畫作就成了人們在浮躁的功利社會里的一場美的精神溯源?!敦Q碑》中為了給村里立名人碑,主人公根據(jù)縣志的一點線索,喚醒了這片土地上被遺忘的歷史:雷神廟戰(zhàn)斗,為守住彈藥庫,鄉(xiāng)民們隔著河道與日軍抵死作戰(zhàn),兄死弟赴,用肉體鑄成一道守護火種的圍墻。這種血性與精神力量穿越時空,即使歷史被埋葬,仍鑄就著一方水土的剛性,滋養(yǎng)出一張張堅毅的鄉(xiāng)民臉龐。
遠離故土,當生命和鄉(xiāng)土結合在一起,就不懼怕時間的沖洗。膠東在游子心中成為了一個精神符號,成為了以后無數(shù)次人生低谷中,可抱慰終身的力量。歸去來兮,離鄉(xiāng)之人酌水知源,學成而歸者代不乏人,葉落歸根,循環(huán)作育。這是土地與人之間割不斷的聯(lián)結,無論是堅守故土還是離家萬里,此心歸處,唯是吾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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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 2019
余松 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
《故鄉(xiāng)》是作家余松的長篇小說,小說用近乎白描的筆法描繪了從1980年到2010年間,在米村這一片土地上,張姓、陳姓、代姓和段姓四個家庭兩代人的悲歡離合,一代又一代人在這里生存、繁衍、死亡、出走又回歸?!豆枢l(xiāng)》作為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的新作,具有虛構與紀實相結合的氣質,以鮮明的地域性,充分地展現(xiàn)了歷史變遷中的東北鄉(xiāng)土風貌,被譽為“一部厚重的鄉(xiāng)村編年史”、“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清明上河圖’”。
文 | 焦洋
《我和我的祖國》 2019
導演:陳凱歌/張一白/管虎 等
編?。何膶?修夢迪/薛曉路 等
主演:黃渤/張譯/韓昊霖 等
2019年,《我和我的祖國》上映,我端坐在影院巨大的幕布前,等待著接受一場愛國主義教育。當王菲的歌聲響起,宏大與崇高的敘事模式被消解,疾步前行的人們講述著自己與這片土地之間的故事,這讓我深切地感受到,腳下這片名為“中國”的土地正漸漸與我融為一體。
在“白晝流星”這個故事里,沃德樂和哈扎布是一對少年流浪兄弟,年少時二人選擇離開自己出生的土地,而成年之后又再次回鄉(xiāng)。與兄弟二人相對照的,則是離開自己生存的星球,歷經(jīng)33天空間飛行后準備著陸的神舟十一號飛船宇航員陳冬、景海鵬。一對淪為少年犯的年輕人與國之棟梁的宇航員本是殊途陌路,可他們卻恰好相遇在內蒙古自治區(qū)中部的四子王旗。這種“離去-再歸來”的模式賦予他們相似的人生體驗,而這種體驗也使得他們有了共同的情感基礎。
在“回歸”與“相遇”兩個篇章之中,我們同樣能發(fā)現(xiàn)類似的模式。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歷經(jīng)150余年的殖民地歷史,久別于家的香港即將回歸。外交官、儀仗隊、香港警察、鐘表師傅共同把目光聚焦于時間之上,當安文彬將腕上的手表依照倫敦格林威治天文臺與中國南京紫金山天文校準后,這一刻,中國時間終于追趕上了世界時間。
1964年,熟悉的公交車上,方敏等到了三年前不見蹤影的高遠。透過車窗,街道上人頭攢動,方敏追憶著與高遠初會的時光——人生的碰面才剛剛開始,一切便在他莫名的消失中倏然散去。自此,方敏便執(zhí)著地等待離開的人,直到這次偶然的相遇。當方敏質問他為何走得杳無音訊時,漫天的傳單給了她答案。高遠將本屬于二人的世界,融進了原子彈爆炸的歷史瞬間。
窮困積弱的土地帶給人的不僅是生活的艱難,更是精神的貧瘠?!鞍讜兞餍恰敝幸苑鲐氜k主任老李為代表的一代代扶貧工作者前赴后繼地來到這里。面對土地,他們所要做的不僅僅是培育某種可以果腹的作物,還要讓土地之精神生根發(fā)芽。面對人民,需要修繕的除了黃泥壘起的破屋之外,還有他們心中的荒原。
沃德樂與哈扎布被關進少管所的240多天里,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已經(jīng)直插入大漠深處。兄弟二人來到老李的家中時,哈扎布試著扶起一只無法站立的羊羔,可老李卻問他:“扶能扶多久?”夜晚,沃德樂偷走了老李的救命錢。自此之后,老李明白了,想要真正改變兄弟二人,不能像哈扎布憐憫一只羊羔那樣,而是要靠他們自己“站起來”。
當老李決定帶著兄弟二人到大漠深處,去追尋草原寓言中的“白晝流星”時,神舟十一號飛船返回艙猶如一粒生機勃勃的精神種子降落在四子王旗之上,為這片貧瘠的土地帶來了富饒的航天精神。返回艙在劃破大氣層時熊熊燃燒所綻出的光芒猶如第二個太陽,這道光不僅驗證了兄弟二人深信的草原寓言,也指引他們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完成了自我救贖。
“白晝流星”從天、地、人三個維度出發(fā),構成了一種對于“天人之際”的思考,是一種“土地精神”的開掘與發(fā)現(xiàn)?!半x開-再歸來”的模式則滲透著人類對于故土和過往的留戀與懷念,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熟悉的土壤,上面承載著專屬于他們的往日時光。幾千年來,中國農(nóng)耕文化的繁盛使得中華民族的土地信仰格外突出,正是因為對土地的重視,所以即便現(xiàn)實的貧困也無法磨滅人們對于腳下這片土地的期望。放眼世界,“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奧德修斯的最終歸宿定是親吻伊大卡島的土地。人類對于土地的執(zhí)迷,尤其是對故土的依戀未曾斷絕,也未曾有過分別。隨意翻開歷史的年冊,人類永遠行走在土地之上,而土地與人,共生共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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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 1984
導演:陳凱歌
編?。簭堊恿?陳凱歌
主演:薛白/王學圻
《黃土地》改編自柯藍的小說《深谷回聲》,影片真正的主角是“黃土地”。民以食為天,在黃土地面前,所有人都是做不得主的客人。溫暖的“黃土地”養(yǎng)育了人,但它的貧瘠卻又束縛了人,導演借此要表達的實際上是一種苦澀而堅韌的生存哲學。影片標志著第五代導演的真正崛起,其大色塊和色覺強烈的攝影風格、對西北黃土地的民俗描繪以及對中國文化的反思性敘事,讓中國電影呈現(xiàn)了另一番風貌。
文 | 門賜雙
莫欺少年窮(Demo)
九連真人
九連真人 2019
2019年,音樂綜藝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將來自廣東連平小鎮(zhèn)的樂隊“九連真人”推到大眾眼前,后者也用張力十足的客家話搖滾的方式重新演繹了人與土地的關系。
不同于《莫欺少年窮》中塑造的想要出去打拼一番的“阿民”形象,這支成立在2018年5月4日的小樂隊中的成員都有著“出走”求學,但之后都選擇“回歸”家鄉(xiāng)的經(jīng)歷。阿龍此前就讀于四川音樂學院,作為樂隊主唱,他在本科時學習的專業(yè)并不是聲樂而是國畫。畢業(yè)后到深圳,理所應當?shù)卣伊艘环菰O計師的職業(yè),不過后來阿龍逐漸發(fā)現(xiàn)這份在外人看起來體面的工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讀書時候組建樂隊的經(jīng)歷讓他無法割舍,他覺得自己還是要做音樂,于是辭掉工作,回鄉(xiāng)著手建立樂隊。副主唱兼小號手阿麥則是在湛江讀的大學,畢業(yè)后回到鎮(zhèn)上當了一名音樂教師。隊內的貝斯則是年紀大出阿龍阿麥將近一輪的萬里,平時在連平做音樂器材和舞臺租賃的工作,早年也有過珠海求學的經(jīng)歷。
將他們三個人聯(lián)結起來的就是他們共同生活的小鎮(zhèn)連平。這個距離廣州兩百多公里的縣城,連帶著這里的每座山、每條河,以及屬于這里的獨特的文化,都承載著這個小樂隊屬于自己的夢想。
《莫欺少年窮》用搖滾的方式演繹了客家青年阿民想要出去打拼一番有所作為卻遭到家人反對的故事。歌詞由阿民和家人之間的對話構成:一邊是質疑,一邊則是據(jù)理力爭。一開始,電吉他彈出了阿民內心的忐忑,緊接著就是阿民的一段自白,表露出自己的無奈與些許迷茫,接下來貝斯和鼓手的加入逐漸將氣氛由忐忑轉變?yōu)閷惯M而推向高潮,小號的出現(xiàn)則拉開了雙方?jīng)_突的序幕,之后在有力的鼓點重音中,阿民和家人你來我往,穿插在中間的小號則一步步表明了阿民自己的決心。單曲用客家方言演唱,犀利的嚼字再搭配上山歌的唱法,不同于一般重金屬的風格,這種帶著原始力量的高亢將搖滾的氣質揮灑到了一種特別的極致。
阿民的故事不僅僅發(fā)生在連平這個小鎮(zhèn)上,每個鄉(xiāng)鎮(zhèn)甚至是小城市的青年都或多或少可從阿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鞍?,你別瞧不起我,我跟我的兄弟都要走出去,不僅要出門還要走下去,我都不急,你們急什么?!背鞘谢哪_步越邁越大,走出去似乎是每個鄉(xiāng)鎮(zhèn)年輕人的必經(jīng)之路,彌漫在人群之中的那種你追我趕的緊張與焦慮也促使我們越跑越快,這時故鄉(xiāng)與大城市之間的對立就愈發(fā)凸顯出來。最后九連真人選擇回到故鄉(xiāng),但誰又沒有當初阿民那樣的出走呢?
阿龍透露過第一張專輯要圍繞阿民這個角色,創(chuàng)作出阿民從幼兒到成人成長的過程?!赌凵倌旮F》以一個回歸者的視角去刻畫出走者的心態(tài),這中間既是一種回望,也是一個總結。
阿龍和阿麥在現(xiàn)實中都是鄉(xiāng)鎮(zhèn)人民教師,和萬里一起,三個人平時仍然在自己的崗位上平凡地工作,晚上則一起排練,周末也出去參加活動,接受外界的采訪。做樂隊,玩搖滾,顯然小鎮(zhèn)的資源是無法與大城市相比的,樂隊初建時連一個像樣的排練室都沒有,但阿龍表示過“不會離開連平,創(chuàng)作離不開這個環(huán)境”。
熱度終將過去,繁華終將散場。冷卻下來后則是不忘初心,在屬于自己的搖滾風格上繼續(xù)走下去。就像阿龍畫的隊標那樣,水墨簡單勾勒出的一只甲殼蟲,九連真人之后也會腳踏著這片土地,舉起如刀子一般的犄角,頂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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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Journeymen
Journeymen
Capitol 1961
《Five Hundred Miles》由美國歌手Hedy West創(chuàng)作,于1961年發(fā)行于民歌三重唱《旅行者》同名專輯中,自發(fā)行之后便被廣泛傳唱。歌曲以“我”的口吻,向身在故鄉(xiāng)的“你”舒緩地、略帶感傷地、輕輕地訴說著自己當初的離開和渴望回到故鄉(xiāng)但又因為自身落魄而有些抗拒的復雜情緒,在三重唱的襯托之中,將這種難以言說的感情,隨著歌曲簡單而上口的節(jié)奏,毫無痕跡而又深深地傳入每個游子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