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關(guān)于水源的尋訪,最終落腳點,我們落在了楊岐,那蒼莽的崇山峻嶺間,那氤氳文脈浸潤的山林間。
這座位于贛西上栗的山嶺,曾有過很多別名:在漢曰漉山,魏曰翁陵山,唐曰楊岐山,而安陵山等其他一些別名也同時存在?!端?jīng)》里面說:“漉水出醴陵縣東漉山,西過其縣南。今日楊岐之萍川水,正從醴陵東流來,西迤其縣?!薄端?jīng)》是古老的著作,在兩漢時期,上栗地區(qū)還屬于醴陵管轄,所以表述的方位以此為坐標。
漉山,就是楊岐的古名。位于贛西上栗的楊岐山,從地圖上看,位置在醴陵城正東,所以《水經(jīng)》里這么說。魏朝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也記載:“醴陵縣南有淥水,水東出安成鄉(xiāng)翁陵山,漉淥聲相近,后人以淥為稱;翁陵為異,而即麓是同?!睆倪@些記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漢代時所稱的漉水,到魏朝時已將字形改寫為“淥水”;漉山,則改名為“翁陵山”。所以我們可以知道,楊岐在魏朝時被稱為翁陵山。明代《一統(tǒng)志》對此進行了歸納:“安陵山,即翁陵山轉(zhuǎn)音,而謂漉山、翁陵山、安陵山者,皆楊岐之古名或別名也。”
至于為什么這眾多的名姓統(tǒng)歸于了楊岐,從一句古詩也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楊朱泣岐路,墨子悲染絲。”三國時阮籍的一首懷古詩道出了有關(guān)楊岐山的一段傳說:戰(zhàn)國時某日,有位名叫楊朱的哲學家路經(jīng)翁陵山,只見山深林密,山道崎嶇,面臨歧途可南可北,一時竟不知往何處去。堂堂大學者由此想到人生中的一些道路選擇,竟一時無措,泣淚如流。
楊朱失路,楊岐揚名。這一哭,竟哭出個“楊岐山”的美名來。
這座山的風光也對得起它的名聲。這里層巒疊翠,四時秀色,氣候宜人,以峰巒之旖旎、巖石之突兀、溪澗之蜿蜒、云霧之掩映吸引著人們。在本邑前輩文人的記錄和描摹中,楊岐素有“二十四景”,成為古今游人慕游之處。
我生也晚,沒能親見楊岐山上那子午時分各準時噴涌一個時辰的子午泉,只能從一些前人的詩文記載里想象其中的神妙。作為楊岐山下的居民,方竹倒是見得不少。
不過,關(guān)于楊岐山的文獻里,記載最多的,還不是這景物風光,不是子午泉或方竹,而是楊岐山上一座平常味道的寺廟。這寺廟甚至連名字都有著家常的隨性味,就叫:普通寺。
但這普通寺卻是禪宗的祖庭之一,在這里發(fā)源命名和流播繁衍了禪宗歷史上一個重要的宗派——楊岐宗。
宋乾興元年(1022),三十歲的僧人方會來到地處贛西的楊岐山弘法。他將楊岐山上肇始于唐代的廣利寺改名為普通寺,從此舉揚一家宗風,創(chuàng)立了名揚天下的楊岐宗。方會也因此被人稱為“楊岐方會”。
在唐宋時代,禪林各大宗師多以近似詭辯的奇異言行和峻烈棒喝顯示玄微,而方會的表現(xiàn)卻平實無華。他不拘泥于語言上下功夫,強調(diào)禪的直觀修煉,主張“隨方就圓”“有馬騎馬無馬步行”“楊岐無旨的,栽田博飯吃”。一次,有人問方會:“雪路漫漫,如何化導(dǎo)?”方會答:“霧鎖千山秀,迤邐向行人?!本褪钦f不必墨守成規(guī),可視具體情況靈活運用。
在方會看來,禪宗主要靠“立處即真”的自悟,他說:“立處即真,者里領(lǐng)會,當處發(fā)生,隨處解脫?!币驗椤耙磺蟹ń允欠鸱ǎ鸬顚θT,僧堂對廚庫。若也會得,擔取缽盂拄杖,一任橫行天下。若也不會,更且面壁”。
不過,這個方會在自己的修行原則上,卻并不怎么“隨方就圓”“靈活變通”。他在管理寺院庫房期間,工作時點著廟里的燈,到了晚上個人誦經(jīng)參禪時就點自己的油燈,生怕侵占了公家的利益。對于寺院管理,這個年輕的僧人也是嚴密細致、合情合理。管理細節(jié)具體到了對于寺院燈盞的點燃、添設(shè)等方面,如佛前長明燈由香燈師精心照看,寮房用燈則要求按時點燃與熄滅,做到合用、節(jié)約。他這種愛護寺院公物、公私分明的嘉德懿行,被傳為佳話。由此,還衍生出佛門中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楊岐燈盞明千古,寶壽生姜辣萬年。
我愿意相信這則故事一定有其事實根基。它的樸實,與其他很多我認為存疑的“公案”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
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那些充滿玄機、通過禪師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一言一行而引人憬悟的故事,無疑絕大多數(shù)都完美體現(xiàn)了哲學與語言的多種出路、多種解讀,也完美體現(xiàn)了禪宗的優(yōu)雅智慧。但是,楊岐燈盞明千古的公案與那些類似腦筋急轉(zhuǎn)彎的機鋒問答公案風格完全不同,它用最簡單笨拙的故事表現(xiàn)一個僧人的道德水準與管理能力。
經(jīng)過唐宋兩代的發(fā)展,作為浸潤著中國思想、中國文化的宗教流派,禪宗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包含五家七宗的局面。五家即臨濟宗、溈仰宗、云門宗、法眼宗、曹洞宗。臨濟宗至宋代分黃龍、楊岐二派,以此二派加上五家,合稱為七宗。但《中國佛教史》載,臨濟宗內(nèi)的黃龍宗傳承數(shù)代即滅絕,楊岐宗等同于臨濟宗,臨濟宗的歷史成為楊岐宗發(fā)展的歷史。
從普通寺出發(fā),楊岐宗術(shù)法流傳,法流繁衍,遍布各地。
僅在江蘇、浙江一帶,鎮(zhèn)江金山寺、揚州高旻寺、常州天寧寺、天目禪師寺、寧波天童寺、杭州靈隱寺、蘇州虎丘寺等,都是楊岐法系。據(jù)《續(xù)指目錄》記載,自南宋至清代康熙初期,共有高僧大德者七百一十名,其中楊岐宗弟子就占了四百七十名。
同樣從普通寺出發(fā),楊岐宗法還在異國繁衍昌盛。據(jù)說,唐宋開始,從日本到楊岐參禪的僧人就接踵而來,使得楊岐宗在日本大為興盛。當時日本有二十四派禪宗,楊岐宗獨占二十派。
第一個來中國求楊岐佛法的日本僧人是珠光,他比《辭海》里所講的俊芿、圓爾辯圓兩名禪僧來華求法還要早幾十年。
可以想象,“遣唐使”一次次從日本海岸揚帆啟航,一次次從中國返回日本,隨其回去的除了一箱箱見所未見的物件,更有一樁樁聞所未聞的故事。那些物件與故事的產(chǎn)生地中國,叫無數(shù)日本人怦然心動。于是,作為僧人的珠光毅然決定:到中國去學習佛法!
歷經(jīng)千艱萬險,非止一日,珠光終于抵達中國。左尋右覓,既虔且敬,他終于拜得楊岐宗第四代傳人佛果禪師為師。在楊岐山叢林掩映的寺廟里,在楊岐山暮靄晨曦的籠罩下,珠光在宗教文化的感召下克服了語言、生活、學習上的重重困難,日益精進,最后獲得佛果禪師的“印可”。
學成之后,珠光帶著師父佛果禪師手書的佛理闡釋以及“茶禪一味”的書法條幅滿懷欣喜地坐船歸去??梢韵胍?,一路上他曾若干次設(shè)想回到日本后如何弘揚楊岐禪宗。但很不幸,就在他的船快要靠岸之時,颶風覆舟,一船人無一生還。
這個意圖將楊岐燈盞傳承到日本的珠光,最終成了殉道者。
文化的交流從來都具有往還的交互性質(zhì)。除了主動來楊岐參禪的日本僧人之外,宋元明三朝,也有不少楊岐宗傳人遠赴日本弘法。其中主要代表者,有南宋的蘭溪道隆禪師,日本朝廷尊稱他為“一山國師”,有明代的隱元隆琦禪師,他在日本建了黃檗山萬福寺,日本朝廷尊稱他為“大光普照國師”。
這種法脈流傳,與一棵樹不斷長出新枝葉、生出新根須,有著高度的異曲同工之處。繁盛于名山之中的宗教,與包圍著它的青山、翠林有了相同的氣息。
到宋代楊岐宗大放光芒,普通寺變得不普通的時候,這棵柏樹已經(jīng)幾百歲了,它枝繁葉茂,在楊岐山上暮鼓晨鐘念誦經(jīng)書的小沙彌眼中,足以稱得上是祖師的圣樹。此時,楊岐方會早已圓寂。在篳路藍縷來到楊岐之初,方會可能沒有想到自己開創(chuàng)的這一宗派會綿延成為一條輝煌的文化之河,讓楊岐燈盞流播久遠。
就像幾百年前的乘廣禪師,他可能也同樣沒有想到自己隨手種下的一棵柏樹會成為普通寺內(nèi)一道神圣的風景。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讓楊岐之名走向鼎盛輝煌的方會并不是楊岐宗教文化的肇始者。在此之前,楊岐的佛教傳承其實自唐代就已經(jīng)開始。當年,乘廣、甄叔兩位禪師在這里開山建寺 , 輾轉(zhuǎn)傳承。開山建寺,與種樹造林并使它保持根系綿延、植被廣袤有很多相似之處。乘廣禪師種下了那棵柏樹,卻沒有為它留下一本足夠清晰的紙質(zhì)譜系,導(dǎo)致后來眾說紛紜。有弟子說,因為老禪師到達楊岐建寺時就種下了這棵柏樹,所以稱為“到栽柏”;也有弟子說,因為老禪師當年用了莫大法力將一棵柏樹枝梢朝下栽種成活,所以稱為“倒栽柏”。
抵達后種下一棵樹,這種行為對于向來看重儀式感、紀念感的宗教徒來說,當然是極有可能的事。而柏樹作為一種可以扦插成活的樹種,在南方濕潤氣候中的楊岐山,倒插在泥土里成活,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
弟子們的說法莫衷一是,時間越往后,根系越往遠處延伸,也就更難得出一個準確的結(jié)論。
事實上,這個準確的結(jié)論并不重要。只要那棵樹在那里,那棵樹還在以第一代祖師的目光注視著青燈黃卷,注視著楊岐山的云卷云舒,就足夠了。
唐貞元十四年(798),乘廣在楊岐苦心經(jīng)營四十多載后圓寂于此。他的弟子們在寺廟右側(cè)用石頭壘砌興建了乘廣禪師塔。石塔建成九年之后,一個名叫還源的弟子又請得乘廣禪師生前好友、著名詩人劉禹錫提筆寫下了洋洋千言的碑文。這篇《唐故袁州萍鄉(xiāng)縣楊岐山禪師廣公碑文》由劉禹錫創(chuàng)作并書寫好之后,又由他的兄弟劉申錫細心碑刻,于唐元和二年(807)五月樹立于乘廣禪師塔下。
撰寫碑文的時候,劉禹錫正貶謫朗州司馬,離楊岐山有千里之遙。還源和尚不辭辛勞,翻山越嶺、走州串府終于找到了劉禹錫??粗@個僧門好友的傳人,劉禹錫無比感動,在痛惜中再一次想起自己與乘廣禪師交往的點點滴滴,最終行諸筆下。
劉禹錫與乘廣禪師的友誼并不鮮見。翻看文獻,我們可以看到無數(shù)文人與僧人保持著友好關(guān)系,諸多文人留下過與僧人的唱和之作或者是碑銘。
這真是有些奇怪的事情,文人自做著他的官,僧人自參著他的禪,怎么會有如此頻繁而普遍的交集呢?為什么天下名山僧占多,而天下名士又多與僧人友善?
或許,這就是因為文人喜歡尋山問水,很容易進入有文化底蘊、有人文氣息、有歷史年頭的寺廟。而深居寺廟的僧人中不少往往又有驚人的睿智之語,讓文人在與之接觸中大有收獲。這種情形,在禪宗興起之后尤其常見。也或許,這是因為歷史上的文人們大多失意,這個時候自然很容易向佛門尋求解脫和寄寓。而僧人的超脫,又讓文人覺得向往與羨慕卻求而不可得,于是便經(jīng)常往來。再或許,是因為僧人少了利益糾葛,讓陷于仕宦人際糾葛中的文人在交往中覺得放松、暢快。
于是,文人與僧人由訪客與接待者逐漸演變成文朋詩友,再進而成為親密好友。這兩者之間的交往情誼,也借助能夠長久留存的寺廟建筑與詩文著作最終留存了下來。
松下問童子,這是進山的文人與隱士之間的交往。而寺僧,有沒有另外一種隱士的感覺呢?都是在山里,都是聰慧者,都是與清風林木為伴,都是了無牽掛……
宋代楊岐禪宗盛極一時的那段年歲,四方前來朝拜者絡(luò)繹不絕,一時象馬交馳。因楊岐山處于離縣城數(shù)十里處,一日往返交通不很方便,位于市區(qū)的寶積寺也就自然成為海內(nèi)外僧俗朝禮楊岐禪宗祖庭掛錫之地。
北宋崇寧元年(1102),江西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黃庭堅來萍鄉(xiāng)探望在此擔任知縣的兄長黃大臨。探親之余,自然免不了尋幽覽勝。來到這個名叫寶積寺的地方,他與寺廟住持一見如故,一時雙方相談甚歡。聊到后來,黃庭堅欣然命筆,題寫“德味廚”“八還堂”匾額,還興致勃勃地在寺院大殿前栽下一株羅漢松。意猶未盡,次年冬天,黃庭堅又撰寫了《寶積寺記》,盛贊寺廟的同時,對僅僅一次游覽就結(jié)下友誼的寺院住持給予了高度評價。
釋惟則與文人、劉禹錫與僧人、黃庭堅與僧人之間的友情并非個案,如果我們愿意,可以信手拈來一長串名字:李白、蘇軾、鄭板橋、劉長卿……無論是仕途不順的文人以其清高與僧人的枯寂達成共鳴,還是春風得意的文人以其閑適與僧人的豁達形成互動,一段又一段的友情最終在詩文唱和中得以志存,一個一個的故事最終在歲月里得以流傳。
這些素淡交往,為禪宗文化增添了更多亮色,也為禪的燈盞代代傳承增添了溫暖的印證。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