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欣宇
波德萊爾在他的《惡之花》里寫道:“任何一位抒情詩人,最終注定要踏上返回失去的樂園的道路?!碑敋v史車輪滾滾流過,歲月在時間的刻度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筆墨,在最后到底什么可以被留下?是人的記憶還是客觀的影像,抑或深入人心的敘事與精神,又或是留存含義的符號和語言……在種種的可能中,折返的道路尚未到達終點,而有的人卻可以行至水窮,坐看云起。
2019年初夏,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帶著他的新作《痛苦與榮耀》重新出現(xiàn)在大銀幕。影片講述了年事已高的著名導演薩爾瓦多面對身體病痛、創(chuàng)作瓶頸和母親離世的多重打擊,開始回顧過去,并與過去一一和解的故事。多數(shù)場景源于阿莫多瓦自身的回憶,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他自身無可代替的經(jīng)歷與過往,這使得該片極易被打上“自傳體”的標簽。阿莫多瓦并不太愿意承認這是他的自傳,只說是一部半自傳的虛構電影。如果同樣的境遇追溯到符號,很多符號學家認為,符號無法定義,但從某種角度而言,符號在《痛苦與榮耀》中的指涉更多指向了導演自身。
符號學家里多夫為定義符號寫了幾千字后卻直接說:“符號學有必要給‘符號’一個定義嗎?語言和影像雖可以被一個容器般的詞語定義,但人生的軌跡與回憶卻無法裝進語言的嵌套,它是一種可以被攜帶的、可變化又不停流動的標志?!倍锻纯嗯c榮耀》更多的特別之處在于,年過古稀的阿莫多瓦導演將自己的人生歷程融入其中,不僅僅在于視聽語言上有許多延伸性的符號,影片的劇本設計、整體結構、文化背景、個人情感的表達都存在著解構自我的符號。這些符號組成了導演致敬自己的一部作品。
想要與過去形成最佳的勾連,就要把自身融入過去,或將過去嫁接于現(xiàn)在,形成固有穿梭的鏈條,形成獨屬于自己的回憶鏈。阿莫多瓦本人談到創(chuàng)作這部電影時說:“當我開始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又重新回到了這種陰郁、悲觀的情緒之中。為了放松肌肉,我把自己浸在了水中,泡在浴缸里,就像片中的主人公薩爾瓦多那樣?!?/p>
從電影的名字來看,“痛苦與榮耀”的名稱模式,早在導演1995年的電影《我的神秘之花》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旣愃_·帕雷德斯飾演的作家存有未完成的一本小說,書名為《痛苦與生活》,故而“痛苦與XX”的模式并非在阿莫多瓦作品的第一次出現(xiàn)。阿莫多瓦對于“痛苦”的建構從未停止,而對于痛苦,已然不再是生活的依附,而是與榮耀共同存在的、沒有敵意的充盈個體,更是一次從名稱上的自我解構。
縱觀阿莫多瓦所有的作品,《欲望法則》《不良教育》《痛苦與榮耀》這三部作品有著最緊密高度的互文性,是阿莫多瓦自身影子的投射,它們有著反復的主題、重現(xiàn)的情節(jié)、相似設定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這三部作品中的三位主角的姓名其實相當于三個名稱代號,仿佛代表著三個人生階段,Pablo巴帕羅代表謙遜,Enrique安里克代表強大的家庭統(tǒng)治者,而Salvador薩爾瓦多則代表救世主。阿莫多瓦歷時三十年,打造了一個虛構的自傳作品,尤其是在《痛苦與榮耀》中薩爾瓦多家里的布景、環(huán)境、收藏品、服飾和書籍,幾乎是阿莫多瓦導演照搬了自己真實的生活環(huán)境,而三位主角的職業(yè)均為導演,循序漸進至薩爾瓦多時,隨著時間推移成為“救世主”的高度身份。
同樣在劇情中,為了使電影劇情推進,使病痛中的薩爾瓦多重新開始創(chuàng)作工作,故事的一條線索圍繞對電影《滋味》的修復展開。在《痛苦與榮耀》的劇情中,當薩爾瓦多提出想看看自己30年前指導的電影是否還存在,這是一部32年以前在馬德里西班牙影院里上映的電影,由薩爾瓦多執(zhí)導。湊巧的是,這個時間與阿莫多瓦1987年的《欲望法則》放映的年月重合。在2017年時,阿莫多瓦此片的修復版正是在這個電影院舉行放映。《痛苦與榮耀》于2019年上映,正好距離1987年是32年?!蹲涛丁分谒_爾瓦多,正如同《欲望法則》之于阿莫多瓦。二者在情感的傳輸中也有著異曲同工的設計。男主與戀人之間的愛意在對話間不經(jīng)意流露,又在緊張的空氣中展現(xiàn)。在《痛苦與榮耀》中,薩爾瓦多問久別多年的同性戀人:“你愿意和我共度今晚嗎?”在漫不經(jīng)心中流露著對過往的釋然,如同《欲望法則》里的巴帕羅對某個一夜情人也這樣說。
人類絕大多數(shù)行為是由過去的事件決定的而非現(xiàn)實目標所能制約,除卻成年人之間的情感,童年時期則是水流的源頭。片中出現(xiàn):“宗教老師讓我變成了一個笨蛋?!痹凇锻纯嗯c榮耀》中出現(xiàn)的薩爾瓦多的童年片段,展現(xiàn)出孩子的樂園如何被毀壞、被宗教的教條與偽善所蹂躪的過程,與阿莫多瓦2004年的作品《不良教育》中神父利用權威將兩位主角分開的劇情相重合,我們姑且稱之為童年內核的一種翻滾與重現(xiàn)。
而這一敏感內核的翻滾,正是來源于導演兒時僅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經(jīng)歷。在他的眼中,男性都難以依靠,但女性則都是充滿光輝的色彩,所以在他的電影中賦予了女性諸如愛、勇氣、重獲新生和面對未知的能力。多年來,他的作品中對母性的詮釋變得更加全面:強烈的、瘋狂的、極端的,充滿痛苦與崇拜。從《我為什么命該如此?》的質疑到《關于我的母親的一切》的無聲致敬,其中的母愛是最強烈、最珍貴的。到《痛苦與榮耀》,母愛是一條憂慮重重的紐帶。阿莫多瓦將一切綜合起來,兩位演員——阿莫多瓦的御用女星佩內洛普·克魯茲和胡麗葉塔·賽拉諾給出了不同尋常的一體之兩面的詮釋。
在一重重的自我回溯中,阿莫多瓦塑造的每個人將自己的陰影層層剝開,猶如薩爾瓦多在水下,向下是更高水壓的碧藍水池,向上便是清澈自由的空氣。無論向哪里,他們都順著心中自己被圍繞著的迷霧緩慢前行,在溫暖又殘忍的世界中成為自己。
法國作家布封曾說:“風格即人?!笔聦嵣希⒛嗤叩挠跋耧L格在《痛苦與榮耀》之前一直鮮明有致,那些充滿重口味,如同性戀、雙性戀、仇殺、異裝癖、毒品、性和暴力的電影題材下,電影中的色彩充滿沖擊與對立、情欲與熱烈,洋溢著西班牙獨有的熱情與性感。阿莫多瓦自己也說:“色彩是最好的象征,無需累贅的語言”。但在《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仿佛褪去年輕時的高傲與鮮明,留下留白一般的恬淡色彩,為尋求觀察薩爾瓦多在不同時期更加客觀的視角,一改阿莫多瓦電影本身豐富的色彩語言和政治映射,本著樸素和沉著的原則,用柔和、自然的朦朧內景,從幼年薩爾瓦多和母親一起居住過的洞穴墻壁到大幅占據(jù)劇場舞臺的空白電影銀幕,用大量的白色和米色取代了阿莫多瓦原有的獨特而張揚的配色。
在如此溫柔的配色之下,往往有一種打破常規(guī)的力量,能與這種力量相抗衡的,只有愛這樣的情感,譬如一個女人對他人超越自己的愛,譬如一個男人隱秘而沉默的愛。阿莫多瓦欣賞法國劇作家讓·谷克多,并把他的兩部作品分別搬進了自己的兩部電影里。讓·谷克多的《人類的呼聲》講述了一個巴黎女人接到與自己相戀5年之人的電話,那頭的人卻說自己要和別人結婚,在類似于繁花搖落般無法回避的悲傷之中,女子在精神崩潰的一瞬說出:“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在《欲望法則》的前四分鐘,女演員以電影中的劇場作為擺渡之舟,詮釋了女主角對愛情的絕望,人戲合一,也側面勾畫了男主角巴帕羅的職業(yè)成就。而在《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則搬用了《一個孤獨的男人》劇本,將主角薩爾瓦多的人生歷程通過劇中的另一位男主角以戲中戲的結構袒露,實則是薩爾瓦多自傳形式的獨白,它鋪展為阿莫多瓦在20世紀80年代馬德里真實的鮮有保留的熱情、放縱與肉欲的生活。
阿莫多瓦也是弗洛伊德的擁護者,通過這樣的戲中戲,顯示出自我指涉與明顯的雙重性。在戲中戲的化身與真人之間,阿莫多瓦用自己的敘事手法和心理描寫構造了整部電影的敘事結構。真實的現(xiàn)在,虛構的過去,它們亦真亦假,互相滲透。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都可以映照為阿莫多瓦影子的寫照,在當今的語境中,這樣的自傳體的表達,抵達一種導演的自我抒發(fā)的頂點。不再是混亂無序的鮮艷,也不是困頓虛無,而是在阿莫多瓦溫和的敘述中,將它原本的風格重新聚集,通過另一種方式與過去的自我進行溝通與和解,在溫暖的色調與舞臺中塑造新的風格,無論過往的憂愁如何蔓延,當下即是新的自我。
在自我意識豐盈的表達中,也暗藏著一副西班牙風情的符號。在《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對文學的引用貫穿整部影片。薩爾瓦多閱讀時,引用了同為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惶然錄》中的語句:“生命寡然無味,猶如失效的藥物?!?/p>
這本佩索阿晚期的隨筆,是佩索阿所有詩歌碎片的集大成作,映射了該片也是作為阿莫多瓦的半自傳影片,對自我虛構、主觀性、個人主義、異化與正直的一種頌揚,卻也留給觀眾一種后現(xiàn)代的思維解讀。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這樣評價《惶然錄》:“他不僅僅是一部作品的作者,佩索阿寫出了整個文學,在里面可以看到所有的對立和本世紀所有的思想問題?!逼须m沒有任何矛盾對立的沖突,也沒有正面闡述西班牙那場“革命”,但在影片中薩爾瓦多的助理遞給他由電影與文化評論家喬迪·科斯塔撰寫的《如何以反主流文化告終》,該書的出版標志著西班牙變革至為重要的一個時刻。影片中在大聲讀出該書標題后,薩爾瓦多卻大聲反問:“我怎么知道?”
在這本著作中,科斯塔稱贊了阿莫多瓦逾越精神的演變和執(zhí)著。佛朗哥上臺于上世紀30年代,在此期間西班牙所有的電影都要宣傳他本人和其主導的政府,這就導致在此期間西班牙電影市場充斥了很多表現(xiàn)宗教、個人英雄主義和“新西班牙”歷史題材的影片。為了鞏固保守政權的力量,他聯(lián)合天主教勢力,在兩個主要方面對電影嚴格把關:第一是政治,第二就是性。宗教教育再度成為學校的必修課,這段高壓統(tǒng)治歷史長達36年之久。當時他關閉了西班牙所有的電影學院,阿莫多瓦不得不在一家電信公司上班12年,聯(lián)想到《痛苦與榮耀》的海報,血液般的鮮紅,兩個人一虛一實,實體的人代表真實的痛苦,虛體放大版則代表背后隱存的榮耀。阿莫多瓦身著紅色西裝,衣領上是黃色點。在西班牙語中,紅色是西班牙斗牛士的顏色,火的顏色本身就象征著激情、狂野。紅和黃也是西班牙國旗色。1981年卡洛斯國王掌權后,將西班牙王國國旗上的黑鷹圖案色彩刪除。無論怎樣修改,西班牙國旗的配色一直是紅色與黃色,紅色是斗牛士的鮮血,而黃色則是斗牛場的泥土,交相奏響著屬于斗牛士的圓舞曲。阿莫多瓦始終代表著西班牙的斗士,壓抑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解放”的那一刻迸發(fā),電影是他的燈塔。
如今有一種思維認為電影符號學預示著一種程式化,符號消解了影像敘事本身的魅力,可能會淪為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游戲式的影像,符號使電影遭遇電影本體性的危機。但影像本身也是一種符號和語言,尤其是這種導演的集大成作品,融合了能指與所指,擁有鏡像的價值和符號的差異價值。類似于《痛苦與榮耀》這樣的作品,面對“活生生的語言”的變化,以一種似水柔情的不變,應對多變的現(xiàn)代影像,符號學依舊有著無限探索的魅力風情和真實的生命力。
《痛苦與榮耀》的故事靈感以及內容都是指向個人化的。同為自傳體的作品,費里尼的《八部半》是形式與內容緊密結合,表現(xiàn)真實與夢境的手法更是精彩。當然它也并不能說是費尼里的自傳電影,電影里包含了大量的真實、謊言與夢境,就像一個大型的藝術寶庫,留待觀者去挖掘其中的奧妙。相較于夢幻的《八部半》,《痛苦與榮耀》更多以寫實與敘事的手法,以一種更貼近生活和人的藝術,構造了阿莫多瓦自己的篇章,流暢而平整,留白中帶有嘆息,嘆息中卻鮮有哀傷,只是柔情似水,卻又在神采中描摹獨有的風景,是阿莫多瓦自己的絢爛煙火,是不被定義的符號,是虛構的自傳影片與沉淀后的一份份愛。
正如片名帶給我們的某種意會——痛苦和榮耀,是人一生中最記憶猶新的時刻。年輕的阿莫多瓦從電信公司辭職,全身心投入電影創(chuàng)作,他說:“只有電影能拯救我”。正如影片最后小薩爾瓦多望向星空,那一刻,自己的煙花倏然綻放;也正如藝術家們仰望著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它在頭頂,也更在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