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兵
近三年來,人工智能刑法研究“野蠻生長”,相關成果和“人工智能刑法專家”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筆者于2021年7月12日在中國知網(wǎng)上以“人工智能”為主題檢索到2018年以來的相關刑法論文401篇,而2018年以前(1979年—2017年)僅31篇。其中,華東政法大學劉憲權教授成果較多,其核心觀點是:在可能(即將)到來的強人工智能時代①人工智能分為強人工智能與弱人工智能,強人工智能是指能夠復制甚至超越人類智力范圍的智能機器。弱人工智能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內復制或超越人類能力,例如汽車駕駛、醫(yī)療診斷、語言翻譯等。近年來,人工智能取得的重大進展主要發(fā)生在弱人工智能領域中。參見 John Tasioulas,“First Steps Towards an Ethics of Robots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Journal of Practical Ethics,vol.7,no.1(June 2019),p.63.,強智能機器人會在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依照其自主的、不被操控的意志,選擇性地實施危害社會的行為。因其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刑法應賦予其刑事責任主體地位,增設刪除數(shù)據(jù)、修改程序、永久銷毀等刑罰處罰方式,依法對其進行審判和定罪量刑。〔1〕
從弱人工智能到強人工智能(超級人工智能)存在著鴻溝,聯(lián)結主義的方法能否使人工智能產生質變是個未知數(shù)。從目前的技術來看,強人工智能時代只是一種想象。針對學界人工智能刑法研究的亂象,劉艷紅教授撰發(fā)《人工智能法學研究的反智化批判》一文(以下簡稱《反智化批判》),不點名地批判了當前人工智能刑法研究中,出現(xiàn)了“反智化”“概念附會”“學術泡沫”“制造假問題”“不可知論”“盲目跟風”“人工智能體崇拜”等現(xiàn)象?!?〕劉憲權教授則撰發(fā)《對人工智能法學研究‘偽批判’的回應》(以下簡稱《偽批判》),指出劉艷紅教授系“‘為批判而批判’的‘偽批判’”,認為其既“混淆了‘人工智能’與‘機械自動化’的概念”,又“將弱人工智能時代的特征‘嫁接’到對強智能機器人刑事責任主體地位的探討中,將強人工智能時代的特征‘嫁接’到對弱人工智能時代刑事風險的探討中”;同時還“存在‘像人一樣思考’和‘機器’含義的沖突以及‘人造牛皮論’與‘法人的人工類人格’內涵的抵牾”〔3〕。
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反智化批判》與《偽批判》以及其他相關研究的爭論的核心,是應否賦予將來強人工智能時代的強智能機器人以刑事責任主體地位。本文首先探討這一核心問題,繼而在人工智能刑事主體地位否定論的立場上,就有關人工智能應用的人工智能侵財犯罪的定性、自動駕駛的歸責方案、醫(yī)療人工智能的責任分配這三個問題展開具體考察。
關于是否應承認強智能機器人的刑事責任主體地位,學界存在肯定論與否定論兩種立場。①肯定論代表性觀點參見劉憲權、胡荷佳:《論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的刑事責任能力》,《法學》2018年第1期;江溯:《人工智能作為刑事責任主體:基于刑法哲學的證立》,《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1年第3期。否定論代表性觀點參見劉艷紅:《人工智能法學研究的反智化批判》,《東方法學》2019年第5期;冀洋:《人工智能時代的刑事責任體系不必重構》,《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4期。
肯定論認為在將來的強人工智能時代,應賦予強智能機器人刑事責任主體地位。根據(jù)在于:
其一,從客觀上來看,智能機器人與自然人的距離并不遙遠。換句話說,智能機器人特別是強智能機器人與自然人可能僅存在形體、機理等客觀形式上的區(qū)別。在人工智能技術達到一定的水平后,智能機器人會在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依照其自主的、不被操控的意志,選擇性地實施行為。因此,當智能機器人與自然人一樣,能夠以自主的意志控制、實施行為時,其就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即具備刑事責任能力。
其二,將自然人以外的事物作為刑事責任主體具有可行性。單位作為可以承擔刑事責任的主體經歷了從否定說即“法人不能構成犯罪”到肯定說的發(fā)展。單位的刑事責任能力源自單位中自然人意志的延伸。而智能機器人在實施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以外的行為時所展現(xiàn)的自主選擇,同樣是對自然人意志的發(fā)展、延伸乃至超越,這種與自然人意志的緊密與超越關系甚至是單位所不能及的??梢?,既然與自然人差別很大的單位都可以成為刑事責任主體,智能機器人當然也有資格為其實施的犯罪承擔刑事責任。
其三,“智能機器人不存在自由意志”只是一種主觀臆測,并不能得到有效證明。在強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具備自由意志產生的條件,即充當大腦的程序、算法以及大數(shù)據(jù)技術輔助下的數(shù)據(jù)收集本領。而當智能機器人具備這兩個條件時,沒有人能夠絕對性地否定智能機器人存在自由意志的可能性。因此,那種認為“智能機器人不可能產生自由意志”,進而推定智能機器人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不具備成為刑事責任主體的基礎的觀點沒有憑據(jù),難以被采信。①以上三點詳見劉憲權:《對強智能機器人刑事責任主體地位否定說的回應》,《法學評論》2019年第5期。
其四,“自由意志”的概念并非牢不可破,不應混淆“意志”與“自由意志”。“意志”是一種可以通過外在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決策機制,而非“自由意志”般屬于形而上的概念?!白杂梢庵尽睂崉t是特定時期下一種必要的假設,來自“個體自由”的主觀感覺〔4〕,其客觀性與證明力都存在不確定性。從罪責理論的角度來看,罪責理論已經呈現(xiàn)出明顯的“去形而上學”趨勢。〔5〕在這種背景下,同樣具有決策機制(基于算法等),即“意志”的人工智能自然也可以實施刑法意義上的行為,承擔刑事責任。
其五,自然科學的進步使得人工智能獲得主體地位的可能性持續(xù)提高。在神經科學等科學技術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通過模仿人腦,人工智能可以被賦予人類智識,并由此生成意志和道德。未來,當人工智能獲得意識和道德理性,其擁有主體資格就是理所當然的。〔6〕國外有學者指出,如果智能代理獲得了自我反省和類似于良知的能力,就不得不考慮它們的人格問題?!?〕鑒于生物進化速度的緩慢,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很可能突破人類在智識和能力上的限制。因此,肯定人工智能具有主體地位是一種趨勢。〔8〕
其六,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發(fā)展,人類對于人工智能的控制力不斷弱化。當人工智能能夠以自主意志而非他人意志實施超出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的行為時,即盡管與人類有互動,但仍是其基于自主選擇實施行為時〔9〕,就可以將其視為具備刑事責任能力的主體。〔10〕
其七,智能性是權利主體的本質,人工智能與人類在外在形式上的區(qū)別并無意義,只有人工智能符合智能性的要求時,即明白自己的權利義務,并遵循法則實施行為,才可能被納入權利主體的范圍中。若科學界對“類人機器人”的預測成真,彼時智能機器人便具備了智能性,取得了權利主體的資格。將智能機器人建構為法律上的“人”,有利于處理未來新型社會關系,包括涉及智能機器人的各種“犯罪”現(xiàn)象與疑難社會問題?!?1〕
由此可見,上述肯定論的邏輯是在將來的強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會在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依照其自主的、不被操控的意志選擇性地實施危害社會的行為。與此同時,智能機器人便自動獲得了刑法所承認的辨認、控制能力,即具備了刑事責任能力,自然應當成為刑事責任主體,承擔刑事責任。這可謂環(huán)環(huán)相扣:強人工智能時代可能到來→智能機器人在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選擇性地實施行為→自由意志→辨認、控制能力→刑事責任能力→刑事責任主體地位→刑事責任。上述推理猶如多米諾骨牌,并不牢靠。
其一,肯定論的前提始終只是假設。例如肯定論認為,“智能機器人有可能像霍金所預言的那樣成為地球上除男人、女人之外有意識、能思維的‘第三類人’”〔12〕;“脫離人類設計和編制程序控制的強人工智能產品有出現(xiàn)的可能”〔13〕;“在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有可能具有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14〕;“至少目前人工智能尚未形成意識和道德理性。至于何時能形成,很難有確切答案”〔15〕??隙ㄕ撍鶊孕呕蛘吣钅畈煌乃^“奇點理論”,其實“缺乏科學依據(jù)”〔16〕。因而,“純粹出于‘幻想’的理論探討如同空中樓閣,其根基并不牢靠”〔17〕。若前提不能肯定成立,刑事責任主體地位的結論自然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其二,所謂強智能機器人具有自主意識和意志,只是肯定論者的猜想??隙ㄕ撜咭仓皇钦J為,通過人類的創(chuàng)造,智能機器人具備與人類大腦類似的構造,并通過深入學習,繼而可能會產生獨立的意志?!?8〕重點在于,這只是一種可能性,任何人都不可能絕對確定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智能機器人可以擁有獨立的行動意志?!?9〕盡管劉憲權教授認為,“絕對否定智能機器人具有自由意志的論斷是非常武斷和不可靠的”“這種觀點(即否定論——引者注)的誤區(qū)在于把主觀臆斷上升為絕對真理”〔20〕,但我們何嘗不可以認為“絕對肯定智能機器人具有自由意志的論斷是非常武斷和不可靠的”“這種觀點(即肯定論)的誤區(qū)在于把主觀臆斷上升為絕對真理”?而且,人工智能做出超出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的行為,不一定代表其產生了自主意志,也可以解釋為發(fā)生了機械故障?!?1〕
其三,所謂強智能機器人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缺乏論證。一旦“強智能機器人具有自主意識和意志”這一前提不能證立,后面的結論也就無所依存。從概念上看,人工智能是讓機器學習像人一樣做事的技術?!?2〕技術與人的概念可謂天差地別,“人工智能沒有靈魂,有的甚至沒有實體”〔23〕。因此,要拉近二者的距離已經十分困難,想在它們之間畫上等號,使其在某些功能上具有同等意義更是難上加難。實際上,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選擇行為能力是算法技術賦予的,屬于機械認知而非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4〕如此,無法推定智能機器人具有刑事責任能力,不能想當然地斷言智能機器人可以取得刑事責任主體地位。
其四,智能機器人根本不同于作為個人集合體的單位,類比單位犯罪沒有說服力。肯定論的邏輯是,智能機器人的自由意志與人類的意志聯(lián)系更加密切,且智能機器人的意志存在超越人類意志的可能性。因此,智能機器人的意志的自由程度比單位更強,沒有理由否認智能機器人的自由意志。〔25〕換句話說,既然社會并不排斥對于純粹擬制主體(例如法人)加以處罰,就不應排斥將智能機器人擬制為犯罪主體加以處罰?!?6〕肯定論顯然忽視了單位(法人)本身并沒有自由意志的事實。所謂單位的意志,其實是單位中自然人(法人機關)的意志,而法人機關由真實的人組成,當然具有自由意志。而智能機器人犯罪中并無自然人存在,何談人的自由意志?所以,用單位作為類比,得出智能機器人具有自由意志,并擬制為犯罪主體的結論不能成立。
其五,肯定論所設想的處罰智能機器人犯罪的方式根本不具有刑罰的懲罰屬性和預防犯罪的效果。劉憲權教授提出為智能機器人犯罪增設三種特別刑罰措施,即“刪除數(shù)據(jù)”“修改程序”“永久銷毀”〔27〕。眾所周知,作為刑罰方式,從功能上講必須具有懲罰的屬性,從功利角度講,必須能夠產生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效果。智能機器人無痛感,無道德感,對其實施上述所謂刑罰措施根本就不可能成為一種“痛苦”〔28〕,也不可能達到預防犯罪的效果。針對智能機器人設計的這些刑種,僅是對智能設備的維修工作,實現(xiàn)的是一定的管理功能。將其納入刑法會使刑法的性質、功能遭到嚴重破壞。按照這些手段進行刑罰處罰,將使刑法淪為“機器維修手冊”〔29〕。
其六,肯定論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例如,劉憲權教授一方面認為,人工智能的奇點降臨后,將進入機器人完全獨立、自主進化的時代。在此時代中,機器人可能會超越人類,機器人或與人類共生,或操縱、壓迫、奴役甚至滅絕人類;〔30〕另一方面又認為,可以為強智能機器人立法,給其套上“韁繩”。人工智能的“法律主體地位的決定權仍在人類。而不可能自然具備”,人類“不可能先賦予其主體地位,并等到其出現(xiàn)有害活動后,才以討論其刑事責任的方式來解決”〔31〕。
綜上,肯定論所持立場僅具有結論,未被充分有效論證,前提不存在的相應結論不能成立。因此,否定論更為合理。盡管人工智能的進步在大眾話語中引發(fā)了越來越多的興奮和焦慮〔32〕,但應當肯定的是“刑法是為了人制定的”〔33〕,我們不應杞人憂天地擔心所謂“奇點”的到來,不應通過超前立法賦予其刑事責任主體地位。
理論的研究不能僅滿足于抽象的考察,還應當致力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目前,關于人工智能刑法的具體適用問題主要涉及侵財犯罪、自動駕駛、醫(yī)療人工智能三個領域。對人工智能是否具有主體地位的探討影響著侵財犯罪的定性、自動駕駛的風險防范以及醫(yī)療人工智能的責任分配。
應該說,如今以自動柜員機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已經廣泛應用于人類的各種財務處理活動中。為此,劉憲權教授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ATM機是“機器人”,存在被騙的可能性。理由在于ATM機具有“識別”功能,意味著ATM機同樣可能因為行為人的欺騙行為產生認識錯誤。由此,當行為人使用這種手段獲取財物時,應被認定為信用卡詐騙罪。而當行為人取得財物僅僅是因為機器的單純故障,則應當以盜竊罪論處(如許霆案)。〔34〕吳允鋒也指出,“機器人可以被騙”。線上利用手機銀行、第三方支付賬戶侵財、線下利用ATM機侵財?shù)男袨?,一不符合盜竊罪的基本特征,即主動獲取和秘密竊取,二不具備詐騙罪中“處分意思”的構成要件。換言之,這類行為既不在盜竊罪的處罰范圍當中,又不能被評價為詐騙罪。因而我國現(xiàn)有立法存在空白,在司法實踐中對于人工智能作為侵財犯罪對象的司法定性存在困境,為此應通過增設詐騙犯罪罪名進行及時回應。〔35〕
筆者持人工智能自由意志否定論的立場,對上述觀點并不認同?!皺C器人”只能是擬人化的一種稱謂,現(xiàn)實中不存在既不是“機器”也不是“人”的所謂機器人?!皺C器”沒有處分意識,“機器不能被騙”可謂全世界的通識?!?6〕德日刑法中的所謂利用計算機詐騙罪,其實不是“詐騙罪”,而是規(guī)制盜竊財產性利益的犯罪。〔37〕所謂利用手機銀行、支付賬戶竊取他人綁定的銀行卡中的存款,以及撿拾他人銀行卡后在自動柜員機上取款等所謂利用人工智能侵占案件,只要不存在自然人的處分行為,就不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但是,此類行為完全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以盜竊罪進行處罰符合罪刑法定的要求。上述所謂不符合盜竊罪構成要件的觀點,僅是先驗地認為“盜竊只能秘密竊取”而得出的結論。
在人工智能時代,越來越多的財務處理工作被人工智能系統(tǒng)所代替,例如超市的自助結賬裝置、手機銀行、支付寶結算系統(tǒng)、淘寶購物退貨系統(tǒng)。在這種現(xiàn)實背景下,還堅持“機器不能被騙”“必須存在自然人的處分意思”,以此嚴格區(qū)分盜竊罪與詐騙罪的觀點,恐怕已不合時宜。例如,將普通牙膏塞到黑妹牙膏盒子里結賬,若是人工掃碼結賬,“因為存在自然人的處分意思”,所以成立詐騙罪,若在無人執(zhí)勤的自動結賬處掃碼結賬,則“因為不存在自然人的處分意思”,不符合詐騙罪的“處分意思”要件,而只能成立“不需要處分意思”的盜竊罪。又如,淘寶網(wǎng)上購買名牌運動鞋后,用普通運動鞋退貨,如果退貨系統(tǒng)的后臺存在人,則“因為存在自然人的認識錯誤”而構成詐騙罪,但如果退貨完全由電腦系統(tǒng)自動完成,則“因為不存在自然人的認識錯誤”,而只能構成盜竊罪。這恐怕過于形式化了。
應該說,在德日法中之所以強調成立詐騙罪必須有“人的認識錯誤和處分意思”和“機器不能被騙”,是因為其刑法中未規(guī)定財產性利益的盜竊,當對象系財產性利益時,有沒有“處分意思”決定其是否存在犯罪,所以“茲事體大,不可不察”。但在我國,財產性利益也可以成為盜竊的對象。當對象系財產性利益時,有無“處分意思”關系到法定刑完全一樣的盜竊與詐騙(盜竊罪多出了四種特殊盜竊),而非是否成立犯罪的決定性因素。因此,在我國強調“處分意思”的有無,實際意義很有限。既然如此,因應人工智能時代的要求,不應再固守詐騙罪的“處分意思”要件,無需嚴格區(qū)分盜竊與詐騙,而應將盜竊罪看作是奪取型財產犯罪的兜底性犯罪,當“是否具有處分意思”,即盜竊與詐騙難以界分時,可直接以盜竊罪論處。
所謂自動駕駛問題,是自動駕駛車輛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在自動駕駛車輛的制造者、使用者等不同主體之間法律責任的分配問題。實際上,自動駕駛的概念可能存在誤導性,因為自動駕駛存在不同等級,或者說“自動化”的程度存在差異。〔38〕
在我國,2018年2月,上海市公安局等部門聯(lián)合頒布的《上海市智能網(wǎng)聯(lián)汽車道路測試管理辦法(試行)》規(guī)定自動駕駛分三個等級:由系統(tǒng)負責全部駕駛工作,駕駛者需要在系統(tǒng)提示時接管駕駛,即“有條件自動駕駛”;由系統(tǒng)負責全部駕駛工作,即便系統(tǒng)出現(xiàn)提示,駕駛者也不必響應,系統(tǒng)能夠自動響應并繼續(xù)操控車輛安全行駛,即“高度自動駕駛”;由系統(tǒng)負責全部駕駛工作,車上可以沒有乘客或者有乘客卻不需要具備駕駛能力,因為不論在何種情境下都不需要駕駛者進行操作,即“完全自動駕駛”〔39〕。
筆者贊成上海市對自動駕駛的分類,自動駕駛的責任分配可以按照這一分類施行分級化安排。不過,首先應當明確,無論哪一種自動駕駛,都不應承認自動駕駛系統(tǒng)本身具有刑事責任主體地位而追究其刑事責任。另外,駕駛人員只需在他所能掌握和控制的自動化系統(tǒng)范圍內承擔責任。〔40〕
對于“有條件自動駕駛”,一般來說,由于駕駛員需要在系統(tǒng)提示時承接駕駛工作,除非自動駕駛汽車和系統(tǒng)設計本身存在嚴重缺陷,因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應由駕駛員承擔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坝袟l件自動駕駛”的歸責方案容易被人接受,“高度自動駕駛”和“完全自動駕駛”兩種情形則是目前關于自動駕駛刑事責任討論的焦點。
雖然學界普遍認為,在全自動駕駛中,“駕駛員”的真實身份其實就是“乘客”,其不應承擔交通肇事罪的刑事責任,而只可能追究自動駕駛汽車的設計者與制造者的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犯罪的刑事責任。①參見劉憲權:《涉人工智能犯罪刑法規(guī)制的路徑》,《現(xiàn)代法學》2019年第1期;付玉明:《自動駕駛汽車事故的刑事歸責與教義展開》,《法學》2020年第9期。但問題是,道路交通的參與方(被害人)就應承受自動駕駛的后果嗎?由于90%的交通事故都是人為原因造成的,而自動駕駛技術正是以防撞為目標而編寫程序的?!?1〕因此允許自動駕駛對社會來說利大于弊,而且自動駕駛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故而自動駕駛可被認為是一種“被允許的危險”。對于交通肇事的被害人而言,更為關心的不是判處肇事者多少年刑罰,而是其遭受的人身財產損失能否在物質上得到最大限度的彌補。因此,對于“駕駛員”主觀上無過錯,因完全信賴自動駕駛而導致交通事故的,應當通過自動駕駛汽車上路前的強制性保險的繳納,以及因自動駕駛汽車設計、制造本身存在一定缺陷導致交通事故的汽車設計者與制造者所承擔一定的產品質量賠償責任,來彌補被害人所遭受的人身財產損失。
至于“高度自動駕駛汽車”發(fā)生交通事故的責任,要根據(jù)車上“駕駛員”有無違反注意義務、有無過錯,進而決定其應否承擔交通肇事罪刑事責任。若是因為自動駕駛汽車設計、制造本身的缺陷導致交通事故的,只能追究設計者與制造者的產品缺陷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
自人工智能被引入醫(yī)療領域,醫(yī)療人工智能成果不斷問世。目前,人工智能已經被應用于診療、治療等多個醫(yī)療環(huán)節(jié),在醫(yī)療活動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在我國,發(fā)展醫(yī)療人工智能早已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地位。為平衡法益保護與醫(yī)療人工智能健康發(fā)展,必須處理好醫(yī)療人工智能的法律問題。醫(yī)療人工智能的特殊之處在于,其相較于傳統(tǒng)的醫(yī)患關系,增加了與人工智能產品相關的一系列主體,包括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的設計者、制造者等。因此,所謂醫(yī)療人工智能的法律問題,即如何平衡醫(yī)者(包括醫(yī)務人員、醫(yī)療機構)、患者、涉醫(yī)療人工智能的主體(包括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的設計者、生產者等)之間的利益問題,主要表現(xiàn)為這些主體之間的法律責任的分配問題?!?2〕首先應當明確,醫(yī)療人工智能只是輔助人類醫(yī)療的工具,與醫(yī)院的CT等檢查設備一樣,屬于“醫(yī)療器材”的范疇,不具有所謂的“自主意志”。因此,醫(yī)療人工智能并沒有相當?shù)谋嬲J、控制能力,即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不能成為醫(yī)療事故罪等刑事犯罪的主體。醫(yī)生因為相信醫(yī)療人工智能而做出了錯誤診斷造成醫(yī)療事故的,承擔刑事責任的主體只能是醫(yī)生,可追究醫(yī)生醫(yī)療事故罪刑事責任。若因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本身的缺陷所致,則應追究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的設計者、生產者的產品質量責任。
人工智能刑法研究的爭論焦點在于應否賦予人工智能刑事責任主體地位??隙ㄕ撜J為,在可能到來的強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人會在人類設定的程序、安排的計劃外依照其自主的、不被操控的意志選擇性地實施危害社會的行為,因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應承認強智能機器人的刑事責任主體地位。這些看起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其實如多米諾骨牌,前提不存在,結論也就不能成立。我們完全沒有必要超前為所謂強智能機器人進行刑事立法,增設新罪名和刑罰種類。
如今人工智能已經廣泛應用于財務處理、自動駕駛、醫(yī)療等領域。我們不應承認“人工智能能夠被騙”、人工智能系統(tǒng)本身能夠成為刑事責任主體和被追究交通肇事罪、醫(yī)療事故罪等刑事責任。在人工智能被廣泛應用的今天,考慮到我國盜竊罪與詐騙罪法定刑不存在差異,嚴格區(qū)分盜竊與詐騙,并無實際意義。在“是否具有處分意思”,即盜竊與詐騙難以區(qū)分時,應直接以盜竊罪論處。對于“完全自動駕駛”,因為不存在“駕駛員”,或者“駕駛員”因完全信賴自動駕駛系統(tǒng)而導致交通事故的,不應追究自動駕駛使用者的刑事責任。對于被害人的人身財產損失,只能通過保險公司和自動駕駛系統(tǒng)缺陷產品的設計、制造者的產品質量賠償責任來彌補。醫(yī)療人工智能只是醫(yī)生進行診療的輔助工具,屬于醫(yī)療器材的范疇。醫(yī)生因為相信醫(yī)療人工智能而做出錯誤診斷造成醫(yī)療事故的,應由醫(yī)生承擔醫(yī)療事故罪刑事責任。若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本身存在缺陷,醫(yī)療人工智能產品的設計、制造者應承擔產品質量的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