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童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100)
朱自清有記日記的習慣。據(jù)其幼子朱喬森的說法,朱自清的日記本有二十冊,分別是1924年7月28日至1925年3月底的一冊和1931年8月22日至1948年8月2日的十九冊。不幸的是,后十九冊中,“1940年2月23日至1941年1月31日的一冊,和1941年6月14日至11月8日的一冊遺失了”[1]。留存下來的朱自清日記,少部分用中文寫作,大部分用英文、日文寫作,還有極少一部分用當時的國語拼音符號書寫。如何妥善翻譯這些外文、拼音符號,是整理朱自清日記首先面臨的問題。為此,在編輯《朱自清全集》的過程中,朱喬森聘請了李鋼鐘、王國華二人分別翻譯其中的英文、日文,并請楊張基校正。而對那些極少的用拼音符號寫就的部分,則考慮其中“大量人名與另外一些名稱”,在當時的條件下很難譯得準,“暫時刪去”[2]。實際上,朱自清生前就曾對夫人陳竹隱說過,“他的日記是不準備發(fā)表的”[3]。為了尊重他的遺言,朱自清逝世后,陳竹隱也只是妥善保存著它們,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朱自清日記僅偶有零星片段公諸于世。正是因為不準備發(fā)表,日記“更直率地記錄了他對許多人和事的看法”,“更多地記錄了他內(nèi)心真實的感情活動”[4],具有獨特的“真”的意義。再加上日記主人是著名的新文學作家,且長期執(zhí)教國立清華大學,交游多是當時文教名流;日記所記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多年,涉及抗戰(zhàn)、清華大學西遷、組建西南聯(lián)大等諸多重要歷史事件,其具有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筆者在查閱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出版的《朱自清全集》九、十兩卷所收朱自清日記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著大量的“別扭之處”,常常使人不知所云。這些“別扭之處”,有的是由于作家本人誤記,有的是由于整理過程中字跡錯識,更多的則是因為轉譯造成的舛差。好在全集問世時,編者便以謙虛的態(tài)度承認其中難免存在差錯并熱情希冀讀者幫助指出,全集問世后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正誤的工作也一直沒有停止。2004年,周栩發(fā)表文章《朱自清日記整理錯誤舉正》,指出朱自清日記對徐中舒、錢鐘書的混譯。2015年,王曉東發(fā)表《從文人到學者:學術視野下的<朱自清全集>重修芻議與校補》,指出朱自清日記中的十處疏漏,并建議將刪去的拼音字母日記補全。此后,袁洪權又在《朱自清1934年、1935年日記誤記舉證二則》中指出朱自清對清華大學畢業(yè)典禮舉辦時間及初晤趙家璧時間的誤記,徐強則發(fā)表了《<朱自清全集>日記卷中的若干篇名人名辨正》《<朱自清全集>日記卷翻譯疏誤考?!贰吨熳郧迦沼浿醅幾g本與全集本比勘舉例》三篇文章,勘訂日記中錯誤多達幾十處。
盡管如此,筆者發(fā)現(xiàn)日記中仍存在大量問題未被辨識改正。這些問題的存在,不僅影響研究者查閱使用,同時也使這件珍貴史料的可信度打了些折扣。鑒于此,特整理平時積累考訂的問題如下。整理主要集中在1931至1938年間的日記,并以日記記載時間為線,對于相仿之問題則盡量集中說明。需要提出的是,1996年安徽教育出版社曾出版姜建、吳為公編纂的《朱自清年譜》,2010年,《年譜》經(jīng)姜建修訂后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再版?!赌曜V》雖非專門考訂朱自清日記錯誤的著作,但卻在事實上對日記形成一種修正。如,1935年1月20日日記記載,“下午赴朱M.S.家,參加讀詩與文學討論會”(本條日記引自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版《朱自清全集》第九卷第339頁,后文凡涉及朱自清日記原文,均引自該版《朱自清全集》第九、十兩卷的日記編,不再一一注釋,而只在文中標明日記的具體日期)。《年譜》在涉及這一天時,稱譜主“下午,赴朱光潛宅,參加朱光潛所組織的讀詩與文學討論會”[5]。對這類年譜中已經(jīng)存在“正確答案”的問題,本文不再涉及。
勘釋一:R先生
1931年11月4日,朱自清記:
羅斯小姐告訴我明天是R夫人的生日,問我是否同意給R夫人買些禮物,我同意。
……
十點半鐘回來時遇見了薩科威茨(sakowitz)先生。我問他明天應怎樣向R先生表示祝賀,他讓我在生日卡上簽名,還告訴我R夫人對我的中文署名比英文簽名更喜歡,我按她喜歡的去簽。
次日又記:
王先生和羅斯小姐輪流去請R夫人。他們回來說“R夫人要在浴室里過生日”,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日記記載明確,11月5日是R夫人的生日。既然是R夫人的生日,就應當向R夫人祝賀,而不是“向R先生表示祝賀”。第一則日記中,當“我”詢問薩科威茨(sakowitz)先生應當如何祝賀時,他建議“我”在生日卡上簽中文名字,原因是R夫人對“我”的中文署名比英文署名更感興趣。如果是向R先生表示祝賀,為何要格外考慮R夫人對哪種署名方式更喜歡?顯然,第一則日記中的R先生應當是R夫人。
1931年8月22日,朱自清休假一年,赴歐訪學。R夫人即羅賓森夫人,是朱自清在英國的第一個房東。朱自清從1931年9月21日起搬入羅賓森夫人寓所租住,直至1932年1月4日搬出。
勘釋二:看到女皇
1931年11月10日,朱自清記:“在白廳看到莊嚴的議會開幕典禮。由于站在衛(wèi)隊和警察后面,只能遠遠地隔窗看到女皇。儀式比較簡樸?!?/p>
當時的英國國家元首為溫莎王朝的創(chuàng)建者喬治五世,喬治五世為男性君主,日記中的女皇記載明顯有誤,但不知是朱自清本人誤記還是翻譯誤翻。
勘釋三:尤金·奧尼爾
1933年1月14日,朱自清“為夏君閱譯稿,系尤金·奧尼爾的《奇異的插曲》(Eugene O’Neil:The Strange),不惡”。
尤金·奧尼爾英文名有誤,應為Eugene O’Neill。其為美國著名劇作家,曾獲1936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日記中提到的他的劇作《奇異的插曲》英文名也不準確,應為《Strange Interlude》,該劇較著名的譯本是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11月出版的王實味譯本。
勘釋四:《高爾斯華綏之罪》
1933年4月24日記:“晚看孫毓棠、萬家寶兩君排《高爾斯華綏之罪》,頗佳?!?/p>
應為高爾斯華綏之《罪》。
據(jù)《曹禺年譜長編》,1933年春天,曹禺翻譯了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話劇《最前的與最后的》(又名《最先與最后》《罪》)。[6]緊接著,曹禺排演此劇,自任導演并飾演弟弟拉里,孫毓棠飾演哥哥吉斯,鄭秀飾演女主角汪達。此劇在清華大學“演了七八場,反映很好,不但清華人來看,燕京的人也來看”[7]。1933年4月29日的《清華副刊》就曾報道,“清華劇社于本月二十五日晚八時,假九一八紀念堂,公演《隧道》,《骨皮》,《罪》三劇,是晚觀眾,頗形擁擠,售得票資,共八十余元,除開支外,余欵盡數(shù)捐與本??谷諘啤盵8]。
勘釋五:《評<雜拌兒>之二》
1933年5月16日記:“《晨報》上有李長之《評<雜拌兒>之二》一文,頗扼要?!?/p>
俞平伯著有《雜拌兒》和《雜拌兒之二》。李長之發(fā)表在《晨報》上的文章是評后者《雜拌兒之二》的,而不是第二次評《雜拌兒》。
據(jù)于天池、李書編《李長之先生學術年表》,1933年5月5日“寫《雜拌兒之二》(書評),《北平晨報·北晨學園》506號”[9]。且在書評中,李長之引了俞平伯的一句話:“在爬山,一條路在崖上走,一條路在山坳里走,我自然取其后者。(頁一七三,一七四)”[10]這句話,恰好是《雜拌兒之二》所收文章《陽臺山大覺寺》里的。就連括號內(nèi)標注的頁碼,都與開明書店1933年2月初版的《雜拌兒之二》相吻合。
勘釋六:兩場論文考試
1933年6月4日記載,“讀蕭滌非論文”。6月12日記:“下午考蕭滌非,余問漢武立樂府事,為所駁,甚慚,蕭得超等?!?/p>
據(jù)清華大學檔案,蕭滌非論文考試時間是“二十二年六月十三日”,也即1933年6月13日,而非朱自清所記1933年6月12日。考試委員有黃晦聞、朱佩弦、陳寅恪、楊遇夫、劉叔雅、俞平伯、聞一多、吳雨僧、錢稻孫,論文題目是“樂府之變遷史”,評定成績時得超等,1.20分。[11]
早在1933年3月2日,朱自清就曾記,“張教務長上午來,商量蕭滌非畢業(yè)考試事”。有必要指出,這里的畢業(yè)考試與論文考試并非一事。蕭滌非的畢業(yè)考試已于“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下午”舉行,擔任蕭滌非畢業(yè)考試委員的是朱佩弦、陳寅恪、楊遇夫、劉叔雅、俞平伯、聞一多、吳雨僧、葉石蓀、葉公超、黃晦聞。考試學科有:“一、中古史(音樂、政治、民俗、文化);二、中古文學史;三、《詩經(jīng)》、《楚辭》;四、文字學;五、目錄學。”這次考試,蕭得中等,成績是1.0。[12]
到了1935年2月19日,朱自清的日記中又出現(xiàn)與另一位學生的論文考試有關的內(nèi)容:“唐Y.T.先生不任霍士休的考試委員會委員。我們決定請胡適博士代替他?!笔煲院?,1935年2月28日記:“對霍士休進行考試的口試委員會今天下午開會。進展頗順利。馮友蘭先生指出唐代以后大量傳奇故事的淵源。唐代的傳奇故事是霍的研究題目,而這正是他論文中的大弱點,但我們卻沒有發(fā)現(xiàn)?!?/p>
這兩處霍士休均為霍世休,為當時清華大學中文系研究生,此前王曉東已經(jīng)在文章中指出。唐Y.T.則為湯用彤,時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霍世休的論文涉及傳奇中的佛教故事,而湯用彤正是此領域的專家。
勘釋七:鐺吟雜錄
1933年6月9日記,“決定暑中擬作之事?!?6.鐺吟雜錄”。
應為《鈍吟雜錄》?!垛g吟雜錄》,清馮班著。馮班,字定遠,號鈍吟,江蘇常熟人。其著《鈍吟雜錄》十卷,《正俗》《讀古淺說》《嚴氏糾謬》,多論詩之語;《家戒》《日記》《誡子貼》《遺言》《通鑒綱目糾謬》《將死之鳴》則涉及書法、小學等領域。此外,還有一版由丁福保輯入《清詩話》的《鈍吟雜錄》,與原著書題相同,但僅四題六則,專輯原著論樂府之語。
勘釋八:蔡荃
1933年9月11日,朱自清記:“文副有蔡荃《蝶戀花》二首,其一極佳。”
朱自清日記中多次提到文副,但含義不同,有時是指沈從文主持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有時是指吳宓主持的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這里是后者。1933年9月11日的天津《大公報》第297期文學副刊確實刊登了兩首《蝶戀花》,但作者署名蓀荃,而非蔡荃。
勘釋九:孫曉夢
1933年9月15日,朱自清“飯后與孫曉夢及公超談性事”。
除了孫曉夢,在朱自清的日記中,還多次出現(xiàn)小孟、孫小孟。如1933年10月9日,朱自清“下午入城,為孫小孟婚禮,客到不多,禮亦簡,較公超結婚日相去懸遠矣”。1936年3月8日,“晚間小孟來訪。談及石蓀事”。
其實,無論孫曉夢還是孫小孟,說的都是同一個人——孫國華。小孟也是指他,而不是某位年輕的孟姓人士。據(jù)《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人物詞典》,孫國華“字曉孟。山東濰縣人。1914年考入清華學校,1923年畢業(yè)。同年留學美國,入俄亥俄州立大學。1925年入芝加哥大學生理學系,次年獲碩士學位。1928年畢業(yè)于俄亥俄州立大學,獲博士學位。同年底回國,任國立清華大學心理學系教授,1930年兼系主任”[13]。有時,孫國華的字也作筱孟,如梁實秋就曾在《槐園夢憶——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清華八年》兩文中分別以孫小孟、孫筱孟來稱呼他這位“每回遇到數(shù)學月考大考……就好像是‘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14]的老同學。
勘釋十:黃耑木
1933年10月31日記:“至中山公園觀溥心畬畫,仿宋山水確佳。又有黃耑木《尋親圖》,繪西南棧道,頗蒼老奇險,皴法用小橫線甚佳?!?/p>
黃耑木應為黃端木,即黃向堅,字端木。據(jù)《蘇州通史》,黃向堅乃吳縣人,生于明萬歷三十七年。其父黃孔昭,曾任云南大姚知縣。其父赴任時,黃向堅為諸生,“以應試未隨父宦游。擅畫山水,早有文譽,思親備至。順治八年,局勢稍定,即自蘇州徒步赴云南大姚尋親,輾轉萬余里,幾歷生死,艱難備嘗。十年,侍奉雙親歸,居蘇州閶門外,事跡感人至深。黃向堅手繪《尋親圖》紀實,并著《尋親紀程》《滇還紀程》等。戲曲家李玉為作《萬里圓》傳奇,刊刻《旌孝編》,歸莊為撰《黃孝子傳》。”[15]康熙十二年,黃向堅去世。
勘釋十一:《鳳吉公主》
1933年12月31日晚,朱自清“觀戲曲學校戲,覺武打尚佳,《取金陵》、《風吉公主》尤勝,然是技非戲?!董偭盅纭?、《宇宙鋒》唱工尚佳,但演者年太稚,情味不出耳。”
日記中所謂《取金陵》與《鳳吉公主》,實為同一出戲之不同稱謂。《取金陵》,一名《鳳吉公主》,前輩藝人閻嵐秋之代表作。故事梗概是元末明初,朱元璋率紅巾軍反元,兵圍金陵。元駙馬赤福壽與元將曹良臣守城,兩軍交戰(zhàn),徐達誘使曹良臣入重圍,迫其投降。赤福壽陣前遇舊交伍福,伍福勸其投降,言辭懇切。赤福壽兩難之下,自刎而死。赤福壽妻鳳吉公主得知,點動人馬,為夫報仇,陣前廝殺力盡,自殺殉節(jié)。朱元璋得金陵劇終。
鳳吉公主是劇中主角之一,由武旦演員扮演。在十四、十五兩場中,有大段鳳吉公主迎戰(zhàn)朱元璋手下將領的武戲,是這出戲的一大看點。當時,某一出戲因受觀眾歡迎,連演若干天是常事,但同一出戲在同一晚的同一場重復演出,幾無可能。再結合語境,朱自清關于1933年最后一天觀戲的記載原貌應是這樣的:觀戲曲學校戲,覺武打尚佳,《取金陵》風吉公主尤勝,然是技非戲?!董偭盅纭贰队钪驿h》唱工尚佳,但演者年太稚,情味不出耳。
朱自清對這晚戲校演出的武戲部分較為滿意,并認為《取金陵》里鳳吉公主的武戲表演尤其值得稱贊。也就是說,“尤勝”的評語針對的是鳳吉公主這一角色和這一角色的扮演者,是一個人,而不是所謂《取金陵》或《鳳吉公主》這出戲。一般來說,戲校演出多為坐科學生登臺,所以朱自清才會認為《瓊林宴》《宇宙鋒》兩出戲“演者年太稚,情味不出”。鳳吉公主的表演“是技非戲”,過于炫技,恐怕也與演員年紀尚小,對戲的領會不足有關。
勘釋十二:婦女與文藝
1934年1月13日,朱自清“晚應冰心女士伉儷之招,冰心女士囑為婦女與文藝作文,共作橋戲”。
這里的婦女與文藝并不是某個刊物的名字,而是指《女青年月刊》第13卷第3期“婦女與文藝專號(特大號)”。該專號1934年3月出版,特請冰心任編輯顧問。應冰心之約,朱自清在這一期上發(fā)表了《擇偶記》一文,主要記述自己幾次說親經(jīng)歷及與發(fā)妻武鐘謙結親之經(jīng)過,署名佩弦。
有關這期專號的組稿細節(jié),刊尾的《編后記》有著詳細記述,“這期的婦女與文藝專號,是以特大的姿態(tài)而出現(xiàn)?!軌蛴羞@樣的成就,最應該感謝的,是我們的顧問謝冰心女士,她很負責任的四處征稿,從老遠的北平把稿子一批批的寄來”[16]。值得注意的是,這期婦女與文藝專號上還發(fā)表了鄭振鐸的研究文章《元明以來女曲家考略》。無怪1934年4月10日,朱自清在日記中記載,“鐸交來《女青年月刊》,用楷體印,并惠稿費三元”。
勘釋十三:余姍
1934年2月2日日記記載:“下午至歐美同學會看唐畫……今日來名人甚多,余姍亦在,其笑如吳三妹也?!?/p>
日記中所說看唐畫,是指唐亮的畫展。兩天之前,朱自清就曾在日記中記載“聞一多等發(fā)起為唐亮請參觀畫展,列名者十人,除公超、林徽音外皆清華人也”。
唐亮,字仲明,清華大學畢業(yè)生。先留美,后又到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學習,1933年回國。1934年,聞一多等人為其發(fā)起畫展。畫展以歐美同學會和清華同學會名義主辦,會場設在南河沿歐美同學會的讀書室里,自2月3日至10日連展八天。為配合展覽,還編印了題為《唐亮西洋畫展覽》的小冊子,里面收錄了參展畫作名目及聞一多評論唐亮作品的文章《論形體——介紹唐仲明先生的畫》。值得注意的是,畫展自3日開始,而日記卻記載2日看展。這是因為顧一樵、余上沅、葉公超、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聞一多、李唐晏等十位發(fā)起人預先于2日下午招待新聞界人士,這天被“被約到會參觀的約有一百十人、大部分都是北平各大學的教授(尤其是清華大學的教授)和新聞記者”[17]。
日記中所記余姍姓名不確,查當時名人,并無余姍其人。余姍應為俞珊,著名戲劇演員,曾在田漢領導的南國社所排《莎樂美》一劇中飾女主角,大放異彩。與聞一多、徐志摩、沈從文、田漢等均有緋聞傳出,曾嫁與趙太侔,后離婚。蔣光慈的妻子吳似鴻稱其“會彈鋼琴,會唱京戲,又會講英語,性格開朗,身材豐滿,臉相美麗”[18]。關于余姍是俞珊,在天津《大公報》的報道中也得到證實,“二日的招待會中、有一個華北(不是全國)鼎鼎大名的名人、在此不能不提提、那就是色藝俱全藝術界之后的俞珊女士”[19]。
勘釋十四:戲曲音樂展覽會
1934年2月18日,朱自清“至北平圖書館,看戲曲音樂展覽會,以嘉道間徐白齋畫《紗燈》(鮑仲嚴藏,有秦寬說明)最佳”。
日記中的戲曲音樂展覽會,當時報刊多有關注,如1934年2月19日天津《益世報》報道“籌備三月始告就緒之大規(guī)模戲曲音樂展覽會、已于今晨九時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開幕、門票每人售洋二角、先期預售者、聞已有千人左右、今晨隨時售票入門者且不計焉”[20]。
日記中提到的“徐白齋畫《紗燈》”中的“紗燈”不應加書名號。徐白齋,乾隆四十二年生,咸豐二年卒,著名民間畫師,擅畫紗燈畫。展覽會上展出的這組徐白齋紗燈畫,在當時便引起不少注意,如《時報》報道稱,“其次便是所謂昆弋畫燈、亦算名貴已極了。即所謂四朝名士(生于乾隆沒于咸豐)之徐白齋所繪、而鮑仲嚴所藏、稱為海內(nèi)絕品者也”[21]。又如天津《大公報》報道,“此外并陳列鮑仲嚴所藏清嘉道間徐白齋所畫紗燈、皆為戲目……甚為精美”[22]。
至于日記中提到的“秦寬說明”,其實不確,秦寬應為奉寬?!稌r報》便載,“另有一位奉寬先生(當是旗人)者、代為說明、鋪張得神奇名貴無比”[23]。奉寬何人?他為何會為鮑仲嚴的藏品代作說明,鋪陳造勢?二者是何關系?其實,奉寬就是鮑仲嚴本人。據(jù)著名美術史家王樹村著《中國民間美術史》,“最先收集徐白齋燈畫的是蒙族人奉寬(字仲嚴,號遠鶴,蒙古人,后改名鮑仲嚴。通滿、蒙文字??谷諔?zhàn)爭前任職‘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24]。奉寬對燈畫很感興趣,1919年,經(jīng)人介紹,奉寬買來徐白齋昆弋燈畫104幅。他視為至寶,將畫從燈上取下,裝裱收藏,也就是這次展覽會上亮相的紗燈畫??上Ш髞砣哲娗秩A,奉寬所藏徐白齋燈畫半為日本人橋川時雄擄去。
勘釋十五:《楊胖賜福》
1934年6月10日記:“晚谷音社首次曲集,俞太太《思凡》為最佳?!稐钆仲n?!返腊啄巳缙S?!?/p>
谷音社是由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俞平伯發(fā)起,集合校內(nèi)一眾昆曲愛好者的曲社。其主要成員除俞平伯外,還有其夫人許寶馴,以及浦江清、唐蘭、陳竹隱、陶光、華粹深等人。日記中所載首次曲集,俞平伯在回憶中也曾提及:“至次年甲戌新正(廿三年)陳遂二次北來,住清校附近,浦唐汪陳及楊文輝兄均從之游。于春夏之交,發(fā)議結社,于某日夏晚在工字廳首次公開曲集?!盵25]
日記中提及俞太太演唱《思凡》,俞太太是指俞平伯的夫人許寶馴,《思凡》則是昆曲中著名的折子戲,講述小尼姑色空突破清規(guī)戒律,追求幸福生活的故事。而緊接著提到的《楊胖賜?!?,昆曲中卻無此劇名。不過昆曲中有一出著名的《天官賜福》,是演出時經(jīng)常上演的吉祥開場戲,而且這出戲常被簡稱為《賜?!贰=旅髟凇队崞讲c谷音社》一文中提到他曾在琉璃廠書肆購得五冊合而為一集的線裝書一套,分別是《谷音社首次曲集》《谷音社二次曲集》直至《谷音社五次曲集》。據(jù)姜文轉述,這套書記載首次曲集時演出的劇目有“《琵琶記》、《長生殿》諸劇中之一折,還有《思凡下山》,以及開場的《天官賜福》等”。[26]據(jù)此,《楊胖賜福》其實是楊胖《賜?!?,即楊胖演唱的《天官賜福》。而楊胖,其實就是當時參加曲集的某位身材較胖的楊姓昆曲同好。
勘釋十六:松堂游賞見聞
1934年,朱自清曾兩赴北京西山松堂等地游玩,并著散文《松堂游記》記述游玩見聞。這兩次松堂之旅也均在日記中留下了記載,其中1934年6月30日記:
此屋系大理石亭,改為居室,甚高敞明亮,中一碑,記乾隆庚午皇帝賜衾事。有一詩,序言:“駕臨健銳云梯營,此營乃去歲征金川成功之旅,又有降虜及臨陣俘虜數(shù)人習工筑于此,亦得賜食?!痹娫疲骸蔼q憶前冬月,云梯始習諸。功成事師古,戈止眾寧居,實勝昭提側,華筵快霽初。馂余何必惜,可以逮豚魚?!贝饲∮P。室中額云:“策勛纘武”……
晚背誦詩詞,余得熟誦靜安先生《蝶戀花》及吳兆騫《頎貞觀詞》,又武穆《滿江紅》詞。
乾隆御詩序言不確。應為:朕于實勝寺傍造室廛,以居云梯軍士,命之曰健銳云梯營。室成居定,茲臨香山之便因賜以食。是營皆去歲金川成功之旅。適金川降虜及臨陣俘番習工筑者數(shù)人,令附居營側。是日并列眾末,俾預惠焉。
御詩正文個別字有誤?!皩崉僬烟醾?,華筵快霽初”中的“昭”應為“招”。招提,民間私造之寺院也。
乾隆所題匾額“策勛纘武”應為“策勛績武”。
此外,關于晚誦之詩詞,“吳兆騫《頎貞觀詞》”應為“吳兆騫、顧貞觀詞”。吳氏、顧氏均為清代詞家,且友誼甚篤。順治十五年,吳兆騫因卷入科場舞弊案被發(fā)配寧古塔,顧貞觀四處奔走,竭力營救,并留下兩首著名的《金縷曲》。
勘釋十七:《感覺與詩》
1934年7月4日,朱自清“早辦公,下午讀約翰·斯皮羅《感覺與詩》(John Sparrow: Sense and Poetry)”。此后,本月8日、9日朱自清一直在讀這本書,9日讀畢“作提要”,認為“此書雖簡單而極清晰也”。
日記所記書名中的“感覺”一詞是對“sense”的直譯,這本書應譯為《意義與詩》?!蹲杂稍u論》1936年3月27日第17期就曾發(fā)表過葉維之的同名書評《意義與詩》。葉維之在文中提到有關這本書的信息,Sense and Petry.Essays on the Place of Meaning in Contemporary Verse.By John Sparrow.London.Constable and Co.1934。[27]從書評來看,這本書主要討論的也是現(xiàn)代詩中的意義問題,而非感覺?!艾F(xiàn)代派詩的難懂,大概是人人曉得的罷。斯帕婁先生這部書,是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的?!薄八^‘意義’在現(xiàn)代詩中的位置如何呢?現(xiàn)代詩與從前的詩有何不同之處呢?斯帕婁先生就在他這部書中,設法解答這種問題?!盵28]
值得一提的是,這篇書評后面還綴有梁實秋的附識,提到這篇文章刊用的幕后故事,且梁氏借題發(fā)揮,提到自己對于詩歌意義的看法:
我個人覺得詩之所以有時候近乎“無意義”,實在是因為寫作者的思路不清楚的原故。思路清楚,則用任何手法去表現(xiàn),都可以令人明白?!跋愕咀拟披W鵡粒,梧桐棲老鳳凰枝”,實在不成為一句話,但不能以其辭句顛倒逐斥其為“無意義”,因為細加思索之后,就可以明白這兩句話除了表現(xiàn)兩個印象之外還是有其字面上的意義的。言倒而理順,則仍可以令人領悟;惟根本沒有清楚的思路,而又強要用一些漂亮的字眼堆砌饾饤,其結果必至不可通。[29]
勘釋十八:森茨伯里
1934年7月15日記:“檢書似失去森茨伯里《批評初史》(Saintsbrory: A Short History of Criticism)?!?/p>
森茨伯里的英文名應為Saintsbury,即George Saintsbury,英國著名文學史家、文學評論家。梁遇春、朱湘、朱光潛等均曾提及此人,郁達夫還曾在發(fā)表于《青年界》1933年第3卷第4期的《英文文藝批評書目舉要》一文中專門推介他的著作《History of Criticism》。
不過梁實秋對此有不同看法,梁氏認為,“圣次保來教授的批評史,意見很偏(偏向于浪漫派),文章極劣(簡直不堪入目,他著作極富,關于Prosody一類的亦不少,但其文筆晦澀之極)”[30]。
勘釋十九:社會教育院會議
1934年8月26日記:“社會教育院在開封召開會議,莊志祥先生宣讀論文《中國諺語的含義》,此文一定會使我感興趣?!?/p>
這則日記中提到的社會教育院,實際是指中國社會教育社。中國社會教育社,1931年12月成立,是一個以“研究社會教育學術,促進社會教育事業(yè)”[31]為宗旨的學術團體。主要成員有俞慶棠、梁漱溟、李蒸、雷沛鴻等人??箲?zhàn)爆發(fā)前,該社分別于杭州、濟南、開封、廣州召開了四次年會。日記所記“社會教育院在開封召開會議”,指的就是在開封召開的中國社會教育社第三屆年會。第三屆年會議程自8月17日至19日,共計三天,會場位于“開封省政府街路北省立初級中學”[32],出席社員147人,中心議題為“由鄉(xiāng)村建設以復興民族”[33]。
在中國社會教育社1935年編的《中國社會教育社社員一覽》中,并沒有莊志祥的名字,在《中國社會教育社第三屆年會報告》中,也沒有《中國諺語的含義》這篇論文。但在《中國社會教育社第三屆年會報告》所列“論文與報告”下的“宣讀論文”一欄中,有一篇題為《從諺語格言中觀察中國民族性》的論文綱要,作者莊澤宣。日記所記“莊志祥先生宣讀論文《中國諺語的含義》”其實指的就是莊澤宣的這篇論文。
莊澤宣,浙江嘉興人,著名教育學家。1917年畢業(yè)于清華學校,同年出洋,先后就讀于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獲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1922年回國,先后于國立清華大學、廈門大學、國立中山大學等任教,從事民眾教育研究,著有《教育概論》、《各國教育比較論》等。莊澤宣與中國社會教育社淵源頗深。早在1932年6月11日召開的中國社會教育社理事會第一次理事會議上,莊澤宣便被補選為理事,同時,他又是這次在開封召開的第三屆年會的大會主席團成員。中國社會教育社理事會理事每屆任期三年,至第三屆年會召開時,莊澤宣正好任期已滿?!氨旧缯照峦ㄖ魃鐔T改選,于第二次大會時當眾開票。結果、鈕、孟、雷、莊、甘等五人皆獲繼任。莊先生雖再三謙辭,而以眾望所歸一致挽留?!盵34]至于莊澤宣在會上宣讀之論文,其主要內(nèi)容是通過對搜集到的三千多條諺語和近兩千條格言進行分析,將其劃分為家庭關系、社會關系、正心修身、愛重生命、迷信、自私自利等類別,并借此來認識“一般的民眾精神生活或中國民族性”[35]。該論文綱要還曾刊載于中國社會教育社刊行的《社友通訊》1934年8月15日第3卷第2期“本社第三屆年會特大號”上。
勘釋二十:葉林
1934年9月4日記:
浦江清來訪,見到他很高興。他談了很多自己的戀愛故事,使人感到有點乏味。葉林亦來訪,對浦的嘮叨幾乎厭煩得耐不住了。葉給我看他寫的一篇論文《從心理學觀點看小說寫作》。
1935年8月16日又記:“在葉林家晚餐?!?/p>
這兩處葉林,說的都是朱自清的同事葉麐。
葉麐,原名祥麐,四川古宋人。1917年考入國立北京大學哲學系,1921年赴法國里昂大學進修,1929年獲心理學博士學位。次年回國,在國立清華大學任教,與同為北大校友的朱自清成為同事。事實上,朱自清與葉麐交往頻繁,在朱自清的日記中,葉麐的身影出現(xiàn)頻率極高。只不過,朱自清記載時多使用葉麐的字——石蓀。僅1934年6月下旬,石蓀就曾三次出現(xiàn)在朱自清日記中。1934年6月20日:“晚入城參與石蓀婚禮,濟濟一堂有二百馀人,晚歸?!?月25日:“訪石蓀,并送《蕙風詞話》,約去松堂住三日?!?8日:“下午不能做事,至平伯處打橋,二局未終,因須至石蓀處便飯即歸?!?/p>
葉麐拿給朱自清看的論文,發(fā)表在1934年9月15日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02期上,題為《由心理學的觀點試論小說中景物底寫法》,署名葉麐。
勘釋二十一:于秉奇的婚禮
1934年9月10日,朱自清記:“昨日下午參加岳的婚禮?!?/p>
而前一天的朱自清日記是這樣的:
下午進城。
參加于秉奇的婚禮。
往觀蘇州社畫展,其中有很多畫是出于張氏兄弟手筆。張善孖,張爰(大千)。
朱自清在同一天下午不可能既參觀畫展又出席兩場婚禮,顯然“岳的婚禮”和“于秉奇的婚禮”是同一場婚禮,應當統(tǒng)一。
勘釋二十二:《現(xiàn)代中國哲學》
1934年10月9日:“馮友蘭給我看他在國際哲學會議上的演講稿,題目是《現(xiàn)代中國哲學》?!?/p>
日記中所記國際哲學會議是指1934年在捷克布拉格召開的第八次國際哲學會議,馮友蘭演講的準確題目為《哲學在當代中國》。據(jù)馮友蘭自述,“我離開蘇聯(lián),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參加在那里舉行的國際哲學會議第八次會議。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先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Philosophy in Contemporary China’(《哲學在當代中國》),在這個會上念了一遍”[36]。這篇英文文章經(jīng)涂又光翻譯后,收入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三松堂全集》。
勘釋二十三:N.P.L.書畫展覽
1934年11月4日,朱自清進城觀展:
參觀N.P.L.書畫展覽,大部分是照片。我只對下述展品感興趣:
1. 中世紀手稿的復制品。
2. 維也納國家圖書館的壁畫復制品。
3. 具有現(xiàn)代派建筑風格的瑞士國家圖書館照片。
從這個所謂的“書畫展覽”展品多為手稿、圖書館藝術品復制件及圖書館照片,再結合這一時間點前后當時報刊所載北平展覽信息,可以斷定,日記中的“N.P.L.書畫展覽”,其實是世界圖書館展覽會。
世界圖書館展覽會,由中國國際圖書館“日內(nèi)瓦總館胡天石館長發(fā)啟,向歐美各國征集展覽物品”,旨在以圖書館為“推行文化之樞紐”,“達世界文化之合作”,并“鼓勵中國圖書館事業(yè)之進展”。[37]中國國際圖書館,始籌備于1932年。1933年,中國國際圖書館歐洲分部在日內(nèi)瓦成立,這是中國國際圖書館的主要部分,館址位于“瑞士日內(nèi)瓦莫達雷特宮,館長為胡天石”,目的是“傳播弘揚中國文化”。[38]“中國國際圖書館在此之后又在世界各地設立分部,中國之部設在上海,正式成立于民國二十三年(1934)。”[39]
世界圖書館展覽會發(fā)起以后,原定1934年5月在上海舉辦,但“各處寄品,到達遲早不一”,因此延至雙十節(jié)方才開幕。據(jù)《民報》1934年10月12日報道,“上海中國國際圖書館所舉辦之世界圖書館展覽會、于雙十節(jié)下午三時在法界福開森路三九三號該館大禮堂舉行開幕典禮”[40]。展覽會反響熱烈,不光在上海受到關注,甚至引起華北各方請求,因此主辦方?jīng)Q定在上海展覽結束后將展品北運,“由十一月一日起至七日止在北平圖書館展覽一周”[41]。關于北平展覽情形,《民報》也有報道,“世界圖書館展覽會、一日在北平圖書館開幕以來、連日觀眾踴躍、統(tǒng)計不下二萬馀人、定七日閉幕、八日裝箱南下、并擬將展覽情形、編印???、以資紀念”[42]。報道所說??P者并未找到,但筆者找到了主辦方在上海展覽開幕時編印的《世界圖書館展覽會目錄》,北京展覽會上的參會單位及展品與上海展覽會當保持一致。
據(jù)《目錄》,共有國立柏林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國立北平圖書館等十六個國家的六十六個單位參會,展品主要包括圖書館照片和館藏出版品。其中奧國(AUTRICHE)參展單位有兩家,分別是國立維也納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Vienne)和印司不魯克大學圖書館(Bibliothèque de I’Université d’Insbruck)。瑞士(SUISSE)參展單位有四家,分別是國立柏爾納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Berne)、日內(nèi)瓦公共圖書館(Bibliothèque Publique de Genève)、巴塞大學圖書館(Bibliothèque de I’Université de Ble)和徐利赫中央圖書館(Bibliothèque Centrale de Zurich)。
勘釋二十四:《大一中文》
1934年11月27日:“《大一中文》副刊上有篇文章,投稿者自稱是我系學生。他的論點并不太嚴肅,但指出余先生授課中講‘松柏后凋’之類的題材甚為多馀?!?/p>
并不是“《大一中文》副刊上有篇文章”,而是副刊上有篇《大一中文》文章。準確說,是1934年第42卷第6期《清華副刊》上有篇《大一國文》的文章。余先生也不是余先生,而是俞先生,即俞平伯。文章中批評俞平伯“講‘松柏后凋’之類的題材甚為多馀”的部分如下:
為了培養(yǎng)學生發(fā)表思想的能力,于是乎有作文。作文,我不反對,但限題作文,我就不敢贊同……
我們做作文是必須白話文言輪流著做,例如上一會俞平伯先生的文言題是“松柏后凋”,我敢推測,十人中至少有八個人是拿松柏來譬喻君子的。在教師方面,批改這千篇一律,纏了小腳,言不由衷的“今夫天下”“人生于世”的卷子,諒來頗覺氣悶;在同學方面呢,作文似乎是義務,原非得已的事情,潦草塞責,只求不過期交卷。
因為時世使然,呌我們這輩人用文言文流暢地發(fā)揮自己的意見是困難的事,而況再必得在一個老套題目里打圈子!不信,你可請出題的俞先生親自來一篇文言的《松柏后凋》,看他一定做得出好文章不?[43]
又,1936年4月13日記:“《清華周報》副刊上有一篇文章《致老師們和高年級同學》,文字很挖苦?!?/p>
這篇文章同樣發(fā)表在《清華副刊》上,具體是1936年4月12日第44卷第1期《清華副刊》上的《寫給我們的師長和前輩》一文,署名落生。
勘釋二十五:《她屈從于妥協(xié)》
開頭已經(jīng)提到,朱自清1935年1月20日日記記載,“下午赴朱M.S.家,參加讀詩與文學討論會”。接著,朱自清詳細記述了這次討論會的情形,其中提到:
李健吾與馬小姐先朗讀王芹溪改編的劇本《她屈從于妥協(xié)》。這個中國劇本太歐化了。李先生扮演一個迂腐氣十足的舊官吏,可是他講的卻是滿嘴最時髦的幽默話,真是矛盾得可笑。馬小姐表演摩登女郎真是駕輕就熟,因其本人就是個摩登女郎。
發(fā)生在朱光潛家的討論會,是當時京派文人的著名聚會。沈從文就曾回憶:“北方《詩刊》結束十余年……北平地方又有了一群新詩人和幾個好事者,產(chǎn)生了一個讀書會。這個集會在北平后門朱光潛先生家中按時舉行,參加的人實在不少。”[44]而1935年1月20日,是這個讀書會的首次聚會。從朱自清的日記中可以得知,李健吾也參加了此次聚會,并且和一位馬姓女士朗讀了“王芹溪改編的劇本《她屈從于妥協(xié)》”。那么,王芹溪何許人也?《她屈從于妥協(xié)》又是什么劇本?
在當時的文化名流或朱自清友好中,并沒有查到有誰姓王,名或者字是芹溪的。但在朱自清日記中,卻不止一處提到此人。如1937年11月21日日記記載:“訪王芹溪夫婦?!薄吨熳郧迥曜V》中,有關朱自清這一天的活動是“訪汪敬熙夫婦”[45]。也就是說,《年譜》認為,1937年11月21日記中的所謂“王芹溪”是對當時著名心理學家汪敬熙的名字進行轉譯造成的錯訛。但筆者沒有查到任何有關汪敬熙業(yè)余從事話劇創(chuàng)作、改編的資料,1935年1月20日日記中的王芹溪與汪敬熙顯然并非同一人。將目光轉回《她屈從于妥協(xié)》這部劇本,三個月以后,1935年4月19日,朱自清看了一場話劇,當日日記記載:
觀《她屈身求愛》(She Stoops to Conquer)。演出技巧頗佳,李導演得很成功。但劇本本身范圍狹窄,人物不真實。多是純血統(tǒng)之中國人,而言行乃歐洲風度。
這場話劇名為《她屈身求愛》,后附英文名《She Stoops to Conquer》直譯過來卻非常接近三個月前讀書會上朗誦過的劇本《她屈從于妥協(xié)》?!叭宋锊徽鎸?。多是純血統(tǒng)之中國人,而言行乃歐洲風度”的評價與“這個中國劇本太歐化了”簡直如出一轍。兩劇情形描述如此接近,那么,后一處日記中的李導演,有沒有可能就是當時朱光潛家讀書會上朗誦劇本的青年戲劇家、導演李健吾?很快,筆者查到李健吾曾翻譯、執(zhí)導一部三幕劇《委曲求全》,該劇原劇本用英文書寫,英文名為《She Stoops to Compromise》,作者是李健吾的老師、曾任清華大學外文系主任的王文顯。其內(nèi)容主要講述一所高等學府內(nèi)部文化人的勾心斗角,情節(jié)與兩處日記記述基本吻合。此外,筆者還在1935年2月7日的《北洋畫報》上讀到一篇有關朱光潛讀書會的報道,報道中提到:
其第一次會已于日前舉行。是日到會者計有梁任公之子梁思成及其夫人林徽音,戲劇作家李健吾,小劇院女演員馬靜蘊,小說家廢名,沈從文及其夫人,散文家朱佩弦,青年詩人林庚等?!_會時間為下午三時,最初為李健吾與馬靜蘊對讀劇本《委曲求全》。劇本為清華教授王文顯以英文著,由李譯成中文。因李等最近將上演此劇,藉此機會作一練習。[46]
至此了然,兩處日記中提到的《她屈從于妥協(xié)》《她屈身求愛》實際上指的都是劇本《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mpromise),而所謂“王芹溪改編”其實就是“王文顯創(chuàng)作”。
勘釋二十六:陳廣瑤
1935年1月21日:“教育部請李秋實與王毅去南京商討中文音標與陳廣瑤的漢字簡化意見。我對此頗感興趣?!?/p>
陳廣瑤應為陳光堯。陳光堯,1906年生,陜西城固人,1933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曾為北平研究院助理員、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研究員。致力民間文學,編著有《謎語研究》《歇后語選錄》等,同時倡導漢字簡化。曾在《語絲》1927年7月16日第140期上發(fā)表《簡字舉例》一文,以簡化漢字書寫《大學》經(jīng)文。魯迅1928年3月21日給陳光堯的回信,即與此文有關。
古兌先生:來稿對于陳光堯先生《簡字舉例》的唯一的響應《關于簡字舉例所改大學經(jīng)文中文字的討論》,本來極想登載,但因為文中許多字體,為鉛字所無,現(xiàn)刻又刻不好,所以只得割愛了。抱歉之至。[47]
該信發(fā)表在1928年4月2日第4卷第14期《語絲》“本刊小信”欄目,落署“旅滬一記者”。據(jù)《魯迅全集》文后注釋,古兌是陳光堯的化名。也就是說,陳在發(fā)表《簡字舉例》之后,又托名古兌,再次撰文,自導自演,自答自文,以宣傳主張,引發(fā)影響。此后,魯迅與陳光堯有多次書信往來,內(nèi)容仍涉簡字。1933年10月l7日日記:“得陳光堯片并書四本?!?1936年2月19日:“得陳光堯信并詩,即復?!?1936年2月26日:“得陳光堯信?!?1936年3月20日:“得陳光堯信并《簡字譜》稿,午后復?!?1936年8月8日:“上午得陳光堯信?!盵48]
復信二封內(nèi)容如下:
光堯先生:
兩蒙惠書,謹悉一切。先生辛勤之業(yè),聞之已久,夙所欽佩。惟于簡字一道,未嘗留心,故雖驚于浩汗,而莫贊一辭,非不愿,實不能也。敢布下懷,諸希
諒察為幸。
專此奉復,順請
撰安。
魯迅上 二月十九日
光堯先生:
蒙惠書并眎大著,浩如河漢,拜服之至。倘有刊行者,則名利兼獲,當誠如大札所云。但際此時會,具此卓見之書店,殊不可得,況以仆之寡陋,終年杜門,更不能有紹介之幸也。其實氣魄較大,今固無逾于商務印書館者耳。 專此布復,即請
撰安。
魯迅 頓首 三月二十日[49]
勘釋二十七:張星瑯
1935年4月6日記:“郝昺衡與張星瑯來訪?!?/p>
郝昺衡,江蘇建湖人,1915年入北大,1924年畢業(yè),師從黃節(jié)。1926年起,先后任教于廈門大學、齊魯大學、山東大學等,建國后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張星瑯應為張星烺,江蘇泗陽人。先后就讀于美國哈佛大學、德國柏林大學。1919年任國立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后任北京大學國史編纂處特別纂輯員,1927年任輔仁大學歷史系教授。曾兼授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校課程,1928年清華大學成立邊疆研究會,張星烺就列名發(fā)起人之一。
勘釋二十八:朱啟黔
1935年7月20日:
《大公報》藝術副刊載文論挑耳圖、周尺等,外有宋畫院論道圓與行濾者。前者系立體云煙風景。二人之描寫方法甚中人意。后者為橢圓,底有線狀孔,殆沙漠中所用濾器歟?此朱啟黔之意見也。
朱啟黔應為朱啟鈐,民國政治人物,工藝美術家。
勘釋二十九:《載酒園詩話評》
1935年9月8日記:“讀賀黃公《載酒園詩話評》,賀喜宋詩,卻在此點上對批評者黃生加以攻擊?!?/p>
賀黃公即賀裳,字黃公,明末清初人。著有《載酒園詩話》五卷,卷一泛論古今作詩理法,卷二論初盛唐之詩,卷三論中唐詩,卷四論晚唐詩,卷五論宋詩。與賀裳同時代的安徽歙縣人黃生,讀賀裳寫的《載酒園詩話》,于卷端批注點評。不過黃生的批語長期以來未獲流傳,民國十七年,“諸宗元始出所藏批本《載酒園詩話》,由黃氏后人黃賓虹錄出”[50]。民國二十年,神州國光社刊行影印本《黃白山先生載酒園詩話評》。
賀裳和黃生兩人論詩有相同之處,二人均推崇唐人。但黃生之惡宋詩又超過賀裳,因此黃生常在評語中批評賀裳詆宋不能盡意,甚至認為評宋詩本來就是多余之舉:“宋人詩總不在話下,取而雌黃之,則識趣其已先陋矣?!盵51]
這樣再回頭看這則日記,問題就十分明顯了。首先,賀裳從未寫過《載酒園詩話評》,賀裳所著為《載酒園詩話》,《載酒園詩話評》是賀裳的讀者黃生的評語輯錄。其次,“賀喜宋詩,卻在此點上對批評者黃生加以攻擊”這一句的主語是賀裳,事件是賀裳攻擊黃生。而事實是,不是賀裳讀了黃生的詩評攻擊黃生,而是黃生讀了賀裳的詩評攻擊賀裳。翻譯之后的日記將主賓顛倒了。
據(jù)此,這則日記的本來面目大概可還原為:讀黃生《載酒園詩話評》,黃惡宋詩,卻在此點上對批評者賀裳加以攻擊(以其惡宋不足也)?;蛘撸鹤x賀黃公《載酒園詩話》,賀喜宋詩,黃生在此點上對批評者賀裳加以攻擊。不過所謂“賀喜宋詩”,也只是相對黃生而言。
勘釋三十:《論<左傳>的可靠性》
1935年9月28日,朱自清“讀卡爾格倫《論<左傳>的可靠性》(Kalgren:On the Authenticity of Tso-Chuan)的中譯本”。
這則日記中提到的卡爾格倫(Kalgren),其實還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高本漢。關于高本漢,無需多作介紹。朱自清提到的他著作的英文名稱并不準確,應該是《On the Authenticity and Nature of the Tso Chuan》,載《哥德堡大學學報》1926年第32期。文章發(fā)表以后,由陸侃如翻譯為中文?!拔?陸侃如——筆者按,下同)一面口譯,衛(wèi)先生一方面便筆錄下來。……后來馮沅君先生知道了,要求拿去給北大研究所的《月刊》充篇幅,故我再以衛(wèi)先生所記的稿子,和原書細校一遍,又請趙先生復校一遍,以期不致自誤誤人?!盵52]該譯文刊登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月刊》1927 年第1 卷第6、7、8 號上,題為《論左傳的真?zhèn)渭捌湫再|(zhì)》。同年,陸侃如“到上海來,胡適之先生們正新辦個新月書店”,找陸侃如約稿,“問我可有稿件給他們印。我即以此譯稿請胡先生再校一遍,拿去印單行本”[53]。單行本出版時,題目改為《左傳真?zhèn)慰肌贰?/p>
兩年以后,1937年11月18日,朱自清又記:“讀《左傳真?zhèn)慰技捌渌?,中有中國古書真?zhèn)沃恼?,意見甚正確。附錄中有馮沅君《左傳與國語之異點》一文?!?/p>
《左傳真?zhèn)慰技捌渌肥巧虅沼^于1936年4月發(fā)行的陸侃如翻譯的高本漢論文的小集。除了收入上文提到的《左傳真?zhèn)慰肌?,還有另外兩篇陸譯高本漢文章:《中國古書的真?zhèn)巍?The Authenticity of Ancient Chinese Texts)和《書經(jīng)中的代名詞“厥”字》(The Pronun KUE in the Shu King)。日記所記“中國古書真?zhèn)沃恼隆奔粗盖罢摺3酥?,還附錄了四篇文章,分別是胡適的《左傳真?zhèn)慰嫉奶嵋c批評》、馮沅君的《論左傳與國語的異點》、衛(wèi)聚賢的《跋左傳真?zhèn)慰肌泛汀蹲x論左傳與國語的異點以后》。
勘釋三十一:《新機軸》
1935年10月3日,朱自清“讀《中國的兵》和《周代的封建社會》,前者載于《新機軸》雜志”。
當時并沒有名為《新機軸》的雜志?!吨袊谋罚髡呃缀W?,載《社會科學》1935年第1卷第1期?!渡鐣茖W》,“國立清華大學社會科學編輯部”編。編輯部主任吳景超,成員有浦薛鳳、蔣廷黻、蕭公權等。1935年第1卷第1期第一篇論文就是雷海宗的《中國的兵》,同期還有潘光旦、陳岱孫等人的論文及吳景超、蕭公權、王化成等人的書評。這期《社會科學》的出版時間是“民國二十四年十月”,“全國報刊索引”平臺上所收這期《社會科學》是國立北平藝專的館藏品掃描件,封皮蓋有國立北平藝專圖書館的圓章,并標明“中華民國廿四年拾月五日收到”。因此,這期《社會科學》的出版時間可以縮短到10月5日之前。而朱自清是10月3日讀到的《中國的兵》這篇文章,時間是吻合的,去除運抵國立北平藝專圖書館所需的傳送時間,這期《社會科學》出刊時間應該就在10月1日至3日之間,甚至很可能就是月頭1日。如此短的時間,這篇文章不可能被轉載,因此可以斷定,朱自清就是從《社會科學》上讀到了雷海宗的《中國的兵》,而不是什么《新機軸》。
勘釋三十二:幾部電影名字
1936年1月28日:“下午璉髣等人來訪。在城內(nèi)看《十字軍東征》。買票和進入中天影院時發(fā)火?!?/p>
電影《十字軍東征》,即《The Crusades》,一般譯《十字軍英雄記》。
1936年3月29日,朱自清“進城。在平安影院看《船長之血》,這部影片很好”。
《船長之血》,是對《Captain Blood》的直譯,通譯《鐵血船長》。
1937年2月28日,朱自清“到平安看《真主的花園》”。
《真主的花園》,即《The Garden of Allah》,通譯《樂園思凡》。
1937年5月15日,朱自清“看電影《凱瑟琳二世》,場面壯麗,但光線太弱”。
《凱瑟琳二世》,即《Scarlet Empress》,當時多譯為《凱塞琳女皇》。該影片由“聯(lián)美影片公司出產(chǎn),主角為小飛來伯”[54],主要講述“母儀天下面首三十君臨危邦功罪一人”[55]的俄國葉卡捷琳娜二世與彼得三世之情事及她政變登基的故事。
勘釋三十三:兩個清華學生姓名
1936年3月6日記:“晚開系會。會后劉鐘明、張英超等要求我免去他們西方文學史的必修課程,拒絕之?!?/p>
劉鐘明,男,云南昆明人,1909年生,1934年本科三年級時轉入清華大學中文系,1936年畢業(yè)。其畢業(yè)論文《有關云南之唐詩文》,獲陳寅恪“收集之材料可稱完備,且考證亦甚審慎”,“近年清華國文系畢業(yè)論文中如此精密者尚不多見”[56]的評語。
張英超則應為張彥超,清華大學中文系學生,1932年入學,1936年畢業(yè)。
又,1938年9月1日記:“高年級學生今天出發(fā)。任夫山向我道歉?!?/p>
任夫山應為任福善,清華大學社會系學生,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西遷,1938年8月畢業(yè)。也許任福善與朱自清曾有過矛盾,畢業(yè)之際,任福善向朱道歉,讓曾經(jīng)的不愉快瓦解冰消。
勘釋三十四:抄寄日記
1936年4月5日,朱自清“抄一段一九三三年的日記,將寄給《力報》?!?/p>
抗戰(zhàn)前后,湖南、廣西、貴州先后出現(xiàn)過多家《力報》。但究其始源,則不得不談與著名報人嚴怪愚關系密切的長沙《力報》。1936年9月15日,長沙《力報》創(chuàng)刊,社長雷錫齡,嚴怪愚為記者兼副刊編輯。1938年11月,《力報》遭大火,遷邵陽,稱為邵陽《力報》。辦報人馬多為原來班底,總經(jīng)理由張治中秘書張稚琴擔任。邵陽《力報》敢言敢報,“最值得稱道的是它在國內(nèi)第一個披露汪精衛(wèi)叛國投敵的消息,震動全國。1940年5月13日,多次受到警告的邵陽《力報》終為薛岳下令查封”[57]。也正是在這段時間,《力報》編輯人馬發(fā)生分裂,張稚琴帶走報社部分人手在桂林創(chuàng)辦桂林《力報》。雷錫齡出走衡陽并于1940年7月1日創(chuàng)辦衡陽《力報》。衡陽陷落,遷貴陽,戰(zhàn)后回衡陽復刊,一直發(fā)行至1949年11月。朱德齡、嚴怪愚等人則于1943年6月10日創(chuàng)辦沅陵《力報》,繼承長沙、邵陽《力報》的敢言傳統(tǒng)。“1945年8月底,該報一部分工作人員奉準回到長沙,10月8日恢復出報,至少出版至1948年11月19日?!盵58]此外,1947年7月1日至9月6日,貴陽還曾短暫發(fā)行過一版《力報》,屬抗戰(zhàn)時遷貴陽的《力報》之余脈。
從時間就能看出,朱自清要抄的這段“一九三三年的日記”,不可能是寄給上述任何一家《力報》。朱自清真正寄往的是和《力報》同音不同名的《立報》。就在十幾天前,1936年3月21日,朱自清還曾在日記本上剪貼了一首名為《兆豐公園晚坐》的舊體詩。這首詩就是刊載在《立報》上的。[59]
《立報》,現(xiàn)代著名小型報,由成舍我聯(lián)合友人創(chuàng)辦。1935年9月20日在上海正式創(chuàng)刊,先為4開1張,后改4開1張半,旗幟鮮明致力報紙大眾化?!跋癯缮嵛乙粯?,《立報》的編輯大多來自社會底層,對勞苦大眾有著天然的親近感,在以后的新聞工作中又與他們多有接觸,加深了這種情感(薩空了因之稱他們?yōu)椤嗳恕颉嗯笥选?。這正是“報紙大眾化”得以實施的思想基礎?!盵60]正因為《立報》文稿通俗,內(nèi)容豐富,編排新穎,定價低廉,在當時廣受歡迎。再加上該報立場進步,宣傳抗戰(zhàn),“在上?!艘蝗箲?zhàn)時,銷售量達到20萬份,創(chuàng)當時國內(nèi)報紙的最高紀錄,成為當時小型報中最有影響的報紙”[61]。1937年11月25日,因日軍侵占上海,《立報》被迫???。1938年4月1日,《立報》在香港恢復出版,后因日軍襲港,于1941年12月14日???。1945年10月,《立報》在上海重出,至1949年4月30日上海解放前夕???。
朱自清所說“一段一九三三年的日記”,其實是指他1933年2月22日日記的節(jié)選。這段日記以《<近代史詩>——讀書筆記》為題發(fā)表在1936年4月11日《立報》言林副刊上,署名朱自清。其文如下:
葉公超先生以Poet Lore第四十卷(一九二九年)見示,中有Harold King作《想象中的近代史詩》(The Modern Epic-A Speculation)一文,頗多新義。略謂史詩一體久已死去,Milton與Speneser欲恢復之。Milton勉有所就Speneser則竟無成。史詩死去之故,或謂系文明不同;今世已非英雄時代,一般人對神話制造亦已無趣味。誠然,吾人已漸不重個人英雄而重群體。如前者大戰(zhàn),得名者往往為某隊士卒而非其將領。然林肯,俾士麥等固為出群之才;并世猶有列寧亦其儕輩。此等人吾人許為天才而非英雄;(即拿翁亦然。此等人亦未嘗無人為制造神話)今日之英雄,乃制度(Institution)也,非人也。
或又謂英雄須代表文明,非破壞者革命者之謂。而近代人復雜多變,勢難約為一類(Type),史詩貴在約,不能約,失其用矣。然而不然,真英雄乃群體(Concourse)。但如火車站者,雖為群體,而已成就,無生長,不足為史詩材料;足為史詩材料者,其惟工廠與銀行乎?
近代生活復雜,韻文殆不足用。“近代史詩”,體將近于散文。蓋散文應用已久,變化甚多也。雖然,史詩當有太羹玄酒之味,宜簡不宜繁,宜舉大端(Large unities)而遺細節(jié)(Minor confusions)?!獪蚀硕?,小說之表現(xiàn)近代生活,或竟不如電影之直截爽快,不事鋪張也。
文末乃舉紐約第五街中夜之景,為所謂“近代史詩”示例焉。[62]
文章末尾標記“四月六日寄自清華大學”,也就是朱自清抄日記的第二天。
《朱自清全集》第九卷收錄的這一天日記相關部分如下:
晚讀《重讀詩》(Poet Lone)第四十卷(一九二九年)中哈羅德·金的《現(xiàn)代史詩探索》(Harold King:The Modern Epic-A Speculation)一文,頗多新意,略謂史詩一體久已死去,彌爾頓(Milton)與斯賓塞(Speneser)欲恢復之,彌爾頓勉有所就,斯賓塞無所成。史詩死去之故,人之文明不同之故。今世已非英雄時代,一般人對神話制造亦無趣味。誠然,吾人已漸不重個人英雄而重群體,如前次大戰(zhàn),得名者往往為某隊士卒而非其將領,然林肯、俾士麥等因為出群之才,并世猶有列寧亦其儕輩,此等人吾人許為天才而非英雄(即拿翁亦然,此等亦未嘗無人為制神話),今日之英雄乃制度,非人也(Institution)。
或又謂英雄須代表文明而非破壞者、革命者之謂,然近代人復雜多變,勢難約為一類(Type)。史詩貴在約;不能約,失其旨矣。然而不然,真英雄乃群體(Cencourse)也,但如火車站雖群體而已成就生長,不足為史詩材料,為史詩材料者,其惟工廠與銀行乎?
近代生活非常復雜,韻文殆不足用,現(xiàn)代史詩體(Modern Epic)將近于散文,蓋散文應用已久,變化甚多。雖然,史詩當有太羹玄酒之味,宜簡不宜繁,宜舉大端而遺其細節(jié),以此論之,小說之表現(xiàn)近代生活,或竟不如電影之直截爽快,不事鋪張耳。
文末舉中夜紐約第五街之景,為所謂現(xiàn)代史詩(Modern Epic)之示例焉。
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差別處不少。其中有些是朱自清“抄出正式發(fā)表時已有多處不同程度的修改,值得注意的一處是開頭增添的說明:‘葉公超先生以Poet Lore(《詩歌》——筆者注)第四十卷(一九二九)見示’”[63]。有些無關緊要,如 “文末舉中夜紐約第五街之景”與“文末乃舉紐約第五街中夜之景”。且這類差別,有可能也是朱自清投寄時通覽潤色所致。還有一些是翻譯的不同,如“《想象中的近代史詩》”與“《現(xiàn)代史詩探索》”,“為所謂‘近代史詩’示例焉”與“為所謂現(xiàn)代史詩(Modern Epic)之示例焉”。
據(jù)《編后記》,朱自清這一天的日記是用中文寫的。朱自清讀的Harold King的文章是英文文章,如果朱自清日記原文是以“《現(xiàn)代史詩探索》(Harold King:The Modern Epic-A Speculation)”這樣英漢雙文的形式來記載這些書名、人名等名詞,那他在投寄發(fā)表時便沒有必要將這些名詞重新翻譯一遍,尤其沒有必要將現(xiàn)代一律改譯近代?,F(xiàn)代與近代,明顯是不同譯者對同一個名詞Modern的不同翻譯。朱自清日記原文中的部分名詞,很有可能是照錄英文,沒有翻譯。而兩種不同的漢語表述,分別是朱自清本人1936年4月5日給《立報》投稿時翻譯的,編者整理出版朱自清日記時請譯者翻譯的。如倒數(shù)第二段中的“Modern Epic”,便是朱自清日記原文,朱自清在投稿時將其翻譯為“近代史詩”,整句話為:“‘近代史詩’,體將近于散文?!倍g者將其翻譯為“現(xiàn)代史詩”,且錯斷句讀,這句話變成:“現(xiàn)代史詩體(Modern Epic)將近于散文?!庇秩纭癕ilton與Speneser欲恢復之”,也是朱自清日記原文,朱自清在投稿時沒有翻譯這兩個人名,但到了整理日記時,譯者將其翻譯,同時以括號標注原名,這才成為“彌爾頓(Milton)與斯賓塞(Speneser)欲恢復之”。
還有一種導致差別的情況,則是《全集》中的日記存在錯誤(有可能是日記手稿本身有錯,有可能是對手稿的誤識誤抄),而朱自清發(fā)表在《立報》上的日記,經(jīng)過本人梳理、修訂,更為準確,恰好給了我們勘對糾正的機會?!癙oet Lone”系誤識“Poet Lore”?!癈encourse”應為“Concourse”。“然林肯、俾士麥等因為出群之才”應為“然林肯,俾士麥等固為出群之才”?!凹茨梦桃嗳唬说纫辔磭L無人為制神話”漏一“造”字?!暗缁疖囌倦m群體而已成就生長,不足為史詩材料,為史詩材料者,其惟工廠與銀行乎”漏字,句讀錯誤,文意不通;“但如火車站者,雖為群體,而已成就,無生長,不足為史詩材料;足為史詩材料者,其惟工廠與銀行乎”則為正解。
開頭已經(jīng)說過,即便是朱自清用中文寫的日記,讀來也覺得有不少“別扭之處”,這便是一例。好在這段日記曾經(jīng)發(fā)表過,我們得以《立報》版勘對重訂。然短短五百字,訂出幾多問題。更多的日記無他版可對可勘,要解決那些日記里存在的問題,恐怕只有對朱自清的日記手稿重新識讀才行。
勘釋三十五:P.W.與P.K.
1936年7月6日日記:
……
乘火車南去,陳先生、文藻與隱送行。文藻謂P.W.聞干娘之棺木巳備而大慍怒。他寫信給P.K.,責其未告此訊,只催其匯寄喪葬費。后悔使聞知此消息。我原意要他們放心:庶母去世時花費可較預計者少,詎料他們對此事竟大動肝火。
1936年5月28日,朱自清的母親周綺桐去世,5月31日,朱自清接到父親發(fā)來的信,7月6日,回揚奔喪。這則日記里記的,正是正是朱自清離京赴揚時的情景。從中不難得知,在離別送別之際,朱自清從文藻那里聽到一些有關P.W.與P.K.產(chǎn)生矛盾的消息,并為此心傷。文藻,是朱自清二弟朱物華之妻。
從朱自清轉述文藻的話中,可以得出這樣一條關鍵消息:P.K.曾向P.W.催要喪葬費。
此時,朱自清的母親逝世不久,文藻的話又說在送朱自清回揚奔喪之際。弟媳送大哥回家奔喪,難免要聊到母親的喪事。有理由相信,這里提到的喪葬費,就是剛剛去世不久的朱自清母親的喪葬費。P.K.曾向P.W.催要喪葬費,顯然P.K.認為P.W.有義務支付這筆喪葬費。那何人才有義務為一個逝者支付喪葬費?一般來說,肩負生養(yǎng)死葬義務的逝者子女是最應該為逝者支付喪葬費的。結合話是從朱自清的二弟媳文藻口中說出,再加上日記中所使用的字母代稱,可以斷定,P.W.是指朱自清的二弟朱物華。朱物華,字佩瑋,1902年生。而P.K.,則是指朱自清的三弟朱國華。朱國華,字佩珂,1907年生。
1936年5月30日,在朱自清接到父親發(fā)來的母親去世消息的前一天,朱自清曾接到“三弟信,謂母病日益嚴重,急需款”。1936年7月11日,朱自清返家后的日記也記載他見到了三弟朱國華:“三弟為述母夢?!痹俳Y合這則日記中提到的催要喪葬費,置辦棺木,基本可以確定,在母親周綺桐逝世前后,三弟朱國華一直在揚州老家。在大哥、二哥遠游的情況下,守護著病重的母親,料理著家事。母親去世以后,他曾向二哥朱物華去信催要喪葬費,并且?guī)椭赣H為母親置辦好棺木,但不知何故,他沒有把這件事同二哥商量。而當朱物華得知棺木已備,大動肝火。在朱自清動身回揚奔喪時,前來送行的朱物華妻子文藻將這件事告訴了朱自清。
那么,三弟國華沒有把為母親置辦棺木的這件事同二哥朱物華商量,朱物華又是怎么知道棺木已備的呢?答案是朱自清告訴他的。這正與日記中“后悔使聞知此消息。我原意要他們放心:庶母去世時花費可較預計者少,詎料他們對此事竟大動肝火”相符。置辦棺木的事情揚州方面雖然未同老二物華商量,但父親或朱國華卻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大朱自清,并且是連帶具體花費一起告知。朱自清知道以后又告訴了二弟物華夫婦:為母親置辦棺木的花費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多。朱自清告訴二弟夫婦,本意是讓二弟夫婦放心,沒想到反而觸發(fā)了二弟三弟之間的矛盾。“詎料他們對此事竟大動肝火”,這里的“他們”,指的就是物華、文藻夫婦。至于日記中所謂“干娘”“庶母”,是翻譯之問題,其實指的都是朱自清兄弟三人的生母周綺桐。
勘釋三十六:汪裕奉
1936年7月17日記:“獨游西湖。汪莊(汪裕奉)甚佳,地狹有亭八座,且式樣各異?!?/p>
上條提到,1936年5月28日,朱自清母親周綺桐去世。7月6日,朱自清回揚州奔喪。為母出殯后,12日赴上海,16日抵杭州,19日離杭北返。在杭期間,朱自清和四妹朱玉華夫婦游覽了西湖、理安寺等名勝。汪莊是西湖景區(qū)內(nèi)著名景點,位于南屏山雷峰北麓。建造者汪惕予,著名徽商,汪裕泰茶莊第二代掌門人。汪莊是他的別業(yè)。據(jù)此,“汪裕奉”應作“汪裕泰”。
勘釋三十七:闕特勒碑及唐苾伽可汗碑
1936年9月13日記:“參觀北平研究院及北平圖書館的拓片展覽會?!搓I特勒碑及唐苾伽可汗碑。”
據(jù)天津《大公報》1936年9月10日報道,“國立北平研究院、昨日上午九時在中海懷仁堂西四所該院總辦事處舉行七周年紀念大會”,作為紀念活動的一部分,“今日上午九時至下午六時、開放各研究所、并自今日起至十三日止在懷仁堂博物館舉行拓片展覽會”。[64]朱自清就是于展覽最后一日前去參觀的。
所謂“闕特勒碑”“唐苾伽可汗碑”,前者名稱不確,應為“闕特勤碑”,后者一般作“毗伽可汗碑”。
闕特勤碑,1889年被俄羅斯伊爾庫茨克地理學會探險隊隊長、考古學家雅德林采夫(N.Yadrintsev)在今蒙古境內(nèi)和碩柴達木地區(qū)的科克辛一鄂爾渾河河畔發(fā)現(xiàn)。此碑建于公元732年,是當時的突厥第二汗國毗伽可汗為紀念其前一年去世的弟弟闕特勤而立。“石碑的四面均刻有文字,碑之陽刻漢文銘文,上題‘故闕特勤之碑’的漢文楷書碑額,碑文字體為隸書,十四行,行卅六字,其他各面均為古突厥文。”[65]闕特勤去世后,唐玄宗曾派人吊祭,上述漢文碑額正是玄宗親筆所書。毗伽可汗碑,與闕特勤碑同時發(fā)現(xiàn)于鄂爾渾河河畔。毗伽可汗,本名默棘連,即上文闕特勤之兄。公元716年在弟弟闕特勤幫助下登上汗位,公元734年被人毒死。唐玄宗派人吊祭,“建立碑廟,并使史官書寫碑文(漢文部分)。此碑的突厥文由其侄藥利特勒撰寫”[66],碑文主要記述了毗伽可汗一生的光輝偉跡。
此外,兩碑均立于唐代,只于后一碑名前加標朝代亦有所不妥。
勘釋三十八:《T.S.艾略特》
1936年12月10日,朱自清“稍有閑暇,讀米爾斯基(P.Mirsky) 的詩《T.S.艾略特》”。
T.S.艾略特,英國詩人,以《荒原》廣為人知。米爾斯基,全名德米特里·彼得羅維奇·斯維亞托波爾克·米爾斯基,是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著有《俄國文學史》。
從二人身份便可以得知,朱自清讀的不可能是米爾斯基寫的詩《T.S.艾略特》。朱自清讀的應是米爾斯基寫的評論T.S.艾略特的詩歌的文章。1936年8月1日出版的《文季月刊》第1卷第3期就有一篇名為《T.S.艾略忒與布爾喬亞詩歌之終局》的評論文章,作者D·S·Mirsky,即米爾斯基,譯者署名羅莫辰。
勘釋三十九:《歸窗一元圖》
1937年3月17日記:“最近在沈君處見蕭云從的《歸窗一元圖》手卷。此畫活潑而不瑣碎?!?/p>
按:蕭云從有《歸寓一元圖》傳世,無《歸窗一元圖》。
勘釋四十:《風格問題》
1937年4月22日:“朱孟實作《詩與散文》講演?!谌椫兄煸妹椎聽栴D·默里(Midleton Murry)的《風格問題》里的話。默里認為在任何形式中都沒有內(nèi)在的價值?!?1937年8月19日記:“讀完米德爾頓·默里的《風格問題》(Midleton Murry:The Problem of Style),是部名著,有許多正確的論據(jù)。”1938年9月24日又記:“開始作默里的《風格問題》筆記?!?/p>
日記中提到的米德爾頓·默里的英文名有誤,應為Middleton Murry,即John Middleton Murry,英國二十世紀早期重要的文學批評家,新浪漫派代表人物,曾任《雅典娜神廟》(Athenaeum)和《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主編。早在1921年,沈雁冰就曾在《小說月報》第12卷第4號上發(fā)表文章《梅萊(Murry)的文學批評》介紹他的新作《文學之面面》(Aspects of Literature)。書名《風格問題》是對《The Problem of Style》的直譯,此書一般譯作《語體問題》。
勘釋四十一:顧炎武的《閻百詩》
1937年4月25日記:“胡博士作‘關于現(xiàn)代中國歷史與校勘研究之起源’的講演。他不同意說利瑪竇帶來了研究的方法。認為顧炎武的《閻百詩》是受焦竑的《筆乘》之影響。”
末一句應為:認為顧炎武和閻百詩是受焦竑《筆乘》之影響。
閻百詩,即閻若璩,字百詩,是與顧炎武齊名的考據(jù)學家。早在1928年,胡適在《治學的方法與材料》一文中就曾提出:“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櫻孜溟惾翳车姆椒?,葛利略(Galileo)牛敦(Newton)的方法,是一樣的:他們都能把他們的學說建筑在證據(jù)之上。……顧炎武,閻若璩規(guī)定了中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規(guī)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面?!盵67]
勘釋四十二:《白云江樹圖》
1937年5月8日記:“應張瑋邀午餐。張系收藏家,以董其昌之丈馀大幅草書及藍瑛《白云江樹圖》為最稀有。”
藍瑛有《白云紅樹圖》傳世,無《白云江樹圖》。
勘釋四十三:《陳三立的詩》
1938年3月22日,“讀一九三八年二月《天下月刊》上H.H.胡所寫《陳三立的詩》”。
《天下月刊》指的是英文刊物《T'IEN HSIA MONTHLY》,《陳三立的詩》指的是發(fā)表在該刊1938年2月第6卷第2期上的《Chen San-li,the Poet》,H.H.胡是胡先骕。
勘釋四十四:毛玉坤
1938年5月19日:“福田、公超歸。常委會決議:國文系和西語系各留一位教授在昆明。陳福田再去昆明,以毛玉坤代之?!?/p>
毛玉坤應為毛玉昆,時為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教師。在1937年的《長沙臨時大學教職員名錄》中,查到其為清華大學外文系教員。[68]1938年度《西南聯(lián)大各院系第一年級共同科目一覽表》則顯示其負責文學院外文系“英文一(讀本)”“英文一(作文)”的部分課程。[69]據(jù)吳宓日記,毛玉昆在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授課時還曾遭遇學生罷課風波,“Mlle黃偉惠在滬與毛玉昆結婚,至昆明,欲在聯(lián)大授課而未得也。毛君在蒙自授二年英文,又遭學生罷課,久乃解決”[70]。
勘釋四十五:S.K.陳及其他
1938年5月23日:“下午開校委會。S.K.陳提出課程協(xié)作問題,但樊批評他有意擺教務長架子?!?/p>
S.K.陳何人?S.K.陳乃陳岱孫,時任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教務分處主任,即日記中的“教務長”。樊為樊際昌,時任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校務委員會主席、總務分處主任。
西南聯(lián)大成立初期,因校舍不夠,文法學院暫設蒙自,上文中提到的校委會,即是蒙自分校校委會。據(jù)北京大學檔案,1938年4月19日,西南聯(lián)大常委會第58次會議通過關于陳總等人任職的決定,決定“請陳總先生為本校蒙自分校教務分處主任。請樊際昌先生為本校蒙自分??倓辗痔幹魅巍盵71]。陳總,即是陳岱孫。此時,朱自清也在蒙自,并參加分校校委會會議。據(jù)《朱自清年譜》,1938年4月5日,朱自清抵達蒙自,5月2日,當選為分校校務委員會教授代表,5月13日,朱自清“出席蒙自分校校務委員會會議,當選為書記。樊際昌任主席”[72]。
此外,朱自清日記中還存在幾處未能完全翻譯過來的人名。如1938年2月15日:“陳與馮昨自長沙來,上午來訪,他們帶來一份Y.R.趙敘述從長沙到昆明旅途詳情的抄本?!?Y.R.趙為趙元任。1937年7月14日:“今晚開教授會。F.T.陳與沈弗齋口角?!贝撕髷?shù)月,F(xiàn).T.陳或F.T.在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皆指陳福田。
勘釋四十六:柳先生
1938年12月12日記:“赴沈的晚餐會。遇蔡元培先生的女婿柳先生?!?/p>
蔡元培一生有過三次婚姻。第一任妻子王昭,為蔡元培生下蔡阿根、蔡無忌兩子。王昭去世后,蔡元培續(xù)娶黃仲玉,黃仲玉生一女威廉,一子柏齡。黃仲玉去世,蔡元培再娶周峻,二人育有二子蔡懷新、蔡英多,一女蔡睟盎。
蔡元培共有二女,但幼女蔡睟盎生于1927年,1938年時才11歲,尚不到婚戀年齡。因此,日記中所說蔡元培先生的女婿,一定是大女蔡威廉的愛人。那蔡威廉的愛人是不是姓柳呢?不是,蔡威廉的愛人姓林,是林文錚。
林文錚,廣東梅州人,著名美術理論家。他中學畢業(yè)以后赴法留學,1924年,正在法國考察的蔡元培參觀在巴黎舉辦的國際工藝美術學展覽會,便由林文錚擔任“中國館的法文秘書,蔡元培在‘展品目錄’上寫的序言,由林文錚翻譯成法文”[73]。1928年春,杭州國立藝術院(即國立杭州藝專)成立,林文錚任教務處長。正是在杭州國立藝術學院工作期間,他結識了蔡威廉。同年,由蔣夢麟證婚,林文錚與蔡威廉在上海完婚??谷諔?zhàn)爭爆發(fā)以后,林文錚、蔡威廉隨藝專內(nèi)遷湖南沅陵。不久,“杭校奉教育部令與北平美術??茖W校合并,在沅陵改組,威廉因而去職。文錚任杭校教務長十余年,亦于是時去職”[74]。離職后,林文錚攜妻兒及老母奔赴昆明,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任教,這也正是朱自清會在1938年冬天的昆明遇到他的原因。
在1938年度《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各院系教職員錄》中,林文錚即列外文系講師之列。[75]到了1939年7月18日,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第113次常務委員會會議上,始決議“聘林文錚先生為本校外國語文系法文講師。每周六小時,其薪金暫由北京大學方面支付”[76]。
昆明時期,蔡威廉失業(yè),全家老小僅憑林文錚一人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生活窘迫。同住北門街的鄰居沈從文就曾記下這個家庭的艱難境況:
最忙的自然還是主婦。并且腹中孩子已顯然日益長大,到四五月間必將生產(chǎn)。……常??吹竭@個作母親的,著了件寬博印花布袍子,背身向外,在那小鍋小桌邊忙來忙去聽我和孩子招呼時,就轉身對我笑笑,我心中總覺得很痛苦。生活壓在這個人身上,實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示。意思想用微笑挪開朋友和自己那點痛苦,卻辦不到。[77]
然而,屋漏偏風連陰雨,來到昆明一年以后,蔡威廉竟產(chǎn)后病逝。“死的直接原因是產(chǎn)后發(fā)熱,間接原因卻是無書教,無收入,恐費用多擔負不下,不能住醫(yī)院生產(chǎn),終于死去?!辈掏懒耍o林文錚“剩下一堆畫,六個孩子”。[78]
日記中朱自清提到是在“沈的晚餐會”上與之相遇,應當就是在沈從文組織的宴會上遇到沈從文的鄰居、蔡元培的女婿林文錚。至于柳先生,則顯然是林先生之錯訛了。
日記作為研究作家生平活動的第一手史料正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重視,但將日記納入研究視野首先便要對其進行甄別考訂,以確保可靠。如若不然,則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研究亦將隨著地基不牢而面臨倒塌的危險。以上僅考證《朱自清全集》收錄的1931至1938年部分日記中存在的錯訛。遺憾的是,因為轉譯、錯識等種種原因,《朱自清全集》收錄的日記中還存在著一些明知有誤卻又沒有任何頭緒可尋的“死疙瘩”,要解決這些問題,尚有待于相關史料的進一步發(fā)掘,有待于對朱自清日記手稿的重新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