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洲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所[文學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635)
曾鞏(1019—1083),字子固,號南豐,南豐(今屬江西)人。嘉祐間進士,官至中書舍人。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相比世人一致推尊的文章之名,對于曾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世人多有不同的看法,自北宋起,就出現(xiàn)了對其詩作成就引以為憾的論調(diào),其源自曾鞏的兩位學生。
其一為秦觀。秦觀曾言:“曾子固文章妙絕古今,而有韻者輒不工。”[1]他認為曾鞏的詩詞遠不及文章工妙。這句話由孫覿轉(zhuǎn)錄于與好友曾慥的書信中,此語一出,天下人以為口實。雖然孫覿并不同意此論,認為曾鞏詩卓然有濟世之用,但秦觀的言論在當時影響非常大,如時人彭幾曾言,生平有第五恨:“第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桔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2]90其中,第五恨代表了當時一般民眾對曾詩的認知態(tài)度。
其二為陳師道。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說:“世語云:蘇明允不能詩,歐陽永叔不能賦。曾子固短于韻語,黃魯直短于散語?!盵3]這兩位學生的言論影響了北宋士人對曾鞏詩歌評論的基本論調(diào),并為葉夢得《石林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等轉(zhuǎn)述,成為曾鞏詩名為文名所掩的肇始。
縱而觀之,歷代對曾鞏詩的接受經(jīng)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錢鍾書先生在 《宋詩選注》中說:“從此一場筆墨官司直打到清朝,看來判他勝訴的批評家居多數(shù)。就‘八家’而論,他的詩遠比蘇洵、蘇轍父子的詩好,七言絕句更有王安石的風致?!盵4]誠然,與北宋初期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喜雕琢、追求理趣等詩歌風尚不同,曾鞏的詩既有對現(xiàn)實的反應(yīng),又有對生活的感悟,他以創(chuàng)作實踐力糾西昆體之弊,主真情實感,具有自然、清雋等特點,在北宋詩壇別具一格,其詩在中國古代詩壇有著承上啟下的重要的地位。本文以曾鞏的人生經(jīng)歷和文化心態(tài)為研究視角,考察曾鞏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點,以及在不同時期的風格主脈。
曾鞏自幼警敏,“十二歲能文,語已驚人,日草數(shù)千言”[5]798,自慶歷以來即文名天下。從其傳世詩文集的收錄情況看,至晚在居南豐的少年期間已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關(guān)于曾詩的藝術(shù)淵源,錢基博云:“曾鞏為詩則又語質(zhì)而意警,氣雄而格老,不為東坡之爛漫,亦異山谷之生僻;而跌宕昭彰,自然遒變,遠紹杜陵,近追歐公?!盵6]認為曾鞏詩學杜甫、歐陽修。與蘇軾之爛漫不同,曾詩氣勢放縱不拘,文意鮮明;與黃庭堅之生僻不同,曾詩自然而富于變化。蕭統(tǒng)在評論陶淵明的文章時說:“其文章不群,辭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7]由此可見,錢先生充分肯定了曾鞏詩在北宋詩壇的別具一格。
曾鞏一向傾慕李白,以“軼群絕類”“杰立人上”[5]533譽之。他曾整理《李白詩集》,在序文中盛贊李白的詩“閎肆雋偉,殆騷人所不及,近世所未有也”[5]194。李白浪漫恣肆、雄渾奇?zhèn)サ脑婏L對曾鞏學詩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曾詩多有恣肆縱橫之筆,尤其是早年的創(chuàng)作,如其《麻姑山送南城尉羅君》:
麻姑之路摩青天,蒼苔白石松風寒。峭壁直上無攀援,懸磴十步九屈盤。上有錦繡百頃之平田,山中遺人耕紫煙。又有白玉萬仞之飛泉,噴崖直瀉蛟龍淵。豐堂廣殿何言言,階腳插入斗牛間。樛枝古木不記年,空槎枵然臥道邊。幽花自嬋娟,林深為誰妍?但見塵消境靜翔白鶴,吟清猿,雛禽乳鹿往往嗥荒顛。卻視來徑如緣絙,千重萬疊窮巖巒。下有荊吳粟粒之群山,又有甌閩一發(fā)之平川。弈棋縱衡遠近布城郭,魚鱗參差高下分岡原。千奇萬異可意得,墨筆盡禿誰能傳?丈夫舒卷要宏達,世路俯仰多拘牽。偶來到此醒心目,便欲洗耳辭囂喧。羅夫子,一日遠補東南官,愛此層崖峻壑之秀發(fā),開軒把酒可縱觀。喜此披霄插漢之夐起,出門舉足得往還。羅夫子,一尉龍蛇方屈蟠,此邦人人衣食足,闔境年年枹鼓閑。幾案剸裁得休暇,山水登躡遺紛煩。我行送之思故園,引領(lǐng)南望心長懸。[5]57-58
從山腳仰望絕壁之險峭,到山中古木幽泉之空靜,再到山巔俯視川原之浩蕩,從述景到狀物,從山寫到人,以攀援所行所見為線索,曾鞏從各種角度描繪了故鄉(xiāng)麻姑山的秀蔚與深峻。全詩閎肆灑脫,無論章法、氣勢、意境都與李白《蜀道難》相似,有一定的模仿痕跡。而兩首作品的不同在于意蘊。同樣為送別詩,李白的《蜀道難》意在勸好友不要羈留蜀地,早日回還。而曾鞏此詩是鼓勵好友懷四海之志,往赴任上報國濟世,此區(qū)別也彰顯了李白的浪漫之思和曾鞏的醇儒之志。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認為曾鞏此詩不遜于歐陽修的《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歐詩作于皇祐三年(1051),與曾鞏的《麻姑山送南城尉羅君》大致同期。當時,歐陽修每以此作自詡,亦得到不少贊譽,如梅圣俞曾言:“一誦‘廬山高’,萬景不可藏……設(shè)令古畫師,極意未能詳?!盵8]比對兩詩,皆有一氣呵成而又有盤旋往復(fù)、上下翻翔的筆力,相比當時的詩風,令人耳目一新。而因曾鞏時身居遠郡,詩名未著,故《麻姑山送南城尉羅君》并未得到詩壇相應(yīng)的關(guān)注。曾鞏之學李白,取其氣,但不似李白放任恣逸,讓靈氣橫沖直撞,激蕩出電光火石。曾鞏更期望“中以法度”,將閎肆之氣深涵積淀,讓其在文才的力度和邏輯的法度駕馭下,層層散發(fā)醇厚溫潤的光澤,以形成獨特的雄渾之勢。如其《初冬道中》,詩語雖不恣肆,但表達的壯志未酬及凌云豪情卻氣勢磅礴。
潦退蛟螭不可逃,溪潭清澈見秋毫。欲霜日射西山赤,漸冷天騰北極高。秀色更濃唯竹柏,孤根先動是蓬蒿。感時一撫青萍嘆,馬踏西風氣自豪。[5]730
曾鞏正值年少意興,行文自有一種青春飛揚的盛熾,歐陽修稱當時他的風格如“昆侖傾黃河、渺漫盈百川”[9]。北宋中書舍人王震亦稱曾鞏“異時齒發(fā)壯,志氣銳,其文章之慓鷙奔放,雄渾瑰偉,若三軍之朝氣,猛獸之抉怒,江湖之波濤,煙云之姿狀,一何奇也”[5]810。這其實也是曾鞏早期詩作的特點。李白對曾鞏的影響,不僅在于其早年詩歌創(chuàng)作,還在于他的詩學思想。如贊譽好友豐稷的詩才“閎材壯思風雨發(fā),綠鬢少年冰雪清。讀書一見若經(jīng)誦,下筆千言能立成”[5]71。稱贊齊州青、鄆二學士的辭章為“雄放瑰絕可喜之辭”[5]215。指稱孫之翰的詩風“更能議論恣傾倒,萬里一瀉昆侖渠。誰為胸中斡太極,元氣浩浩隨卷舒”[5]5。
如果說,曾鞏早期的雄放詩氣是其學詩取徑和少年心性使然,那么他此階段的自然詩語則與當時的詩風有關(guān)。西昆體的雕潤密麗逐步影響了當時的詩壇風尚乃至科舉詩歌評卷標準,成為北宋初年盛行的詩歌流派,其影響力至楊億等人去世仍然留有余緒,晏殊等人成為西昆體后期的代表人物。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多次提到西昆體和西昆詩人,所謂:“蓋自楊、劉唱和,《西昆集》行,后進學者爭效之,風雅一變,謂之‘昆體’。由是唐賢諸詩幾廢而不行?!盵2]5西昆體追求辭藻華美、聲律諧和、對仗工整,雕琢痕跡明顯。與西昆體相對,曾鞏少作詩語質(zhì)樸自然,他追求的是與之迥異的“絕去刀尺,渾然天質(zhì)”[5]526的風格。因此他推譽李白之詩“大巧自然”,稱贊強幾圣之文“氣質(zhì)渾渾,不見刻畫”[5]203,曾鞏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此主旨頗多顯現(xiàn),如其《送王補之歸南城》:
瘦馬君將去,清樽我漫開。眼看新雨露,身帶舊塵埃。但喜丹心在,休驚白發(fā)催。窮通莫須問,功業(yè)有時來。[5]724
此詩行文宣暢明快,送別之情如行云流水自然流露。又如其《上翁嶺》中“時見崖下雨,多從衣上云”[5]8,清人何焯評曰:“王、孟不過也。”[10]555其《秋懷》句“流水寒更澹,虛窗深自明”[5]69,清代潘德輿認為“頗得陶、謝家法”[11]。作為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中堅人物,曾鞏不僅在文章創(chuàng)作方面響應(yīng)歐陽修文道并重的主張,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亦以自然質(zhì)樸的語言力糾西昆體雕麗浮夸、重典迂回之弊。西昆體自北宋初年盛行,直至歐陽修、梅堯臣等開創(chuàng)新的詩風,曾鞏、王安石輩以創(chuàng)作實踐應(yīng)和,西昆體乃告衰歇。明代何喬新評論曾鞏的詩“一掃西昆陋,力追《騷》《雅》遺意”①何喬新:《椒邱集》,明嘉靖刻本。,明確指出了曾鞏詩作的歷史價值。
嘉祐二年(1057),在歷盡多次落榜之后,38歲的曾鞏終于進士及第,并與曾氏兄弟創(chuàng)造了“一門六進士”的文壇奇跡。翌年春,曾鞏正式步入仕途。先入太平州(今安徽當涂)任司法參軍。嘉祐五年(1060),得時任禮部侍郎、樞密副使的歐陽修舉薦,曾鞏入京編校史館書籍,開啟了9年的史館生涯。
曾鞏的史學積累早在皇祐年間所作《本朝政要策》五十篇中已為人矚目,清代學者何焯評之曰:“讀此卷乃知南豐史才?!盵10]634事實上,曾鞏仕宦生涯26年,其中有近11年充任與史學相關(guān)的職務(wù),包括編校史館書籍、館閣校勘、英宗實錄檢討官、史館修撰等,曾鞏的名篇《唐論》以不足二百字概括唐以前千余年的歷史及其得失,為其文史交映之作的典范。王安石《贈曾子固》曾言:“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借令不幸賤且死,后人猶為班與揚。”[12]以史學大家班固、揚雄相喻。在王安石眼中,曾鞏首先是史學家,其次才是文學家。
在史館九年,曾鞏校勘了《陳書》《鮑溶詩集》《李白詩集》《新序》《說苑》等大量古籍,并每校一書,必寫敘錄。就數(shù)量而言,初入仕途這段時光,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文章為主,詩歌創(chuàng)作相對較少。就風格而言,曾鞏開始斂束起年少意氣,詩心與史才結(jié)合,詩作逐漸呈現(xiàn)出平實沉著的風貌。相對于早年自由放意的自然書寫,此時曾鞏以史筆彰顯遣詞造句的凝練與法度,詩得平實之貌。相較于早年恣肆雄放的意氣,曾鞏此時以史識收聚詩力,入沉著之境。
初仕太平州司法參軍,曾鞏倍感壓力,自言“在官折節(jié)于奔走,悉力于米鹽之末務(wù),此固任小者之常,無不自安之意。顧初至時,遇在勢者橫逆,又議法數(shù)不合,常恐不免于構(gòu)陷。”[5]263-264無論生活與職任,都讓他頗為不適應(yīng),自此更加謹行慎言?!稇驎吩疲骸凹邑毠什挥没I算,官冷又能無外憂。交游斷絕正當爾,眠飯安穩(wěn)余何求?君不見,黃金滿籝要心計,大印如斗為身讎,妻孥意氣賓客附,往往主人先白頭?!盵5]61無論敘與議,都質(zhì)樸直白。曾鞏此階段慎于言情,更期望以真切的現(xiàn)實直接增強作品的感染力。嘉祐六年(1061),曾鞏與好友王安石同在京師,時任翰林學士的王安石以“坐而論道”為由請為皇帝坐講,朝野議論紛紛,曾鞏作《講官議》諷之。這年秋天,曾鞏訪王安石并作《過介甫》:
日暮驅(qū)馬去,停鑣叩君門。頗諳肺腑盡,不聞可否言。淡爾非外樂,恬然忘世喧。況值秋節(jié)應(yīng),清風蕩歊煩。徘徊望星漢,更復(fù)坐前軒。[5]63
與其文章表現(xiàn)手法相類,曾鞏詩中如實鋪敘二人相見的過程,對王安石的勸誡,則欲言又止,結(jié)句的“徘徊”與“復(fù)坐”既是對自己動作的描繪,更是表達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反復(fù),乃至諷勸無效后的惆悵,平淡而又有深意。
曾鞏亦擅用史識提升詩力與詩義。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作《明妃曲二首》為毛延壽正名,又認為王昭君得胡恩深,或有其所樂,但她未以個人私情而改變歸漢的心志。此詩一出,詩壇和者甚眾,包括歐陽修、梅堯臣、司馬光、劉敞等人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嘉祐五年(1060),曾鞏《明妃曲》二首云:
明妃未出漢宮時,秀色傾人人不知。何況一身辭漢地,驅(qū)令萬里嫁胡兒。喧喧雜虜方滿眼,皎皎丹心欲語誰?延壽爾能私好惡,令人不自保妍媸。丹青有跡尚如此,何況無形論是非。窮通豈不各有命,南北由來非爾為。黃云塞路鄉(xiāng)國遠,鴻雁在天音信稀。度成新曲無人聽,彈向東風空淚垂。若道人情無感慨,何故衛(wèi)女苦思歸?
蛾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自信無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黃金。一辭椒屋風塵遠,去托氈廬沙磧深。漢姬尚自有妒色,胡女豈能無忌心?直欲論情通漢地,獨能將恨寄胡琴。但取當時能托意,不論何代有知音。長安美人夸富貴,未央宮殿競光陰。豈知泯泯沈煙霧,獨有明妃傳至今。[5]58-59
此詩委婉沉著,發(fā)諸家之未發(fā)。曾鞏認為,王昭君的命運固然悲凄,然而,如果她因?qū)γ訅塾兴卸粼跐h地,或許亦如漢宮中無數(shù)的女子,最終如煙霧幻化,于史冊中蕩然無存。歐陽修、王安石等人對曾鞏此辯證的歷史觀大為欽佩。
嘉祐七年(1062)三月,曾妻晁氏病逝京師,曾鞏不久有《合醬作》:
孺人舍我亡,稚子未堪役。家居拙經(jīng)營,生理見侵迫。海鹽從私求,廚面自官得。揀豆連數(shù)晨,汲泉候?qū)⑾?。調(diào)撓遵古書,煎熬需日力。庶以具藜羮,故將供膾食。豈有寄徑憂,提瓶無所適。但慚著書非,覆瓿固其職。[5]63-64
曾鞏貧且病,妻子離世,二子尚幼,生活之凄楚自難盡言。家道消乏,做醬供食,曾鞏以平實的語言,白描鋪敘每個步驟,貌似流水賬,實則為了表達自己“遵古書”為膳的不熟悉和不得已,以寄托對妻子深深的懷念。在描寫日常生活的作品中融入典故,平添了作品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力度。
曾鞏力主儒家詩教,要求詩要合于儒家之理,裨補時政。對于史筆的運用,貫穿了曾鞏詩歌創(chuàng)作的全過程,而在此初仕館閣時期,則主要集中在語言和史識兩個方面。其他階段,則更集中地體現(xiàn)在內(nèi)容上。曾鞏的詩作中有不少反映現(xiàn)實,力求經(jīng)世致用的作品。如《胡使》記錄北宋朝廷對胡敵軟弱無力的慘痛歷史;《韓玉汝使歸》贊頌北宋將士“士勇踐胡塵,馬驕嘶塞草”[5]62的功績;《湘寇》痛陳當時朝臣以黨爭為首,導(dǎo)致除寇不力的史實。還有《西樓》《城南》《楚澤》《追租》等大量記錄民生的作品,詩史互證,反映了曾鞏力行儒家以詩歌美刺褒貶的傳統(tǒng),以諷頌立為詩歌之首務(wù)的文化心態(tài),與其強調(diào)文以載道的創(chuàng)作論相呼應(yīng)。
熙寧二年(1069),曾鞏從京城赴越州任通判,自此開啟了轉(zhuǎn)遷七州的外任生涯。曾鞏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發(fā)生了三個轉(zhuǎn)變:
其一,詩歌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增多。《曾鞏集》共收詩400余首,熙寧二年(1069)曾鞏50歲之前,所作詩大約130首,僅占總數(shù)的三成,其余七成為外任七州后的14年所作。尤其是外任初期,曾鞏僅在齊州一地就創(chuàng)作了70余首詩,占總數(shù)的近兩成。
其二,詩歌題材向生活趨近,心理描寫趨增。曾鞏一生頗多磨難。8歲失恃,29歲失怙,此后獨自撐持一個20余人的大家庭。他攜兄弟耕讀南豐多年,進士及第后不足一年,家中又有數(shù)人過世。溫柔敦厚、中正平和的儒訓總讓他將自己的情緒潛藏得很深。而出任越州后,遠離政治中心,生活的壓力亦有所緩和,曾鞏緊繃的神經(jīng)于是逐漸放松,生活及感悟開始成為曾鞏頻繁吟詠的對象。在曾鞏到越州的第一個春天,他即往鑒湖散步,寫下了《南湖行二首》:
二月南湖春雨多,春風蕩漾吹湖波。著紅少年里中出,百金市上裁輕羅。插花步步行看影,手中掉旗唱吳歌。放船縱棹鼓聲促,蛟龍擘水爭馳逐。倏親忽遠誰可追?朝在西城暮南溪。奪標得雋唯恐遲,雷轟電激使人迷。紅簾彩舫觀者多,美人坐上揚雙蛾。斷瓶取酒飲如水,盤中白筍兼青螺。生長江湖樂卑濕,不信中州天氣和。
東南溪水來何長,若耶清明宜靚妝。南湖一吸三百里,古人已疑行鏡里。春風來吹不生波,秀壁如奩四邊起。蒲芽荇蔓自相依,躑躅夭桃開滿枝。求群白鳥映沙去,接翼黃鸝穿樹飛。我坐荒城苦卑濕,春至花開曾未知。蕩槳如從武陵人,千花百草使人迷。山回水轉(zhuǎn)不知遠,手中紅螺豈須勸。輕舟短楫此溪人,相要水上亦湔裙。家住橫塘散時晚,分明笑語隔溪聞。[5]67
第一首詩頗似一幅江南風俗長卷,記錄了越州百姓春天賽龍舟的熱鬧場景。第二首則為一幅鑒湖春色圖。何焯評曾鞏此二詩為“變調(diào)”[10]560,的確看出了曾鞏詩風自此的不同。江南水鄉(xiāng)浸潤了曾鞏的心田,他開始有閑情和細意留意身邊的簇簇清花、淡淡野草、漫漫水岸,為此寫下了《看花》:
春來日日探花開,紫陌看花始此回。欲賦妍華無健筆,擬酬芳景怕深杯。但知抖擻紅塵去,莫問鬅鬙白發(fā)催。更老風情轉(zhuǎn)應(yīng)少,且邀佳客試徘徊。[5]93-94
又有《會稽絕句三首》:
花開日日去看花,遲日猶嫌影易斜。莫問會稽山外事,但將歌管醉流霞?;ㄩ_日日插花歸,酒盞歌喉處處隨。不是心閑無此樂,莫教門外俗人知。年年谷雨愁春晚,況是江湖兩鬢華。欲載一樽乘興去,不知何處有殘花。[5]94
曾鞏從二月二看花看到谷雨,仍意猶未盡。在浣紗亭邊,他又親手種下一株梅花,一年后,在齊州任上的曾鞏,仍然不忘那株越州之梅:“浣沙亭北小山梅,蘭渚移來手自栽。今日舊林冰雪地,冷香幽艷向誰開?”[5]99詩歌已然成為他沉浸入世俗生活的一個通道。
其三,詩風從平實轉(zhuǎn)向明潔,從沉著轉(zhuǎn)向清健。如果說,曾鞏詩語從早期的自然轉(zhuǎn)為平實,主要是心性的內(nèi)斂使然,那么此階段的平實變?yōu)槊鳚崳瑒t更多是審美表達的提升所致。而由于情緒的舒展,意興的振揚,曾詩的意境也漸為寬闊光澈,表現(xiàn)為自下而上的清健氣度。
熙寧三年(1070),好友孫覺知湖州,他遍搜漢唐碑刻,在府治內(nèi)筑墨妙亭,曾鞏以詩相寄:
隆名盛位知難久,壯字豐碑亦易亡。棗木已非真篆刻,色絲空喜好文章。峴山漢水成虛擲,大廈深檐且秘藏。好事今推霅溪守,故開新館集琳瑯。[5]114
從遣詞造句的技巧來看,此時曾詩已漸入成熟,過去彌漫于字句間的緊張感消失了,轉(zhuǎn)而明朗光潔。曾鞏從豐碑壯字中超越出來,看到了世間一切或深或淺的印記,都將消散泯滅,最終走向虛無,頗有理致。這首詩是曾鞏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轉(zhuǎn)折標志,此后,曾鞏的詩境不斷開闊,詩中不僅言志,更言情;不僅縱橫史筆,更點染閑筆;不僅闡道,更抒真意。
熙寧四年(1071)的元宵節(jié),咨臣郎中設(shè)宴錢塘祥符寺,曾鞏侍陪。酒宴中作《錢塘上元夜祥符寺陪咨臣郎中丈燕席》:
月明如晝露華濃,錦帳名郎笑語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東風。紅云燈火浮滄海,碧水樓臺浸遠空。白發(fā)蹉跎歡意少,強顏猶入少年叢。[5]96
詩婉麗明靜,氣息從容,有唐人風調(diào)。元代方回評之云:“非精于詩者不到此?!盵13]明代高濂在《玉簪記?琴挑》中更以“月明云淡露華濃”[14]化用本詩首句。曾鞏此時駕馭詩的能力漸長,空間疏朗而有清氣流動。曾鞏遷齊州后迎來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
齊州本為難治之郡,而經(jīng)他殫精竭慮之治,一年以后狀況大為改觀。對于這段經(jīng)歷,曾鞏在《齊州吟稿》自序中記錄到:
余之疲駑來為是州,除其奸強,而振其弛壞;去其疾苦,而撫其善良。未期囹圄多空,而枹鼓幾息。歲又連熟,州以無事,故得與其士大夫及四方之賓客,以其暇日時游后園。或長軒峣榭,登覽之觀,屬思千里;或芙蕖芰荷,湖波渺然,縱舟上下。雖病不飲酒,而間為小詩以娛情寫物,亦拙者之適也。[5]215
《齊州吟稿》為曾鞏在齊州所作詩歌集。齊州的山水進一步滋養(yǎng)了曾鞏的心靈,或為名山勝水陶醉,或為民安年豐欣悅,他寫下了大量的詩作,在《曾鞏集》所收詩400 余首中,有70 余首即作于齊州。而不止于數(shù)量的飛躍,其詩歌質(zhì)量亦達到了第一個高峰。如《北渚亭》:
四楹虛徹地無鄰,斷送孤高與使君。午夜坐臨滄海日,半天吟看泰山云。青徐氣接川原秀,常碣風連草木薰。莫笑一樽留戀久,下階塵土便紛紛。[5]106-107
此詩是與友朋小酌所作,表達心中遠離塵俗,不問世事的陶然之思,結(jié)句有深意,頗有宋詩的理趣。全詩氣勢磅礴,清曠超逸,自信飛揚,頗能代表這個時期他的精神狀態(tài)。其《北渚亭雨中》詩云:
振衣已出塵土外,卷箔更當風雨間。泉聲漸落石溝澗,云氣迥壓金輿山。寒沙漠漠鳥飛去,野路悠悠人自還。耕桑千里正無事,況有樽酒聊開顏。[5]112
這場雨下得泉聲跌宕,故此詩也氣勢開張,“振衣已出塵土外,卷箔更當風雨間”句頗有畫面感,更深有寄托,表達在風雨間振衣而前的人生態(tài)度,清健有力。而對于齊州的西湖,曾鞏更多的是抒寫柔情,詩風也愈見寬舒明潔。
湖面平隨葦岸長,碧天垂影入清光。一川風露荷花曉,六月蓬瀛燕坐涼。滄海桴浮成曠蕩,明河槎上更微茫。何須辛苦求天外,自有仙鄉(xiāng)在水鄉(xiāng)。(《西湖》其二)[5]102
問吾何處避炎蒸,十頃西湖照眼明。魚戲一篙新浪滿,鳥啼千步綠陰成。虹腰隱隱松橋出,鹢首峨峨畫舫行。最喜晚涼風月好,紫荷香里聽泉聲。(《西湖納涼》)[5]109
齊州時期,曾鞏詩語的節(jié)奏明顯緩和,不似失怙之后奔走四方的急促,亦不類館閣內(nèi)臨燈??钡木o張。在齊州,曾鞏的內(nèi)心有了一種定力,妻子早亡之痛漸為愈合,其詩顯露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意態(tài),如《早起赴行香》:
枕前聽盡小梅花,起見中庭月未斜。微破宿云猶度雁,欲深煙柳已藏鴉。井轤聲急推寒玉,籠燭光繁秉絳紗。行到市橋人語密,馬頭依約對朝霞。[5]102
首句著一“聽”字,既將梅花綻放的飽脹之態(tài)寫盡,又將黎明之靜謐描出,點出了“早”字。后三聯(lián)則是一幅黎明人家的生活畫卷,其中有視線的邏輯、行為的邏輯、情緒的邏輯,一如其文章,心思縝密。卻又不繁冗,因其中有云雁、柳鴉、井轤之聲,微云、寒玉、絳紗之色將所有意緒宣散開來,讓詩氣自由出入,自有一種清朗氣度。
總體而言,曾鞏此階段的詩作氣息飽滿,有時從容優(yōu)游,以成清和氣象。如其《郡樓》:“滿眼青山更上樓,偶攜閑客此閑游。飛花不盡隨風起,野水無邊帶雨流。懷舊有情惟社燕,忘機相得更沙鷗。黃金駟馬皆塵土,莫靳當歡酒百甌?!盵5]116又如《凝香齋》:“每覺西齋景最幽,不知官是古諸侯。一尊風月身無事,千里耕桑歲有秋。云水醒心鳴好鳥,玉沙清耳漱寒流。沉煙細細臨黃卷,疑在香爐最上頭?!盵5]106有疏放快意,以成清健之態(tài),如其代表作之一《詠柳》: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5]108-109
“柳”“留”諧音,是古人送別常用的意象。又因其柔美,亦多用于景語以渲染幽情。而曾鞏的這首《詠柳》卻顛覆性地將一向以美好、凄婉定位的柳樹解讀成倚風起勢、蒙蔽日月的亂條,又以“清霜”一語雙關(guān)作結(jié),字句中盤旋著一種力量感,可謂佳構(gòu)。何焯《義門讀書記》認為此作“必指熙寧少年喜事之徒”[10]564。相比于同時期北宋詩壇的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曾鞏越州之后的詩歌風貌開始更明顯地展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個人風格。
離開齊州之后,曾鞏于熙寧六年(1074)往赴襄州,此后又轉(zhuǎn)徙洪州、福州、明州、亳州,于元豐三年(1080)年回京,直到元豐六年(1083)于中書舍人任上去世。這十年,曾鞏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期,其詩語由明快鍛煉為典雅,意境由清健沉著為深雋,更得詩之韻致。
所謂典雅,即典重風雅。曾鞏文章向以雅潔著稱,其詩藝圓熟后,擅以字句的前后照應(yīng),意氣的上下貫通,渾然一體,展現(xiàn)詩歌的雍容氣度、澹古韻致,形成典雅之氣質(zhì)。熙寧八年(1075),曾鞏自襄州往洪州赴任,途經(jīng)安州適逢大旱,曾鞏登西樓作《晚望》:
蠻荊人事幾推移,舊國興亡欲問誰?鄭袖風流今已盡,屈原辭賦世空悲。深山大澤成千古,暮雨朝云又一時。落日西樓憑檻久,閑愁唯有唯此心知。[5]84-85
時事的沉痛、興亡的沉重、時空的沉淪,一如當時的暮影沉沉,他以標題的“晚望”和末句的“閑愁”呼應(yīng),消解詩中不得已而置身事外的悵郁,含蓄典重。又如同期的《遣興》:
青燈斗鼠窺寒硯,落月啼烏送迥笳。江漢置身貧作客,溪山合眼夢還家。百憂忽忽丹心破,萬事悠悠兩鬢華。誰與健帆先度鳥,更無留滯向天涯。[5]82
此為夜泊漢江所作。江面之上,是漫天星斗。河岸兩旁,燈火疏疏落落,悲笳隱隱約約。結(jié)句是歸鄉(xiāng)人的普遍情態(tài),而近鄉(xiāng)情怯的深層心緒融入了景語中,情景交融且凸顯了風雅之氣。如熙寧十年(1077)在福州所作《夜出過利涉門》:
紅紗籠燭過斜橋,復(fù)觀翚飛入斗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溪潮。[5]132
此七絕典雅而有余韻。前兩句為動態(tài)畫面,用城墻的摩天綿延、殿宇的華美巍峨,對比紅燈一盞、瘦影一點、小橋一斜,充斥兩者之間的是茫茫的夜色與無邊的寂靜,此為空間的對比。而以紗籠的暈紅點染城樓的黝黑,則為色彩的對比。后兩句是泛舟水上的靜態(tài)畫面。月華滿堤,潮水漫溪,畫船一點,自在飄搖。畫船的斑斕波影與滿幅瑩白月光,為色彩的對比。潮水的聲浪與明月的靜謐,為聲音的對比。短短的28個字,即構(gòu)建了兩幅連貫的畫面,四組空間、色彩、聲音的對比,詩意與畫意交疊,用思精巧,堪稱曾鞏的佳作。
元豐二年(1079)夏,在往亳州路上,曾鞏行經(jīng)潤州,在甘露寺多景樓上作七律一首:
欲收嘉景此樓中,徒倚闌干四望通。云亂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氣入青紅。一川鐘唄淮南月,萬里帆檣海外風。老去衣衿塵土在,只將心目羨冥鴻。(《甘露寺多景樓》)[5]118
暮空靛藍,新月初升,僧人誦經(jīng)的梵唄與遠處的江波迭起,聲聲呼應(yīng)內(nèi)心的波瀾,深沉郁密。詩語自然而醇厚,意態(tài)高曠,氣度雍容。
熙寧七年(1074)春,谷城縣令豐稷任滿辭行,曾鞏在襄州以詩《送豐稷》相別:
桃花染破南山青,漢江此時春水生??椭巯嗾Z人夜起,勁櫓亂江群雁聲。[5]71
首句著一“破”字,傳神地寫出了春天降臨,桃紅與山青鮮明對比,桃花一朵一朵、一樹一樹漸次開放的動態(tài),讓胭脂水色從紙面點染開來。下句的人語、江濤、雁聲則如詩之余韻,在畫面繚繞,增加了詩作的縱深感。在襄州峴山亭上,曾鞏與好友張伯常話舊,有《峴山亭置酒》:
石磴縈回入杳冥,筠松高下簇虛亭。春歸野路梅爭白,雪盡沙田麥正青。馬窟飛云臨畫棟,鳳林斜日照疏欞。長年酒量殊山簡,卻上籃輿恨獨醒。[5]124
此詩如一幅立軸《春飲圖》。首聯(lián)從遠景展開,是遙望峴山的層層石磴,藹藹松林;是俯瞰襄陽城郊的野梅如云,新麥正青。頸聯(lián)將視線拉到畫的中景,有畫棟之華美,疏欞之靜修。尾聯(lián)為畫軸的近景,有主客漫飲,欲醉還醒。
葛葉催耕二月時,斜橋曲岸馬行遲。家家賣酒清明近,紅白花開一兩枝。(《出郊》)[5]131
此詩作于福州,詩語清新自然,與清明時節(jié)的天光山景相諧。而結(jié)句在風中搖曳的春花,一如在青綠山水畫中暈染的幾筆絳粉色,既豐富了畫面的層次,又平添動感。春風中輕輕搖曳的花影,與緩緩而行的馬蹄聲相和應(yīng),此愜意與從容的節(jié)奏,一如曾鞏在福州得治后的心情。在福州,曾鞏還有《城南二首》,其一云:
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5]131
這是曾鞏的代表作之一。詩中橫塘之靜與飛花之動組成對比,亂山高下與齊齊草色形成對比,表達的是美好的春天行將逝去,而青青小草雖樸素無華,卻能以強大的生命力在時光中走得更遠。這是一首描寫春景的詩,更是曾鞏的自況,深雋流暢,結(jié)韻悠長。
元豐元年(1078)八月,在福州任滿一年,曾鞏終于收到了改判他往太常寺的詔書。他喜出望外,九月即啟程,并連作《北歸》詩三首,其中“江海多年似轉(zhuǎn)蓬,白頭歸拜未央宮。堵墻學士驚相問,何處塵埃瘦老翁”[5]133,有唐人風味,何焯評之曰“頗似夢得”[10]566。而詩意更類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行筆至此,曾鞏的詩走向了心手自如的自由狀態(tài)。
概而言之,可以從兩個維度探究曾鞏詩風的衍變。以時間順序而論,越州時期,曾鞏的詩較前期擴大了題材,涉及生活與自然。齊州時期,曾鞏詩心放達,抒泄情感,達到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襄州以后的詩,進一步提升,更注重綜合的審美表達,并在福州時期達到第二個高峰,漸入圓融之境。以詩風意境而論,曾詩則呈現(xiàn)出明暗輪動、收放交替而螺旋向上的發(fā)展軌跡。入仕之前的“自然雄放”是基于天性的放達,詩面透亮。初仕館閣時期的“平實沉著”是基于生活經(jīng)歷積累的收束,詩面深幽。由越州至齊州期間的“明潔清健”是基于文化心態(tài)變化的散暢,詩面瑩澤。從襄州到京師期間的“典雅深雋”是基于創(chuàng)作與審美成熟的凝聚,詩面溫潤。
自北宋起,曾鞏即文名天下。相對于其文的早熟,曾鞏的詩作成熟略慢,在出仕越州以后,即52歲之后方漸入佳境。曾詩情意真醇,既承傳了唐詩的自然清雋,又有宋詩追求內(nèi)蘊的溫厚,尤其七言絕句,得清深婉約之致,成就最高。因此,曾詩在唐宋八大家中,乃至在宋詩中,皆毫不遜色。清人姚瑩重新細讀曾鞏的詩文集《元豐類稿》后作《論詩絕句》云:“文掩詩名曾子固,論才合于亞歐王。南豐類稿從頭讀,遺恨何人比海棠?!盵15]認為曾鞏的詩名為文名所掩,且僅次于歐陽修、王安石。清人方東樹更云:“以句格求之,則其(曾鞏)至者,直與陶、謝、鮑、韓并有千古。其次者亦非宋以來詩家所夢及?!盵16]16對曾鞏的詩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宋詩尚理,故多以理勝而遜于情致。雖曾鞏踐行“文以明道”的主旨,但他有清晰的文體意識,對詩歌與文章有不同的定位。在詩歌中,他追求內(nèi)蘊,但并不強言道與理,其清健深雋的表達,為北宋詩壇增添了別具一格的清新氣象,對于糾正宋初以來浮華雕琢的西昆體詩風有著積極的作用和影響?!端问贰吩u價曾鞏,稱其“立言于歐陽修、王安石間”“卓然自成一家,可謂難矣”[17]。主要從其文章成就的角度而言。而綜上所述,若論曾鞏的詩歌成就,此評價或亦可沿用。但一如方東樹所云:“惜乎世罕傳誦,遂令玄文處幽,不得與六一、介甫、山谷并耀。豈其文盛而詩晦,亦有命存耶?”[16]16在對唐宋八大家的研究中,“玄文處幽”的曾鞏詩,須如其文章一樣,亟待更多學者和讀者的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