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虎
古鎮(zhèn)無名
河流到古鎮(zhèn)一帶就緩了。起初,它從大山里一路怒氣沖沖地出來,恨不得把阻攔它的千山萬嶺都一股腦兒沖垮。那波浪滔天的架勢似乎要將整個平原都沖到海里去??墒且坏┟撾x了群山的阻擋,那急躁的波濤竟一下子就變得乖乖聽話起來,流過那又高又陡的山崖后,面對著眼前一馬平川的百里平原,河突然變成了一片寬厚從容的大水,平穩(wěn)緩行,那架勢,就像一個進入了中年的男人,已經(jīng)見慣一切,波瀾不驚,只默默地向遠方趕去。
古鎮(zhèn)就在河邊。一片高高低低的屋頂在兩岸蜿蜒起伏,晨昏逸出許多煙火。晴朗的日子,倘風又行得不疾不徐,便有樹樁一般敦實黝黑的山民蕩著竹筏,從上游群山深處大大小小的村落慢悠悠地順河而下。到了古鎮(zhèn)邊,山民們將筏系了,高高地挽起褲管,肩膀上挑了山貨,赤腳踩在跳板上,顫悠悠地走上了岸邊高高的鎮(zhèn)街。
逢場天,在那順流而下的竹筏中間,間或可以見到魚鷹船。十多只黑黝黝的魚鷹威風凜凜地露出竹竿般的雙腿,踞在船舷兩邊。撐船的漢子手一點,青黃的竹篙便斜斜地插入青幽幽的水底,竹筏邊蕩開圈圈漣漪。驀地,漢子朝天扯開喉嚨,一曲山歌子在水面上悠悠地飄響起來:
哎……
喊個山歌飛過河哎
幺妹不聽哎,只趕鵝……
就在這古鎮(zhèn)邊,河重新得了一個名字——匯江。匯者,匯合也。這名字倒也確切——在古鎮(zhèn)上游約五里處,對著一壩土丘,河緩緩轉(zhuǎn)了個彎,水勢愈加深沉。
土丘上,矗立著一塔如柱。
那塔倒有個名字,叫作洄瀾。塔高十三層,內(nèi)置旋梯,可以拾階而上,登到最高層一望,但見遠處群山如黛,層林青幽,人如矮樹,一片片的村子上空,隨風裊起一縷縷青灰色的彎彎炊煙。如果是炎夏的黃昏時分,向前方望去,就可以清晰地見到上游山崖那火焰一般赤紅的碩大崖壁。迎面處,一河白水急涌而來,又緩緩折流向右手邊古鎮(zhèn)那一片高高低低的房屋深處。
離塔不過二里,古鎮(zhèn)人稱為落魂橋和半邊街口的地方,有兩條小河從碧綠油綠淺綠的田疇間蜿蜒而來,相繼匯入河流。
三河匯古鎮(zhèn),河就大了。鎮(zhèn)也潤出了味道。春天的早晨,河水從綠色里流淌出來,到了黃昏,東岸的房屋就趁著夕照的斜光,把影子長長短短地鋪蕩在水面上。船是早已絕跡了,深秋與初冬相連時節(jié),薄暮深處不時傳來“吱呀”聲,是猶寒的晚風中歸人踩在了連接鎮(zhèn)街與對岸田野的鐵索橋上。橋那頭是鋪展到山邊的田疇,四個季節(jié)被在田里埋頭耕作的農(nóng)人濃縮成三個:小春,油菜花開,麥子抽穗;大春,彎腰插稻,新米飄香;而最美好的季節(jié),就是過年。
橋的這一頭,彎彎曲曲地行走著幾條街,名字皆古色古香:雙鳳、麒麟、增?!诮稚闲凶?,每隔百十步,就有一條深幽的小巷漏進你的眼眸,信步過去,初時尚可兩人并行,漸行漸深,兩邊房屋擠擁過來,最窄處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頭頂四周黝黑,須伸手捫墻而行,此時回頭,卻已輾轉(zhuǎn)艱難,只得硬著頭皮一步步挪動,忽然轉(zhuǎn)彎,頓時天地洞開,只見一大片白浪花掀起泠泠水聲,汪洋恣肆地鋪展在好大一張河床上。
河連通江,江奔涌入海。于是,街人便與農(nóng)人有了不同,街房與農(nóng)房也便有了質(zhì)的區(qū)別。那時候,我們也不懂什么單進門、四合院、小青瓦房、地板樓,更不知什么美人靠、飛來椅、白粉泥壁,只喜歡讀一些門上的對聯(lián):
卜重良鄰風追晏子
圖明太極學慕濂溪
也不懂什么意思,就這樣一路讀下來,讀得餓了,倦了,就抬頭尋覓吃飯的地方。雖然正是吃長飯的年齡,但學生娃的兜里能有幾個錢,于是男男女女相約著去吃蕎面。蕎面館羞澀地躲在一條陋巷里。女生們很快占據(jù)了幾條長凳,她們吃蕎面喜歡加醋,同時還要剝幾顆蒜放入面中。想換口味的時候,她們就燙一碗酸辣粉,挽起袖子,露出蔥白的腕肘,個個吃得鼻尖通紅。
其實,古鎮(zhèn)是有名的,但我們就是不說。譬如現(xiàn)在,當我們一談到古鎮(zhèn),說得最起勁的,還是當年女生們那令人不敢直視的雪白的腕肘。
廈門淘書記
來廈門之前,我就和作家、書評人朱曉劍相約一起在廈門淘書。曉劍是安徽人,定居成都已經(jīng)二十多年,作為一名資深淘書人,他對于廈門的舊書店非常熟悉。
我們首先去的是小漁島書店,氣喘吁吁到達時,整條街都已是萬家燈火。書店不大,在正街旁小巷里一個狹窄門面,然而進去,才發(fā)覺里面別有洞天,書籍不僅品種多、品位高,而且分門別類,排列得井井有序,非常方便讀書人按類索驥??吹贸?,書店主人是個有心人。這個店的特色之一,是福建地方文化歷史類的書,整整占據(jù)了一間大居室,可謂洋洋大觀。店主厚道熱情,我選了一套1978年出版、葉君健翻譯的安徒生童話全集,他慷慨贈送。這套書共十四本,封面都包著深褐色的牛皮紙書皮,看得出來,它的前主人是深愛著安徒生的。
安徒生早就超越了童話作家的概念,他的內(nèi)心,是多么柔情,這種柔情是建立在人道主義上的——“全維羅納都響起了晚禱的鐘聲”。我們早期的文化其實也與人道主義是相通的,只是后來被皇權(quán)專制壓制著,人民走進了暫時當穩(wěn)了奴隸與當奴隸而不得的歷史停滯狀態(tài)。今天的歐洲,并沒有衰落,由啟蒙思想家們建立起來的歐洲維羅納為人類晚禱的鐘聲怎么會喑?。客瑯拥?,古老的東方大陸,今天也已沖過歷史的三峽,重新煥發(fā)著生機,只是在經(jīng)濟大潮的沖擊下,人們的腳步不免匆忙了一點。從這一點來說,我們的內(nèi)心依然需要安徒生的柔情來安慰。
然后我們又去了洪都書店。書店同樣不大,然而感覺店主人少了些許厚樸,眼睛似外圓而內(nèi)方。書堆得雜亂無章,我選了一套當?shù)匾晃焕舷壬笕藶樗杂〉奈募?,?932年到1953年的日記,頗有價值。店主索價一百二十元,磨來磨去,以八十元成交。其實,這個書店的特色是以海洋研究的書籍為主,而我偏重文學或史料,心中難免有所失落。
又到曉峰書店,穿戴時髦的女店員瞄我們一眼,不屑地說,我們現(xiàn)在只賣新書。
第二天,我們?nèi)チ绥陼?,書店對面,是汪洋的海面,風一起,海面波光粼粼。女店主仿佛不以賣書為業(yè),淡淡地做著自己的事,任由你自己去翻揀挑選。這場景,讓我想起了李文俊先生筆下巴黎塞納河畔的老舊書店。我首先看見了十多本近些年出版的《今天》,主編依然是北島,想買,然而終于還是舍棄了。又繼續(xù)挑揀,忽然一陣喜悅,《審訊汪偽漢奸筆錄》赫然入目,干凈整潔,近乎全新,于是立刻下手。令人更加驚喜的場景出現(xiàn)了,這套書孔網(wǎng)價格為三百至五百八十元之間,店主淡淡地看了看封底,溫婉地說,八折。于是,我花七十八元買到了這套由南京檔案館精心編輯的史料。除了這套書,還淘到了一本《作家檢討與文學轉(zhuǎn)型》,這是研究中國新文學發(fā)展道路的一本頗有見地的著作。付錢的時候,女店主有些不舍地翻了翻這本書,說,前段時間有個讀者點名要買這本書,在架上翻來翻去,始終沒找到,沒想到你一來就揀到了手中,這就叫有緣啊。
是啊,人與人講緣,書與人,也逃不脫這個奇妙的相遇啊。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