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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道”作為儒家的人格理想,曾對傳統(tǒng)中國的社會秩序與政治治理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強化了本有的“差序格局”,在現時代作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也依然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并成為“新差序格局”的重要元素。然而,現代社會尤其是市場經濟運行的底層邏輯相比傳統(tǒng)社會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們在倡導“君子之道”的同時,也需要正視其可能產生的問題,從而界定其在現代社會秩序建構中的界限。
現存文獻中,“君子”一詞最早出現在《周易》?!兑住で罚骸熬咏K日乾乾。”《易·坤》:“君子有攸往?!薄吨芤住方浳闹谐霈F“君子”,說明“君子”一詞的使用應該在商代甚至更早?!对娊洝分小熬印倍嘁?,表明“君子”一詞在周代已經被廣泛使用。而關于“君子”的涵義,歷來解說紛紛。根據漢及以前的文獻,“君子”一詞最初的涵義應該是指掌握統(tǒng)治權力的人或處于管理地位的人,引申而為“地位高的人”或“名望大的人”?!抖Y記·玉藻》云:“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北砻魇癜傩帐菬o緣“君子”之稱的。故王力先生認為最初君子是貴族統(tǒng)治階級的通稱。《論語》中被孔子直接稱為“君子”的,有衛(wèi)國大夫蘧伯玉、三恒之一的孟氏傳人南宮適、官至“單父宰”的宓子賤。季康子雖然品行很差,但孔子在與他談話時照例稱他為“君子”。這說明在春秋時代及其以前,“君子”主要是權力、身份和地位的標志。孟子說:“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孟子·滕文公上》),表明到戰(zhàn)國時期,“君子”一詞還有此種意涵。也就是說,普通老百姓,品格再高尚,也不會被稱為“君子”??梢?,“君子”一詞,最初主要是對權力階層的特稱,其政治意涵較多。
人們對為政者的道德品格期待,又使“君子”一詞在原初表示權力地位的基礎上附加了對道德人格的要求與期待??鬃釉唬骸盀檎缘?,譬如北辰?!?《論語·為政》)為政之道乃“君子之道”??梢娍鬃诱J為政之道的與“君子”或“君子之道”有著緊密的聯系。《論語》中“君子”一詞一共出現107次,“君子之道”雖然僅出現3次,但其中有關“君子”的言論,又莫不與“君子之道”相關。辜鴻銘曾說:“孔子全部的哲學體系和道德教誨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即君子之道?!?1)辜鴻銘: 《中國人的精神》,??冢?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50頁。所謂“君子之道”就是在道德方面成就君子的途徑??鬃蛹捌渲蟮娜寮遥蛱貏e重德的緣故,對“君子”和“君子之道”闡發(fā),改變了周代及其以前以權力地位論“君子”的涵義。更因后世以“有德而無位”尊稱孔子為“素王”,使“君子”概念逐漸剝落了權力的意涵,成為有道德品格的人的代稱。當然,出于人們對于當權者的道德品格期待,為政者與“君子”,為政之道與“君子之道”,在理想的層面上可以被視為內涵高度重合的概念。
儒家傳統(tǒng)中“君子”概念的權力地位與道德品格內涵的結合,很大程度上基于儒家對“為政之道”的論述。而“君子”概念的主要內涵由權力地位為導向向道德品格為導向的過渡,則表明了理想政治和現實政治之間的某種張力。對儒家而言,理想政治就是道德的政治。因此,中國歷史上凡遇改朝換代,奪權者或統(tǒng)治者尋求統(tǒng)治合法性的途徑莫不從道德論述入手,無論是統(tǒng)治者渲染前朝的“無德”或造反者認為當政者“無德”,還是尋求自我的“天命”,無不是在迎合人們對于為政者的道德期待。即便是在王朝中興時期,這種建構統(tǒng)治合法性的論述也一直在進行著。人們對夏商周三代的更替,也多是從統(tǒng)治者“失德”和上位者“尚德”來進行敘事的,如孟子就將上古三代更替的原因歸于“仁”與“不仁”,“三代之得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孟子·離婁上》)。
《論語》、《孟子》中“君子之道”既表現了對于理想政治和為政者理想人格的期待,也對后世的政治運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當權者理想的“為政之道”就是“君子之道”,使得理想政治與“君子之道”在某種程度上成了同一語??鬃右浴叭收邜廴恕薄ⅰ胺簮郾姟标U發(fā)了君子人格和“君子之道”的第一要義,為政的目標是“天下歸仁”。孟子說:“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于掌上?!薄靶幸徊涣x,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傳統(tǒng)儒家對“君子之道”之理想政治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雖然歷代王朝的建立者多以武力得天下,然而以道德論述來建構統(tǒng)治的合理性與權力的合法性,都是必要之舉。
“君子”概念后來多指道德品德高尚的人,這便與政治產生一定程度的分離?!墩撜Z》對“君子”的討論則兼具“德”與“位”兩義,而更偏重于“德”,乃因孔子有德而無位,更為后來儒家的道統(tǒng)論述提供了基本范式?!墩撜Z》多論及“士”和“君子”?!笆俊钡脑鹾x是指成年男子或官名,“君子”則為貴族男子之通稱,有時也會與小人或野人對舉。而在《論語》中,士和君子的概念有時基本上是重疊的,士是有志于成為“君子”的讀書人?!墩撜Z》里除了君子與小人或野人相對而言的場合外,君子與士這兩個概念多數時候可以換用。至春秋戰(zhàn)國,作為最低級貴族的士漸成“四民”之首,“士”與“君子”的倫理意涵也開始加強。后來荀子說:“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荀子·修身》)韓愈說:“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昌黎集·諱辯》)。此外,亦有所謂“士大夫”之名,但“士大夫”擁有官職,“士君子”則未必。總體來說,“士”與“君子”的合用或通用表明“君子”概念是對儒家理想型人格的概括?!笆恐居诘馈保粗铝τ凇熬又馈薄C献痈岢觥盁o恒產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孟子·梁惠王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孟子·盡心上》),進一步彰顯了“君子”概念的道德品格。后世有所謂“素王”與“素君子”之稱,前者如孔子,因其“有德而無位”;后者是指有道德才華可以為官卻不得不混跡于鄉(xiāng)野的人。
可見,“君子”和“君子之道”無論就其發(fā)端而言,還是就其歷史脈絡而言,都與政治治理和個人道德理想相關。傳統(tǒng)社會區(qū)分士農工商層級,士與“君子”、“君子之道”密切相關,甚或是其同義語,因士的道德追求及其從事的政治活動須以“君子之道”為理想。而商人的社會地位并不高,更有“無奸不商”的說法,表明商人或商業(yè)活動與“君子”或“君子之道”基本無緣。而“重農抑商”的反復出現也與統(tǒng)治者重視以道德理想來鞏固政治治理密切相關。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儒家將“君子”作為一種理想人格,本身預設了“君子”與“小人”縱向對列的格局。儒者或“君子”只有在與“小人”縱向對列與差等關系中才能獲得其本有的意義。傳統(tǒng)社會中,儒家與以宗法和宗族結構為主的治理體系密切相關,個體深受儒家和宗族制度的影響,卻不能說每個個體都有成為儒者或成就儒家主張的“君子”人格的可能?!盀檎馈迸c“君子之道”內涵的高度重合,更使得“君子之道”不是一個普遍可能的概念。即便“君子”一詞在后世有著更重的道德意味,但“君子”、“心憂天下”的內在要求使得其自身不能成為普遍的個體追求。“君子”一詞就其原初的內涵而言,是指當權者或為官者,是一個與庶民相對的概念。后來“君子”一詞多指有德者,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原初的內涵。但儒家關于德與政的同一性論述(內圣開出外王),也只是將“君子”的內涵擴展為有天下社會關懷的特定人物。除了儒家墨家等積極入世的學派外,我們很難在其他的學派和宗教那里見到對“君子”或“君子之道”的論述。在墨家退出歷史舞臺后,“君子之道”幾乎成了儒家之道的代稱,“君子”和儒者也幾乎成了同義語。以君臣、父子、夫婦為核心形成的儒家倫理秩序,與“君子”、“小人”對列的縱向格局,在概念論述和政治社會治理過程中相互強化,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政治與道德體系。這種格局構成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基本底色,至今仍在影響中國的社會結構和治理體系。
費孝通曾經以“差序格局”概念描述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基本結構,并稱之為“鄉(xiāng)土中國”,已經廣為人知。在費孝通描述的“差序格局”中,政治尊卑、血緣等倫理關系構成了傳統(tǒng)社會的基本紐帶。在這一紐帶中,“君子”與“小人”的縱向對列格局上也是傳統(tǒng)“差序格局”的一部分,它預設并不斷強化社會結構中的“差序”,且這種“差序”具有普遍性和永久性。君臣、父子、夫婦為核心的“差序格局”乃基于“親親”與“尊尊”兩條基本主線?!熬印迸c“小人”的縱向對列格局則主要基于“尊尊”的理念,也受“親親”理念的影響?!熬印睘樽?,“小人”行尊。無論是官員還是鄉(xiāng)賢,相對于百姓而言都可為“君子”。家庭或宗族的長者,相對于其他成員而言是為“君子”。
費孝通所言的傳統(tǒng)“差序格局”所基于的血緣和倫理關系紐帶,在近一百多年來,隨著宗法制度的解體、社會治理方式的改變以及經濟活動方式的變革,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傳統(tǒng)社會中主要以家庭和血緣為主要紐帶的“差序格局”已經被一種“新差序格局”所取代。費孝通對此看得非常清楚,他說到:“在我們社會的急速變遷中,從鄉(xiāng)土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我們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所養(yǎng)成的生活方式處處產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xiāng)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2)費孝通: 《鄉(xiāng)土中國》,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6頁。
新形成的社會格局雖然在特征上與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不盡相同,但其實質還是一種“差序”。比如,我們現在普遍所用的“干部”與“群眾”概念,就是“君子”與“小人”概念的同義語。比如,經濟生活中成功的企業(yè)家和商人可被視為“君子”,與此相對應的“消費者”在這種對列關系中可視為“小人”。又比如,影視明星可被視為“君子”,其粉絲則為對列關系中的“小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時至今日,傳統(tǒng)以“親親”、“尊尊”為基礎的“差序格局”概念相對弱化,而以“君子”、“小人”的對列格局為基礎的“差序”依然在不斷地產生新的“差序”,為“君子”與“君子之道”概念增添新的內涵。為與傳統(tǒng)的主要以“親親”、“尊尊”為紐帶的“差序格局”相區(qū)別,我們可這種新的“差序”所形成的社會格局稱之為“新差序格局”。這種“新差序格局”相比起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而言,除了倫理性的紐帶外,還有更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關系的紐帶。“新差序格局”中的“君子”可以稱為“新君子”,與傳統(tǒng)的“君子”概念相比,“新君子”概念主要針對特定的對列格局,比如官員之于群眾,影視明星之于“粉絲”,知名專家學者之于受眾。
“新差序格局”和“新君子”概念是傳統(tǒng)“差序格局”和“君子”概念在現代社會的變種。與傳統(tǒng)的“君子”概念主要以道德性內涵為主不同,“新君子”在傳統(tǒng)的“君子”概念意涵的基礎上,增添了一種經濟地位和社會角色等功能性內涵。或者說,“新君子”不僅是指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和受人尊重的道德楷模,還涵蓋了各行各業(yè)的社會精英與社會中堅。前者與傳統(tǒng)“君子”概念的道德內涵基本一致,后者則大大擴展了“君子”概念的專業(yè)化特征?!靶戮印备拍畹膬群瓟U展主要著眼于現代的社會結構和經濟結構,從而與傳統(tǒng)的以熟人社會為基礎的“君子”概念相區(qū)別。
儒家傳統(tǒng)的“君子”概念主要作為一個道德性或政治性內涵的概念,主要在一定的權力結構和倫理關系結構中顯現其意義。在傳統(tǒng)社會,一個道德品格出眾的“君子”,只有在熟人結構中才可能展現。傳統(tǒng)的“五倫”關系是一個熟人結構。在這種熟人結構中,個人品性被他人了解是其被認為是“君子”的必要條件。一個人的優(yōu)秀的道德品格被眾人了解,才可能被人稱為“君子”。進而,一個人道德名聲在外,即便他所不熟悉的人,也會稱其為“君子”,這種關系可被稱為單向度的熟人結構——行尊的一方對為尊的一方熟悉。也就是說,傳統(tǒng)社會中作為有道德品行的“君子”,除了在“五倫”關系中被認可之外,也因其品性被口耳或文字相傳到“五倫”之外的群體——基于這些群體對其單向度的熟悉,他對傳播對象而言也是熟人。這種單向度的熟人結構不僅對于?!熬印钡牡赖缕沸院x有積極作用,對于“君子”的政治意涵也同樣如此。政治人物理所當然是公眾人物,也是基于公眾對其也有著某種程度的熟悉。而政治人物作為“君子”或為尊者,只需要基于大眾對其單向度的熟悉便可。也就是說,政治人物與公眾形成的也主要是一種單向度的熟人結構。無論如何,“君子”的社會意義在于其被公眾所熟悉或承認。傳統(tǒng)“君子”概念在這種雙向或單向的熟人結構中有了其公共性的意義。
傳統(tǒng)“君子”概念對應于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新君子”概念則對應于“新差序格局”。傳統(tǒng)“君子”概念的公共性意涵在道德和政治領域表現得最為明顯。而“新差序格局”相比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而言,除了傳統(tǒng)的展現傳統(tǒng)的血緣和政治等倫理關系外,還有更多的文化和經濟等公共性意涵?!靶戮印备拍钜嗍侨绱耍趥鹘y(tǒng)“君子”概念以道德性內涵為主的基礎上,擴展到經濟、文化等社會領域。其中,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對確立“新君子”概念具有決定性的意義。隨著市場經濟要求的專業(yè)化分工的產生,原有士農工商的層級區(qū)分失去了應有的道德涵義。專業(yè)化分工使各種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并無道德品格上的高下優(yōu)劣之分。除了熟人關系結構中的個人品格評判,人們更多地是從其專業(yè)水平和職業(yè)成就來評判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官員、學者、企業(yè)家、明星等等,大都被視為“新差序格局”中的“新君子”。這與原來單純從政治權力和道德品格角度評判有了很大的拓展。個人的道德品格不再被視為評判的“君子”的唯一標準,甚至不是最重要的標準。這種“新君子”概念的功能性意涵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傳統(tǒng)儒家“君子不器”的觀念進行了修正。
然而,“新君子”的出現并不改變當前中國社會結構的“差序”本質。首先,家庭作為傳統(tǒng)的血緣共同體的關系強度雖有所弱化但依然有效,以家庭為主的集體個人主義在當今社會依然有著強大的力量,家庭成員往往在經濟和社會資源方面依附于其中的佼佼者,形成一個個小的“差序”結構。其次,單位、公司等社會組織存在小的權力中心和排他主義傾向,兩者相互作用形成組織內部和組織與組織之間的“差序”結構。再次,社會交往和經濟活動中的領導與下屬、朋友、師生等關系相互交織,發(fā)展出各種形態(tài)的圈子,圈子與圈子之間又有心理與利益的親疏遠近??梢姡@種“新差序格局”的形成有血緣、經濟利益、權力、文化、地域等多方面的原因?!安钚颉苯Y構又反過來強化了人們的“差序”心理,塑造了穩(wěn)定的文化心理結構,深刻地影響著當今社會的社會治理、經濟活動。有學者指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差序格局并沒有消失,反而實現了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形成了基于理性意志的新差序格局。理性意志與新差序格局的悖論性組合,使得中國的現代化道路變得至為艱難和漫長?!?3)肖瑛: 《差序格局與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6期。這里的理性意志與自然意志相對應,前者是指基于“親親”、“尊尊”等倫理關系形成的共同意志,后者是基于由個體分工和利益關系構成的抽象“社會”,以期在社會中重塑情感、道德、價值等團結的紐帶?!靶虏钚蚋窬帧敝?,以倫理為紐帶的“差序”結構與以利益為紐帶的“差序”共存,共同影響著中國的現代化道路。
傳統(tǒng)社會以“親親”、“尊尊”為基礎的“差序格局”,主要是一個基于血緣和熟人形成的社會體系。在這種社會結構中,血緣關系和個體的品行產生了社會交往的基本信用。因此,倫理關系和道德人格對于人們的行為有著很強的約束作用。而倫理關系的強約束,在政治和血緣關系中尤其有效。一方面,為政者的治理方式受以“君子之道”為道德理想的制約,不得不盡量滿足人們的道德期待——善待百姓本身是統(tǒng)治者一種最基本的道德品格,“治亂循環(huán)”本身就開啟了“由亂而治”的可能。另一方面,基于血緣和熟人關系的社會交往,也必然遵循基本的道德準則。同樣,傳統(tǒng)社會的經濟交往也主要在熟人之間進行,并無普遍抽象的市場主體觀念。“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僅對“君子”的有效,也是對幾乎所有社會個體有效。個體的道德信用破產,便無法在以熟人關系為主的社會關系中立足。
因中國古代的經濟活動更多地在熟人之間進行,個人的道德信用或政治社會地位在經濟交往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種情況下,經濟活動在很大程度上受倫理原則的影響,而不是遵循完全意義上的利益原則。一個人在與他人進行經濟活動時,其地位和利益保障往往會因其社會地位與道德品行有較大的差異。朝廷或官府主導的經濟活動,也因政治權力的介入,更多地是一種政治權力運作。其更多地是著眼于保障政府的財力與政治治理體系的穩(wěn)固,而不是純粹的經濟活動。比如,明代鹽的專賣模式及其運作體系的變化就主要是基于不同時期朝廷稅收和財政的考慮(4)參見黃仁宇: 《十六世紀中國之財政與稅收》,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五章“鹽的專賣”。。在這種經濟活動中,交往關系經常受到權力和倫理關系的干預,主體之間并沒有十分明確的橫向對列關系,因而交往對象的地位通常并不平等,并不能形成平等的交往主體,更沒有形成一種可供普遍遵循的市場交換準則。換句話說,中國傳統(tǒng)的經濟活動也是基于倫理和政治權力形成的“差序格局”的一部分。因這種經濟活動本身受倫理和政治的強力制約,傳統(tǒng)社會未能內生出類似現代市場經濟的交換準則。而現時市場經濟中的種種問題,也與這種“差序格局”的因素有關。
與“差序格局”中的縱向對列關系不同的是,發(fā)源于西方的現代市場經濟中的經濟活動或經濟交往要求遵循經濟主體之間的平等原則,并建立起橫向對列關系。在這種格局下,才有可能在經濟活動中排除經濟因素之外的影響,以促成公平有效的交易環(huán)境。另外,隨著資本出現,其逐利的本性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個人道德品格在經濟活動的作用,甚至于政治的運作都需要在某種程度上服從資本逐利的邏輯。基于以公司法人為主體的經濟交往活動并不關心特定個體的個人特質。個人被卷入市場,所有的經濟活動都需要遵循經濟利益最大化的邏輯。在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的交往范圍和交通方式也有了大幅的擴展,不僅傳統(tǒng)的“五倫”關系在經濟活動中作用大大減殺,經濟交往中的熟人圈子相對而言也大幅萎縮,基于血緣和熟人結構交往產生的信用約束力越來越弱??陀^來說,從“差序格局”的縱向對列格局向基于平等的橫向對列格局過渡,是市場經濟的內在要求。
現代中國在努力建立市場經濟的同時,因各種原因的影響,并沒有能夠確立起完全平等的市場主體,即沒有在市場經濟中確立一種平等橫向的對列格局,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轉變成了“新差序格局”。在這種“新差序格局”中,市場主體之間沒有完全平等的地位,依然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了“君子”、“小人”的角色倫理。與傳統(tǒng)社會以“差序格局”和熟人社會以倫理關系和個人品格確立的“君子”與“小人”的縱向對列格局相比,“新差序格局”中的“君子”與“小人”之分也有一套“客觀”的標準。以道德品格判定“君子”、“小人”需要基于個人對于自身品格的塑造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了解,也就是基于倫理關系。市場經濟條件下,人們社會交往的無限擴展意味著以道德品格為基礎判定“君子”、“小人”的原則不再具有普遍的有效性。于是,這套“客觀”的標準,只能訴諸于權力、名望和經濟地位。傳統(tǒng)以倫理關系和道德品格為判定“君子”、“小人”標準,演變成了市場經濟條件下以權力、知識、名望和經濟地位為判斷“君子”、“小人”的標準。這種格局中的市場經濟,“君子”經常干預經濟活動,“小人”的經濟利益經常在經濟活動中受到“君子”的侵害。
總之,現代中國市場經濟的建立與發(fā)展,依然不改中國社會依然是“差序格局”的基本底色,卻又因熟人社會的瓦解導致道德品格評判的缺位,給經濟活動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并給社會治理帶來了一定的挑戰(zhàn)。一方面,隨著社會交往的擴大,社會關系的擴展,使得原有的熟人社會的交往方式和治理規(guī)則不再如前那般有效,傳統(tǒng)的“君子”品格在現代社會交往中并不起決定性的影響;另一方面,傳統(tǒng)的“君子”、“小人”的對列格局以及由此產生的“新差序格局”,使得抽象的個體平等的理念無法落地生根,市場主體之間的平等關系也無從建立,更逞論由此產生普遍個體信用。既然以“君子”、“小人”對列產生的“差序格局”依然還是中國社會的底色,卻又因倫理關系和道德評判的弱化失去了強有力的外在約束,我們就不難理解本來應基于以個體平等的市場經濟活動機制在當下中國社會出現的種種問題。“權力崇拜”、“金錢崇拜”、“消費欺詐”、“投資騙局”等種種問題在熟人社會解體和倫理關系缺位后應運而生,乃至于“殺熟”現象也屢見不鮮。
在現時,社會精英已然成為“新君子”。以此為圓心,涵蓋社會各方面的“新差序”已經成為當今的主要社會結構,這種結構正在左右并將長期左右中國的社會治理。因此,對君子之道與社會治理的關系就需要重新思考。楊國榮指出,君子與小人之間的比較和區(qū)分,從不同方面突出了傳統(tǒng)視野中君子人格的具體內涵及其特點,但從現時代看,其社會機構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其人格形態(tài)常常涉及公民權利,考察君子這一傳統(tǒng)人格在現代的意義,需要聯系公民等現代社會的人格形態(tài)。(5)楊國榮: 《君子人格: 歷史內涵與現代意義》,《江漢論壇》,2020年第3期。這種思考對于市場經濟中的主體尤其重要。總體來說,傳統(tǒng)的“君子之道”在市場經濟中有著極大的局限性,很大程度上妨礙著公平市場環(huán)境的形成。因此,不能以傳統(tǒng)的“君子之道”為市場經濟的治理之道。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基于政治和倫理兩個方面的強約束,“君子”、“君子品格”以及由此產生的縱向對列格局保證了政治治理的有效性和社會運行體系的基本穩(wěn)定,可見“君子之道”作為一種理想的品行不僅對個體的道德完善具有積極的意義,對政治治理也有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而市場經濟的建立需要一種平橫向對列格局,如何將傳統(tǒng)的“君子之道”所產生的“差序格局”限定在一定范圍,并盡可能將其排除在市場經濟活動中之外,并在市場經濟中建立一種橫向的對列格局,就顯得十分必要。
就政治治理而言,“君子”與“小人”,“干部”與“群眾”的縱向對列格局或“差序格局”依然是現代社會治理體系包括選舉政治的基本特點?;谌藗儗Ξ斦叩赖缕犯窈湍芰λ降钠诖?,提倡“君子之道”依然有其積極的意義。無論是在傳統(tǒng)的治理體系中,還是現代政治的運作機制中,當政者作為公眾人物,其政治行為和大眾福祉密切相關,其個人能力和品格受大眾的檢視實乃自然之事,現代政治的運作機制和發(fā)達的信息技術也對這種機制的運行也起著很好的輔助作用。當政者對“群眾”而言依然是單向度的“熟人”,“干部”是“君子”或“新君子”,群眾是“小人”?!案刹俊薄懊芮新撓等罕姟?,“群眾”團結在“干部”周圍乃是政治上的自然之事??梢姡熬又馈币廊皇钦稳宋镄枰非蟮摹盀檎馈?,即便在西方社會也莫能例外。
就個體而言,熟人圈子的相對萎縮、傳統(tǒng)倫理關系相對弱化依然不改傳統(tǒng)的“君子之道”對于安身立命的根本價值。個人之于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員工之于單位領導同事,自不待言,傳統(tǒng)的倫理關系依然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社會領域中,成功的商人、知名的學者與演藝明星等與政治人物一樣,對社會大眾而言也是單向度的熟人,作為公眾人物,他們的行為和品格自然會成大眾檢視的對象,對全社會而言,他們依然是“君子”,須以“君子之道”為理想品行以滿足大眾對其的道德期待。否則,個體依然很難安身立命。
需要進行檢討反思的主要集中于經濟生活。傳統(tǒng)社會的經濟交往主要在熟人之間進行,經濟交往也更多地是基于倫理規(guī)則,經濟生活本身是傳統(tǒng)“差序格局”的一部分內容,個人品格是經濟生活的基本信用。現代市場經濟活動則要求改變這種基于血緣和倫理的交往方式。隨著專業(yè)化的分工和商品信息的大規(guī)模流通,原來熟人之間所遵循的那套經濟交往體系被打破了,基本以倫理準則和個人品格為基礎的經濟交往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其應有的效果。經濟組織的建立更使得經濟交往的主體成為了法人,倫理關系和個人品格在經濟生活中不再有主導的地位?;诹炕目陀^評判標準亟需取代原有的熟人之間的信用關系。且,市場經濟體系建立基于經濟生活中的主體的平等地位,無平等經濟關系的建立,則無法形成公平有效的市場經濟體系。不難看到,經濟生活中的依附關系(諸如內幕交易、利益輸送、經濟主體的權利不平等等)給市場經濟帶來了消費欺詐、投資欺騙、維權困難等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又與“新差序格局”中本有的問題相互強化,對社會治理形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企業(yè)家或商人與市場的活動主體必須分開來看。企業(yè)家或商人以“君子之道”為理想品行,與市場經濟主體遵循市場規(guī)則是兩回事。商人是“新差序格局”中的具體個體,不同個體之間有品性的差異是一種正常現象。市場主體則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內涵了與之平等的交往對象。這與“君子”或“新君子”概念完全不同。由于市場經濟中的資本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本性,現代市場經濟活動并不遵循道德和倫理的原則,或者說遵循的是非道德倫理原則。個人的道德品質與在對市場經濟活動主體并無必然的聯系,甚至于,個人乃由資本和利益所支配。馬克斯·韋伯所描繪的資本主義精神,就是“從牛身上榨油,自人身上賺錢”(6)馬克斯·韋伯: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彭強、黃曉京譯,西安: 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3頁。,并認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獨特倫理。因此,市場經濟中的規(guī)則應該是一種基于法律對于所有主體共同的強約束。這乃是由于,經濟活動中的主體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抽象的彼此平等的主體。
企業(yè)家或商人就其作為公眾人物而言,“君子”品行是大眾對其的一種普遍的要求。人們對公眾人物的道德期待存在普遍性,無論其是成功的企業(yè)或商人還是明星,是政治領袖還是知名學者。人們期待成功的企業(yè)家或商人與政治人物和其他公眾人物一樣,有一種“超乎私人關系的道德觀念”(7)費孝通: 《鄉(xiāng)土中國》,第30頁。,以“君子之道”為品行理想來需要滿足人們對其作為公眾人物的道德品格期待??梢?,“君子之道”對于成功的企業(yè)家或商人而言,其必要性更多地基于其是一個公眾人物,而不是基于其作為市場的主體。而就其作為市場的主體而言,則只需要遵循所有市場主體本應遵循的規(guī)則。更何況,現有的市場主體更多的是公司法人,市場主體之間的活動原則是經濟利益原則,而非道德倫理原則。即便市場主體試圖塑造自身道德形象,目的也還是在實現其經濟利益。因此,經濟活動規(guī)則必須基于是由法律的強制,而不能基于所謂“君子之道”約束。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企業(yè)家和商人個人的影響力(無論是經濟實力上的還是個人聲譽上的)過度擴展反而會影響經濟主體之間的平等地位,進而損害經濟規(guī)則(比如大公司的過度壟斷,普通消費者面對大公司維權困難)。另外,經濟生活與政治運作的不同之處在于: 當政者相對處于一種層級上的天然“優(yōu)勢”地位——在同一個政治體系中并不存在一個與其相對的當政者,而經濟生活中需要也應當尋求所有經濟主體的平等——這無論是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還是已然形成的“新差序格局”都無法提供的。
傳統(tǒng)的“君子”和“君子之道”概念產生于“差序格局”,反過來又進一步強化這種格局。在政治領域和個人安身立命方面,因權力和個人品質的“差序”特性及不同個體之間永恒的能力品格差異,君子之道作為理想的道德品格對于完善政治社會治理與滿足人性的道德期待有著不可替代的意義,因而具有永恒的價值。而基于西方近代以來的以原子個體平等為基礎的市場經濟,需要市場活動的主體之間遵循橫向的平等對列原則,從而與各種“差序”相區(qū)別。而“君子”與“小人”的對列格局乃是縱向的,其本質上也是一種“差序格局”。現時中國社會在原有“差序格局”的基礎上形成了“新差序格局”,但依然不改“差序”的基本底色。中國現代社會治理的基本矛盾之一就在于“新差序格局”與市場經濟要求主體平等之間的矛盾。“君子之道”作為政治上“為政之道”和熟人圈子的品格要求,在現代社會依然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如果將這一作用無限擴大,尤其是擴大到經濟活動中,則不但無效,且會對現代社會治理尤其建立公平有效的市場經濟體制產生非常消極的作用。
總體而言,中國社會依然存在著各種差序,這種差序又相互交錯,彼此嵌套,形成了“新差序格局”。這種“新差序格局”雖與傳統(tǒng)的“差序格局”不盡相同,但就其性質而言,依然是一種“君子”、“小人”相對的縱向對列格局。在當下,作為政治治理、社會倫理的“君子”、“小人”之對列依然有其積極的意義,且有助于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與良性治理的形成。但就市場經濟而言,“君子”與“小人”的縱向對列則會妨礙公平市場環(huán)境的形成,又在某種程度上妨礙著社會的良性治理?!熬又馈保鳛橐环N永恒的道德理想,本身就預設了“差序”的存在,既然如此,就須將其排除在要求主體平等的市場活動之外?;蛟S,我們可以期待一種嚴格恪守界限的“新君子之道”,為“新差序格局”下的市場經濟發(fā)展與社會治理提供有益的規(guī)則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