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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駕不符

2021-01-28 10:34項中立
當代小說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馬賽夕陽

項中立

馬賽進屋之前,女孩一直坐靠窗的地方,眼睛木然地凝視著窗戶?!澳隳馨汛安A系难E擦一下嗎?”她說。她的聲音很輕,像傍晚的細風一樣撫著卓雅。那時候,卓雅正陷在沙發(fā)里看一檔電視相親節(jié)目。她幾乎一整天都陶醉在這樣的節(jié)目里。女孩的聲音似乎影響到她了,她的語氣便稍顯得煩躁:“哪兒有什么血跡?是夕陽呢!”這一句,恰好也落到剛剛進屋的馬賽耳朵里。馬賽瞪了她一眼,操起遙控關(guān)掉電視。“你真是個豬腦子!與你講過多少回了,不要跟愛琪提傍晚和夕陽!”

“你們不要總是吵好不好?”女孩說,依舊凝視著窗戶。“就算是夕陽吧……夕陽總是那么紅嗎……”

卓雅氣呼呼從沙發(fā)上彈到地板上的時候,渾身贅肉蓑衣般起了波浪,一股膩膩的香風撲面而來。她嘟著嘴,作勢要反駁馬賽幾句狠話,但最終什么也未出口,抄起茶幾上的坤包,那股香風便呼嘯而去。

約兩分鐘之后,馬賽的微信響了一聲:馬賽你有兩個月沒給我勞務(wù)費了。馬賽想,此時的卓雅可能還沒出電梯呢。

卓雅走了以后,屋里驟然安靜下來。窗戶上的夕陽一縷縷抽掉了顏色,最終淡成一抹哀傷的咖啡灰。馬賽知道,她和愛琪的夜降臨了。

馬賽在外面跑了一天,著實累了,可他躺在沙發(fā)上無論如何無法實現(xiàn)睡眠。心里有事才睡不著覺。馬賽心里的事是盡快找到一份開車的工作。馬賽沒別的本事,只會開車,而且技術(shù)不孬。當年在部隊汽車營,馬賽曾創(chuàng)造過“20萬里零事故”的全營記錄。馬賽今天一共拜訪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他在汽車營時的戰(zhàn)友,另外兩個是酒桌上侃出來的朋友。這樣的朋友本沒有深交,倘不是心急,馬賽絕求不到他們頭上。在馬賽所拜訪的三個人中,只有那位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答應(yīng)幫他。戰(zhàn)友現(xiàn)在是泝城華宇汽運公司車隊隊長,手下有百十臺車,但一個和尚一桿杖,眼下沒有空崗?!澳愕媚托牡氐劝?!”戰(zhàn)友拍著他的肩說。馬賽從他的口氣里聽出了那種讓人絕望的遙遙無期。

從華宇汽運公司出來,天陰得暗沉,仿佛頭頂垂懸著一盞傾斜的水壺,某一個瞬間水便會鋪天蓋地灑將下來。馬賽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卓雅所在的酒吧。那是一幢偽造成十八世紀的巴洛克式的建筑。酒吧的名字叫“名古屋”,其實馬賽一直覺得叫“西部”或“蒙塞尼西奧”更好一些。馬賽喜歡名古屋酒吧五年白蘭地的甘純與熱烈,那款加了冰塊的白蘭地常常使他在忘記眼前塵世的同時,記起諸多遙遠往事,譬如那個傍晚……其實,那個傍晚并不算遙遠,仿佛一夜之隔,所有的一切都清晰而真實——鮮血一樣流動的夕陽,還有暗青色的尸體……那是一幅極其吊詭的畫面……

馬賽從名古屋酒吧出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酣暢地落著了。馬賽突然駐足于沸騰的雨地中。麻澀的雨水滲透衣衫,滲透皮膚,滲入五臟……隱匿于身體深處的某種怪異感覺在雨水的潤澤下生根發(fā)芽,植物般生長,穿透皮膚,瞬間長成葳蕤的一叢。生長的過程很疼,像女人分娩一樣的疼……馬賽在雨中驟然邪惡地手舞足蹈起來了,他大張著嘴,“啊喝”、“啊喝”地吼。雨水順著眼瞼鼻翼灌滿口腔。嗓子終于吼破了,滿嘴的雨水變成淡紅色,咕嘟咕嘟地冒著血沫子。雨地里梭行的車輛、行人都把他當成了瘋癲之人,唯恐避之不及,遠遠地就繞開了……

身體將濕衣服烘出的潮氣氤氳在狹小房間。緩慢逼近失眠邊緣的馬賽劃開手機微信。他加著兩個司機微信群。他仔細翻著群里每一條信息,試圖找到聘請司機或者找替班司機的廣告。最終他失望地退出群聊。卻無意間再次看見卓雅在電梯里發(fā)給他的信息:馬賽你有兩個月沒給我發(fā)勞務(wù)費了!馬賽居然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他想到一年前在名古屋酒吧,臃腫的卓雅笨拙地將一杯白蘭地放到他面前。那天的酒吧顧客很多,只有這種時候卓雅才有機會給顧客遞酒,平時卓雅的工作是料理酒臺和清洗杯盞。卓雅似乎很是珍惜這個機會,她小心翼翼地舉著盛放酒杯的托盤,給客人放下酒之后,還要謙恭地笑一笑。她渾然不知自己的笑臉極其滑稽,宛若巨大的向日葵花盤上失落了零星籽粒般,面貌碎散得近乎丑陋。馬賽喝完第三杯白蘭地時,對卓雅說:“其實我早已經(jīng)看出你在酒吧不怎么招人待見。”“我知道?!弊垦耪f,“但我不在乎?!彼謱λ樯⒌匦α艘恍ΑKf:“所以你不如去我家?guī)臀規(guī)坨?,我會付你比酒吧更?yōu)厚的勞務(wù)費?!弊垦艡?quán)衡一番,居然同意了。“不過我不在你家里過夜的。”卓雅又補充了一句。馬賽說:“當然,晚上你仍然可以回酒吧賺另一份工錢。”

馬賽家沙發(fā)上有一個明顯的凹坑,那是卓雅的大屁股生生坐出來的,估計是坐折了兩組彈簧——卓雅一直保持著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習慣,尤其喜歡看相親類綜藝節(jié)目,對每個頻道播出相親節(jié)目的時間都了如指掌;有時看得投入,竟會忘記給愛琪做飯。當屏幕上男女嘉賓最終未能牽手成功時,卓雅便會發(fā)自肺腑地哀嘆,以表惋惜,甚至惡狠狠地詛咒拒絕牽手的女嘉賓。在卓雅眼里,沒有一個男嘉賓不是英俊帥氣的小伙!很長一段時間馬賽都搞不明白她為何如此熱衷于此類相親節(jié)目,偶然不經(jīng)意地問了卓雅年齡,卓雅翹著三根胖手指說三十歲,屬猴兒?!暗疫€沒跟誰牽過手呢,”卓雅又特別補充道。

馬賽頓悟。

長著一顆美人痣的主管將一紙收據(jù)遞給馬賽時說,你最好順便去看看你父親,他最近情緒不是很穩(wěn)定。馬賽回應(yīng)得稍嫌慌亂,因為那時候他正盯著那顆漂亮的美人痣出神。美人痣長在女人眉心,給那張蛇臉平添了幾成嫵媚。這樣一張好看的臉,卻對誰都冷著,馬賽暗地里管她叫冷美人。一年前馬賽把父親送來養(yǎng)老院的時候,便是冷美人給開的第一份收據(jù)。那時候馬賽兜里還有些散碎銀子,能夠一筆交足父親半年的生活費,現(xiàn)在不行了,兜里比臉還干凈,冷美人電話催了兩次,馬賽遲遲不敢應(yīng)對——兜里干澀,哪敢隨便應(yīng)承??!后來那次電話,不經(jīng)意被卓雅竊聽,卓雅先是陰陽怪氣地嘻哈,后來從兜里掏出錢一遍遍數(shù)來數(shù)去,一邊數(shù)還一邊提醒馬賽欠著她兩個月的勞務(wù)費。馬賽氣得只是不理她,不過最終還是卓雅把五千塊錢甩到馬賽面前,說是暫時借你一用,記著付我勞務(wù)費時一塊兒還我。馬賽這才有底氣答應(yīng)冷美人,來養(yǎng)老院給父親交足了三個月的生活費。

卓雅這女子,憨是憨了點,比起冷美人,至少要熱情得多,歐陽菲菲不是早就在歌里唱,熱情就像一把火嗎……

馬賽這樣想著,就走上了三樓。父親住三樓最東邊的一間屋子。馬賽進門時,原本打著鼾雷的父親一下子警醒過來。他瞪著一對鼓凸的金魚眼瞅了半晌方才認出馬賽:“好個狗日的東西!你終于肯露面了?再過幾天老子死了你再來豈不更妙?”父親一邊罵著,作勢往前搶,并且高高舉著虎拳——馬賽打小就稱父親的拳頭為虎拳。父親在泝城鑄造廠干了一輩子翻砂工,因了常年端著鐵水疾走的緣故,手腳異常發(fā)達,比常人大出許多。現(xiàn)在的父親雖80歲有余,可那雙虎拳舞起來依然威風不減當年——好在父親的虎拳最終并沒有落下來,只在空中停頓一霎便悶悶地退了回去。這使馬賽非常感動,不知不覺間眼里泛起了淚光。

對于父親的一雙虎拳,馬賽保留著遙遠而清晰的記憶。那時候馬賽不過十來歲,母親還很強壯。父親在外面喝了酒,回到家便揮著拳頭揍母親。父親揍母親可以毫無緣由,倘若必須找個理由,就是喝了酒。父親揍母親的時候,母親從不號叫,她總是像一面盾牌一樣,無言地承受著暴烈的擊打。馬賽嚇得不敢做聲,畏縮在某個角落顫抖不止?;璋档臒艄鈱⒏赣H的虎拳無限放大,每一拳似乎都落到馬賽恐懼的瞳孔里。噗噗的擊打聲于幽暗中猶如泥濘中鴨蹼起落,毫無節(jié)奏。

有一年春季,街上柳芽含苞待放之時,父親和工友們喝酒,酒桌之上,都醉醺醺地吹噓自己揍老婆有多狠,誰也不服誰,最后居然商量一致:回家后將各自的老婆揍一頓,翌日帶到鑄造廠醫(yī)療室,由大夫驗傷,誰老婆傷重誰老婆傷輕自是明白。那一夜,父母屋里非常安靜,馬賽只在將要睡著時模糊地聽見了寥寥幾聲沉悶鈍響,之后復(fù)又歸于安靜。第二天早晨,鑄造廠醫(yī)療室門口集聚了十數(shù)個呲牙咧嘴、鬼哭狼嚎的女人。她們中只有母親一聲不響地仄身依靠窗臺。她牙關(guān)緊咬臉色鐵青,人們很快就知道所有女人中母親傷得最重,居然折了一根肋骨……

幾年之后,母親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時日不多便死去了。

父親沒有了擊打的盾牌,但他依舊保持著旺盛的擊打欲望。馬賽不止一次地看見父親在暗夜里摸索著起床,面對著墻壁或虛空揮舞虎拳。盡管如此,父親還是一天天變得神情頹敗,而且極易暴躁。人們都說父親活不多久了,父親自己也這樣認為,可是現(xiàn)在活到80多歲了,他不光沒有死,而且還具有揮舞虎拳的精神……

此時的父親依然在怒罵。但這次罵的不是馬賽,是“那兩個妖女”。馬賽知道那“兩個妖女”一個是卓雅,一個是愛琪。一年多以前,愛琪和卓雅來時,馬賽害怕父親無常的虎拳傷著她們,瞞著父親辦好手續(xù),謊稱住親戚,把父親誆到養(yǎng)老院來了。

“狗日的馬賽,你把老子從家里轟出來,留那兩個妖女住宿,你他媽安的啥心?那是老子的家,老子要住回去,你趕緊叫那兩個妖女給老子滾蛋……”

父親暴怒的叫聲使整個樓層頃刻間陷入騷亂。五分鐘之內(nèi),門口便集聚了一群看熱鬧的老頭老太。他們和父親一樣,被兒女送來養(yǎng)老。養(yǎng)老院里單調(diào)的日子,將他們原本溝壑縱橫的臉打磨得愈發(fā)滄桑。他們堵住門口,面無表情地望著馬賽和他父親。

父親在他們的觀望中似是突然勃發(fā)了陳年已久的英武之氣,看上去他非常激動,不斷大罵馬賽的同時,又一次舉起威武的虎拳……

這一次的馬賽,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意志原來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連小時候躲在黑暗中偷聽父母屋里“噗”、“噗”擊打聲的膽量也沒有了。有那么一霎,他急欲逃掉,無奈房門口被一簇人堵得風吹不透水流不過。好在這時候冷美人率領(lǐng)兩個保安及時趕到。冷美人分開眾人,如一根冰柱一樣戳在父親面前,也不說話,只冷冷地與父親對望。那顆美人痣在她眉心輕輕跳動,仿若一顆守候在槍口的子彈,隨時可以射將出來。父親在和冷美人的對望中敗下陣來,再一次慢慢退回了他的虎拳。

馬賽趁機逃掉了。

他以汽車的速度在馬路上飛奔。泝城的夏天潮濕炎熱,連老鼠都躲在地洞里避暑,而一個成年男子在馬路上亡命般奔逃,可謂是件極其怪異的事情。像不久前他在雨地里“啊喝”一樣,烈日下的馬賽遭到車輛的躲閃和行人的注目。馬賽管不了這些,他一口氣跑出很遠,確信望不到養(yǎng)老院的影子時才讓自己停下。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打算找一個樹陰喘口氣,這時候,冷美人的電話打了過來:

“馬先生,”她冷酷的聲音讓手機具有了一股涼爽感。馬賽仿佛看到那顆美人痣在她眉心微微顫動,他覺得那是她表示激動情緒的最出色的方式?!澳闼坪跽娴牟皇莻€孝順兒子。你怎么能夠為一己私欲把親生父親像轟一條狗一樣從家里轟出來呢?那是他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自己的家啊!你知道一個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幾年留戀什么嗎?是家!是相伴走過無數(shù)場風雨的老伴兒!現(xiàn)在,你父親沒有老伴兒了,也沒有家了,他什么都沒有了,他怎么能做到情緒正常?他現(xiàn)在的情況有多一半是你造成的!如果他說的那兩個妖女確實存在,請你立刻把她們趕走,還你父親一個家!”

馬賽突然就笑了。烈日下的馬賽仰面朝天,狂笑不止。他原本打算跟冷美人解釋一下,后來又覺得沒有意思。有什么好解釋的呢?

愛琪剛來那會兒,每天大部分時間坐在靠窗的地方,眼睛木然地望著窗玻璃。夕陽在那里抹下一片絢紅?!澳隳軒臀也烈幌麓皯羯系难獑??”她總是這樣央求馬賽。馬賽赤著腳站在窗前,反復(fù)查看窗玻璃,什么都沒有。后來馬賽找了塊抹布,將玻璃仔細擦了一遍,但愛琪還是說上面布滿血跡。馬賽說,哪里有什么血跡?那是夕陽呢。愛琪身體驟然抖了一下,慌張著站起身,剛邁了一步,就被地板上的雜物絆跌了,撲到茶幾上,弄碎了一只玻璃水杯,碎玻璃扎破了她的手掌。馬賽突然想起孤兒院老師曾說過,愛琪特別害怕別人提起夕陽或傍晚。但孤兒院的老師(還有后來被馬賽請來照看愛琪的卓雅)一直弄不明白她害怕夕陽和傍晚的原因。只有馬賽知道,是那個血腥的傍晚在她心靈上留下的陰影太過沉重了,也許那個傍晚是愛琪這一生最后一眼目睹的世界!

愛琪傷了手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隨便在屋里走動,害怕再次被什么東西絆倒。有時候在床上坐得實在無聊,便仄著耳朵聽周圍的動靜。樓下嘈雜的市聲,讓她灰白的臉上有了些許悅色。她對馬賽這間屋子似乎產(chǎn)生了興趣。她指著玄關(guān)那里問馬賽,那里是不是有一個漂亮的書櫥?馬賽說是,那個書櫥很大,上面有好多書,還有幾株盆景,看上去漂亮得像個彩色的小舞臺。聽見馬賽這么說,愛琪顯得非常高興。她笑著拍拍自己的額頭,又輕輕搖了搖頭,臉頰上的笑靨倏忽不見。她說:“我是猜的……”馬賽趕忙說:“愛琪猜得很對,那里真的有一個書櫥,書櫥上摞滿各種書籍,都是愛琪喜歡看的,等愛琪把眼睛治好了,這些書,還有漂亮的書櫥都送給你?!瘪R賽這樣說著的時候,眼睛竊竊地瞥著玄關(guān)處。那里除了幾雙舊鞋子和父親留下的三、四個空鳥籠,什么都沒有。愛琪不再說話,她把臉轉(zhuǎn)向窗戶。夕陽在那里染了一層絢紅色彩。馬賽用一塊抹布賣力地擦拭著玻璃上的夕陽。夕陽在他的擦拭下愈加清澈紅艷。某一個瞬間,多年前那個流血的傍晚和眼前的夕陽在他腦海里重疊,他看見兩具觸目驚心的尸體,安靜地橫臥在血和夕陽里……

“記憶里的血擦不掉……”艾琪突然說。

“沒有血……”

“別騙我,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頂樓……你這間屋子是頂樓吧?”

“哦……是頂樓,不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聽見電梯總是走到這一層就回去,它從沒有再向上走過?!?/p>

“愛琪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馬賽聽見自己長長吁了口氣。

愛琪沒來之前,林英就帶著夏兒走了,沒過多久便聽說林英嫁到了灤州。灤州距泝城120公里,隱在一片大山里。馬賽開大貨車跑長途那會兒,時常路過灤州,只是后來被吊銷了大貨車駕照,再沒機會接近過那片山和那個名叫灤州的城市。

天氣清明的早晨,馬賽會站在頂樓窗戶前面,眺望遠方那一片霧氣蒙蒙的山影。他不停地抽煙。屋里特別安靜,煙蒂墜地的聲響都能震落墻壁上的灰塵。愛琪偶爾會問:“你在望著遠方嗎?遠方有什么呢?”馬賽支吾著說:“沒有。我在吸煙?。 睈坨髡f:“你又騙我!”馬賽聽到她把“騙”字咬得惡聲惡氣,心里一陣慌亂。他想到把愛琪從孤兒院接出來那天,滿頭白發(fā)的老院長一直把他們送到馬路上。這位一生未曾謀過爹娘之面的老孤兒一直偷偷地淌著眼淚。他和馬賽有個約定,共同把那件事情瞞了下來。

愛琪是聽了老院長的話才同意跟馬賽走的。老院長告訴愛琪,馬先生是個宅心仁厚之人,他的愿望是幫她治好眼睛?!昂⒆?,你是幸運的!”老院長伸出顫巍巍的手,撫了撫愛琪的頭頂,卻不再說什么。在孤兒院,偶爾有孤兒被外面的人領(lǐng)養(yǎng)。那些孤兒走出孤兒院就有了家,有了親人,不再是孤兒。愛琪也曾渴望被人領(lǐng)養(yǎng),那種渴望是一團火苗,曾日日夜夜燒灼著她。可是她是個看不見世界模樣的瞎子,沒人愿意把一個瞎孩子領(lǐng)回家。慢慢地,愛琪不再奢望,心里那團火苗自生自滅,剩下一小堆還冒著青煙的灰燼。而馬賽的出現(xiàn),讓她心底還未完全熄滅的灰燼重新迸出了火星子。

馬賽陪著愛琪走了省城著名的眼科醫(yī)院,醫(yī)生說,由于外傷嚴重損壞了視神經(jīng),愛琪的眼睛基本無法復(fù)明!盡管馬賽沒把醫(yī)生的話原原本本轉(zhuǎn)達給愛琪,但是愛琪猜到了結(jié)果。

馬賽把愛琪留了下來,但他始終不敢面對愛琪那雙眼睛,即使在黑夜,他也不敢與那雙烏黑的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睛對視。他害怕那雙眼睛突然像閃電一樣炸裂開來,噴射出兩根血柱子……有一段日子,馬賽整夜整夜難以入眠,那個血淋淋的傍晚如同一枚冰冷堅硬的蘑菇釘,深深釘在他的記憶里,讓他痛苦卻難以拔除——不能治愈愛琪的眼睛,是上帝對他的懲罰!上帝懲罰一個人不是叫他死,而是叫他時時刻刻感到痛苦!

而卓雅的介入并沒能減輕他的痛苦,她只是為他提供了暫時逃避的可能性。他每天從家里匆匆逃出來,逃到馬路上卻不知道去哪里、干什么。天空比樓頂還要低,云層壓在額頭上。他只想跳起來,像缺氧的魚躥出水面一樣躥出云層透幾口氣;他只想吼,吼破嗓子,把堵在胸口的血塊子吼出來,啪嗒一聲摔到馬路上……

不過卓雅除了沉溺電視相親節(jié)目偶爾惹馬賽不快之外,待愛琪還算不錯。這個30歲的胖女孩長了雙佛一樣柔善的眼睛。不看電視的時候,她總是很殷勤地侍弄愛琪,或者坐到離愛琪很近的地方,望著她。這個時候,她的目光如同老貓臥在溫暖陽光里望著自己的貓崽般慵懶仁慈。這情景總是讓馬賽感動得不行。馬賽說卓雅你是不是特別渴望嫁個男人啊?卓雅哧地一笑,說不止,我更渴望有個像艾琪這么漂亮的女兒呢。

據(jù)卓雅自己講,數(shù)年以前,她曾經(jīng)有過一次珍貴的愛情。那時候卓雅在商場當導(dǎo)購員,而那個人,則是商場里一名年輕保安,來自卓雅從未去過的一處鄉(xiāng)下?!八脦状窝埼胰ニ依铮弊垦耪f,“可我一次也沒去成。我沒去成的原因是商場根本不準給我假……后來終于準假了,他卻突然失蹤了……他走得很隱秘,跟誰都沒說,連好幾天的工資都沒顧上領(lǐng)走……”

卓雅這么說的時候胖臉不住地變幻著復(fù)雜的表情,這說明她對那次僅有的愛情仍然懷念如初。“沒過多久我就弄明白,他是跟一個酒吧女私奔了?!弊垦牌沉搜垴R賽,“我……我也沒過多久便辭了商場的導(dǎo)購員,去名古屋當了酒吧女……”

馬賽說:“你是不是也渴望被誰帶走?”

“不可以嗎?”

“我是不是中招兒了?”

“美得你!”

卓雅挑了下眉毛,笑了,笑得嘩嘩的,臃腫的身體像風中一坨柴草垛,顫得劇烈。

那個叫馬賽的人坐在一張靠近墻壁的凳子上,神態(tài)有點緊張。他一直看著我不懷好意地把執(zhí)法記錄儀在他面前架好。之前他跟我說他只有45歲,可我總是忍不住把他跟我父親往一個年齡段上靠。我父親65歲,他是豫東平原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人。他辛苦地春種秋收,供我上了三年警校。我最初的愿望是當一名捉歹徒的刑警,臨了卻當了名抓違章司機的交警。

馬賽是個大貨車司機——當然,在我沒有檢查他的駕照之前,我是這樣認為的——他當時熟練地駕駛著一輛半掛大貨車從我面前從容駛過,神態(tài)十分安然,我沒有理由懷疑他。假如他沒有誤入禁行線,我一輩子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合格的令人欽佩的大貨車司機。但是他在那一刻誤入了禁行線,這就給了我截停他的機會。“請出示您的駕照。”我這樣跟他說。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遲疑著。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跟我說他45歲的。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懂他為什么在那種場合跟我說一個驢唇不對馬嘴問題,出示駕照和他45歲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后來我猜肯定是想說他才45歲,完全可以跟我兄弟相稱,套套近乎)。“請出示您的駕照!”我再次對他提出這樣的要求。這一次,我語氣重了一些,把幾分不耐煩的情緒硬塞在了里面。他這才極不情愿地拿出他的駕照。卻是一本C1駕照。我上了三年警校,又干了兩年交警,我當然明白C1駕照只能駕駛轎車或者小型貨車,而駕駛大型半掛貨車起碼要超過B2駕照。他蒙不了我。他這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我們的術(shù)語叫“準駕不符”。毫無商量的余地,我把他連人帶車一起扣留了。

現(xiàn)在,他坐在違法處理室一張靠墻的凳子上,目光躲躲閃閃。他身上那條灰不拉唧的跨欄背心不知多少天沒洗過了,汗?jié)n如水彩畫里的高原土層,層次感特強。前胸處有一個槍洞般的窟窿,整個人看上去萎靡頹喪。我突然想起了遠在鄉(xiāng)下的父親,他勞作之余坐在田頭溝畔的樣子與眼前的馬賽何其相似!而我母親成年累月癱瘓在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一點死,好為我父親減少一點負擔……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目光不知不覺間變得溫弱。馬賽在我的目光中突然放松了自己,像是一狠心丟棄了什么贅物般,滿臉安詳與平靜。他懶散地盤踞在凳子上,憔悴灑了一地。他閉著眼說,他有三天兩夜沒有睡覺了,他很想踏踏實實地瞇上一會兒。他說,他出來一個多月了,家里還有個80多歲的老父親和一個15歲的雙目失明的養(yǎng)女。他的老父親因為沒人照顧,寄養(yǎng)在當?shù)仞B(yǎng)老院,他有三四個月沒有看到他了。他說突然很想看見父親,也許,父親就要死了,人在瀕死之際會用意念通知遠在他鄉(xiāng)的親人……

當我收起執(zhí)法記錄儀,將一紙打印好的違法處理清單遞到他面前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緊張,他甚至沒有細看上面記載的罰款和記分數(shù)字。他說,之前因為同樣的原因已經(jīng)在山西長治和河北唐山被罰過兩次,他的駕駛證已經(jīng)記到了45分,不多這一次。他那種滿不在乎的表情讓我有點憤怒。我說,但是這一次,你不光要受罰,還要到拘留所待上5天了,因為準駕不符違法行為太嚴重了,而你,又屢教不改。他居然沖我笑了笑,說,也好,我總算有個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上一覺的地方了……

我是接完父親電話的時候突然想起馬賽的。

父親在電話里跟我說,你有五六個月沒有回家了吧?你母親天天念叨你。她情況很不好,怕熬不過今年了。電話里呼呼作響。我知道父親是坐在田頭溝畔跟我打電話,我能想像出豫東平原上的秋風扯翻他骯臟的衣角,刮亂他花白頭發(fā)的情形……馬賽盤踞在凳子上的身影與坐在豫東平原上的父親的身影,倏忽間在我腦海里重疊……

今天大概是馬賽蹲拘留所的第5天。我決定去豫東平原老家之前,先去看看馬賽。畢竟是我查扣了他。我并不覺得我做錯了,我只是心疼他。那天在違法處理室,我分明看見他攥著錢票的手輕輕抖顫。他幾乎傾其所有才繳足了罰款。

或許因為我身著警服,也或許因為馬賽壓根不是什么刑事犯人,總之,我們很容易就見面了。我們坐在拘留所院子里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懸鈴木下,抽我?guī)淼挠裣?。他抽得很兇,沒多大一會兒,腳邊便橫七豎八躺滿潮蟲尸體般的煙蒂。大概這幾天他已如愿滿足了睡眠,臉色看上去不似5天前那般蒼白。某一瞬間,他蹲在地上抽煙的影子再次與豫東平原上我父親的影子完美重疊在一起,完美得令我熱淚潸然……

“兄弟,我給你講講我家里的事吧。”他突然說,“我特別想跟你講講我家里的事。”

從哪里講起呢?就從一個多月前我看到司機微信群里那條替班啟事說起吧。那條啟事很短,大意是找一名跑長途的臨時大貨車司機。因為是臨時,所以報酬優(yōu)厚——兄弟你可能不信,我特別需要錢——我老父親80多歲,寄養(yǎng)在養(yǎng)老院,我每月必須按時交足他數(shù)千元生活費;還有我的養(yǎng)女,她因為車禍雙目失明,我一直計劃著去北京最好的眼科醫(yī)院治好她的眼睛,現(xiàn)在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我不信沒有醫(yī)院能治好她的眼睛……毫無疑問,這需要更多的錢。為了錢,我一直忙著找活干,我每天耗費時間最多的事就是刷微信司機群,希望發(fā)現(xiàn)招聘司機的廣告。你可以想像,當我突然看見那條找替班大貨車司機的消息時,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我第一時間打通了聯(lián)系電話,告訴對方,我十分愿意接受這份工作。當然,我沒告訴對方我只是C1駕照。我知道C1駕照駕駛大貨車是違法的事,可是我急需掙到錢來支付我父親的生活費,攢夠給我養(yǎng)女治眼睛的錢。為了盡快掙到錢,我決定鋌而走險。

說是鋌而走險,其實若碰不上兄弟你這樣認真的交警,我壓根兒不會有什么險——我開車技術(shù)沒問題!當年在部隊汽車營,20萬里零事故的記錄就是哥哥我創(chuàng)下的!全汽車營百十號汽車兵誰見了我敢不尊聲師傅?那時候我持有A1駕照,比B2駕照高級得多!在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有本A1駕照,就等于有個金飯碗啊,不論去哪里開車,每月掙萬把塊是很輕松的事。后來我揣著A1駕照復(fù)員回家,沒開幾年車就攤上了大事——我撞死了一對夫妻,還撞壞了他們唯一女兒的眼睛?,F(xiàn)在那個壞掉眼睛的女孩做了我的養(yǎng)女,名叫愛琪。出事那年她剛剛十歲。

出事那天從早晨開始,我的右眼就不停地跳,好像有一只無形的蝴蝶落在我眼皮上,緊一陣慢一陣地呼扇翅膀,弄得我心煩意亂。我覺得這是不祥的預(yù)兆,我試著跟我妻子要求停一天車,避避晦氣,但遭到了我妻子的嚴詞拒絕。那時候她正鉚足勁兒攢錢買御景花園的房子。她一直不滿跟我父親住在一起,嫌我父親脾氣犟,動不動就揮拳頭——我沒有充足的理由說服她,只好挑著不停跳躍的眼皮出車,結(jié)果,真出事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場事故是完全可以規(guī)避的,正是因為眼跳驟然加劇,我忙著去揉,導(dǎo)致不能及時避讓,與斜刺里沖將過來的一輛轎車相撞。責任雖不完全在我,但我作為一名曾創(chuàng)造20萬里零事故的優(yōu)秀司機,難以承受這種莫大的諷刺!

……那是一個美麗的傍晚,我的眼里飄滿絢麗的夕陽。世界安靜極了,沒有一點聲音。有那么一瞬,我懷疑我是在夢里,其實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但是女孩的哭聲最終還是從轎車里爆發(fā)出來了,凄厲而突然,如同一只魔手,冷不丁抓起了我的五臟……

我費力地撬開車門,看見我的養(yǎng)女愛琪在車里捂著眼睛哭,在她的前排,橫臥著兩具沒了血色的尸體……炸裂的前擋玻璃上緩緩流淌著夕陽和鮮血……也許,這是我的養(yǎng)女艾琪最后一眼看見的世界。我不知道后來她總是說我們家窗玻璃上有血流淌,是不是與這最后一眼有關(guān)。

我的A1駕照因此被吊銷。幾年之后,我才有資格考取了現(xiàn)在的C1駕照。

那個血腥的傍晚,成了我一生都難以逃避的罪孽。我常常做噩夢,我在噩夢里撲逃,叫喊,醒來總是大汗淋漓。深深的罪責感讓我最終決定把愛琪接過來,拼盡全力為她治療眼睛。但這同樣遭到了我妻子的反對。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她的態(tài)度非常柔和輕松,像跟我商量晚飯吃什么一樣。她跟我說,倘若我真的把愛琪接過來,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我,而且?guī)ё呶业膬鹤酉膬骸值?,你知道哥是當過兵的人,沒有什么事情比一輩子覺得愧對別人更難受——說到這里,兄弟你大概已經(jīng)猜到最終的結(jié)果了。對,這一次我妻子沒能說服我放棄自己的決定!而她,我妻子也不食言,帶著我們八歲的兒子夏兒離我而去,一起帶走的,還有我們這些年所有的積蓄。

我變得一無所有。我一夜間成了個地地道道的窮光蛋。可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孤兒院接回當了3年孤兒的愛琪,并且把她視做養(yǎng)女。

愛琪是個聰明的女孩。我猜她也許早就知道我就是當年的肇事司機,她只是不愿說明。我也不說,我們就這樣笨拙地互相隱瞞,又心照不宣。我隱約覺得她在努力為我營造一種安慰感。這是一種令人欽佩的大氣和理解,有時候我想跟她說謝謝。

在這件事上,我和愛琪配合得堪稱默契。在我和愛琪之間,還有另一個女孩,她叫卓雅。卓雅原本是個酒吧女,不過兄弟你千萬別拿卓雅跟別的酒吧女一樣看待,卓雅是那種很正經(jīng)的女孩。她只是喜歡看電視相親節(jié)目,而且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對于一個30歲的愁嫁的胖女孩來講這也算不得什么太不可理喻的事,這點我能理解。這女孩看上去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卻是個做母親的好料。她對待愛琪如同對待自己的女兒,你都想象不出她看愛琪時目光有多么慈祥柔和,就像一個老貓懶散地看著自己的貓仔那樣,滿眼都是水潤的微笑,我選她來照顧愛琪真是沒有選錯……哎,兄弟,我跟你講,我有點喜歡她了,我甚至想過娶她做我老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娶她做老婆,你說會怎樣?

馬賽凝視著我,好像我臉上有他想要的答案。一陣風踅過,懸鈴木的枝椏簌簌抖了幾抖。異鄉(xiāng)的風和豫東平原上的風是一樣的強勁有力。天空湛藍。我突然想起“準駕不符”這句術(shù)語,于是,我跟馬賽說,馬兄你打算娶卓雅之前,必須先跟前妻辦妥離婚,不然你又要犯“準駕不符”的錯誤了。馬賽眨眨眼,旋即明白了“準駕不符”意有所指。他揚起手,將一截燒到手指的煙蒂彈到半空,然后,沖我笑了一笑。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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