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30年6月,顏文樑曾與劉海粟等四人結(jié)伴游覽意大利。旅意期間,他參觀了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和米蘭四城的諸多名勝古跡,欣賞了諸多古今藝術(shù)杰作,還創(chuàng)作了14幅油畫寫生作品。游歷中的觀摩活動及寫生行為體現(xiàn)了顏文樑崇尚古典寫實的藝術(shù)觀念。因此,1930年的意大利之旅是顏文樑留歐期間的一次重要藝術(shù)活動。
[關(guān)鍵詞]顏文樑 寫實油畫 風景寫生 劉海粟 《巡禮意大利日記》
近年來,有關(guān)顏文樑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尤其體現(xiàn)在對其藝術(shù)風格及美術(shù)教育的研究方面,不時有文章見諸各種刊物。關(guān)于其生平經(jīng)歷的研究也碩果累累,除了錢伯城的《顏文樑先生年譜》和尚輝的《顏文樑年譜》外,還有顏文樑學生的一些回憶文章及近年來的個案研究,這些都涉及他的生平經(jīng)歷。然而,對顏文樑生平中某些重要事件進行詮釋的文章并不多見。筆者在民國旅歐畫家史料中偶拾顏文樑1930年游意大利一段,讀來頗有意思,于是稍作鉤沉,略述偏見如下。
顏文樑在法國留學期間曾與劉海粟等結(jié)伴同游意大利。此次旅程十分短暫,他們用僅僅三周左右的時間游覽了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和米蘭四座城市。各種傳記類文字對此多有提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兩部年譜。
1982年,顏文樑九十歲壽辰前夕,其友人和學生紛紛撰文賀壽,其中不乏涉及其生平經(jīng)歷的記述。這些記述文字中最為系統(tǒng)的可能是錢伯城撰寫的年譜。這部年譜有兩個版本,其一是寫于1974年、發(fā)表于1982年《學林漫錄》第六集的《畫家顏文樑先生年譜》,所記時間下訖1949年。據(jù)錢伯城自言,為了祝賀顏文樑九十歲壽辰,他又補寫了顏文樑自1949年至1982年的事跡,并收錄于1982年12月出版的《現(xiàn)代美術(shù)家畫論·作品·生平——顏文樑》一書,題目為《顏文樑先生年譜》。這部年譜是現(xiàn)在通行的第二個版本。該譜“一九三〇年(民國十九年)庚午三十八歲”條下專門記述了譜主的意大利之行,其中包含諸多豐富的細節(jié):
五月,游意大利,同游者劉海粟、吳恒勤、楊秀濤與孫福熙也。海粟在上海創(chuàng)辦圖畫美術(shù)院,早與先生相識。此游先至羅馬,繼去佛羅倫薩、威尼斯,最后至米蘭。同游五人,未始終偕行,中途各因費用不足,先后分散,唯先生一人至米蘭。蓋初抵羅馬,他人每餐恒費二十里拉,先生知此游旅費昂貴,主尚節(jié)約,每餐不過五六里拉。他人購買圖書,不加選擇,所費不貲,先生則揀確有需要者購之。恒勤等初皆笑先生撙節(jié)過度,然甫離羅馬,他人即感旅費不支,至佛羅倫薩、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蘭,僅余先生一人獨游矣。米蘭有達·芬奇名作《最后之晚餐》(今譯為《最后的晚餐》)在,此先生渴欲瞻仰,不可失之者也。留米蘭數(shù)日,飽覽名畫、建筑,游大教堂寫生,乘火車回巴黎。此游凡三星期,畫油畫十四幅。[1]
此譜系作者親聆顏文樑講述并參照資料撰寫而成,可信度較高,因此也為后來者所轉(zhuǎn)述,尤其是眾人“初皆笑先生撙節(jié)過度”最后同行“唯先生一人至米蘭”一節(jié),幾乎為所有轉(zhuǎn)述者津津樂道。
尚輝的《顏文樑年譜》比錢伯城版晚出版20年,作者在文末謙虛地表示 “根據(jù)錢伯城及顏振康所記并略加修訂和補充”,但完全是另一種文風?,F(xiàn)錄其中關(guān)于意大利之行的內(nèi)容于下:
五月三十日,與劉海粟、吳恒勤、楊秀濤、孫福熙由里昂乘快車往意大利。六月一日晨,抵達羅馬。上午,去羅馬新美術(shù)館參觀西班牙名作展覽會,陳列有西班牙大師格列柯、委拉斯貴茲(支)、牟利羅等精品。下午,到羅馬市展覽會會場參觀日本美術(shù)展覽會。六月二日,參觀羅馬古斗獸場、君士坦丁大帝凱旋門。乘馬車出羅馬城,觀加拉加拉共同浴場。經(jīng)古羅馬舊道,達地下陵寢,參觀圣撤白司地下教堂。六月三日,參觀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岡教皇宮、梵蒂岡美術(shù)館及西斯廷教堂。在西斯廷教堂,觀賞米開朗琪羅所作天頂畫及大壁畫《最后的審判》和拉斐爾的壁畫《雅典學院》。六月四日,參觀羅馬新美術(shù)院近代作品、瑪利亞馬其亞教堂和意大利國家博物院(又名特而美博物院)。此后繼去佛羅倫薩、威尼斯,最后至米蘭。同游五人,未始終偕行,中途各因費用不足,先后分散。留米蘭數(shù)日,飽覽名畫、建筑并親赴格拉契修道院觀賞達·芬奇《最后的晚餐》,輾轉(zhuǎn)踱步,后乘火車直返巴黎。此行共三個星期,先后寫生油畫《羅馬古跡》《羅馬遺跡》《羅馬海特里安皇陵》《羅馬斗獸場》《佛羅倫薩之一》《佛羅倫薩之二》《威尼斯圣馬克教堂》《威尼斯運河》《威尼斯伯爵宮》《威尼斯水巷》《米蘭大寺》等十四幅。[2]
對比上述兩個版本年譜的文字內(nèi)容可見,錢譜更注重對生活細節(jié)的記敘,尚譜則更著眼于憑借時間線索進行客觀描述。此外,二者對一些具體事件的記述稍有差異。其一,關(guān)于譜主旅意的時間,錢譜僅記“五月”,尚譜從“五月三十日”到“六月四日”都有詳細的記述。其二,關(guān)于同游者的情況,錢譜說“至佛羅倫薩、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蘭,僅余先生一人獨游矣”,尚譜僅提“同游五人,未始終偕行,中途各因費用不足,先后分散”,未說“返去”“先生一人獨游”。其三,關(guān)于寫生作品,錢譜僅記“畫油畫十四幅”,尚譜則列出了十四幅作品中的十一幅畫的名稱。尚譜的撰寫時間比錢譜晚,編纂者所做的這些調(diào)整和補充是有史料依據(jù)的,待下文再述。
上述兩個版本的年譜為研究顏文樑的意大利之旅提供了寶貴的基礎(chǔ)資料,也被各種介紹顏文樑的文章所征引,但囿于年譜的體例,它們均未能完全滿足閱讀者關(guān)于顏文樑此行的好奇心,比如為什么要去意大利、顏文樑與同行四人有何交往、他們在意大利都進行了哪些活動、顏文樑的寫生作品還有哪幾幅、意大利之行于顏文樑有何意義等。
赴意大利旅行可能是民國時期旅歐藝術(shù)家的慣例。在近現(xiàn)代知名藝術(shù)家中,不少人有這樣的經(jīng)歷,現(xiàn)略舉數(shù)例。
1924年11月,李金發(fā)從法國巴黎出發(fā)到意大利游歷,先至威尼斯,后來到佛羅倫薩和羅馬,直至翌年5月初才從那不勒斯乘船歸國。旅意期間,李金發(fā)不僅觀賞了古今藝術(shù)杰作,還撰寫了《意大利及其藝術(shù)概要》和《雕刻家米西盎則羅》兩本美術(shù)史著作。[3]1927年3月,徐悲鴻游覽意大利,在米蘭、威尼斯、博洛尼亞、佛羅倫薩、羅馬、龐貝古城等地參觀古今名跡。關(guān)于這段旅行,《悲鴻自述》中記述頗詳。[4]1935年秋,張充仁赴英、意、德等國考察旅行,其間還有過寫生活動。他的現(xiàn)存作品中有一幅水彩畫《威尼斯水巷》(亦稱《樓影波光》),即為在意大利威尼斯的寫生作品。[5]此外,李超士、江小鶼、柳亞藩等留法藝術(shù)家都曾赴意大利考察,留法女藝術(shù)家王靜遠和潘玉良更是一度赴意大利學習。
那么,為什么旅歐藝術(shù)家喜作意大利之游呢?在歐洲,到意大利旅行是17世紀興起的一項傳統(tǒng),即英國人拉塞爾斯在《意大利之旅》一書中提出的“雅游”(Grand Tour)。當時,英國、德國及北歐諸國的紳士們通過到意大利旅游來尋找西方文化藝術(shù)的根源。完成意大利之旅在彼時被認為是一位紳士的必備修養(yǎng)。[6]當然,到了中國藝術(shù)家留歐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紳士傳統(tǒng)恐怕早已式微,但“雅游”的影響不可能蕩然無存。對旅歐中國藝術(shù)家而言,到意大利參觀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shù)杰作可能是他們留歐修業(yè)期間的愿望之一。李金發(fā)在其《意大利及其藝術(shù)概要》的《序言》中說:“意大利是夢幻之地,藝術(shù)與自然之美已成為世界人的寶藏,不論是文人、詩家,或一個簡單的游客,若腳踏了圣土,就要在回來的道上迷醉于那美景與詩意的……作者懷游意大利,既非一日,直至今年假道歸國才實行。”[7]或許正是由于這份向往,才使他在意大利游歷了半年之久。相比于李金發(fā)的“詩意”,劉海粟的說法可能代表了更多藝術(shù)家的心聲:
在歐洲,近代的美術(shù)是集中于巴黎。在巴黎看慣的人們,到任何一國去看近代的繪畫或雕刻甚至建筑、工藝美術(shù),總是十分不滿足的??墒墙佬g(shù)的源泉是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期,文藝復興期的藝術(shù)當然是追接著希臘、羅馬的藝術(shù)。要研究文藝復興及其以前的藝術(shù),那么非到意大利去巡禮不可。我住在巴黎,接近近代藝術(shù)的時候多,雖然也在魯佛爾宮(盧浮宮)看過希臘、羅馬的雕刻,看過喬托、波提切利、安吉利科、喬爾喬內(nèi)、馬薩丘、里皮、孟得尼、貝里尼、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提香、丁托列托、委羅內(nèi)塞的作品,自然先已略略曉得一點希臘、羅馬的雕刻以及文藝復興的藝術(shù)的輪廓,但是我總覺得不夠滿足,心中也總不能釋然放下。近來因為一意要追溯近代藝術(shù)的源泉,就溯著歷史逆行,從現(xiàn)代的新藝術(shù)尋求到19世紀、18世紀法國的繪畫,溯上去到西班牙、荷蘭的畫,一直到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都有它那間接或直接的關(guān)系。直截爽快地說一句,歐洲近代的一切藝術(shù)都是源于文藝復興的。因為這一點,我往訪意大利的心就更熱烈了。這樣巡游的心,卻比任何大事件還要深深地留在心底里,而且不但是我,凡是研究美術(shù)的人們最低限度應該要這樣想的。[8]
在歸國后呈教育部書中,劉海粟提到了在意大利觀賞作品時的感受:“凡文藝復興初期、盛期之主要作品,摩挲殆遍。此人間偉大之巨制,海粟向往已素,一旦躬歷目睹,浸淫其間,寢食俱忘,瀏覽低徊之下,惶然幽然。蓋竭畢生之力,殫精研索,猶恐不能得萬一?!盵9]劉海粟的這些話大體上可以回答旅歐藝術(shù)家何以喜作意大利之游的問題,也道出了顏文樑等人游意大利的根本動因??上纹渌藳]有留下關(guān)于此行的文字,沒法進一步了解他們各自的想法。正因為這個原因,劉海粟的《巡禮意大利日記》也成為今天討論顏文樑在意大利之游歷的最重要史料。
劉海粟的《巡禮意大利日記》篇首有云:“五月二十九日下午十時,我們從巴黎里昂車站動身。正是孟夏時光,白天很長,我們開車時太陽才落下去。此次同行的是吳恒勤、楊秀濤、顏文樑、孫福熙。”[10]出發(fā)時間是1930年5月底,這可能是錢譜將游歷時間定為5月的原因。實際上,游歷的真正時間應在同年6月,劉海粟在日記中提到過“結(jié)束三十六小時長途的行程”“六月一日清早便到羅馬了”[11]。當然,劉海粟所記時間也有矛盾之處。如果他們在1930年5月29日晚間10點啟程,經(jīng)過36個小時的行程,應該是在5月 31日早晨4點到達,但劉海粟所記到達時間為6月1日清早,或許存在誤記。尚輝可能發(fā)現(xiàn)了這一矛盾,因而將他們啟程的時間定為5月30日。
一般而言,相攜出游者若非平常過從密切,便是抱著相近的目的。就劉海粟而言,在他首次旅歐期間,與他交往較多的有傅雷、劉抗、張弦、陳人浩等。上述同行諸人與劉海粟的來往并不多。不過吳恒勤和楊秀濤都曾在上海美術(shù)??茖W校上過學,算是劉海粟的學生,顏文樑、孫福熙在國內(nèi)時已頗有名氣,加上都在法國巴黎學習藝術(shù),彼此相識應屬情理之中。從顏文樑的角度來看,他與其他四位也算不得深交。據(jù)現(xiàn)存史料,他唯與吳恒勤有所交集,兩人同屬于1936年成立的默社畫會的成員——這已是從歐洲回國之后的事了。除此之外,則鮮有所見。這樣看來,此次五人同游意大利極有可能是出于同樣的目的,即劉海粟所言的“研究文藝復興的藝術(shù)”,而且碰巧大家囊中都有盤纏,于是便成了臨時旅伴。
鑒于吳恒勤和楊秀濤多不傳于今天的美術(shù)史著作,在此不妨稍作介紹。楊秀濤(1896—1979),貴州同仁人,1918年入武漢大學圖畫音樂科學習,1920年入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第二年轉(zhuǎn)入上海大學圖畫科,1923年赴法國勤工儉學,主修油畫,風格偏于傳統(tǒng)。他于1931年回國,被聘為上海新華藝術(shù)??茖W校教授??箲?zhàn)爆發(fā)后,他回到貴州。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任教于貴陽師范學院和貴州民族學院。[12]吳恒勤(1900—1995),安徽休寧人,早年考入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學習西畫,1925年赴法國留學,1930年回國,任教于上海新華藝術(shù)專科學校西畫系。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在政府從事宣傳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則主要在上海實業(yè)界工作,其藝術(shù)風格也偏于傳統(tǒng)。
劉海粟撰寫的《巡禮意大利日記》可能對游歷的全過程有詳細的記述,可惜公開發(fā)表的只有“引子”“途中”和“羅馬十日”三部分,而且“羅馬十日”這部分只記述了五日的行程,[13]后來的行程究竟是沒記還是未發(fā)表,就不得而知了。
根據(jù)劉海粟日記,顏文樑一行到意大利羅馬后第一天(1930年6月1日)的活動內(nèi)容是參觀兩個展覽——“西班牙名作展”和“日本現(xiàn)代畫展”?!拔靼嘌烂髡埂痹O在當時的“新美術(shù)館”,可能是今天的羅馬國立現(xiàn)代藝術(shù)美術(shù)館,而“日本現(xiàn)代畫展”則設在“羅馬市展覽會會場”,或為今天的羅馬展覽宮。日記內(nèi)容多為對名家及其作品的評述。6月2日的參觀地是羅馬斗獸場、君士坦丁凱旋門、卡拉卡拉浴場、地下墓室教堂和切契利亞·梅特拉之墓。參觀似乎安排在上午,午餐后他們“便到公使館去了”。6月3日,他們一行主要參觀了圖拉真紀念柱和圣彼得鐐銬教堂。在圣彼得梵訶里教堂,他們觀賞了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名作《摩西像》。6月4日,他們參觀了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岡教皇宮、梵蒂岡博物館、西斯廷教堂。除了看建筑本身,他們參觀的重點是欣賞古希臘、羅馬的雕塑及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等文藝復興大師們的作品。此外,他們還參觀了意大利國家博物館。現(xiàn)存劉海粟日記中未見6月5日的游覽記錄。6月6日,他們一行在波爾蓋世畫廊觀看貝尼尼的雕塑、威尼斯畫派及文藝復興早期畫家的作品,然后又去了圣保羅教堂。從圣保羅教堂出來后,劉海粟還專門取了畫具,畫羅馬斗獸場的紅墻。
6月6日之后的旅途,劉海粟未再發(fā)表日記記述,但在《巡禮意大利日記·引子》中,他卻提到了“在這一個月的短時期中,我走過的地方有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四個美麗的名城”[14]。由此可知,游覽了羅馬之后,他們還去了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等地。筆者在這里略感疑問的是,錢譜中稱其他人因“旅費不支”,“至佛羅倫薩、威尼斯,已有三人返去,迨至米蘭,僅余先生一人獨游”,與劉海粟在日記中的記述似有沖突。如果雙方記錄均準確的話,那么只能理解為吳恒勤、楊秀濤、孫福熙三人分別從佛羅倫薩或威尼斯返回巴黎,劉海粟與顏文樑也分別行動,先后獨自到米蘭游覽,而且劉海粟所言“一個月”可能也不是實指。
盡管劉海粟在日記中對羅馬數(shù)日旅途的記述極為詳細,但所記多為參觀內(nèi)容,其他活動則鮮有記錄。比如寫生,他僅提到6月6日在羅馬斗獸場畫紅墻。實際上,他們在游歷過程中必定有不少寫生活動。就劉海粟而言,他后來在法國巴黎舉辦個人展覽的時候,展出了三幅在意大利的寫生作品,分別為《翡冷翠之橋》《羅馬古市場》和《威尼斯》。顏文樑在意大利則畫了十四幅作品,其中羅馬四幅,分別為《羅馬古跡》《羅馬遺跡》《羅馬海特里安皇陵》《羅馬斗獸場》,佛羅倫薩四幅,分別為《佛羅倫薩之一》《佛羅倫薩之二》《佛羅倫薩廣場》《佛羅倫薩橋》,威尼斯五幅,分別為《威尼斯圣馬克教堂》《威尼斯運河》《威尼斯伯爵宮》《威尼斯水巷》《威尼斯圣保羅教堂》,米蘭一幅,即《米蘭大寺》,足見其寫生之勤奮。
通過上述梳理可知,顏文樑在意大利的活動至少包括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是參觀往昔藝術(shù)名作,其二是寫生。這兩方面的活動實際上都與他的藝術(shù)觀念有著重要關(guān)聯(lián)。
為什么說在意大利的活動關(guān)乎顏文樑的藝術(shù)觀念?在此不妨略作討論。
關(guān)于顏文樑的藝術(shù)風格,最突出的應該是寫實性。他在《談自己的繪畫風格》中說:“我的繪畫是寫實的?!盵15]在《關(guān)于美》一文中,他也說:“我主張真實。先有真實,后有美,沒有真就沒有美?!盵16]因此,評論家和研究者對其寫實主義這一風格的認識是一致的,只不過措辭略有差異罷了。這一風格在民國時期被稱為“官學派”,今天則被稱為“學院派”“古典主義”等,都是基于對寫實性的認識。當然,也有研究者將其創(chuàng)作進行分期,并探討其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特征及側(cè)重點,但也都沒有改變對其寫實風格的基本判斷。
顏文樑寫實主義繪畫風格的形成,除了受早期審美取向影響,其在法國的學習經(jīng)歷無疑是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他在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shù)學院師從皮埃爾·羅朗斯學習西方古典藝術(shù),目之所及、耳之所聞、手之所繪多為寫實傳統(tǒng)。就觀摩傳統(tǒng)大師原作而言,他在法國巴黎能看到的大多為17世紀之后的作品,而要看文藝復興時期以及之前的藝術(shù),則“非到意大利去不可”。據(jù)上文所引劉海粟在意大利的日記內(nèi)容可知,顏文樑在羅馬便已看到了大量古希臘、羅馬及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諸大師的杰作,加上后來在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的觀賞,其感受定然也如劉海粟所云:“一旦躬歷目睹,浸淫其間,寢食俱忘,瀏覽低徊之下,惶然幽然?!睆倪@個意義上講,古典主義追隨者顏文樑的意大利之游可謂是一次朝圣之旅。
當然,在意大利的游歷,不僅僅是觀摩大師的杰作,還有寫生活動。在顏文樑的藝術(shù)主張中,寫生居于極其重要的地位。他曾說:“有人主張不寫生亦可創(chuàng)作,且能臆造。殊不知創(chuàng)作、臆造必須有深厚的根底?,F(xiàn)在所練習的寫生,是為將來的成就打基礎(chǔ)……寫生的經(jīng)驗,足資將來的創(chuàng)作想象。經(jīng)驗越多,想象越豐富?!盵17]顏文樑還談到了自己留法期間勤于寫生:“在巴黎時,我和周碧初在一起。這一時期,異國風情和藝術(shù)氣氛的感染使我激情倍增,畫下了數(shù)十幅《歐洲寫生》?!盵18]無疑,他所說的“數(shù)十幅《歐洲寫生》”便包括在意大利畫的十四幅作品。因而,在意大利的寫生活動是他重視寫生觀念的一次踐行。不僅如此,在意大利寫生的作品對顏文樑可能還有更深遠的意義。
顏文樑1928年10月到達法國巴黎,在游覽意大利之前已經(jīng)接受了一年多的寫實技巧訓練,技法上有了較大提升。相對于這些訓練而言,這些寫生作品與他在歐洲其他地方的寫生作品一樣,都是對此前訓練的檢驗。可喜的是,這次的檢驗是成功的。今天的評論家在介紹《佛羅倫薩廣場》一畫時說:“這是顏文樑游意大利時所畫的一幅精彩之作,與《羅馬遺跡》《威尼斯水巷》《威尼斯伯爵宮》和《威尼斯圣保羅教堂》一起構(gòu)成了他留學法國時期最為華麗的篇章?!盵19]更有研究者認為,在意大利所畫的14幅寫生作品“達到了顏文樑海外風景畫的最高峰”,并且“這批畫創(chuàng)作流暢,形象生動,熱烈灑脫,現(xiàn)場感強烈,在藝術(shù)上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0世紀上半葉中國繪畫的杰出成果”[20]。顏文樑學生畢頤生在回憶其師的文章中也表達了對這批作品的喜愛:“在顏師的許多油畫作品中,我偏愛他在威尼斯、羅馬考察時的一批寫生畫。這批畫色彩響亮,地方特色濃郁,畫幅雖然很小,但卻表現(xiàn)得很完整。”[21]由此觀之,我們把這十四幅寫生作品視為顏文樑在法國學習寫實主義繪畫的杰出成果也無不可。
不過,關(guān)于這些作品的風格傾向一直存在一段“公案”,即在意大利的寫生之作與印象派的關(guān)系問題。顏文樑的學生陳志華回憶說:“過去我們對他在國外旅行寫生的油畫小品如《佛羅倫薩廣場》《威尼斯水巷》《羅馬古跡》等畫幅,從其對色彩的分析和表現(xiàn)技法,往往認為是屬于印象派畫風的,而他本人卻否認自己是印象派,而且表示不喜歡印象派?!盵22]金冶在《顏老夫子》一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23]顏文樑雖然坦言自己不喜歡印象派,但也不否認受到了印象派的影響,他說:“關(guān)于印象派,當時我不大喜歡,但自己不知不覺也受到了印象派的影響。印象派的色彩是不錯的。那時我只曉得要畫得真實,有時候倉促畫出一幅畫來,人家說我是印象派?!盵24]雖然說顏文樑在客觀上受到了印象派的影響,但從邏輯上講,他的創(chuàng)作還是基于印象派的某些主張與他所恪守的寫實主義在觀念上的相通。印象派主張作品要如實地再現(xiàn)客觀世界,并致力于戶外寫生,而這也正是顏文樑留法期間極為注重的兩個方面。因此,當他在戶外寫生并“只曉得要畫得真實”時,他與印象派畫風的相近也就順理成章了。
顏文樑的意大利之行雖然只是一次短暫的游歷,但卻是他留歐期間的一次重要活動。在此次旅行中,他不僅獲觀大量古希臘、古羅馬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大師的作品,印證了對古典藝術(shù)的理解,同時也畫了14幅風景寫生作品。觀摩古典藝術(shù)作品體現(xiàn)了顏文樑的藝術(shù)取向,而風景寫生則是他接受寫實主義訓練后的一次成功實踐。可以說,顏文樑1930年在意大利的游歷不僅留下了十幾幅經(jīng)典作品,也為后人理解他的藝術(shù)觀念提供了一個典型案例。
(呂作用/寧波大學潘天壽建筑與藝術(shù)設計學院)
注釋
[1]錢伯城.顏文樑先生年譜[M]//顏文梁.現(xiàn)代美術(shù)家畫論·作品·生平 顏文梁.上海:學林出版社, 1996:172.
[2]尚輝.顏文樑年譜[J].藝術(shù)學研究, 2012,(2):613-649.
[3]陳厚誠.李金發(fā)傳[M]//何萬真,主編.詩畫雙馨:林風眠、李金發(fā)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 2001:471.
[4]徐悲鴻.為人生而藝術(shù):徐悲鴻自述[M].徐建華,編.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5:19-22.
[5]錢瑩.張充仁水彩畫藝術(shù)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 2014.
[6]范景中.為什么要讀點美術(shù)史[M]//蘇米,呂作用,主編.館見(戊戌卷).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 2018:67.
[7]李金發(fā).李金發(fā)回憶錄[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
[8]劉海粟.歐游通訊·巡禮意大利日記(一)·引子[N].申報, 1930-9-30(13).
[9]劉海粟.劉海粟歸國后報告教育部書[N].申報, 1931-10-17(10).
[10]劉海粟.歐游通訊·巡禮意大利日記(二)·途中A[N].申報, 1930-10-1(17).
[11]劉海粟.歐游通訊·巡禮意大利日記(三)·羅馬十日(一)[N].申報, 1930-10-14(13).
[12]顧雪濤.民國留法油畫家楊秀濤[J].美術(shù), 2015,(8):109-111.
[13]劉海粟發(fā)表的《巡禮意大利日記》只見1930年6月1日、2日、3日、4日、6日五天的內(nèi)容。
[14]同注[8]。
[15]顏文樑.談自己的繪畫風格[M]//王驍,主編.二十世紀中國西畫文獻——顏文樑.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2009:107.
[16]顏文樑.關(guān)于美[M]//王驍,主編.二十世紀中國西畫文獻——顏文樑.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2009:100.
[17]顏文樑.寫生與創(chuàng)作[M]//王驍,主編.二十世紀中國西畫文獻——顏文樑.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2009:108.
[18]顏文樑.回顧我的藝術(shù)生涯[M]//王驍,主編.二十世紀中國西畫文獻——顏文樑.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2009:94.
[19]蘇州美術(shù)館,編.滄浪之水——蘇州美術(shù)館館藏顏文樑作品特展[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 20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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