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下午三點(diǎn)多鐘的時候,太陽開始西斜。距離太陽十來丈遠(yuǎn),在不太高的天上,半個月兒早已耐不住深秋的孤寂,在藍(lán)色的天幕上,探出小半張臉兒,沒有光芒,兀自曬著太陽。向晚,太陽更大更圓,如大大的簸箕,噴出烈焰般的光芒,一會兒把層云染成一條瀉滿金粉的河流,或一匹騰飛的大棗馬,或向天而吠的蒼狗;一會兒,這些云層又變成一條飄逸的紅綢,或畫家隨意的潑墨寫意,詭譎多端,千變?nèi)f化。大半個山城一片金黃透亮,橘黃色的路樹,紅色的墻體,路人紅彤彤的臉,還有西郊外山腳下一片金燦燦的稻田??看到稻田,我仿佛聞到了一股濃稠的稻香,一股揮之不去、不可割棄的味道??上В蟼€周末,老家來了親戚,說已經(jīng)收完稻谷。
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循著稻香的味道,和一位文友一路向東,去尋找一片更大的稻田。就像一匹被送往千里之外的胡馬,掙脫了羈絆之后,靠著鼻孔的翕合,嗅著北風(fēng)的氣息,一路向北,終于找到屬于它的牧場。我沿著二級公路,出城十多公里,在路邊,在一個叫作念色的村莊前面,發(fā)現(xiàn)了那片稻田。
我迫不及待地把車停在路邊,走在通往村莊的水泥路上。稻田在村莊和二級公路之間向東鋪開。近千畝的水稻,宛若涌動的金色海洋,壯闊到令人心生坦蕩。稻田的邊緣是村莊,綠樹掩映,樓房林立。白墻紅瓦,熠熠生輝。有兩處人間煙火,裊裊地飄向藍(lán)天。兩三座石山宛若青螺髻端坐西端。更遠(yuǎn)處的山腳下,有蜿蜒的梯田,高處的如黃龍舞動,墨綠的阡陌仿佛是龍身上的嵌條。溝坎處則如一只只金龜,靜臥于天地之間。金黃色的太陽,照著金黃色的稻田,燦然耀目。十點(diǎn)鐘光景,太陽的光芒已夠刺眼,但照在稻田里,被浩蕩的稻田吸收柔化,就像強(qiáng)光散射在微波蕩漾的海面,瞬間洇染散開,舒軟到人的心里。平日里,不管工作如何煩瑣,生活多么不順,人生幾多不如意,回歸稻田,走在田塍上,我的心靈總得到些許慰藉。蘇軾詩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當(dāng)然,我不會是晉代的季鷹,想起家鄉(xiāng)的“鱸魚堪膾”,便棄官還鄉(xiāng),也不做三國時的許汜,在各路英豪紛爭的當(dāng)下,卻“求田問舍”,被宋代的辛棄疾在《水吟龍?登建康賞心亭》唾棄——“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蔽抑皇前训咎锂?dāng)作我的精神家園。
腰桿挺直、鋒芒向上而稻穗低垂的是粳稻;高稈的如楊柳婀娜秀氣的是糯米。粳米已經(jīng)成熟,而有的糯米正在由青轉(zhuǎn)黃,剛剛成色。聞著稻谷的味道,我仿佛聞到了來自母親帶著乳香的氣息。
我剝開一粒粳米,米粒膏脂色,含著水分,放進(jìn)嘴里,有淡淡的清香。我輕撫稻穗,感覺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它很貴重,需要用金鼎盛裝。是的,一粒米的重量應(yīng)該以毫克作為單位,在天地萬物間足夠渺小。然而,一粒米,兩粒米,三粒米,千千萬萬的米粒,構(gòu)成了鋪天蓋地的糧倉。我相信,我,我的父母,我的祖祖輩輩,在稻作地區(qū)的所有人,除了母乳之外,第一滴米湯,母親含著唾液嚼碎喂送的第一口米飯,無不來自這金色的稻子。它早已成為人類的生命要素,流淌在血脈里。這種谷類植物,我們的祖先七千多年前就在長江流域種植。它的出現(xiàn),改變了以狩獵和采摘果實(shí)為主的原始生活方式,改寫了人類的文明史。稻子一路向南北輻射,遍布全國。據(jù)央視紀(jì)錄片《稻米之路》介紹,兩千多年前,稻子經(jīng)東北傳到朝鮮半島,再到日本和東南亞,又登陸歐洲、非洲,遍布全世界。世界近一半的人口以大米為主食。
道坎下,一對中年夫婦正在收割稻谷。幾只圓頭短腿的蚱蜢從稻田里跳起,扎進(jìn)旁邊的稻畦里,一只尖頭長腿的蚱蜢在接天連地的禾葉上慌亂逃竄。這種蚱蜢最容易捕捉,有綠色和黃色兩種,炒或者烤都很好吃,香噴噴的。但別讓它鋸子般的長腿剮著。它紅色的牙齒十分堅硬,咬人會疼。
我走過一畦糯米稻邊,味蕾不經(jīng)意地被它獨(dú)特的芳香觸動了一下。
在桂西的壯族稻作地區(qū),霜降是要過節(jié)的,按時下說就是慶豐節(jié),或嘗新節(jié),家家戶戶做糍粑,或包粽子,煮糯米飯。德保縣足榮鎮(zhèn)龍寫屯每年霜降前后都要舉行大糯嘗新民俗文化活動,吸引了區(qū)內(nèi)外眾多媒體和游客。民俗活動除了開鐮、脫粒、舂糍粑,讓游客親身體驗(yàn)稻作文化樂趣之外,還用100斤糯米包成“粽王”,煮熟后有270斤重,由四個彪悍的青壯年抬著祭拜主管五谷的土地神,然后繞著稻田,祭祀皇天后土。所有儀式完成后,任由游客分享美食。
記得在我小的時候,稻田里的大糯七八分成熟的樣子,母親右手夾著禾剪,刀口對著稻穗,中指勾住稻桿上部,一穗一穗地采摘,然后一把一把地捆扎,每扎有四五斤。我坐在田埂上,隨手摘下稻稈,制成笛子,自顧唱起壯家童謠:“吧嗶哩,鯉貝(去之意)垌得鱉(近音,借用字,小魚之意),鱉迷(上之意)那(田之意)得鰩(借用字,指蜻蜓的幼蟲),鰩在水吃蝦。乜你(你媽)貝萏(同音字,借用,剪摘之意)谷,筒米十二兩。哩啊哩??”這是反映魚蝦之類的生態(tài)鏈和勤勞的壯家婦女勞動的場景。摘收回來的新鮮稻谷連夜放在大鍋里煮,要注意火候,保證每一粒谷子煮熟,卻不開皮,撈起瀝水晾干,然后放到石碓里舂。去皮后的糯米保持著它在稻田時的青色,一把放在嘴里,津甜可口,濃稠芳香,糯中帶韌。那時候的小孩子們都把它放在口袋里,是最好的零食。霜降那晚,我們一家人吃的第一餐新米就是那種糯米。這是米中極品,需要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大人才能煮出它的美味。煮飯的時候,只需放少許的水,慢火。初次噴氣時,水汽較多,氣味還不夠香濃,需要保持兩三分鐘火力,然后慢慢減火,待到有米熟的味道溢出,即可移開柴火,保留炭灰保溫。這樣煮出來的糯米飯,米粒鼓脹飽滿,如珍珠般晶瑩剔透,秀色可餐。瘦小的我,往往要饕餮三大碗,吃得肚皮圓滾,眼珠子還盯著鍋里。
十一點(diǎn)多的時候,我們驅(qū)車到距離足榮街道不遠(yuǎn)一個叫扶蘇屯的村莊。扶蘇屯坐落在山腳下,背山面田。前面是一片開闊的稻田,一條清澈的河水從田野中央蜿蜒而過,幾個小孩正在碼頭的柳樹下怡然垂釣。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開著三輪車或摩托車,載著收谷機(jī)去收稻谷。放眼望去,千重稻浪,它們在輕輕吟唱豐收的贊歌。村莊的前面,有的稻田已經(jīng)收割,只留下稻茬兒和稻草人。
我不由得想起我小時候熱鬧的豐收場景。那時的秋收時節(jié),上至耄耋老人,下到蓬頭稚子,全員出動。老少者負(fù)責(zé)打前陣,刈稻禾。我滿臉通紅,脖子被稻屑弄得奇癢無比。然而每次回頭一看,一畦畦的稻禾被我們割倒,心里樂開了花。青壯年負(fù)責(zé)打谷,他們攥緊稻禾,掄起雙臂,“嘭嘭嘭”地砸在桶壁上,谷子簌簌地流向桶底。田野上,家家戶戶競賽似的,打谷聲此起彼伏。他們還負(fù)責(zé)搬運(yùn)稻谷,百把斤重的擔(dān)子壓在肩上,扁擔(dān)彎如弓。“蹭蹭蹭”跑起來,整條田埂似被震垮。太陽曬黑了他們的臉,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露出發(fā)達(dá)的肌腱和粗獷隆起的胸肌。即便氣喘吁吁,遇到人,也不忘招呼:“今天第幾擔(dān)了?”雖日夕而忘劬。
如今的農(nóng)村,由于大部分青壯年外出務(wù)工,很多家庭便雇請專業(yè)的收谷隊收割。收割機(jī)開進(jìn)田里,半盞茶的工夫,一畦稻子就收完了。只要再加點(diǎn)運(yùn)費(fèi),他們還把稻子運(yùn)到家里。
也許因?yàn)橛泻恿鞯木壒剩@里的景色更顯婉約靜美。我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文友圈里。遠(yuǎn)在深圳的王熙遠(yuǎn)教授立馬應(yīng)景賦詩——《德保秋色》:“茴香矮馬鑒河絕,何如翼詩兼秋色。趙來南狀趨文明,稻黃萬民鼎馨烈。”詩中的“翼”“趙”,指的是趙翼,是清代與袁枚、蔣士銓齊名的三大家之一。他曾到德保任鎮(zhèn)安知府。然而,王老師不知道,扶蘇屯不僅是踏秋賞景的好地方,在清代時候,文人墨客把“扶蘇旭升”作為鎮(zhèn)安府天??h(今德??h)十大景點(diǎn)之一?!舵?zhèn)安府志》詩曰:
金鳥翔扶桑,光照扶蘇巔。
扶蘇何崔巍,浮云與周旋。
曈昽豁萬象,孤峰得其先。
華夷普一照,瞬息消蠻煙。
看扶蘇旭升,需要登上扶蘇屯后龍山。這是方圓幾里內(nèi)的高山,其巔可望日出。山的陽面和背面,都是壯闊綿延的稻田??梢韵胂?,太陽初升時候,是沒有大山遮擋的。我想登上高山,以體驗(yàn)其雄偉磅礴之氣,飽覽旭日下千里金秋的盛景,可惜來得不是時候,時值中午,日上中天,只能遺憾而歸。
車窗外,華實(shí)蔽野,黍稷盈疇。也許是沾染了一身的稻香,我頓覺身心充盈。
作者簡介:凌夏德,廣西德??h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風(fēng)月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