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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訶兜勒

2021-01-28 10:34楊逍
當(dāng)代小說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文龍李德玉蘭

楊逍

1

關(guān)山人說“么了”,有兩個意思,最普通的就是說沒有了,結(jié)束了,比如說飯么了,牌么了,活兒么了;另一層意思,便是特指一個人的大限到了,一個新的墳頭將要出現(xiàn)在關(guān)山深處了。但關(guān)山方言,現(xiàn)在也大多丟了原腔,很多話,年輕人都不太懂。

1987年的晚春,天氣比往年暖和得更遲一點。按理說,清明過后,就該到了春耕的時節(jié),可誰知卻在春分的前兩天,山里下了一場雪,竟然比冬上的任何一場都大,那些膽大的人,將牛馬早就趕進(jìn)了山里,大雪封山后,又急著要趕回來,有人騎馬進(jìn)山,卻將馬陷進(jìn)了溝渠里,積雪沒過了馬背,活活將一匹良駒凍死了,這件事一直被養(yǎng)牲口的人銘記在心,其后很多年都不敢在天氣沒徹底回暖之前進(jìn)山。山外下了凍雨,沒幾天便干干凈凈了,可氣溫卻始終升不起來。直到清明,山里的積雪雖然已經(jīng)融化了五六分,但山路上卻終究沒有消盡,只有鋪了沙的公路上因為被清除過,已經(jīng)暢通了,而少有人走的地方,還是厚雪一層,山頂上的雪就只能等到關(guān)中的麥子黃了,才能徹底除去白色,所以那一年在關(guān)山人的心目中印象極深。

谷雨那天,四十三歲的護(hù)林工李文龍早早起來,給爐子添了炭火,洗漱完畢,就出門去集市西邊的老哈家買了一坨剛出鍋的鍋盔,等回來的時候,屋里就已經(jīng)熱起來了。他像往常一樣,泡了罐罐茶,放在爐蓋中央,然后撕了一張報紙放在爐子邊上,才將熱鍋盔掰了兩小牙放在報紙上。他拿了小凳子坐在爐子邊,邊烤著手邊等茶開吃饃。

那時候馬鹿鎮(zhèn)還叫馬鹿鄉(xiāng),因為距離縣城太遠(yuǎn),很早的時候就立了集市,集市并不大,只集中在學(xué)校門口的那條街上,逼仄而混亂,路面坑坑洼洼多有泥濘,做生意的也都悠閑,十點過后才陸續(xù)開門擺攤,下午三點就老早收拾,掙錢不多,卻也自在。散集后的街道就像是一場廝殺過后的戰(zhàn)場,爛菜垃圾隨處可見,常使人無法立足。作為垓上(關(guān)山方言,街道、集市的意思)活得較為體面——拿財政工資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中的一員,李文龍最不喜歡在開集后出門。

那時候的垓上人還不時興每天吃鍋盔,畢竟日子都不寬綽,大家都是在家里烙餅子、蒸饅頭、炕玉米面粑子過日子,偶爾吃一次鍋盔就算是解饞了。老牛家館子里的牛家炒面最是好吃,但即使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學(xué)校的頭兒,道班的班長,村上的支書或是林場的場長也不能隨心所欲、想吃就能吃——十天半個月下一回館子就已經(jīng)足夠讓人羨慕不已了。但李文龍家卻是常吃鍋盔的主,因而和壓鍋盔的老哈極熟,這并不是因為李文龍家有萬貫,富得流油,而是馬秀梅不給他做饃饃,就連他在家里喝茶吃饃的習(xí)慣也是她逼出來的,正如同事萬福全說他這個“怕老婆”的那樣:進(jìn)山出山兩般樣。

2

李文龍上班的地方在關(guān)山深處的秦家塬,八十年代,這個工作還算體面,與糧站、供銷社被稱為三金窩,工資不高但油水不少,林場工人雖然沒有別人體面,上班的地方也偏僻艱苦,但有木頭靠身,也不至于太寒酸。

秦家塬在舊時名氣很大,是關(guān)山北段的絲路古道,偶爾會有各地的學(xué)者專家前來考察,通常讓林場工人帶路,李文龍耳濡目染又常??磿?xí)字,也算半個專家。

那時候從馬鹿垓上去林場值班點,林中還沒有小道,只能搭乘從固縣縣城到西安的班車,早晚各一趟,到隴縣固關(guān)下車,然后再從固關(guān)走關(guān)隴古道的小路進(jìn)入林場。馬鹿垓上也有常去隴縣拉貨的拖拉機(jī)或是馬車,人只能像蜘蛛一樣趴在高高的麻袋上,等到了崎嶇的山路,就一刻也不能放松,一打盹會甩下山崖,當(dāng)然,好多年了并沒有這樣的事故,但走一趟,人太累,一般有鐵飯碗的人都不會坐,這也是面子問題。

林場共六個人上班,兩人一組,每組十天。換崗的日子超了十八天,再不換人,那山里的兩個人就要困死了。萬福全住在縣城,畢竟是年輕人,覺得那兩個在山里的,也不至于拿命開玩笑,一旦能走出來,自己老早就出來了,用不著管,既然大雪封山,他們這一組去不去也無所謂,反正不會有人進(jìn)去禍害。萬福全想偷懶,給李文龍捎了話,說自己不進(jìn)山,他也不用去了。但李文龍是個謹(jǐn)慎膽小的人,越是這種時候,越覺得不能大意,再說他在家里待得時間長了,實在憋悶,就想著自己進(jìn)山一趟,好歹也要看看那兩個人的死活。要是實在進(jìn)不去,就讓獵狗將食物帶進(jìn)去。

早班車到馬鹿的時候大約是十點半。時間尚早,李文龍一邊喝茶吃鍋盔,一邊想心事。馬秀梅在獸醫(yī)站上班,他們住的這個套間是獸醫(yī)站的房子,前面臨街的一排共有三間大房,兩側(cè)的房子租給了垓上人,一間賣農(nóng)藥化肥,一間是小賣鋪,中間靠大門的那間是獸醫(yī)站的辦公區(qū),一分為二,一半賣藥,一半看病。

獸醫(yī)站有三個職工,李站長是個禿頂?shù)陌氲踝永项^,剛過了五十,看起來卻是將近七十的樣子,喜歡帶個煙鍋抽旱煙,給牲口看病的時候就戴個眼鏡,一副色瞇瞇的樣子。牲口都是帶到院子里打針灌湯藥,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有騾馬牛羊嗷嗷大叫,李文龍倒是習(xí)慣了,但優(yōu)雅愛干凈的馬大夫卻受不了,動不動就拿個勺子站在廊臺上沖李站長大吼大叫,平日里秀氣的樣子頃刻全無,李站長也習(xí)慣了馬秀梅的潑婦勁兒,并不與她計較,他有辦法對付馬大夫:他將手伸進(jìn)騾子的襠下,在某個要緊處撓一撓,那騾子的大屌就緩緩地伸出來,他再用樹枝在那屌上輕輕一敲,那玩意兒就立馬變大變粗,騾子沖著馬大夫伸長脖子嗷嗷發(fā)情,馬大夫這時候就臉一黑,跺跺腳進(jìn)屋關(guān)了門,然后在房子里沖著李文龍罵個不停,而李站長卻呲牙咧嘴笑得花枝亂顫。李文龍并不吭聲,由著馬大夫罵,罵夠了她自然會停。

李站長是個老嫖客,周圍的婦女耍了多少,他自己恐怕都說不清楚,家在西部的王家臺子,又沒人管,時常有打扮得干干凈凈的女人老遠(yuǎn)包了餃子或是壓了滑滑的涼粉魚魚給他提來,這一點垓上人盡皆知,但女人們偏就樂意這樣,真是說不清。不過多數(shù)時候,李站長都是被人請到家里去給牲口看病,遠(yuǎn)一點的還會留下過夜,到打防疫針的時候,他就十天半月地在鄉(xiāng)里轉(zhuǎn)。獸醫(yī)站的業(yè)務(wù)基本上由他一個人擔(dān)著,不過手藝倒是不賴。

另一個姓王的小伙子,二十四五,從縣城來,前年剛?cè)⒘讼眿D,他是接了老爸的班,不懂業(yè)務(wù),在站里當(dāng)會計,但站里的賬務(wù)極少,因為是臨時工,工資又低,所以倒不常來,聽說是在縣城搞什么生意,但神神秘秘的沒人知道。

馬大夫是上海人,1970年插隊來的馬鹿,出自醫(yī)學(xué)世家,多少知道一些藥理知識,先是在下灣的衛(wèi)生所抓藥,后來又到了獸醫(yī)站,也是臨時工,雖然是在獸醫(yī)站上班,卻是給人看病的正經(jīng)大夫,尤其是婦科病還真有一手,在鎮(zhèn)上的口碑也好。外面的藥店,其實是給她一個人開的,只是年底交房租再拿一些錢孝敬李站長就好了。

那時候,公家的單位大多活泛起來了,三個人各干其事,井水不犯河水。

垓上逢雙日有集,馬大夫罷集的時候就比較清閑,開門也遲。兒女上學(xué)去了,家里就他們兩個,李文龍喝茶吃饃的時候,聲音太響,炕上躺著的馬大夫就聽不慣。她其實早醒了,但身子乏,不想起床。馬大夫聽著李文龍吧唧吧唧的聲音,就煩透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幾年了,他這一身的臭毛病怎么改不過來呢,她越來越忍受不了,就習(xí)慣性地坐起來罵:你好歹是個干公事的,怎么一點修養(yǎng)都沒有,跟個農(nóng)民有什么區(qū)別?

這樣的謾罵李文龍也早已習(xí)慣了,一言不發(fā)是他的制勝法寶,就像馬秀梅說的那樣,他就是個棉花包子,一頭牛撞在身上也能給彈回來。馬秀梅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悶聲悶氣的人,就像李文龍也搞不清馬秀梅是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暴戾一樣。

大約是兒子剛滿一歲,也許是女兒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就有人傳言,馬秀梅和鄉(xiāng)上那個油光粉面的干部好上了。但李文龍對此一直充耳不聞,也不想深究??稍谀莻€時節(jié),他清晰地覺得他們之間就像是被玻璃刀劃了一下,雖然還連在一起,但輕輕一掰,就能身處兩地。她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他一面遷就于她,一面躲著她,及至后來,她慢慢觸及他的底線,所以就開始爭吵,就像一山不容二虎那樣磨牙斗嘴,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九年,直到李文龍認(rèn)識了楊玉蘭,他才撤下了戰(zhàn)斗的高地,任由馬秀梅一人指點江山,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觀眾,冷眼看著她發(fā)瘋,慪氣,折磨自己,折磨他——九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心如鐵石。如果說起初的爭吵是為了維系他們一掙就斷的婚姻,那么后來的沉默便是為了扯斷拴在他們之間的那條道義的細(xì)線。

就在馬秀梅叨叨不停的時候,李文龍的二大李德明從箭子川趕來了馬鹿,他進(jìn)門就說:你大(爸)么了。

李文龍從凳子上驚起,怔怔地望了一會兒李德明,復(fù)又失魂地坐下,他忘了招呼遠(yuǎn)道而來的二大進(jìn)屋喝茶,只覺得他站在門口像一爿門扇,擋住了他眼前的光線,連他心里都堵黑了。

3

李德存在炕上整整癱了三年,被他的女人吳存香咒了三年,西園里人都說他布當(dāng)(可憐的意思),早死少受罪——幾十年了,西園里人還是頭一次這樣盼著一個人快快死了。大家都說他是被餓死的,在他人事不省的最后一個月里,他只能喝米湯,由大孫子軍軍用一根塑料管子往嘴里吹,死的時候只剩一把骨頭了。但西園里人并不可憐他沒有吃飽就死了,而是說他在還能吃的時候吃不上飯,這話聽到吳存香耳朵里,自然少不了一場謾罵。吳存香罵人的本事在西園里是出了名的,動不動就跑到二臺子上,跳起來嚼人,跟唱戲一樣。她這樣的本領(lǐng)放在家里自然也是無人能敵。她咒李德存死比所有人都狠,連十五歲的軍軍聽了也時常頭皮發(fā)麻。

李德存受了女人一輩子氣,力出了不少,好吃的卻沒能吃幾口,餓肚子是常有的事。三年前,李文龍從山里弄了一些木頭出來,說打算過兩年給家里翻修房子,拖拉機(jī)在坡上上不去,李德存就叫了幾個人在后面推,拖拉機(jī)打滑,不進(jìn)反退,司機(jī)慌了神,自己先跳了,后面的人也跟著躲,李德存夾在最中間,不靈便,沒躲急,被壓在了車下,從此就癱了。吳存香一直認(rèn)為李德存的傷是李文龍闖下的禍,要不是他拉了那些破木頭來,也不會有這事。在吳存香的領(lǐng)導(dǎo)下,全家人同仇敵愾,對李文龍恨得咬牙切齒。李德存說這是命,怪不得兒子,吳存香說那是兒子要老子的命,孽障啊。

父親死了,李文龍的心頭倒是輕了一些,這三年來他一直活在愧疚當(dāng)中,他把一切都攬在身上,堅持為他的不孝懺悔,他從不向馬秀梅傾訴他的難腸。

李文龍到家的時候天已傍晚。桐嶺灣的陰陽樊先生從昨晚就請來了,門口擺了香案,引魂幡立在前面,旁邊立著一爿門扇貼著文書,右邊靠墻放著白馬和童子,然后才是親戚送來的孝幛。兩個妹妹老早就來了,有人前來吊喪,就在大門的墻上澆半碗水,然后大哭,一遍一遍。

陰陽只有一個,念的是魚靈經(jīng),那時候窮人家辦喪事,大多如此寒酸,但對李德存大家倒也覺得般配。

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只等李文龍來,孝子們齊全后就可以起靈念經(jīng)。李文龍在上房的靈堂里點了香,燒了票子,磕完頭,卻沒有哭,他挺直身子跪著,為父親高興——他終于解脫了。他隔著薄薄的喪帳,看見父親臉上的白紙一閃一閃,眼淚在心里翻著,臉上卻平靜如水。吳存香從西廂房里趕出來,掙脫別人的拉扯,在李文龍的臉上扇了兩個耳光,問他:連哭都不愿意嗎?李文龍望著母親,突然覺得她猙獰的面目與馬秀梅一模一樣,這兩個女人內(nèi)心的狂躁如出一轍,就像是一個未死,卻早就轉(zhuǎn)世。馬秀梅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回西園里了,她在這個家里陌生得像月宮里的嫦娥,只活在大家的意念當(dāng)中,虛無縹緲,李德存死了,對她來說就像是死了一個衛(wèi)星人那樣遙遠(yuǎn)而無趣。

馬秀梅如果在,此刻她定能在吳存香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李文龍就在那一刻,一下子看透了他和馬秀梅之間的未來。

李文龍一直沒有嚎啕大哭,他的冷漠時至而今還被西園里人當(dāng)做談資,但沒有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悲傷。第二天斂棺的時候,李文龍托著父親的頭,就在將父親放入棺材的那一刻,他的眼淚滴在了父親的臉上,他突然孤獨得要命,他知道,從此他就要被這個家庭拋棄了。但還是沒人發(fā)現(xiàn)他哭了。

李德存埋在了南山梁上。他活著的時候,卑微得如同塵埃,死了卻高高在上。送喪的隊伍都走了,李文龍落在最后,他在快要看不見墳頭的時候,停下,面朝父親,默念了兩首隴頭歌辭: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漢博望侯張騫從西域返回,得到了佛教樂曲《摩訶兜勒》,西漢音樂家李延年以這首胡人曲子為例,衍生出來新的同一音調(diào)體系的二十八首樂曲,其中就有以關(guān)山(又稱隴山,隴頭,隴首)為題材所作的《隴頭吟》一曲,可惜這個曲譜早已失傳。這個曲調(diào)中最早共三首辭賦,這是其中的兩首,李文龍自己根據(jù)固縣花兒配了曲調(diào),進(jìn)山之后,他常在深山老林里大聲歌唱,沒想到這時竟然用上了。他說,這是他自己的“摩訶兜勒”。

接下來自然便是分家。其實也沒有家可分,但大哥李文斌的意思還是很清楚,他要把話對著親房莊家的面跟李文龍說清楚。李德存彌留之際,回光返照,立了遺囑:把老院子留給李文斌,把附近的一塊地分給李文龍。這話并不糊涂,大家也都覺得在理,李文龍是公家人,一直在外,這個家里盡管他添置了不少東西,但李文斌畢竟是農(nóng)民,日子過得累些,照顧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給李文龍一塊地,到時候他若落葉歸根,可以自己蓋房子,他在西園里終究得有個家。

李文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很快就推翻了李德存的遺囑,他說他有兩個兒子,老大的娃娃都滿地跑了,老二也快要娶媳婦了,得兩處房院,所以李德存答應(yīng)留給李文龍的那塊地不能給他。眾人一陣驚愕,連吳存香也看不下去了,就罵李文斌狗日的,但李文斌當(dāng)場就給吳存香不留情面,他說:我一個快要五十的人了,這個家還是做得了主。長這么大,李文斌還是頭一回當(dāng)著人多駁了母親的臉面,吳存香一時氣得渾身打顫,卻沒有人給她撐腰,大家反而心里暗喜。吳存香眼看著大勢已去,想著還要指望大兒子養(yǎng)老,雖然氣恨卻不再言語,忿忿而去。

李文龍不想和大哥吵,打斷骨頭連著筋,畢竟是親兄弟,他不想讓別人看笑話,他還是一言不發(fā),默默回了馬鹿。

從此,李文龍就沒了家,成了飄蕩的游魂。五年里,他沒有回過一趟西園里。

4

李文龍這輩子曾有過一次能去城里上班的機(jī)會。三十歲那年,他參加過一個省林業(yè)廳的征文比賽,不小心得了個一等獎,在行業(yè)內(nèi)有了些名氣,后來,省廳要調(diào)他去寫材料,他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他自認(rèn)為他一個農(nóng)民,去城里就是趕鴨子上架,再說,父母養(yǎng)了他二十幾年,他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八歲的時候,李文龍跟著父親從北里回到了箭子川道。他的爺爺年輕的時候考了秀才,去北里給一家當(dāng)鋪當(dāng)掌柜的,到中年時,自己做皮貨生意賺了錢,就在北里縣城置了宅院,也算是名門大戶,可有一天,一股潰軍經(jīng)過縣城,他們家首當(dāng)其沖遭了災(zāi)禍,父親那天帶著他去鄉(xiāng)下吃席,喝多了住了一晚,第二天爺爺從家里捎來口信,家里出事了,讓他別回家了。父親便帶著他一路向西,去了舅爺家,不久就聽到了爺爺去世的消息,他們回不去了。就那樣在舅爺家屋檐下過了三年,等舅爺一命嗚呼了,舅媽便給他們臉色看,父親沒辦法,只好帶著他回了箭子川道的老家。

爺爺是西園里人,走的時候二爺爺還沒成家,等他和父親回來的時候,二爺爺已過世七八年了,雖然爺爺活著的時候,一直接濟(jì)老家,可如今西園里已經(jīng)沒了他們父子的立足之地,他們住在二爺爺家果園的窯洞里,直至半年后,父親入贅到了吳存香家里,他們才不至于餓死。因而,李文龍從來不恨吳存香。

吳存香的強勢淹沒了李德存的陽剛之氣,為了李文龍,他忍氣吞聲了一輩子,他看透了自己的人生——活著就是為了保護(hù)孩子,讓他東山再起。所以,不管吳存香怎么刁難,李文龍都在李德存的保護(hù)下上完了高中。盡管李德存和吳存香后來又生了兩個女兒,但吳存香一輩子都是居高臨下,以君王般的高傲掌控著這個家的命脈,李德存在她眼里從來都是一文不值,她張口就說:要不是我,你早就餓死了。

恥辱的印記壓垮了李德存,也深深烙進(jìn)了李文龍的靈魂,從少年開始,他就渴望逃離。有時候他冒著大雨,上了南山梁,任憑雨水從頭上灌下來,他就坐在高處,放眼望著山下的村莊,他不止一次想過,離開西園里,離開固縣,去蘭州,去新疆,再也不回來。二十三歲的時候,林場招工,李文龍當(dāng)時是生產(chǎn)隊的出納,他想盡一切辦法為自己爭取了一個名額。去馬鹿的那天,正是三月十二,祿蕓寺的廟會開了,彩旗在云臺山上迎風(fēng)招展,念經(jīng)的聲音老遠(yuǎn)傳來,凄凄迷迷地?fù)先诵姆危哟ǖ赖娜宋浵佉粯优罎M了那條山間小路,李文龍朝著云臺山的方向磕了一個頭,他知道,這一去,就是自由天。

他靠勞動來對抗無聊,他成了林場里最受領(lǐng)導(dǎo)器重的工人,凡事都沖在前面,倒不是為了爭取名利,而是自認(rèn)上天待他不薄,有了功成名就的知足感。他知道,作為一名林場工人,就是拼盡一生,最大也無非得個林場場長的好處,可場長還不是要和大家一樣按時巡山,甚至還要比別人多操一份閑心。他很早就看透了一切。

為了父親,李文龍選擇留在了馬鹿林場,但也是為了父親,他不惜一切代價向親戚朋友示好。林場的工人對木頭擁有絕對的權(quán)利,在禁止別人伐木的同時,他們自己卻成了破壞林木的主要力量。后來他算過,在國家正式封山之前的將近二十年間,他所有的親戚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說不出名堂的親戚幾乎都受過他的恩惠,但他從不邀功,在親戚朋友眼中,他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及至多年后,他落魄的時候,也無人念著他的好。

幽靜的深山,翱翔的蒼鷹和死寂的空氣正是他想要的東西,在那里他可以斬斷外界的一切困擾。半夜睡不著,站在林場院子中央,關(guān)山月冷清地掛在山頭,時間消失了,整個世界就是他一個人的,生活竟然充滿了詩意。七年后,他結(jié)婚住在垓上,便再也找不到那種孤獨的溫暖了。

瞅?qū)ο髮钗凝垇碚f并非難事。一米七五的個子,皮膚白皙,身材魁梧,穿上林場的藍(lán)布制服,腳蹬解放鞋,再加上吃皇糧的國家身份,在關(guān)山一帶,也算是炙手可熱的攢勁人物,鄉(xiāng)上的干部和學(xué)校的教師都想把女兒嫁給他,他們請媒婆一趟一趟地征求他的意愿,卻都被他一一退了回去。母親吳存香對他的傷害太大,以至于在起初的幾年里,他一談到婚姻,就有一種大限將至的恍惚。后來,就有人說他孤傲,那些得不到的人開始四處說他的壞話,有段時間里,他真的就成了眾矢之的,路過馬鹿垓上,時常有長舌女人對他指指點點,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努力克服自己的障礙,一點一點地清除心中的陰霾。

三十歲的時候,他遇到了馬秀梅。那時候他腸胃不好,常常肚子脹,在馬鹿公社的衛(wèi)生所抓了幾次藥,都不見好,聽說下灣有個上海的女子看胃病有祖?zhèn)鞯蔫F方子,療效奇好,他便循名而去。第一次見面他便暗自心驚,心里的冰塊瞬間融化了一層,這個剛滿二十五歲、戴眼鏡的清瘦女人伸手給他把脈的時候,他便感到了一股失卻已久的溫暖——后來他仔細(xì)對那種奇妙的感覺做了無數(shù)次回味,他確定那就是一種溫暖。馬秀梅并不十分貌美,也不逢人莞爾,卻生得得體,羞澀而又落落大方,她身上除了成熟女人的味道之外,還有詩書浸染的高雅,和那些之前見過面的女子一比,真是高下立判。那種勾人的溫暖吸引了他,第二次去的時候,他就告訴她要娶她為妻。

馬秀梅一個人的日子也是孤苦至極,而李文龍的出現(xiàn)亦是讓她眼前一亮,這個有知識的林場工人同樣吸引了她。兩個人一見鐘情。

結(jié)婚的時候,李文龍猶豫再三,回了一趟家,那一次吳存香和哥哥嫂子倒是對他甚是客氣,但當(dāng)他望著他從山里拉來的上好松木蓋成的房子時,他仍然能感受到他們語氣里的虛情假意,他仍然不在乎這些,他能感知到因為他的付出,父親在家里的待遇比以前略好了些。他們到底是有求于他,大嫂在他屁股還沒坐熱的時候就求他給娘家兄弟弄一車好木頭來,來年他們要翻修房子。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但同時,他卻改變了要請他們同去參加他的婚禮的初衷。他以房子小沒法住下太多人為借口,拒絕了所有人,包括他的父親。

婚禮簡單而浪漫,一切都是按馬秀梅的意愿來完成的。在林場的宿舍里,除了馬秀梅在下灣的六個朋友和林場的五個工人之外,他沒有請任何人。當(dāng)客人散去,李文龍握著馬秀梅的手,透過她的眼睛,他覺得這一刻就是他的一生。

5

進(jìn)了山,在林場的李文龍吃喝全然不怎么講究,就像是一個人的一半時光是活在凈衣派里,一半時光卻活在污衣派里。在別人眼里,進(jìn)山就是遭到了流放,可他卻覺得是做了山大王。

李文龍和萬福全搭班子也快要三年了,雖然一老一少,卻也是無話不談的鐵桿弟兄。當(dāng)然,在秦家塬那種地方,兩個人就算是仇人,也得相依為命,不要說不團(tuán)結(jié)會被野豬半夜叼了去,就是憋也能把人憋死。你想啊,那樣的深山老林,獨獨一個院子,三間土房,還能干什么?整個林場除了兩把手電,一個破了后殼的收音機(jī),以及一副破象棋和兩把土槍,便再無他物,要真是兩個仇人,面對浩瀚的森林和深邃的黑夜,就是想拼命也覺得很沒意思,贏了也沒人喝彩,那樣的日子,真是比桃花島的老頑童還要難熬。白天的日子倒還好些,他們各自背著土槍,腰里別著小尖刀,晃晃蕩蕩到森林深處,查看有沒有野獸摧毀林木,有沒有火災(zāi)安全,有沒有人私自進(jìn)山伐木,他們能做的也就是每天進(jìn)山一趟,其實并不是為了勘察敵情,而是實在憋屈得緊,他們需要在林中走一遭透透氣,順便打些野物回來。

說白了,護(hù)林的主要任務(wù)還是為了防止固關(guān)人伐木,固縣人就是想進(jìn)來,也出不去。固縣人偷木頭,都是去亂木場附近,那是當(dāng)年秦非子給周王室牧馬的地方,有小路,足夠容拖拉機(jī)進(jìn)山,又離馬鹿林場較遠(yuǎn),容易得手。也有人為了方便,就打馬進(jìn)山,砍幾棵樹,讓馬馱出來,但這畢竟是小偷小摸,大都是自家用,與外面的木頭販子有區(qū)別,縱使被發(fā)現(xiàn)了,也只是說教一頓,還是會放走。林場的工人一般不會和本地人翻臉,畢竟還有用得著老鄉(xiāng)的時候。

山路不通,林中的禽獸便隨處可見,尤其是鷹隼和野雞,一槍崩出去,便能飛起一大片,別的小雀兒他們倒是很少在意。兔子就更不用說了。一般進(jìn)山,如果不是誠心想發(fā)善心放生,那就一定不會空手而歸,少則野雞兩三只,多則外加兔子三五只也是常有的事,如果運氣再好一點,還會有馬鹿、麋鹿等一些大物件,這時候就能指望著它們出山了吹一陣牛。

那時候,箭子鎮(zhèn)的皮毛市場還正繁華,一張鹿皮能買到五十塊以上,比他們兩個月的工資還多,再加上自己泡的鹿血酒,鹿肉,都賣出去,就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因而相較而言,同在馬鹿垓上住的公家人,林場的工人自然要灑脫富有一點,并不像道班工人或是老師們,總是緊巴巴地過日子。也有運氣不好的時候,打野雞會驚動酣睡的野豬,或是尋食的豹子和狼,但關(guān)山林中的這些猛獸并不像原始森林里的那樣充滿戾氣,或是因為人的地盤越來越大,人的氣息也越來越深,一般而言,畜生大多不會主動攻擊,見了人,聽見槍響,通常會退避三舍,與人無犯,除非到了夜間,才會跑出來。

也有危險的,萬福全的老爸就是在一次進(jìn)山的時候,遭到了兩只狼的圍攻,他開了幾槍,沒打著,也沒有嚇退,自己先慌了,就返身跑,卻被狼追了上來,他一腳踩空,從林中滾下山崖,要不是李文龍及時趕來,一槍打傷了為首的一只,怕是早就送了小命。萬福全的老爸也正是因為那次事故,摔斷了腰,后來雖然能直立行走,但終究還是不靈便,看起來就像個駝子,再加上他過了五十,上面就批準(zhǔn)他內(nèi)退,讓萬福全頂了班。萬福全正上初中三年級,剛滿十八歲,學(xué)習(xí)不好,身體倒是高高胖胖,喜歡在林里混日子,就是太年輕,又沒有娶媳婦,閑不住,不過對李文龍倒很尊重,畢竟李文龍與他老爸在一起混了十多年,算是長輩。但李文龍與萬福全一起卻更自在受活些,并不是可以倚老賣老,而是年輕人心寬,不計較,又靈敏勤快,所以兩個人的關(guān)系便更要好些。

大凡打了野物,都是放在一起,先是改善兩個人十天的生活,臨走的時候才重新分配,這是林場多年流傳的規(guī)矩,也是為了防止因此而產(chǎn)生罅隙,所以,這些年,李文龍也跟著萬福全沾了不少光。

要是放在平日,林中并不缺少食物,頓頓吃肉也未嘗不可,打了野雞,烤著吃已不新鮮,李文龍喜歡做叫花雞——這名字是他從小說上得來的,對不對他不管,就偏偏起了這個名字——先是將苜?;蚴堑剀浕蚴强嘬牟讼磧簦旁陂_水鍋里一燙,榨干水分,然后拌以佐料,將拔了毛的野雞掏空,將菜塞進(jìn)肚子,然后摘了百合葉子或是包包菜葉子或是白菜葉子包起來,最后再用泥巴裹起來塞進(jìn)柴火的灰堆里,旺火烘半個小時,再小火煨半個小時,然后將火打滅,任其在炭灰里冷卻一刻鐘,扒拉出來,打開泥封,香氣便飄滿整個林場的院子,將野菜掏出來,撕一塊,就著野菜,再喝上兩口二鍋頭,當(dāng)真是香。萬福全最喜歡他這一道菜,有時候自己也做,卻終究做不出李文龍的味道。兔肉或是鹿肉辦法就更多了,要么是找兩片干凈的瓦片,剔了肉,剖干吃,要么是配了蘿卜菜燒雜碎,或是兔肉泡,怎么吃都是花樣。但肉吃多了也膩,李文龍又會搟面條,烙餅子,葷素搭配得當(dāng),所以,林場的日子,萬福全就像是天天進(jìn)縣城的關(guān)山飯店,日子倒是過得舒坦。

但關(guān)山里,一年的好日子并不長久,有一半的時節(jié),都是冰天雪地,畜生也不常見。尤其是入冬以后,便什么都沒有了,日子就變得寡淡無味,積雪不化,去了林場也只有下棋、睡覺而已。嘴饞了也沒辦法,只能吃早先準(zhǔn)備好的干菜,伙食都要從外面帶。按慣例,每個小組只帶足自己值班時吃的口糧即可,那時候,人們的日子畢竟還不寬裕,也沒人愿意將自己的口糧留給別人。冬天的時候,為了防止大雪封山出不去,口糧也通常要比平日里多帶一些,以防萬一。

李文龍還有一個打發(fā)時間的好辦法。無聊的時候,他就看書。那時候,能夠看的書也不多,偶爾得一本,便總是如獲至寶,剛結(jié)婚的時候,就讀《資本論》《毛主席詩詞》,一本《資本論》被他翻來覆去看了幾十遍,最后面目全非,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誦其中的章節(jié)。八十年代后,能讀的書便多了起來,馬秀梅時常托朋友從上海帶一些書回來,自己帶孩子沒工夫看,李文龍卻是一本接一本地讀,有時候看到妙處,通宵達(dá)旦也是常有的事。

李德存死后,李文龍開始懷念父親的一生,他從眾多的植物中挑選了“山毛櫸”作為筆名,拿了馬秀梅的處方簽,開始埋頭寫作,他用傳記的形式,從對爺爺?shù)挠∠髮懫?,一本一本地積累,等寫到李德存去世,竟然寫了五十八本處方簽。他和那時候所有狂熱的文學(xué)青年一樣,熱衷于投稿,每次出山,他都把謄寫清楚的章節(jié)恭恭敬敬地寄出去,然后在山里邊寫邊熱切地期盼。寫作這件事,他原本做得十分隱秘,他和郵局的老高關(guān)系要好,早就囑咐過凡是他的信件,一律留下,等他出山后自己來取——李文龍對馬秀梅顧忌太大,他把寫作當(dāng)成自己的隱私,生怕被馬大夫抓住把柄恥笑他。

起先的時候,偶爾還能有詩歌在報紙上發(fā)表,后來他的關(guān)于父親的長篇小說便總是石沉大海。直到有一次,馬秀梅去郵局發(fā)電報,老高將厚厚的退稿信順手讓她帶回去,李文龍的文學(xué)夢便就此終止了。馬秀梅的嘲諷讓他忍無可忍,他一氣之下將那些手稿付之一炬,甚至有十年的時間,他連書也不看一眼,做回了那個地地道道的林場工人。

萬福全勸他,退一步海闊天空,萬一哪天寫出了名堂也說不定。但李文龍堅持要和之前的自己一刀兩斷。他說,該是夢醒的時候了。

6

1983年的8月,關(guān)山已步入了深秋,銀杏泛紅,楓樹發(fā)黃,秋雨隨處可見。李文龍走過固關(guān),天色就暗了下來,正要進(jìn)山,大雨即來,他只好在距離秦家塬最近的村子朱家灣躲雨,進(jìn)村四五家,碰上楊玉蘭迎面趕了三只牛過來,恰好到了門口,楊玉蘭便邀他進(jìn)去坐坐。他抬眼看那婦人,倒是面熟得很,身材瘦小,卻干練有余,后來才知道是楊玉蘭曾和村子里的幾個女人進(jìn)山挖金銀花,在林場討過水喝。她認(rèn)識他。

大雨下了一夜,整個關(guān)山山濤怒號,蜿蜒的山路早已成了泄洪的水渠,雨停了也無法下腳,李文龍困在朱家灣,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窩在楊玉蘭家,一住就是一周。楊玉蘭的男人朱子民是個溫軟的人,和李文龍一樣,在家里毫無發(fā)言權(quán),在楊玉蘭的指使下他總是悶聲悶氣地出出進(jìn)進(jìn),閑了就坐在炕邊抽悶煙,不多說一句話。楊玉蘭倒是話多,對李文龍噓寒問暖,每天想方設(shè)法地招待他,李文龍深受感動,臨走的時候掏了五塊錢給她,她死活不要,他便將錢給了她四歲的兒子。

等再次進(jìn)山的時候,李文龍在馬鹿垓上買了兩坨鍋盔,送上門去答謝楊玉蘭的收留之情,半月后出山,楊玉蘭拿了一雙趕做出來的布鞋,站在路口等他。她說,以后路過了就來,就當(dāng)是自己家里一樣。李文龍從楊玉蘭火辣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欲望,這使他心頭一熱,九年了,在水深火熱的婚姻中他又被感動了一次。

那時候,關(guān)山里,一個吃公家飯的干部若是沒有三兩個村婦當(dāng)情人,說出去是要被人笑話的,更何況是不見人煙的林場。就連還未結(jié)婚的萬福全,姘頭就不止一個,偶爾帶進(jìn)山來住幾天,他也見怪不怪了。這一次,李文龍猶豫再三,終究沒有抵過楊玉蘭勾人的眼神。

說是要常去,卻不曾想一發(fā)不可收拾,楊玉蘭的大膽讓李文龍既激情澎湃又心驚膽戰(zhàn),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有些忌諱,總是借故支開男人,然后才風(fēng)云際會。做愛的時候,楊玉蘭喜歡大喊大叫,就連隔壁的鄰居也聽得牙根癢癢。楊玉蘭說她從沒這么好過,她的男人就是一頭老牛,在她身上從來都是一聲不吭,一副受氣的樣子。

很快,兩個人就如膠似漆,難舍難分。再后來,他們的事就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

楊玉蘭也不再避諱男人,睡到半夜的時候,就偷偷跑過來找李文龍,一做愛仍然是大吼大叫,她的男人在隔壁氣得用拳頭砸墻,她也不管不顧。男人急了,隔墻吼罵幾聲,楊玉蘭就嚷著要離婚,男人就閉了嘴。有時候,楊玉蘭也跟著李文龍去山里,一住就是十天,要么一起挖藥,一起摘野菜,讓楊玉蘭拿到隴縣去賣,要么用架子車砍了木頭送到朱家灣,三五年的時間,李文龍就幫著楊玉蘭翻修了房子,并時常接濟(jì)楊玉蘭,日子過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有模有樣。

那幾年,夜色如水,李文龍半夜起來,望著身邊熟睡的楊玉蘭,時常恍惚得像是做夢。

李德存死后一年,馬秀梅突然提出離婚,李文龍一臉迷茫地望著馬秀梅,心里最后的一線希望咔嚓而斷,她陌生得像是初次見面。

離婚的時候,李文龍凈身出戶,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五年,臨走他才發(fā)現(xiàn),在獸醫(yī)站的那個小房子里,幾乎沒有什么屬于他的東西,他就像一個影子在這里生活了十五年,只要他一步跨出門檻,那道門就馬上向他關(guān)閉,他和馬秀梅、垓上的馬大夫從此便形同陌路了。

四十五歲的李文龍成了光棍,他從此一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住在朱家灣的楊玉蘭家。三十四歲的楊玉蘭成了擁有兩個男人的女人,一個干活,一個交錢,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讓人又氣又恨。

一起過得時間久了,李文龍也聽說了一些楊玉蘭在外騷情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剛結(jié)婚不到三年,楊玉蘭就和固關(guān)糧管所的一個副所長好上了,那時候交公糧,楊玉蘭被免了,這本來是極其隱秘的事,但楊玉蘭卻以此為榮,在別人駕車趕牲口上糧的時候,她卻站在路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嘲笑那些被糧食累得滿頭大汗的朱家灣村民,為此就得罪了不少人。她和那個副所長糾纏了四五年,直到那家伙犯事被關(guān)了進(jìn)去,才又轉(zhuǎn)移了陣地,不久就和一個副鄉(xiāng)長搞在了一起,那時候收四項款,所有人都和鄉(xiāng)政府、村上斗智斗勇,為了少繳一點稅錢,費盡了心機(jī),但楊玉蘭仍然一不交錢,二不修梯田,仍然一副地主婆的樣子在人前說風(fēng)涼話,大家每當(dāng)見到那個副鄉(xiāng)長在楊玉蘭家吃喝,晚上留宿,就將那些惡毒的話用光了,甚至有人半夜拿石頭扔到她家的房頂上,屋上的瓦片碎了一溜,楊玉蘭的破鑼嗓子也跟著嚎了半夜,但楊玉蘭不怕羞,第二天就站在高處叫罵,直到有人半夜里將那個副鄉(xiāng)長裝在麻袋里暴打了一頓,那家伙才極少來楊玉蘭家了,后來他們在鎮(zhèn)上的招待所里鬼混,被副鄉(xiāng)長的老婆抓了個現(xiàn)行,楊玉蘭被打得渾身是傷,才死了心,但臨結(jié)束的時候,卻訛了那副鄉(xiāng)長一筆錢。還有人說她和村上的文書睡過,和瓦廠的廠長睡過,還和鄰居家的男人睡過,不一而足,當(dāng)然在這些睡過的人中,也有別人以訛傳訛胡亂編造的,但各種傳言都證實了楊玉蘭就是個破鞋、爛貨。

等真相大白的時候,李文龍已經(jīng)和楊玉蘭交往了將近十年,他認(rèn)定楊玉蘭固然之前和別人有過一些不三不四的交往,但自從和他好了之后,她應(yīng)該是本分的,至少對他是一心一意的,所以起初的時候,他并不放在心上,當(dāng)然也和他的處境有關(guān)——畢竟他們也是瞎搞的關(guān)系,沒什么大不了。但李文龍對楊玉蘭的態(tài)度在他離婚后出現(xiàn)了變化,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突然變成了孤家寡人,馬秀梅從此和他斷了一切聯(lián)系,她甚至連孩子都不讓他見,他給孩子捎去的東西都被她擋在了門外,或者退了回來,馬秀梅的決絕讓李文龍深陷泥潭。

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早已失卻了年輕時的風(fēng)光,日子像馬一樣向前奔跑,供銷社的員工下崗了,縣劇團(tuán)解散了,國家照相館被私人承包了,電影院即將倒閉,糧管所也即將終止使命,做生意的人富了起來……一切都在重新開始,每天一睜眼,都會有天大的事發(fā)生,個人的命運在社會變革中顯得微不足道,而他一個小小的林場工人,一個守在深山老林里喪失了銳氣而又離過婚的男人,少得可憐的幾個工資又有什么用呢?封山了,木頭不敢伐了,繳槍了,鳥都不能打了,整天窩在森林深處,就像被社會遺棄了一樣,他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呢?

在李文龍落魄的那幾年,無數(shù)個夜晚,他躺在破舊的林場土炕上,望著窗外慘白的月光,他質(zhì)疑自己,質(zhì)疑命運,他一片迷茫。

九十年代初的那幾年,李文龍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詩人,他成了林場里的常住員工,他開始看書寫作:

“獨行秦家塬,高歌復(fù)長嘯。山神土地迎,何處得安生?”(《關(guān)山來客》1992年3月1日)

“關(guān)山深處多美味,爬山涉水去采摘。有緣覓得人生果,無福消受人間樂。”(《摘果記》1994年8月13日)

一個九十年代常見的紅塑料皮的筆記本,寫滿了這樣的文字。他曾經(jīng)寫過三百多首這樣的詩歌,有些他自認(rèn)為滿意的都摘錄在了這個本子里,大多數(shù)被他丟掉了,甚至有很多都被同事擦了屁股,但他并不計較,他不投稿,不讓人看,只是隨心所欲地發(fā)泄。后來他練毛筆字,學(xué)毛體,倒是學(xué)了八分像,他將一些詩歌用毛筆寫在白紙上,貼得滿屋子都是,這些東西后來因為翻修林場,都被毀掉了。后來他不寫詩了,也不寫毛筆字了,那滿墻的詩歌竟成了一生的回憶,成了他一輩子的絕唱。

李文龍擔(dān)心他就這樣困死在深山里,成了一個長滿白毛的野人。有時候他消沉得可以半個月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卻暴躁得像一只豹子,他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個人的時候,他會嚎啕大哭,對著一堆枯木質(zhì)問:該怎么辦?

他不向任何人訴說他的苦悶,包括楊玉蘭。

那些年,他竟很是思念西園里,他放棄了對吳存香的仇恨,也放棄了對大哥李文斌的仇恨,他重新把他們當(dāng)做了親人,常常想回去看看他們,住上一些時日,有時候甚至整裝出發(fā)了,但沒走幾步,卻仍然膽怯,就又回了林場。

實在憋屈的時候,他就去楊玉蘭家,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朱家灣住下,吃,睡。發(fā)了工資,他也會把大半交給楊玉蘭,覺得自己留錢也沒用。

楊玉蘭有一次很認(rèn)真地問他到底娶不娶她。李文龍望著她的臉,竟恍惚得沒說出話來。

就這樣過了五年,楊玉蘭自己熬不住了,開始和他鬧。李文龍明白,楊玉蘭的目的無非是跟著他最起碼有錢花,不受窮,她就是為了他的工資才要跟他的。但當(dāng)他沉默或是搪塞的時候,楊玉蘭就逼他,一會兒自殺,一會兒拿家伙殺他,他到底還是受不了,想著這些年,她也確實對他極好。

7

1994年3月20日,五十歲的李文龍終于和楊玉蘭結(jié)婚了,他們在朱家灣附近修了五間房子,帶著四歲的女兒和一歲的兒子(楊玉蘭咬定這兩個孩子是李文龍的,但人們傳言說是楊玉蘭前夫朱子民的,李文龍卻從不辯說)另起門戶。搬家的時候,除了朱子民外,沒有一個人來幫忙,好在沒什么可搬的東西,一應(yīng)物件都是楊玉蘭重新添置的。

楊玉蘭和朱子民到底有沒有離婚,誰也說不清楚,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結(jié)婚證,離婚的時候也沒有離婚證,都是口頭協(xié)商解決問題的。但楊玉蘭卻在和李文龍結(jié)婚后的第三年,逼著李文龍在箭子鎮(zhèn)辦了結(jié)婚證,成了合法夫妻。

李文龍離婚不久,朱子民進(jìn)山伐木,被木頭打斷了腿,走路一蹦一跳,不能干重活,也不能外出打工,就一直待在家里,要不是有李文龍補貼著,他們一家的日子也真是沒法過。所以,在楊玉蘭和李文龍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就相互妥協(xié):楊玉蘭要照顧朱子民,照顧他們的兒子。

確切地說,楊玉蘭仍然有兩個家,這是李文龍默許了的。李文龍進(jìn)山的時候,楊玉蘭就搬到朱家灣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山里的獨戶她一個女人家也確實應(yīng)付不了,更何況還有孩子。偶爾一家人也會到林場去住,但畢竟不方便。

馬秀梅在和李文龍離婚不到半年時間,就和馬鹿鄉(xiāng)上失獨的干部馬有蘇結(jié)婚了。萬福全曾義憤填膺地斷定馬秀梅早就和馬有蘇搞在了一起,他們就是做了一個局陷害他李文龍,萬福全嚷嚷著要為李文龍打抱不平,找?guī)讉€人打斷馬有蘇的狗腿,但被李文龍制止了,他傷透了心,他也堅決得像馬秀梅屏蔽了他那樣屏蔽了馬秀梅,兩人再無瓜葛。

五十二歲的時候,李文龍又得一子,眉眼和李文龍一模一樣。李文龍才安了心。

1999年的夏天,五十五歲的李文龍正式退休。冬上的時候,他主辦了楊玉蘭和朱子民的兒子朱建國的婚禮,二十歲的少年在婚禮上對他橫眉冷對,他一直活在屈辱中,活在別人的白眼里,他恨透了李文龍,喝醉了酒,揚言要打斷李文龍的狗腿。楊玉蘭拉著李文龍離開了,但李文龍卻沒覺得有什么委屈,他委屈了半輩子,倒是能理解年輕人的憤怒。他說:不怕,不氣。

第二年,為了避免和兒子沖突,楊玉蘭和李文龍離開了朱家灣,在固縣縣城租了一個院子,把一家人安頓了下來。

在縣城的日子實在窘迫,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一家人吃喝,供給孩子們上學(xué),交房租水電,自是捉襟見肘。他像一個逃荒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對這個世界陌生極了。過慣了山里單純的生活,面對復(fù)雜的縣城,他恐慌而手足無措,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也沒有熟人,一張口他山里土包子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無遺,人們像怪物一樣看他,嘲笑他。他覺得自己是被遺棄在了孤零零的荒島上,走在路口,竟常常不辨方向。

煙癮越來越大,時常喝酒,煙是一塊錢的鳳壺,大紅的軟包裝,他一天能抽兩包,酒是綠色瓶子的二鍋頭,兩天一斤。后來他的惡習(xí)遭到了楊玉蘭的強烈反對,并不是怕他的身體吃不消,而是錢撐不住,他只好改成了旱煙、莫合,從學(xué)校的老師跟前要來舊報紙,卷著吃,一斤旱煙五毛錢,夠他吃半個月。

他其實早就開啟了養(yǎng)老模式,但楊玉蘭不愿意,她好不容易從深山跳到了鎮(zhèn)上,花花世界令她眼花繚亂,一時覺得過去真是虧了自己,她發(fā)奮要補回來。逛街成了她日常的主題,每天回來都要買一包東西,不是零食,就是衣服和化妝品。楊玉蘭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燙頭焗油,穿健美褲,蹬高跟鞋,花枝招展地想著法兒讓自己變得年輕,而李文龍卻在消沉中越來越蒼老,有時候走在街上,人們常誤以為他是她的父親。每當(dāng)這時候,楊玉蘭就覺得自己又虧了,她冤枉自己如此的人物竟然跟了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糟老頭。她變得和早些年的馬秀梅一模一樣,尖酸、刻薄,動不動就訓(xùn)他、指使他,就像當(dāng)年使喚辱罵朱子民一樣。李文龍不得不沉默,二十年前他就學(xué)會了沉默,現(xiàn)在無非是延續(xù)風(fēng)格而已,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楊玉蘭不會像馬秀梅那樣離他而去,她太需要錢了。

被逼無奈,兩年后,李文龍只好另作盤算,他得有自己的家,得有錢來養(yǎng)活楊玉蘭無底洞一樣的花銷。他在木頭市場租了一塊地,和萬福全合作賣木頭。木頭由萬福全想辦法從山里運出來,他負(fù)責(zé)出售。李文龍對木頭甚至比對他的身體更加熟悉,他知道一根木頭曾經(jīng)是長在背陰還是向陽,高山還是深溝,甚至對那棵樹周圍的環(huán)境也了如指掌。有顧客來,他話雖不多,但一介紹,買家便都立馬下單,沒想到生意倒是紅火。三年后,李文龍在縣城東邊買了一塊地,又兩年,蓋了一院房子。

他的工資折一直由楊玉蘭拿著,凡是工資上的事都由她說了算,她怎么花他毫不過問。楊玉蘭偶爾回一趟朱家灣看朱子民,看兒子孫子,總是大包小包。有時候工資不夠用,楊玉蘭還會伸手向他要錢,他也不吝嗇,要多少給多少,不爭一句。李文龍也極少回家,一直住在木頭市場的木棚里,又像是回到了林場的日子,清苦卻也舒心。

六十三歲那年的秋天,李文龍得了一場大病,昏厥在木棚里,還是木頭市場看門的老李找他下棋才發(fā)現(xiàn)了,將他送去醫(yī)院。他在醫(yī)院住了十天,醫(yī)生也沒查出問題,出院后,他便時常覺得心力不濟(jì),胸悶頭暈,總猜疑突然有一天一口氣就提不上來。這時候楊玉蘭才慌了神,便強行把他帶回家。木頭生意丟了可惜,楊玉蘭便將兒子朱建國從朱家灣叫了來,讓他接管生意,朱建國秉承了朱子民的性格,也是不茍言辭,在生意上并無天賦,生意自是不盡人意,萬福全趁機(jī)撤了股份。生意慘淡,快要維持不下去的時候,朱建國只好請李文龍出主意幫忙,兩個人的關(guān)系逐漸好了許多,及至后來朱建國將女人孩子都搬到了縣城,也是李文龍出錢給他們買了院子。朱建國和李文龍成了忘年交,他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李文龍,竟比其他的子女更親近一些。

一場大病后,李文龍再一次心生悲觀,他越來越想念西園里,常常由朱建國陪著去父親的墳上,一跪就是半天,他深埋心里的一個愿望也越來越強烈:他渴望死后能和父親埋在一起。

死后埋到西園里,成了李文龍的心病。但他的愿望縱使在吳存香死后也沒有實現(xiàn)。西園里最為毒舌的老太太吳存香在炕上癱了五年,看盡了兒媳的臉色,卻沒有磨盡她囂張的氣焰,她躺在炕上罵了五年,饑一頓飽一頓全看兒媳的心情,西園里人常常能聽到她像孩子一樣大哭,也常常能聽到她像潑婦一樣大罵,這個倔強的老太太斗了一輩子,到最后只能和自己斗。李文龍在吳存香死后,找哥哥李文斌協(xié)商,希望他能給自己留一塊墳地,但李文斌卻嚴(yán)詞拒絕了。李文斌的理由很充分,這么多年了,他早就不是西園里的兒子了,他們之間毫無瓜葛,還回來干什么?李文龍和他爭吵,跟在他后面的朱建國氣憤不過,和李文斌論理,兩下里打了一架,兩敗俱傷。李文龍只好死了這條心。

家在哪兒?他是哪兒人?他以什么身份活在這個世上?往后的很多時候,李文龍一個人發(fā)呆,就一直糾纏這個問題。但他一直想不明白。

過了七十,李文龍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幾步路就要歇緩一陣,有時候劇烈的咳嗽會讓他眼前發(fā)花,頭暈?zāi)盔Q,但他拒絕拄棍。女兒按楊玉蘭的意愿嫁到了馬鹿垓上,她從山里找了一個金剛藤的拐杖,卻被他送給了養(yǎng)老院的老錢。精神好的時候,他就慢悠悠地到木頭市場轉(zhuǎn)一圈。市場早已不景氣,現(xiàn)在人蓋房子大都不用木頭,清一色的水泥封頂,再說,關(guān)山的木頭也不容易拉出來,大多是從秦嶺運過來的,成本高,利潤小。朱建國后來轉(zhuǎn)行賣家具,專門經(jīng)營高檔的實木床和紅木沙發(fā),生意倒是不錯,來的都是有錢人,利潤也好。但木頭市場的位置他還占著,雇了幾個木匠,都是早些年蓋舊式房子的老匠人,現(xiàn)在弄不了磚瓦水泥活兒,失業(yè)了,有一份工作,自是干得盡心盡力。

三高癥狀越來越明顯,李文龍先后住了幾次醫(yī)院,一犯病就住進(jìn)去,楊玉蘭倒是照顧得周到,但還是人前呵斥,給臉色。李文龍并不在乎。他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近處是高聳的樓房,遠(yuǎn)處是灰白的山,白草洼那一塊是黑色,墓地只剩下輪廓,去年,他讓楊玉蘭在那里買了塊地,給自己找了個歸宿。

一天如此漫長,他除了睡覺,就想起過往,想起那些年寫過的詩和打過的兔子,當(dāng)然也會想起馬秀梅和他的兒女,他從未見過他們,只聽說都去了外面的大城市工作。其實,有一年,兒子和女兒一起來縣城看他,找到了木頭市場,他正在住院,朱建國領(lǐng)著他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碰到了楊玉蘭,楊玉蘭冷聲冷氣地說他快要死了,見不了外人,兒女們堅持要看一眼,可楊玉蘭卻說,想讓他死得快點,就去看吧。兒女們流著淚,將帶來的錢和東西交給了楊玉蘭,只好狠下心走了。但楊玉蘭并沒有告訴李文龍,后來還是朱建國偷偷告訴了他,李文龍只深深嘆了一口氣,并沒說一句話。

天黑下來,一閉眼,他總要默問自己一句:這輩子到底活了個什么?他理不清楚,但他知道,人只要活著,就還得活。他往往嘆一口氣,說一句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人啊,一輩子太長了。而此時,濃重的夜色里,燈火如此燦爛,李文龍就在這種濃重的燦爛里,低吟著他自己的摩訶兜勒: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

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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