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晨露 趙 佳
(浙江大學(xué)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xué)院 浙江杭州 310058)
米雄的作品文筆優(yōu)美,充滿詩意,他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稱為“純粹寫作”,既指宗教般神圣的創(chuàng)作激情,又指文學(xué)表達形式的純粹。小說《大勃恩河》講述了一個年輕教師到卡斯特爾諾鎮(zhèn)上教書的故事。小說的情節(jié)簡單,卻充滿了主人公的幻想,比如對伊沃納肉體的色情想象,對誕生了史前壁畫的部落生活的幻想。但《大勃恩河》不止是色情,小說中交織著宗教的神圣與肉體的淫蕩,美與殘酷。
《大勃恩河》中,作者在前言中便提到女性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他引用安德烈·普拉東諾夫的話:“大地赤裸地睡著,不安得像個可能失去遮掩的母親。”[1](P9)在小說中,動物和女性成為了主人公男性視角中的他者,同時也像一面鏡子反應(yīng)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
土地和母親的聯(lián)系由來已久,比如希臘神話中的該亞就是地母。在榮格的《母親原型的心理學(xué)面向》中,大母神原型可以直接表現(xiàn)為母親,同時大地、森林、月亮等也在象征意義上被稱為母親。它們的特點是既可愛又可怕[2](P159)。埃利?!ぶZ伊曼在《大母神—原型分析》中歸納了女性的兩種特征:基本特征和變異特征,前者表現(xiàn)出穩(wěn)定性和保守性,后者強調(diào)運動和變化。[3](P25)
在《大勃恩河》中,伊沃納是敘述者鐘愛的女性,也是一個成熟富有風(fēng)韻的中年女子。伊沃納的形象是復(fù)雜的:“說這是美好的肉體是遠遠不夠的。她高大、白皙如牛奶一般。她挺闊、富饒如天堂中的仙女,她豐腴又緊致,腰肢纖細;如果野獸擁有一種只能被它們的身軀出賣的眼神,那么她就是一頭野獸;如果王后長著一個充盈且純潔、仁慈但致命的腦袋,那她就是王后?!盵1](P20)女性肉體對于他來說是雙重的:伊沃納是野獸和女王的合體。米雄曾說:“我只能從兩個方面看待肉體:色情和宗教的化身。也就是用最卑鄙和最榮耀的角度在同一時間看待同一人?!盵4](P9)因此,在這部小說,以伊沃納為代表的母親呈現(xiàn)出生命和地獄并存的雙重形象,這一形象通過大量的自然描寫得以鋪展。
在雙重的女性形象中,女王般的伊沃納形象與大地母親形成類比。從小說中出現(xiàn)的地名來分析,小說開篇提到“在雷馬赫特(LesMartres)和圣小阿曼(Saint-Amand-le-Petit)之間,有一個叫做卡斯特爾諾(Castelnau)的鎮(zhèn),在大勃恩河邊上”[1](P11)。Saint-Amand-le-Petit在法語中的讀音像是小情人,而LesMartres的讀音就像是媽媽們[5],母親的形象被融入到對地理的命名中。在小說中,伊沃納首先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母親:她是貝爾納的母親,她雪白的豐滿肉體,能夠激起男人的性欲,是一片肥沃和包容的土地,孕育著生命。除此之外,小說故事發(fā)生在卡斯特爾諾,那里有描繪著牛的史前洞穴,洞穴象征著女性的子宮,而探索洞穴又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情節(jié);伊沃納常常出現(xiàn)在鎮(zhèn)邊上的樹林里,主人公在樹林中和她相遇、閑聊,樹林又代表著女性的陰部;樹林中的小徑、小道,洞穴中潮濕狹窄的通道、過道、入口暗喻了陰道;小鎮(zhèn)的天空陰沉沉,雨水從不停息;鎮(zhèn)子外面繞著兩條河,大勃恩河與小勃恩河,河流常常被當?shù)厝朔Q為母親河,是生命之源??ㄋ固貭栔Z鎮(zhèn)上的人們過著漁獵的生活,他們的食物直接來自于自然,大地和樹林養(yǎng)育了他們狩獵的動物們,河流哺育了他們捕撈的魚類,大地母親在物質(zhì)上擔任了養(yǎng)育者的角色。洞穴、樹林、雨水、河流等都映射著大地母親的形象。它們和伊沃納一起展現(xiàn)出神話的光環(huán),也暗示了母親這個具有生育能力的源頭。女性和自然都承擔著孕育生命的責任,都承載、守護著生命,她們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按蟮氐脑旎δ芘c女性的孕育功能驚人的相似,女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兒育女,并把食物轉(zhuǎn)化成乳汁喂養(yǎng)他們,大地則循環(huán)往復(fù)地生產(chǎn)出豐碩物產(chǎn),并提供一個復(fù)雜地容納生命地生物圈?!盵6]524因此,通過大地母親這個神圣、值得尊敬的形象,女性在小說中成為了人類種族的源頭、包容寬厚的世界之源。
大自然是伊沃納重要的活動場所,伊沃納常常穿過卡斯特爾諾邊上的樹林去看望她的冒險家丈夫,她沿著樹林里的小徑穿行,身影若隱若現(xiàn),樹林中的伊沃納形象也常常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幻想當中。伊沃納的魅力在樹林中得到了最好的發(fā)揮。小說的主人公在樹林中窺視伊沃納,期待著和她的“偶遇”。樹林小徑和河流烘托了伊沃納的性魅力,在自然的陪襯下,伊沃納變得更加神秘、誘人。主人公的女友瑪多是一個來自鎮(zhèn)外的城市現(xiàn)代大學(xué)生,她不屬于這個自然野性的原始鎮(zhèn)子,她是自然-女性的反面。對于主人公來說,這位女友失去了性誘惑力和值得崇敬的魅力。親密的距離使得主人公缺少對瑪多的想象空間;缺失了憧憬與幻想之后,女性變得平庸做作。伊沃納對于主人公來說是神秘朦朧的,伊沃納和主人公之間的距離給予了他想象的空間。對于主人公來說,現(xiàn)代的女性在過于親近的距離下,失去了自然女性極端的雙重魅力。女性神秘的、充滿魔力的、超自然的形象必須依托神奇的大自然才能呈現(xiàn)出來。自然給予女性令人驚懼的力量,由此,自然-女性在主人公眼中便成神性和獸性兩個極端的聚合。
《大勃恩河》中三次提到大洪水,如“光禿禿的樹在對面滴水,像畫在佩奇梅爾洞穴里的、大洪水(Déluge)第三十九天時長毛滴水的猛犸象”[1](P52)。小說中淫雨霏霏,天地模糊,鎮(zhèn)上一連好幾個月的雨季隱喻了圣經(jīng)中的大洪水。鄧迪斯認為大洪水是一種羊水的釋放,女性的生育過程象征了世界的誕生,但是這種誕生卻是通過災(zāi)難的形式,通過洪水和死亡來實現(xiàn),因為災(zāi)難是對性和欲,尤其是對于亂倫的懲罰[7](P146)。格扎·羅亨則認為洪水是尿和經(jīng)血,“作為事物起源的水,既是子宮又是膀胱引起的壓力。罪惡、負疚和焦慮是洪水神話的組成部分。”[8](P141)女性是神圣的母親和大地,哺育世界,但對母親的性欲是亂倫和罪惡,要被懲戒,因此創(chuàng)世伴隨著災(zāi)難,性欲伴隨著內(nèi)疚。
卡斯特爾諾的自然環(huán)境還讓人聯(lián)想到地獄。鎮(zhèn)子里的天空永遠灰沉沉的,烏云籠罩,太陽露不出臉。天空仿佛一直在下雨,鎮(zhèn)子被霧氣籠罩,被大勃恩河與小勃恩河包圍。陰天烏云、雨、霧、河流都是女性的象征。而象征著男性的太陽的力量非常弱小,被烏云遮蔽。簡而言之,卡斯特爾諾的自然元素是女性的,云霧繚繞陰沉沉的卡斯特爾諾是幽暗甚至恐怖的,主人公作為一個男性,被牢牢困在這個女性的陰森地獄之中?!?961年,我被派到卡斯特爾諾執(zhí)教:我猜想,魔鬼們也被委派到了低地地區(qū)?!盵1](P11)地下洞穴、濃密的雨霧烘托了陰森的地獄氛圍。小說中的另一位婦人伊蓮娜和一些天空中的自然元素一起營造了地獄般的氛圍。伊蓮娜的形象映射了《埃涅阿斯紀》的第六章中地獄的看門人埃涅阿斯。[9](P66)“伊蓮娜旅館”也像是一個地獄:墻壁被涂成了牛血色,墻上掛著一個狐貍標本。主人公相信這位老婦人有看透人心的本領(lǐng),她看出了他對伊沃納的覬覦。主人公既敬畏這位老婦人,又將她沉溺于色情想象當中。他想象伊蓮娜年輕時候的風(fēng)姿以及她的一些風(fēng)流韻事,在想象中,這具已經(jīng)枯萎了的身體重新散發(fā)出光輝。伊蓮娜的形象同樣也是雙重的,一方面,伊蓮娜是一位超自然的女巫;另一方面,她又代表著肉體的歡愉,淫蕩的性虐幻想。女性代表了男性的地獄,被性欲裹挾的男人,進入了這個原始的自然囚籠,女性的世界是地獄和災(zāi)難。主人公既被伊沃納野獸般的雪白肉體吸引,想要施虐,又被她王后般的神圣肉體給迷住,對她充滿了崇拜和敬畏。主人公覬覦伊沃納的肉體卻不能付諸行動,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伊沃納的衣著和配飾上:高跟鞋、耳環(huán)、短裙。伊沃納的美既使得她成為能夠喚醒“我”原始施虐欲望的野獸,也使得她成為統(tǒng)治“我”的王后。
小說呈現(xiàn)了主人公對伊沃納丈夫的暴行的同謀之心,和對自己學(xué)生貝爾納的嫉妒。當主人公發(fā)現(xiàn)伊沃納的丈夫虐待她,在她身上留下暴力的痕跡的時候,主人公感到了一種同謀的、扭曲的快感。對于伊沃納的兒子貝爾納,“我”表現(xiàn)得強硬和不公:給予他不公正的低分,對其討好視而不見。伊沃納照顧貝爾納的生活,她的肉體靠近貝爾納的身體?!拔摇奔刀守悹柤{得到的母愛和他們之間的親密,貝爾納也因此成為了替罪羔羊。因為覬覦伊沃納的肉體,主人公變成了一個嫉妒、狂虐的魔鬼。因此,女性對男性而言可能是地獄和災(zāi)難,在主人公淫蕩的幻想中,夾雜了他對女性世界的敬畏:一種神秘的恐懼和難以言說的敬意。
主人公和瑪多參觀卡斯特爾諾的史前洞穴是《大勃恩河》中一個重要情節(jié),在參觀途中,主人公幻想了幾千年前的人類在洞穴中作畫的場景。喬治·巴塔耶在《藝術(shù)的誕生:拉斯科奇跡》中提到:在史前壁畫描繪的動物背后,隱藏著人類的形象[10](P167)。在史前藝術(shù)作品,女性的形象夸張、具有藝術(shù)性,代表了自然界中的非理性的感性力量[10](P188)。維林多夫母神雕像展現(xiàn)了女性的豐乳肥臀和強大生育能力。在《大勃恩河》中,女性被類比成動物,而男性則是獵人,捕獲一頭野獸或者釣到一條魚隱喻著占有一個女人。在伊沃納王后和野獸交織的雙重形象中,其野獸部分通過動物類比變得鮮活且富含深意。
鎮(zhèn)上旅館的墻被涂成了牛血色,在墻上還掛了一只狐貍。狐貍在西方文化中具有兩面性:它有時明智,有時又狡詐[11](P35)。米雄曾在訪談中提到,《變成狐貍的女人》是他喜愛的一本書[5](P5),對于他來說,狐貍是女人的象征,也暗示著女性被狩獵的命運。狐貍作為女性魅力的象征,卻被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背著,兩者形成鮮明對比。主人公和伊沃納看到這一幕后聊了幾句,“這是什么?”,伊沃納回答說“孩子們把它帶回家,給大人們看。大人們會給他們一點錢或者蛋。晚上的時候,他們對著門口給狐貍剝皮”,至于狐貍的身體,“他們就把它丟給了狗”[1](P43)。在夜晚被剝皮的狐貍隱喻了粗暴和狂野的性,被狗吃掉的狐貍的身體暗示了女性被男性社會吞噬的命運。狐貍象征的女人完全被男人所統(tǒng)治、占有、蹂躪。更諷刺的是,狐貍的命運是通過伊沃納的嘴說出來的,這不是一種想象,而是小說世界中真實的女性話語,女性就像動物一樣失去了自己的話語,用男性視角來講述自己的命運。德里達認為動物是否擁有自己的語言尚未可知,但是它們因為被命名而感到悲傷,即女性和動物都被剝奪了表達權(quán),只能采用人或者男人的言語。這種不平等還表現(xiàn)在男性總是評判者,是看著女人的目光,而女性或者動物是被看的,是赤裸裸的。伊沃納在談?wù)摵偟南聢龅耐瑫r,預(yù)言了自己的命運:對狐貍的殘忍事實上是主人公面對伊沃納時淫蕩的幻想和野獸般的意淫。
此外,鎮(zhèn)上的男人們還狩獵鶴,他們把手指伸入鶴的羽毛中,揉捏死去的獵物。作者一語雙關(guān),如果鶴的羽毛是女人的衣服,那么揉捏鶴的身體,即玩弄女人的肉體。在主人公的幻想中,史前時代的男人在部落中屠宰馴鹿:“這些男人是馴鹿的神,……吵鬧的、流血的八天,屠宰、剝皮、腌制、熏曬的活力的八天?!盵1](P49)食欲和性欲交雜在一起,都是人類原始的欲望,充滿了動物性,吃肉就是做愛。在小說的最后,有一種帶皮的鯉魚沒有鱗片,光滑得像赤裸的肉體,這種鯉魚將小說的色情氛圍推向了高潮?!皾O夫讓一下子將她們趕至霧氣中,她們像羊皮袋一樣鼓脹開來,閃閃發(fā)光,嘴巴貪婪地大張著。路過的人赤腳蹲在草叢中,久久地看著她們在草叢中彈跳、死去。他們露出了白色的牙齒。”[1](P77)受凌虐的女人被比作被捕殺的鶴、馴鹿和鯉魚。和性混雜在一起的殘忍,和粗暴混雜的獸性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事實上,性常常和施虐與受虐聯(lián)系在一起,弗洛伊德認為“施虐狂與男性氣質(zhì)有更密切的關(guān)系,而受虐狂則與女性氣質(zhì)有更密切的關(guān)系?!盵12](P102)他認為女性對攻擊性的壓抑使得她們變得更加被動,促成了受虐傾向的產(chǎn)生,女性氣質(zhì)中包含了這種受虐的被動傾向。因此小說中受虐待的動物和女性相呼應(yīng)。
瀕死的鯉魚在掙扎,但是那些觀看鯉魚漸漸死亡的男人們同樣也被自己的動物般的殘忍給統(tǒng)治著。如果人自認為是理性的動物,那么性和殘忍使得人失去理性,成為動物性的獵物,女性的魅力同樣統(tǒng)治著男人。說到底,到底誰被誰捕獲了?事實上,男性和女性的地位可以互換。主人公是一個年輕的漂亮男人,在一個常年下雨的潮濕的鎮(zhèn)上教書,仿佛生活在陰森的地獄之中。鎮(zhèn)上的人們過著漁獵的生活,他的學(xué)生們最終也會成為獵人,鎮(zhèn)上的女人們都是殘忍的野獸。主人公覺得自己像是在中國殉道的讓-嘉布呂耶爾·佩布瓦爾神父,像是獨自一人在一個動物園里,他感到孤立無援。主人公是教師,是科學(xué)和理性的傳道者,但卻落入了這樣一個野性自然的村莊。主人公所代表的男性不僅是女性的捕獵者,也是女性的獵物,他掉入了女性的陷阱中,是闖入女性秘密世界的男人。被捕殺的動物表面上看是女性,實際上也可能是被女性的性魅力控制、變成原始的男性。因此,女性和男性的地位不是一成不變的,主體和客體可以倒轉(zhuǎn)。
在主人公的男性視角中,動物和女性都是他者,但主人公并不一定能統(tǒng)治他者,反而表現(xiàn)出敬畏。他者作為一面鏡子,反應(yīng)了主體的欲望,映照了主體的自我。主人公作為一名小學(xué)教師,內(nèi)心深處卻藏著恐怖的欲望?!拔摇本拖袷前瑐悺て滦≌f中的精神分裂者,嚴肅正經(jīng)和荒誕淫蕩交織在“我”的人格中。
小說中卡斯特爾諾的洞穴沒有拉斯科洞穴的繪畫,只有光禿禿的巖壁和獵物的化石。主人公想象史前男人在巖壁上繪畫,想象拉斯科洞穴的誕生?!岸囱〝z人心魄,光禿禿。這正是那些古老的單身漢們進入到拉斯科洞穴時看到的穹頂……這巨大的褶皺,就像被撐在畫架上……他們的手勢堅定,勾畫出比女人更加傷痕累累的紅色的巨大的牛,她們好像在跳躍、歡快、被圍捕?!盵2](P61-62)喬治·巴塔耶講到拉斯科洞穴中的壁畫,主要是巨大的動物形象,如野牛、野馬等,是人類藝術(shù)的雛形。當主人公參觀洞穴的時候,“(讓讓)什么也沒說,滿足地站在這個洪水的女兒的中心,在她無窮無盡的白色中顫抖。我的欲望同樣在伊沃納身上?!盵1](P62)女人、動物和藝術(sh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女人和動物是藝術(shù)作品描繪的對象。主人公將動物和女人組成的圖像世界叫做動物園:“(明信片)上有豐德戈姆巖洞里的獨狼,拉斯科洞穴里的巨大的牛,豐滿的野牛和那些同時代的、被我們稱為維納斯的駭人的女人,巨大的臀部,細長的脖子?!谶@個動物園,這個后宮……”[1](P19)在壁畫中,在明信片中,女性和動物都是藝術(shù)的客體,是被觀察被描繪的對象,而男性則是藝術(shù)的主體。“(在山洞中作畫的男人)是為了彌補自己對馴鹿的屠殺,而不是為了畫下它們美麗的眼睛,是為了不再內(nèi)疚擔憂,從而在來年更好地屠殺而不使得雙手沾滿鮮血?!盵1](P50)尼采認為藝術(shù)是殘酷的升華,藝術(shù)誕生于殘酷。他在《善與惡的彼岸》中寫道:“幾乎所有我們所謂的‘高級藝術(shù)’都依賴于殘酷的精神化和深刻化”[13](P202)。米雄寫道:“一些薩滿,像老人一樣智慧又像莫西干人一樣虔誠,為了祈求捕獵和降雨,將獵物一個個畫在黑暗中,然后在畫著巨大的跳躍的牛、逃跑的獨狼的洞穴中跳舞;現(xiàn)在的潮流是把他們當作藝術(shù)家”[1](P50)。在主人公看來,壁畫誕生于捕獵的巫術(shù),考古學(xué)家雷納克在《藝術(shù)與巫術(shù)——關(guān)于馴鹿時代繪畫和雕塑的談話》中也引用了史前洞穴壁畫的案例,把藝術(shù)產(chǎn)生的原因和交感巫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提出了藝術(shù)起源的“巫術(shù)說”[14](P42),即史前人類通過動物形象的壁畫等巫術(shù)來祈求或者控制神靈,從而實現(xiàn)狩獵的順利,因為史前人類相信神靈具有靈性和超自然的能力[14](P40)。“在人類漁獵行為和魔法宗教力量之間可能存在一種因果關(guān)系”[6](P24)。史前時代被畫在洞穴中的壁畫誕生于殘酷的屠殺和捕獵巫術(shù),《大勃恩河》中的女性和動物又存在著類比關(guān)系:伊沃納“可能像陸軍統(tǒng)帥伊桑格蘭一樣駭人,像他的母狼一樣貪婪”[1](P40),主人公還稱伊沃納為“肥厚的獵物”“一塊被兩條狗爭奪的肉”[1](P38)“穿著高跟鞋就像一只鶴”[1](P44)。面對女性產(chǎn)生的強烈性欲與捕獵屠殺的血腥沖動在小說并列甚至重合:事實上,正是伊沃納的丈夫,那個虐待她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史前洞穴,并帶領(lǐng)主人公參觀洞穴,主人公在參觀洞穴的時候甚至陷入了對伊沃納的色情想象中。因此女性、動物與原始的巫術(shù)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極大的美學(xué)意義,啟發(fā)藝術(shù)創(chuàng)作。這種藝術(shù)又是超自然的,即與想象中神靈的、不受人類控制的、無法理解的力量相連。
更進一步說,主人公對伊沃納的性欲映射了作者創(chuàng)作的欲望。鄧迪斯認為男性嫉妒女性的生育能力,因為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作能力,因此男性將精液或尿等同于洪水(羊水)[7](P150)。作者對女性繁衍能力的嫉妒表現(xiàn)為他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米雄是一位非常努力認真的作家,筆耕不輟,字斟句酌,他從中學(xué)開始寫作,將其作為自己的天職,將寫作視為神圣的事業(yè)。小說中純粹的、強烈的性欲類比出作者對語言的敬仰崇拜與征服欲望。但同時,創(chuàng)作對于米雄來說是雙重的,他號稱自己的寫作為“純粹寫作”,即寫作是圣潔的,寫作的激情是純粹的,文字也必須純粹無雜質(zhì)。但寫作是一種痛苦的、需要靈感的事業(yè),文學(xué)既像是一位神圣的母親,也像是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獸。《大勃恩河》出版的篇幅是原來的三分之二,其它部分被作者刪除,在訪談中,米雄指出自己艱苦創(chuàng)作,但是能留下來的文字不多,可見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是個艱難的過程。作家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創(chuàng)作的艱難都應(yīng)和了小說中主人公對女性的雙重情感。我們可以認為,創(chuàng)作是作者對性欲的升華,是他作為男性把握女性的一種方式。小說探索的世界之源,也包括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之源,因此女性對于作者來說成為了超自然的、美學(xué)的源頭。
《大勃恩河》中的女性具有象征性和神秘性,藉由女性,探索了男性的欲望。小說中的女性具有雙重形象:伊沃納既是神圣的女王又是放蕩的野獸,伊蓮娜表面上是年邁的女老板,實際上可能擁有風(fēng)流青春。主人公戴著嚴肅教師的面具,但是私底下卻對女性充滿了色情的幻想以及嫉妒和暴力。在這個男性視角的世界中,女性既被崇拜,被尊敬,又被觀看,被虐待。小說中的自然元素和女性互為類比。女性是大地母親:樹林、河流、洞穴等自然元素象征著充滿生命力的神圣的女性。陰暗的天空和綿延的雨霧暗示了女性所制造的地獄。同時,女性也是放蕩的野獸,是孩子背上死去的狐貍,是被蹂躪的鶴,是被開膛破肚的鯉魚……除了隱喻之外,小說中的女性生活在大自然之中,鎮(zhèn)里的男男女女依靠大自然過著漁獵生活。自然是鎮(zhèn)上女性角色活動的背景,是她們生命的依仗,也烘托了她們具有野性的原始性魅力。女性通過大地、天空和動物的形象展現(xiàn)了肉體的性能力和精神的活力,暗示了女性生理的和美學(xué)的繁衍能力。這種雙重繁衍能力一方面歸功于大地母親的神圣活力,女性在性愛中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類,女性的身體是人類成長的土地;另一方面,女性、動物和暴力不可分割,小說認為史前壁畫誕生于屠殺牲畜的狂歡和捕獵的巫術(shù),藝術(shù)是殘酷的升華,作者又將女性和野獸進行了類比,將性欲和殘暴進行并列重合,揭示了女性、動物對于藝術(shù)的價值。小說中主人公對女性駭人又圣潔的欲望也象征了作者自己的寫作之源。米雄對語言的執(zhí)念投射在了作品中:理想的語言是神圣的文學(xué)土地,同時也代表了艱難的創(chuàng)作,它神秘莫測,作者想要駕馭它,又敬畏它。女性的“一體兩面”看上去分離: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指出“女性世系是原始的”,“女性世系轉(zhuǎn)變?yōu)槟行允老怠盵15](P246)。女性世系中女性地位相對較高,進入男性世系之后女性地位降低,作為大地母親的女性仿佛是女性世系中作為人類繁衍源泉的權(quán)威,而作為動物的女性就像是男性世系中受到壓迫和虐待的弱者。但事實上權(quán)威與受虐兩者是一體的,它們相互照應(yīng),展現(xiàn)了女性雙重的價值和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