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慧
英國文化理論家托尼·本尼特是當代文化研究理論的代表性理論家,他早期在英國從事文化理論與馬克思主義批評研究,是當代英國文化研究的領軍人物。托尼·本尼特在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中出色地堅持了批判性反思的實踐立場,對英國文化研究與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的發(fā)展曾經起過重要作用。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托尼·本尼特的文化研究理論與觀念發(fā)生了一定的理論轉向,他從英國來到澳大利亞,開始從批判意義上的文化研究理論轉向具體的文化經驗方面的探索與實踐,開始關注博物館與文化政治、文化政策與文化治理等方面的內容,寫下了《文化:改革者的科學》《將政策引入文化研究》《博物館的誕生》等一批重要的理論著作,并在澳大利亞西悉尼大學開展了實際的研究工作。托尼·本尼特將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進一步融入澳大利亞文化研究的背景與現(xiàn)實,結合澳大利亞文化研究的歷史與現(xiàn)狀,開辟了澳大利亞文化研究新的理論與經驗圖景。
在文化研究理論中,英國伯明翰學派以來的文化研究與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研究已為學界所熟識,這兩種文化研究理論模式的具體特征與價值也常常被區(qū)別對待,在肯定工人階級文化經驗與批判大眾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理論分野中,文化研究所取得的實績是將文化研究的理論與觀念進一步引入社會現(xiàn)實,在充分的社會現(xiàn)實語境的剖析中展現(xiàn)文化研究的力量與影響。這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理論與方法,也是文化研究引人注意的重要原因。由于伯明翰學派和法蘭克福學派廣泛的影響力,它們的文化研究的理論模式一直以來都被人津津樂道,但社會文化在發(fā)展,文化研究也在發(fā)展,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仍然在不斷催生新的理論模式與經驗,托尼·本尼特所開創(chuàng)和代表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就是如此。
20世紀80年代末期,托尼·本尼特把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傳統(tǒng)與方法帶到了澳大利亞,結合澳大利亞的文化現(xiàn)實,積極開展新的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托尼·本尼特在這一時期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可以說是他學術生涯中新的起點。他在這一時期不僅從事與澳大利亞文化研究相關的文化理論,更有在澳大利亞本土文化研究中的積極的文化實踐。本尼特到澳大利亞之后,創(chuàng)立了格里菲斯大學文化政策研究所,關注文化與媒體政策之間的關系,其主要工作是“與地方及全國性行政部門或者準部門建立形式多樣的合作或者顧問關系,通過組織研究、出版及召開會議等活動,切實參與關涉澳大利亞博物館、藝術、電影、語言與教育政策的政策制定”〔1〕。本尼特還積極開展文化政策、文化治理、博物館與政治等綜合文化研究,結合澳大利亞的文化社會語境和現(xiàn)實社會需求,在文化政策與文化治理的層面上開展了很多具體的實踐工作。從根本的層面上看,托尼·本尼特不是一個我們通常意義上的“文化產業(yè)研究者”,也不是單純?yōu)檎畬用嬷贫ㄕ吆吞峁┳稍兊摹拔幕咦稍兗摇?,他在從事澳大利亞文化研究和文化政策論爭的過程中,仍然強調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論發(fā)展與現(xiàn)實延伸相結合。托尼·本尼特曾說:“我所說的文化政策論爭在以下兩個方面是富有成效的:第一,至少在澳大利亞語境中,在促進文化研究機構知識分子和文化管理機構知識分子的合作方式的新發(fā)展中,政策論爭起了重要作用。政府要努力回報納稅人對它的支持,這也與人文學院中的普遍要求結合起來。第二,雖然我的主張不會得到文化研究領域中絕大多數人的支持,但獲得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支持,尤其是我正確地分析了目前環(huán)境的變化時,情況更是如此。政策論爭是文化研究中已然顯現(xiàn)的兩種分離傾向的癥狀表現(xiàn)——接受改革計劃的傾向和堅持革命與抵抗的傾向。政策論爭是對這種分離的進一步催化,政策問題目前已在文化研究中得到了中肯的認可?!薄?〕
托尼·本尼特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既是以澳大利亞社會與文化為對象的研究,同時也是在這種對象研究中展現(xiàn)出新的文化研究理論模式和方法的研究。托尼·本尼特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理論與方法有著不同于英國文化研究和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的特色。澳大利亞作為與英國有同源關系的英語國家,在文化上有著很多的相似之處,但從澳大利亞歷史以及特有的地緣文化特殊性上看,它的文化又有著自己的鮮明特點。澳大利亞文化深受流放制度的影響,在1776年美國宣布獨立之后,英國不再向北美殖民地流放罪犯,轉而流向廣闊的澳大利亞,從18世紀后期開始,英國在澳大利亞建立了六處殖民地,其中五處為流放犯人的地方。流放制度直接導致澳大利亞在文化上的自卑。在文學表現(xiàn)上,澳大利亞白人的筆下,這片土地歷史上充滿著脆弱和災難,缺乏活力。1901年,澳大利亞聯(lián)邦成立,在接下來的半個多世紀里,澳大利亞奉行的是所謂的“白澳政策”,即對非英國、非白人的文化采取完全狹隘的、或排斥或同化的政策;對于臨近的亞裔移民,則采取驅趕與排斥的態(tài)度;對土著人采取同化政策,產生了具有悲劇色彩的“被偷走的一代”①指的是1910年澳大利亞通過的一項政策,以改善土著兒童生活為名,規(guī)定當局可以隨意從土著家庭中帶走混血土著兒童,把他們集中在保育所以及宗教機構等處,接受白人文化教育。,這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都有描寫和體現(xiàn)。如澳大利亞小說家彼得·凱里(Peter Carey) 的小說《我的生活猶如冒牌貨》(MyLifeFake)就描寫了澳大利亞在“白澳”時期文化政策上的保守特征。進入20世紀中期以來,澳大利亞的文化政治和社會生活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多元文化政策的實施,這是符合澳大利亞作為一個移民程度很高的現(xiàn)代移民國家特點的政策。這種多元文化政策強調公民在遵守法律和規(guī)則基礎上具有對等的權利與義務,每個國民享有表述和分享民族文化、語言、宗教等的權利。這一文化政策的實施,推動了澳大利亞文化的巨大發(fā)展。以電影為例,20世紀80—90年代,澳大利亞電影人制作出了諸如《鱷魚鄧迪》《瘋狂的麥克斯》《鋼琴課》《沙漠妖姬》《閃亮的風采》等一批優(yōu)秀作品,均是宣揚文化多元主義的杰作,這些作品不僅在澳大利亞本土廣受歡迎,在國外也是高票房的經典影片。此后,澳大利亞文化日益走向開放和包容,也更加重視文化政策的研究、制定和實施。1994年,澳大利亞出臺《創(chuàng)意國家:聯(lián)邦文化政策》,首次提出“創(chuàng)意產業(yè)”這一概念,并將“創(chuàng)意產業(yè)”概念放入政府的工作規(guī)劃與政策制定中;1996年,澳大利亞政府又出臺了《藝術面前人人平等》的文化政策,不斷將文化政策引向深入。這些文化政策的實施,成功地使澳大利亞快速而順利地完成了文化多元主義的進程,促進了社會的和諧,促進了澳大利亞經濟,尤其是文化產業(yè)、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增強了澳大利亞文化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
托尼·本尼特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既重視澳大利亞特殊的文化政治背景,同時又強調在這種文化多元主義的背景中展現(xiàn)出文化研究特有的滲透力和實踐影響,在理論與文化實踐特征的層面上展現(xiàn)出的是文化政策實踐為導向的文化研究,用他的話說就是“對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概念在文化研究中所起的作用的討論與它在文化政策的修辭和實踐中所起的作用聯(lián)系起來”〔3〕。托尼·本尼特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不像英國文化研究理論那樣注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性以及產業(yè)工人的大眾文化經驗分析;他面臨的畢竟不是20世紀50—60年代英國產業(yè)工人迅速發(fā)展的社會背景,而是新的時代背景下文化的階級性在弱化而多元文化生態(tài)正在興起的現(xiàn)狀;也不像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研究理論那樣注重大眾文化的批判性。經過了多年的發(fā)展,無論是法蘭克福學派主要批判的大眾文化的策源地美國,還是在新興移民國家澳大利亞,大眾文化的生產邏輯與現(xiàn)實影響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所以很難在文化實踐的模式上照搬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在某種程度上,托尼·本尼特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是在英國文化研究與法蘭克福學派之間探索出了一條特殊的道路,雖然從表面看在理論特色上較為傾向于前者,但托尼·本尼特也深知,離開了英國文化研究的背景和土壤,來到了文化融合和沖突更為激烈的澳大利亞,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也必將發(fā)生一定的變化。所以在托尼·本尼特那里,他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從原來的重視工人階級的文化經驗分析、產業(yè)工人的大眾文化經驗研究走向了更為具體的文化經驗探究的理論模式,即在理論和經驗之間走向現(xiàn)實文化政策和行動的理論模式,或可稱之為“文化政策研究”理論模式,這也正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研究和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在一個新的理論和現(xiàn)實語境中所產生的文化研究模式的更新。
“文化政策研究”理論模式,簡要說就是強調通過文化政策研究,關注社會文化機構在文化治理中的參與功能,特別是在文化政策研究方面展現(xiàn)出的廣泛的文化參與性、公共性和實踐性。這種理論模式的核心內容是強調文化政策研究的價值及其在文化治理中的作用,倡導并強調文化政策實踐在文化研究機構中的參與特性,從而實現(xiàn)有效的文化治理。1992年,托尼·本尼特在其重要論著《將政策引入文化研究》中提出并重申了他的“文化政策研究”的基本觀念。本尼特認為,以往在“文化研究”的概念中多是強調文化與權力關系的復雜糾葛,因而文化研究常被限定在一種特定的傳統(tǒng)或者固定的領域,尤其在英國語境中,文化研究成了一種特定的理論傳統(tǒng)或學科。在他看來,“文化研究”這一概念具有用法上的靈活性和實踐領域的寬泛性。為此,托尼·本尼特提出了調整文化研究中文化與權力關系的約定形式:
第一,在給文化下定義時,需要將政策考慮進來,以便把它視作特別的治理領域;第二,在這種綜合領域,需要根據對象、目標和它們特有的治理技術來區(qū)分不同區(qū)域的文化;第三,需要明確(identify)如此定義的文化的不同區(qū)域特定的政治關系,需要在這些文化的不同區(qū)域中發(fā)展適當的有針對性的研究方法;第四,需要一種引導學術工作的方式,使它不論是在物質內容上還是在風格上,都可以在相關的文化區(qū)域中有計劃地影響或者服務于可被視為相同的代理人(agent)的行為。〔4〕
在本尼特看來,文化研究要想真正介入不平等的文化觀念領域與文化實踐,就不能完全秉持激進的文化批判范式,而是應該在批判與建設的接合過程中,通過積極的文化政策制定,完善文化管理技術,推動文化改革來實現(xiàn)文化對社會的介入。所以他強調:“我想提出,當把文化看作一系列通過歷史特定的制度形成的治理關系,目標是為了轉變廣大人口的思想和行為,這部分地是通過審美智性文化的形式、技術和規(guī)則的社會體系實現(xiàn)的,文化就會更加讓人信服地加以構想?!薄?〕
很顯然,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的“文化政策研究”理論模式與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傳統(tǒng)有一定的差別。托尼·本尼特說,他是“批判性地從英國文化研究出現(xiàn)的(過去的與現(xiàn)在的)軌道進行接軌來做到這點,目的是明確了它們在哪些方面阻礙了我所勾勒的那種立場的構型”〔6〕。為此,本尼特考察了雷蒙·威廉斯以來的英國文化研究中的“文化”概念,認為自威廉斯以來,“文化”概念限定在對狹義的審美意義而言相對豐富的人類學的意義上,這是雷蒙·威廉斯對文化研究的理論貢獻,但我們也忽略了一個現(xiàn)實,那就是在雷蒙·威廉斯的文化概念中,文化研究理論本身就蘊含著治理與文化的關系問題。實際上自雷蒙·威廉斯開始,將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人類學含義及其話語范式,已經對當代社會文化進程以及整個文化體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同時也包含著將政策引入文化研究的目的性要求。所以,本尼特首先是回到威廉斯等人的文化理論,通過追溯19世紀以來文化觀念的演變與發(fā)展的歷程,從中探析文化與社會變革的思想訊息與理論框架,為“文化政策研究”理論模式尋求理論支撐。
除此之外,托尼·本尼特還從現(xiàn)實文化影響的角度闡釋將政策引入文化之中的文化研究理論模式的必要性與合理性,這方面就與澳大利亞文化現(xiàn)實有關了。他強調:“在過去十年中,每個領域的體制或行業(yè)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因此,盡管政策對每個領域的形成至關重要,但在某些方面卻難以跟上?!薄?〕本尼特列舉了澳大利亞一系列本土文化發(fā)展中重視文化政策研究的事例,特別強調文化政策研究在澳大利亞社會與文化發(fā)展中的延續(xù)性及其實踐影響。比如1994年,由當時的總理保羅·基廷頒布的文化政策聲明《創(chuàng)造性的國家》,就提出要以澳大利亞本土文化政策作為澳大利亞人自己文化實踐的依據,并通過它來維系澳大利亞人的日常生活,經過多年的發(fā)展,澳大利亞本土的文化政策已經日益成為澳大利亞的團體和個人生活不可分割的參照,這說明文化政策的厘定與文化治理觀念的形成在澳大利亞社會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1996年,澳大利亞又頒布關于文化、藝術和遺產的白皮書草案《我們的全部遺產,我們的全部未來》,其中對文化的定義是:文化指涉著具有獨特精神、物質、思想和情緒特征的動態(tài)的總體性,這些獨特特征也是一個社會或社會集群的特征,它不僅包括藝術和文字,而且包括隨著時代變遷不斷發(fā)展變化的生活方式、人類的基本權利、價值體系、傳統(tǒng)、遺產和信仰。托尼·本尼特認為,這些都表明雷蒙·威廉斯以來的文化研究所強調的文化作為生活方式的理念在澳大利亞文化研究中獲得了新的表述方式,即從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化走向作為社會改革思想的文化,其中起重要作用的是文化政策。文化政策研究就是要闡明文化政策所表征出來的文化意義及其生活影響,其中隱含的重要信息就是文化政策作為生活方式的內在規(guī)約已經開始被納入文化研究之中,政府的文化政策與文化治理實踐開始充分考慮“文化政策研究”模式對文化問題的全新理解,即文化作為一種改革機制正在進入政府文化治理的視野。
英國學者特里·伊格爾頓曾提出,以雷蒙·威廉斯等人為代表的英國文化研究學派開創(chuàng)一系列文化研究理論是“文化和社會中的令人難忘的記載”〔8〕。托尼·本尼特是英國文化研究學派的后來者,但他的理論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他的澳大利亞文化研究的過程之中。通過“文化政策研究”模式,托尼·本尼特進一步強化了文化研究的實踐特征,并通過與具體文化團體、文化事業(yè)、文化機構的聯(lián)系,將文化政策研究落實到各種文化改革實踐的過程中,從而將文化研究引向文化變革的具體過程,展現(xiàn)了“文化政策研究”模式深廣的實踐意義。
首先,“文化政策研究”模式有效推進了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傳統(tǒng),在新的文化語境與土壤中開創(chuàng)了一條新的文化研究道路,使文化研究這一理論范式和傳統(tǒng)重新煥發(fā)生機。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英國文化研究及其伯明翰學派的特殊際遇,英國文化研究理論學派開始走向分化,一批文化研究理論家紛紛選擇了不同的理論研究道路。托尼·本尼特對傳統(tǒng)的文化研究進行反思,在他看來,傳統(tǒng)的文化研究有這樣一種理論傾向,即認為文化是一個由政府的對立面運用知識與話語進行抵抗的場所,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文化與權力之間的關系;而在現(xiàn)代社會文化條件下,隨著社會文化治理的綜合發(fā)展與社會現(xiàn)代進程的開啟,這種過于強調文化與權力的關系屬性的文化研究難以對具體的文化實踐形式起到有力的指導作用。由此,他倡導恢復或重建文化研究原本具有的社會關注和文化介入特性,進一步強調文化研究在現(xiàn)代社會條件下應該扮演一種改革者的科學的角色,從而進一步強化了文化研究的實踐色彩。
其次,本尼特強調的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的文化研究觀念,在對???、泰勒、威廉斯等人思想的批判反思中深化了當代文化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在文化的概念的批判性闡釋中,進一步推動了文化治理研究的實踐進程。托尼·本尼特批判闡釋了??潞吞├盏热说奈幕^念,突出了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的特征,提出了將作為改革者的科學的文化納入文化治理范疇的理論路徑和實踐策略。泰勒強調文化在社會發(fā)展進化方面的功能,提出了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的運行機制,即揭露那些粗糙而古老的文化殘余,消除障礙,從而促成社會進步,本尼特認為,正是隨著泰勒等人的推進,作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的文化逐漸成為文化治理的對象和方式。但本尼特在此只是選擇性認同泰勒的觀念,在他看來,泰勒以及阿諾德等人的文化思想,仍然具有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與文化等級主義的價值取向,他們不過是用一種虛假的普世主義遮蔽了文化的差異性與等級性,而且他們信仰文化進化論,認為殖民地的文化、工人階級文化等應該在資產階級先進文化的引領下,通過文化改革走向進步,這種文化思想顯然是本尼特所不能接受的。在這方面,本尼特主張進一步回到雷蒙·威廉斯的文化理論,他認為威廉斯發(fā)展了泰勒的文化思想,從更為普遍的立場定義了文化,強調了文化的平等性與民主性,從整體性而非進化論的等級主義立場重新思考了文化,因為威廉斯提出文化分析的目的就是幫助人民辨認出那些文化發(fā)展的趨向和過程,從而為“‘人類這個整體全面成長’作出貢獻”〔9〕。
最后,托尼·本尼特結合澳大利亞的文化現(xiàn)實,進一步論述了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所具有的文化包容性與多元性價值,這正是當代文化研究實踐需要突出的方向,對當代文化研究理論的發(fā)展具有積極的引導意義,也是目前跨文化研究中正在積極推進的內容。他指出,在白人和澳洲土著之間發(fā)展一種基于跨文化理解的互相尊重和寬容的關系,這是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的最好例證,比如:“立法機構允許文化資料被返回給土著保管;為博物館、藝術畫廊和圖書館培訓土著職員,以使他們能承擔起管理他們的土著收藏品的職責?!薄?0〕本尼特還援引了世界文化發(fā)展委員會的最新報告《我們的創(chuàng)造多元性》,指出當代文化治理正在朝著“鼓勵發(fā)展多元文化活動”的方向進步,“就其推動我們的生活方式的創(chuàng)造性多元化而言,這是一個改革主義的文化政策規(guī)劃,它與泰勒和其他的19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明的規(guī)劃的倡導者的普世主義情懷是截然不同的”〔11〕。為此,托尼·本尼特強調了文化作為一種改革者的科學的功能性與改革機制的一致性,強調不同文化之間的不可通約性和相對性價值,認為應該秉持多元和寬容的價值標準來探討當代文化,而真正有價值的文化在于它是否具有寬容的標準,而不是以絕對的標準替代寬容與多元。本尼特說:“如果文化是改革者的科學,它就幾乎不可能是準確的,也一定不是中性的。準備啟動文化改革機器和如此具體地說明這臺機器運轉的邏輯和方向的標準內容,是一個有待爭論的問題。這里不存在絕對,不管人們如何經常宣稱自己為絕對?!薄?2〕在當代文化條件下,托尼·本尼特的文化觀念可以說正在有意無意地被檢驗著。當然,文化政策的制定與文化治理,都需要某種價值標準做參照,本尼特似乎并沒有指出什么樣的文化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共同文化,才是文化治理所要依據的標準,在這方面他同樣犯了雷蒙·威廉斯當年所提出的“共同文化”的錯誤。但他提出了文化建設中寬容與多元的標準,同時希望文化知識分子積極關注和參與文化政策問題,并積極同政府的文化治理等問題結合起來,認為“正是因為這種文化、政策和管制領域的聯(lián)結,才構成了我們所繼承的東西,并且為我們作為文化領域的知識分子(無論是作為理論家、政策制定者還是管理者)的活動提供了條件”〔13〕。這一點,又是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的。
文化成為一門改革者的科學,意味著文化并非處于社會治理的對立面,而是成為既定社會運用文化實現(xiàn)治理的工具與策略。在托尼·本尼特看來,“目前,已有大量的跡象表明,文化政策對于從事社會學和文化研究的知識分子而言,無論在理論活動上還是實踐活動上都愈來愈成為一個重要的領域”〔14〕。文化知識分子應該參與制定合理的文化政策,用文化的方式改變民眾的審美趣味進而實現(xiàn)審美化的教育,以提升整個社會的文化能力,在這個層面上,托尼·本尼特的文化理論體現(xiàn)出了較為積極的社會價值取向,并積極提倡一種實踐型知識分子,所謂“實踐型知識分子”是區(qū)別于他所說的“批判性知識分子”而言的,是那種積極參與社會文化事務的知識分子。本尼特將文化視為改革者的科學,其實是修正了那種完全秉持激進批判理論的文化研究,體現(xiàn)出本尼特明顯實用主義的文化政治理路,但在這種觀念下,實踐性知識分子是否還會保持傳統(tǒng)的那種身份?為此,本尼特提出要將知識分子的批判性與實踐性統(tǒng)一起來,批判的知識分子做的工作是學術性的,實踐的知識分子所做的工作是管理性和介入性的,這兩種知識分子不可能完全是隔絕的,不存在交換關系或者說互補性關系,“如果我們再仔細考慮一下,對知識分子類型進行區(qū)分的價值的可疑性就會更加明顯,因為,從其他大多數方面來看,所謂批判的知識分子與實踐的知識分子之間的差異,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從我們所知的人口統(tǒng)計特征、共享的學術職業(yè)文化、文化媒介以及政策專家等各方面來看,人們認為,從關注職業(yè)、社會和文化理解等共享視野的方面來說,他們在共同的實踐的和知識的問題上能夠有效地交往”〔15〕。在“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論模式下,文化的意義已經發(fā)生了變化,文化不再是社會治理的對立面,不再是權力的對立場,而是主要的參與力量。托尼·本尼特從文化實用主義的立場出發(fā),實現(xiàn)了文化研究從純粹的文化批判向文化治理實踐的話語轉型,重視文化政策研究在文化管理的現(xiàn)代實踐發(fā)展中所起的作用,強調文化作為改革者的科學在社會文化實踐中所引起的變化,可以說是在新的歷史時期重新塑造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研究理論的意義與價值,它的理論和實踐意義是應該引起我們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