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娟 彭家法

（安徽大學文學院 安徽合肥 230039）

黃正德先生從生成語法的角度對于漢語句法的分析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理解，其中就包括對現(xiàn)代漢語疑問句的研究。筆者按照黃正德先生對于漢語疑問句的分類方法，將《世說新語》中的疑問句分為：是非問句、選擇問句、A不A問句及wh-問句。嘗試從生成語法的角度來分析《世說新語》中的疑問句，探究這套方法對于中古漢語是否同樣適用。

一、《世說新語》的是非問句

（一）《世說新語》中的是非問句。關于《世說新語》中的是非疑問句我們現(xiàn)舉出如下幾例：

（1）阿奴欲放去邪？《世說新語·德行》

（2）卿欲希嵇、阮邪？《世說新語·言語》

（3）公醉邪？《世說新語·規(guī)箴》

Huang認為態(tài)度副詞“難道”僅與是非問共現(xiàn)，“到底”不能和是非問句共現(xiàn)[1]（P227）。且“難道”既可以放在主語前，也可放在主語后。

在《世說新語》中還出現(xiàn)了大量在近期文獻中確認的另一種問句形式，我們采用《漢語句法學》這本書中對這一類問句的稱謂，即“VP-neg”問句[1](P243)。大多數(shù)關于《世說新語》中疑問句研究的文獻都將這類疑問句歸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正反選擇問句。但是，這當中大部分的問句都與正反選擇問句有著較大的差別，不宜全部歸結為一類。我們將這類疑問句放在是非問句這一章節(jié)，并不是將這類“VP-neg”疑問句與是非問句等同。而是從句法、語義和語用層面來看，“VP-neg”問句與是非問句有著較多的共同點。下面我們從《世說新語》中選出兩例：

（4）卿數(shù)省王、和不？《世說新語·德行》

（5）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世說新語·言語》

《漢語句法學》中Huang認為“VP-neg”疑問句只能形成直接的主句問句，不能出現(xiàn)在嵌套句中，后面不能加助詞“呢”，但與是非問句不同的是，說話人對于給定的命題抱有完全中立的看法，另外“VP-neg”疑問句可以與副詞“到底”一同出現(xiàn)，與“難道”不行[1](P244)。

（6）卿數(shù)省王、和不？

?他知道【卿數(shù)省王、和不？】

?卿數(shù)省王、和不呢？

卿難道/到底?數(shù)省王、和不？

（7）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

?他知道【二兒可得全不】？

?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呢？

冀罪止于身，二兒難道?/到底可得全不？

從上面的兩例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些句子基本上都符合“VP-neg”疑問句的特點，但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例中的疑問句“卿數(shù)省王、和不？”可以與“難道”共現(xiàn)，不能與“到底”共現(xiàn)。這種類似的情況，我們在《世說新語》中還找出了如下兩例，

（8）卿解不？《世說新語·捷悟》

難道/到底?卿解不？

（9）君能屈志百里不？《世說新語·言語》

難道/到底?君能屈志百里不？

這類可以與“難道”共現(xiàn)的“VP-neg”疑問句在本質上與是非問句沒有什么不同，因為句尾的“不”否定意義已經(jīng)虛化，逐漸變成一個虛詞，讀作“fǒu”，通常翻譯成助詞“嗎”，與是非問句句尾的助詞相同。

此外，《世說新語》中還有一部分“VP-neg”疑問句歸為A-不-A問句更為恰當一點，關于這點，筆者將在后文述之。

（二）《世說新語》中的是非問句與現(xiàn)代漢語是非問的對比分析。

1.有無疑問語氣詞。在《世說新語》中共找出典型的是非問句35個，其中只找出兩例是非問句句尾沒有疑問語氣詞：

（10）召伯之仁，猶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畝之宅？《世說新語·規(guī)箴》

（11）惡，卿不欲作將善云梯仰攻？《世說新語·文學》

可以說，疑問語氣詞在《世說新語》是非問問句中是必須存在的一個語言成分，在某種程度上它幫助構成是非問句。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非問句的句法結構像陳述句，即沒有表示疑問的結構或代詞，它可以帶語氣詞“嗎”也可以不帶[2](P102)?；蛘哒f，對于現(xiàn)代漢語是非問句而言，疑問語氣詞只是一個可有成分，并不是必有成分，而句調(diào)才是不可或缺的。

2.疑問語氣詞的差異?！妒勒f新語》中是非問句的疑問語氣詞主要為“邪”“乎”和“哉”。其中，“邪”作為疑問語氣詞的是非問句數(shù)量最多，“乎”次之。上面舉出的例子皆以“邪”結尾，下面主要看看以“乎”和“哉”結尾的。

（12）今日戲，樂乎？《世說新語·言語》

（13）流可枕，石可漱乎？《世說新語·排調(diào)》

（14）駑牛一日行百里，所致豈一人哉？《世說新語·品藻》

這些疑問語氣詞在現(xiàn)代漢語是非問句已經(jīng)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語氣詞“嗎”“吧”“啦”等。

二、《世說新語》的選擇問句

（一）《世說新語》中的選擇問句。Huang將漢語的選擇問句分為兩類，一類是VP VP選擇問句，一類是“還是”選擇問句，即具有關聯(lián)詞的選擇問句。現(xiàn)在我們也將《世說新語》中的選擇問句分成這兩類。

1.VP VP選擇問句。關于VP VP選擇問句我們在《世說新語》中找到了兩個用例：

（15）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世說新語·文學》

（16）袁公曰：“孤王者嘗為鄴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世說新語·政事》

Huang認為這種省略連詞的選擇問句，其并置的兩個選擇項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當動詞和賓語都不相同時，不帶“還是”的選擇問句都是不合法的。上述的例中兩個動賓短語的動詞都是相同的。

2.“還是”（關聯(lián)詞）選擇問句。“還是”（關聯(lián)詞）選擇問句我們在《世說新語》中找到了3個用例，關聯(lián)詞是“為”：

（17）為是塵務之心，天分有限？《世說新語·賢媛》

（18）王敬仁聞一年少懷問鼎，不知桓公得衰？為復后生可畏？《世說新語·排調(diào)》

（19）此為茶？為茗？《世說新語·紕漏》

除此之外，我們還在《世說新語》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特殊的選擇問句：

（20）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圣教同異？”對曰：“將無同?！薄妒勒f新語·文學》

（21）江左，不能復爾，王嘆曰：“不知我進伯仁退？”《世說新語·品藻》

它們不屬于VPVP選擇問句，因為（20）中的并置選擇項并不是動賓短語而是形容詞，（21）中的并置項為主謂短語，同時，這兩個并置選擇項中間因為沒有關聯(lián)詞的連接，所以也不屬于“還是”（關聯(lián)詞）選擇問句。

（二）《世說新語》中的選擇問句與現(xiàn)代漢語選擇問句的對比分析。

1.關聯(lián)詞和語氣詞的差異。在現(xiàn)代漢語中，“還是”和“或者”都可以表示選擇，兩者在某些場合可以互換，但是“還是”還可以用于疑問句中，“或者”不能。所以，現(xiàn)代漢語中選擇問句的主要關聯(lián)詞為“還是”。但是，在前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中選擇問句的關聯(lián)詞有“為是”“為復”和“為”，并沒有出現(xiàn)“還是”這樣的關聯(lián)詞。此外，通過對《世說新語》中選擇問句的窮盡式查找，在找出的例子選擇問句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共同特點——都沒有使用疑問語氣詞。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選擇問句通常用語氣詞“呢”“啊”。

2.語義層面的差異。黃伯榮、廖旭東在《現(xiàn)代漢語》中將選擇問句定義為“用復句的結構形式提出不止一種看法供對方選擇”[2]（P103）；朱德熙在《語法講義》中認為“選擇問句是并列幾個項目，讓回答的人選擇其中的一種?！盵3](P202)對于選擇問句，都離不開“選擇”這一中心，但是在《世說新語》的選擇問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有兩個用例，說話人希望回答人在給出的幾個選擇項中做出比較，找出最佳。換句話說，其中心并不在于“選擇”，而在于“比較”。

（22）向三賢孰愈？《世說新語·品藻》

（23）聞子名知人，吾與足下孰愈？《世說新語·品藻》

三、《世說新語》的A-不-A問句

Huang將A-不-A問句分成兩個小類：V-不VP問句和VP-不-V問句。并對V-不VP問句和VP-不-V問句之間的差別做出了細致的區(qū)分。Huang認為在詞匯完整性原則和禁止介詞懸空方面，這兩種結構表現(xiàn)不同，他認為V-不VP問句違反了這兩個原則[1](234)。與上面一樣，筆者先將《世說新語》中的A-不-A問句也分成這兩個小類，再看看其中的V-不VP問句是否與現(xiàn)代漢語中的V-不VP問句一樣，也違反這兩個原則?！妒勒f新語》中的A-不-A問句其句法結構與我們上面所說的VP-neg問句一樣，但將其翻譯成白話文后，就會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是A-不-A問句。

（一）V-不VP問句。我們在《世說新語》中找到了許多V-不VP問句，現(xiàn)舉出2個典型的用例：

（24）汝竟識袁彥道不？《世說新語·任誕》

（25）伏濤何在？在此不？《世說新語·寵禮》

我們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中的A-不-A問句，往往只會出現(xiàn)A,不會出現(xiàn)不A。但在我們翻譯時，往往要將其變成A-不-A形式?，F(xiàn)在我們根據(jù)Huang的理論去驗證它們，在例（24）中，“不”之前的成分是“認”，它不是一個完整的詞，而是一個語素，違反了詞匯完整性原則。此外在例（25）中，“在”為介詞，翻譯成“在不在這兒”時，“不”前面的“在”允許介詞懸空。

（二）VP-不-V問句。VP-不-V這類問句在《世說新語》中極少，只找到了兩個類似的用例：

（26）轉頭問左右小吏曰：“去未？”《世說新語·忿狷》

（27）東吳有長柄壺盧，卿得種來不？《世說新語·簡傲》

之所以說它們只是類似VP-不-V問句，因為它們在翻譯成白話文時，只能變成VP-沒-V，將“沒”換成“不”，句子就會不合法。因此在很大程度上V-不VP問句先于VP-不-V問句出現(xiàn)，也就是VP-不-V問句在中古漢語時期還沒有出現(xiàn)。

（三）A-不-A問句與現(xiàn)代漢語正反問的對比分析。

1.形式上的差異?，F(xiàn)代漢語的正反問句，分為三種形式：V不VP、VP不V和VP不VP?？傊?，句子中都必須含有這三種A不A形式中的任意一種，才為正反問句。而通過上面的例子我們發(fā)現(xiàn)，《世說新語》中的正反問句，其通常只有肯定形式，沒有否定形式，且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A不A問句都以“不”結尾，但又不是所有以“不”結尾都是A不A問句，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知道，以“不”結尾的疑問句可以分為三類：是非問句、VP-neg問句和A不A問句。主要就看“不”的否定意義是否虛化[4](P16)。

2.答語的差異?，F(xiàn)代漢語中正反問句的回答，必須選擇其中一項作答，或用另外一種話回答[2](104)。如：你走不走呢？回答可以是：走、不走或者“還沒決定”。對于那種可以用“是”或“不”、“沒有”或用點頭、搖頭答復的只能是是非問句。但是這種情況在《世說新語》中并不是絕對的，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世說新語》A不A問句中，有的可以直接針對疑問的地方作出“是”或“否”的回答[4](P20)，就如現(xiàn)代漢語中是非問句答語一樣。

（28）意謂王曰：“圣人有情不？”王曰：“無?！薄妒勒f新語·文學》

（29）太丘曰：“爾頗有所識不？”對曰：“仿佛記之?！薄妒勒f新語·夙惠》

四、《世說新語》的wh-問句

眾所周知，漢語是wh-在位語言，即漢語的wh-問句的形成不會移動疑問成分，它們?nèi)粤粼谠?，而英語則需要將wh-詞或者短語移到句首來形成wh-問句。但Huang認為漢語只是在顯性句法里并沒有wh-短語移位，但在語法系統(tǒng)的語義詮釋部分，也就是在邏輯式里使用隱形移位，將在位的wh-短語移至合適的句子邊緣位置，跟英語的wh-顯性移位類似，并為此提供了很多的證據(jù)[1](P246)。通過搜集《世說新語》中的wh-問句，我們發(fā)現(xiàn)句子中疑問代詞的位置非常靈活。這究竟是“移位”造成的，還是本來就在此處，是一個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wh-問句。在《世說新語》中共發(fā)現(xiàn)百例左右的wh-問句，出現(xiàn)最多的疑問詞語是“何”系疑問詞[5]（P130），所以在這里我們討論由“何”構成的wh-疑問句。

（30）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世說新語·德行》

（31）何以豈物行惠？《世說新語·德行》

（32）先生何為顛倒衣裳？《世說新語·言語》

（33）群下不寧，不審尊體起居何如？《世說新語·言語》

（34）當時何得顏色不異？《世說新語·雅量》

從上面舉出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疑問代詞“何”在句子中的位置非常靈活，既可以放在句首，如（31）；也可以放在句中，如（30）、（32）和（34）；還可以放在句末，如（33）。并且通過對《世說新語》中wh-問句的查找，我們發(fā)現(xiàn)”何“居于句首的wh-問句最多，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與認為漢語是wh-在位語言的這一理論相悖。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何”居于句子中不同的位置，其意義也不同。放在句首或句末，通常可以翻譯成“怎么”，相當于疑問詞“How”；放在句中可以翻辭成“什么”或者“為什么”，即“what”和“why”，所以我們不能僅憑疑問詞“何”在中古漢語中的多種位置，就果斷地認為漢語不是一種wh-在位語言，因為“何”具有多種語義解釋，甚至還可以詢問人，即翻譯成“誰”，如：

（35）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薄妒勒f新語·言語》

（36）庾元規(guī)語周伯仁：“諸人皆以君方樂。”周曰：“何樂？”《世說新語·輕詆》

如果“何”的位置是通過移位造成的，那么其語義不應發(fā)生改變，位于句子底層的疑問代詞“何”，應與位于句子邊緣位置的“何”意義一致，但實際情況如上面的例子所示，并非如此。

（二）wh-問句與現(xiàn)代漢語特指問的對比分析。

1.wh-疑問詞的差異?！妒勒f新語》中的疑問詞“何”或者其他的疑問詞，無論位于句中什么位置，都具有疑問語氣，整個句子都還是疑問句。但是，現(xiàn)代漢語的疑問詞“什么”、“哪/哪兒”等可以不表示疑問，引申為任指和虛指兩種用法[2](P23)，這兩種用法中，疑問詞的疑問意義已經(jīng)逐漸虛化，因此整個句子也不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2.句法結構差異。古代漢語中，如果疑問句中疑問代詞作賓語則賓語要前置，現(xiàn)代漢語中的疑問句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語序要求[6](P132)，但《世說新語》作為一部中古漢語時期的文學著作，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因此在《世說新語》中有一些疑問代詞前置，一些已經(jīng)開始后置，說明這段時期為過渡期[4](P44)。

（37）既出市，桓又遣人問：“欲何言？”《世說新語·德行》

（38）魏明帝為外祖母筑館于甄氏，既成，自行視，謂左右曰：“館當以何為名？”《世說新語·言語》

在（37）、（38）中都是“何”作句子的賓語，但是不同的是，在（37）中，“何”前置，在（38）中，“何”后置[4](P44)。另外，如上面所提到的，在《世說新語》中疑問詞的位置非常靈活，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卻較為固定，這也是兩者之間較大的差異。

結語

筆者從生成語法的角度來分析《世說新語》中的疑問句，一個全新的視角更有利于我們?nèi)轿坏膩砹私鉂h語疑問句，并且將這當中的疑問句與現(xiàn)代漢語中相應的疑問句類型進行了對比分析，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把握現(xiàn)代漢語疑問句的特點，從而有利于我們的中小學教學和留學生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