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
頭一天晚上,在康奪印老漢的家里,炕上的人早已經(jīng)滿了,再也坐不下了,后面來的就只能站著,背靠著墻或者門框,柜子,在聽康奪印講八大碗的內(nèi)容和具體的吃法,康奪印說,好多地方都有祖宗們傳下來的八大碗甚至十大碗,不一樣的只是碗里裝著的內(nèi)容,一個地方和另外一個地方都是不一樣的。煙霧中,有人忽然尖聲問,八大碗全是肉,沒有菜?聲音錐子一樣不知從哪個方向扎過來,由于屋里的燈光過于昏暗甚至黑暗,所以也完全看不清是誰在問,康奪印朝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沒有看清是誰在問,但是他還是很認真地回答說,基本全是肉,一般應(yīng)該全是肉,不過也有的時候,肉要是不夠了,就會用別的東西來代替,比如土豆或豆腐啥的??祳Z印的話音剛落,立即就有人車胎撒氣一樣地嘶嘶了兩聲,之后又無比沮喪地說,那就沒意思了,弄虛作假,碰上那就全完了。人太亂了,再加上屋里又昏沉沉黑暗暗的,就不知道是誰在說話,所以坐在康奪印對面的吳補才只能沖著地上亂哄哄的人群說,八個碗里全是肉,也不怕吃死你!人群里立刻有一個又尖又硬的聲音說,吃死也愿意呢!可要是拿別的東西頂替肉,那就是他們的不對了??祳Z印還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忽然聽見窗戶上傳來嘩啦的一聲,眾人都扭頭去看,就看見靠窗戶坐著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把窗戶上唯一的一塊玻璃擠碎了,碎玻璃嘩啦嘩啦地掉下來,那孩子慌里慌張地說是有人在拼命地擠他,擠得他實在沒辦法了,他才靠到了玻璃上。問是誰擠的,卻又說不上來,說沒看清,說只看見一個狗熊一樣的背影,一下就坐到了他的身上,推著他朝后面仰去,而后面就正是那孔玻璃。想了一下后又說,好像還不止是一個狗熊一樣的背影,好像有好幾個那樣的身影呢,一時間好像是一堵墻塌了,轟的一下壓過來了。康奪印老漢的那塊玻璃,和正經(jīng)的窗戶上的玻璃還有些區(qū)別,一般的玻璃都是鑲嵌在窗框里的,很穩(wěn)當(dāng),不大會動,但是康奪印老漢的那塊玻璃由于尺寸不對,或者說面積太小,卻并不是鑲嵌在窗框里的,而是處于一扇窗戶的正中間,只有下面是嵌在窗框里的,另外三面距離窗框太遠,都用麻紙糊著,連綴著,所以才顯得分外的脆弱,十分的不結(jié)實。脆弱的玻璃,憔悴無比的玻璃,一點兒也經(jīng)不起依靠和考驗的玻璃,睜著一雙模糊昏花的眼睛,在沒有人注意它的時候,以最后的一陣繃緊卻又短暫凌亂的響聲向它的主人向它多年來一直參與其中的這扇大部分糊著紙的窗戶以及這個家做了最后一次的告別,嘩啦一聲,它就走了。康奪印老漢一看玻璃全碎了,心疼不已地連聲說,唉唉,我攏共就那么一塊玻璃,你還給擠碎了,甚也別說了,趕快回去叫你爹去吧,叫他來,咱們商量商量,看咋賠。那十四五歲的孩子坐在窗臺上,聽康奪印這么一說,更加慌張了,全身僵硬,好半天一動也不敢動,一張臉憋得通紅,看樣子就快要哭出來了,額頭上流出雪白的羊脂般的汗,順著眉毛流下,到了臉上又變成一道一道的血紅。有人就笑,還有人大聲說著什么,想弄清楚究竟誰的身影像狗熊,當(dāng)然誰也不認為自己的身影像狗熊,都把目光流連集中在別人的身上,覺得有可能是誰,就連有些前后身影都真的很像狗熊的人也首先把自己排除在外,把尋找的目光落在別人的身上。那時候人們才終于發(fā)現(xiàn),這大半天來,眾人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康奪印的講述上,根本沒有注意過周圍是怎樣的一個環(huán)境和情形,原來沿著窗臺,黑壓壓地坐了一溜人,這一圈人之所以坐在窗臺上,是因為炕上已沒有空余的地方,甚至就連康奪印卷起來的行李卷上也坐著人,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盤著腿,像一個肉頭和尚一樣,打坐一樣,占據(jù)了行李的一多半,另一個人因為地方小,已經(jīng)不能盤腿了,兩條腿不得不從行李上耷拉下來,從后面頂著另外坐在前面的一個人的腰,他們兩個人的重量擱在上面,致使康奪印的那一卷看不出顏色的行李完全被壓扁,也讓坐在上面的他們不斷地降落、降低,時刻都在降低、陷落。每隔一會兒,兩個人就都得欠起身調(diào)整一下,每次都是兩個人商量好了以后同時往起站,要是一個站起來,不通知另一個人,另一個不知情,不站,不站的那個就會像坐在蹺蹺板的一頭一樣被迅速掀翻,所以每次都必須得兩個人商量著一起往起站,兩個人站起來共同把康奪印老漢的行李重新疊一遍,好好整理一下,調(diào)整好了再重新坐下,過不了一會兒就又漸漸地陷下去了,不斷地起起落落,要是從遠處看,很像是靜坐的和尚正在成佛,正在升天。而正面的整個窗戶上,別處都糊著紙,只有那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背靠著窗戶上唯一的一塊玻璃,于是就又有人說他是瞎貉,坐也不會選個正經(jīng)地方,本身沒把握,還偏要挨著玻璃坐,正經(jīng)真正有把握的人都不敢挨著玻璃坐呢,好多人不都靠著門框靠著墻一直在地上站著么,而他一個什么把握也沒有的棒槌孩子偏偏還非要在本來就不大的炕上搶占一個位置,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爬到炕上擠到人堆里的,這真是叫人想不到呢,真是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什么仁(人)都有呢。
站在屋里地上的那些人,其中有好幾個康奪印都不認得,想可能是來傅廣仁家?guī)兔Φ?,就沒去管他們,直到后來聽見有人忽然跳起來咚的一聲坐到了柜子上,康奪印才有些著急,臨時停下關(guān)于八大碗的講述,大聲地朝地上說,下來!趕快下來,不敢往我的柜子上坐!我就那么一個柜子!喊叫還是很有用的,很快就有人從柜子上下來了,雖然有些嬉皮笑臉,但是還是一喊就下來了,因為除了康奪印本人,炕上別的那些正聽得入迷的人也都用他們各自的方式幫助康奪印一起吶喊,制止那些沒規(guī)矩的人。又有人說,咱們說好啊,丑話說在前頭,那柜子里可是有金銀財寶呢,老漢一輩子的心血和積蓄呢,一會兒要是找不見了,誰往柜子上坐過就誰負責(zé)。這一招也很管用,有兩個人本來一直靠在柜子上,聽見這話以后,很快也就不敢再繼續(xù)靠著了。一些人也就在想,難道康奪印老漢講故事講到一半或者一多半的時候,還要專門不嫌麻煩地從炕上下來,揭開柜子數(shù)數(shù)他的錢,發(fā)現(xiàn)沒短了,然后再重新回到炕上,接著前面的繼續(xù)講?回頭再看看康奪印老漢那副樣子,歪戴著帽子,穿得亂七八糟的,一看也不像個有錢的,柜子里十有八九一分錢也沒有呢,啥也沒有呢,真要是有,就不會這么明目張膽地說出來了??祳Z印被分心,注意力被轉(zhuǎn)移,突然停止了講述,就像正在吃飯,飯碗忽然被人奪走,又像是被捏住了脖子,讓他們感到既難受又生氣,當(dāng)然是生站在地上特別是又坐到柜子上的那些人的氣,要不是他們搗亂,胡來,康奪印老漢是不可能被分心的,那么一切也就不會硬生生地斷開,好在他們被喊叫下來以后,康奪印就又開始講了,還繼續(xù)接著前面的,這樣一來,就好像先前被忽然奪走的飯碗又送還回來一樣。眾人聽著,地上的人,有好些都直豎豎地站著,像一片黑壓壓的空氣惡濁的小樹林子,炕上也是人挨人,人擠著人,好多人的脖子伸得比平時長了一倍,嗓子里不住地咕嚕咕嚕地吞咽著唾沫。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人的脖子都比平時長了一倍,有的人卻正好相反,越縮越短,坐在那里,脖子不見了,頭直接擱在胸腔上,比肩膀高不了多少,眼神里有死硬死硬的東西在凝聚著集結(jié)著,像是一種曬干以后的黑色的血痂??祳Z印說,肉一定不能切得太薄了,太薄了再一蒸就全化了,化了你還咋吃,只能喝油,而人們的目標(biāo)并不是來喝油的,有誰是奔著喝油來的,誰也不是,恐怕還沒有那樣的人,油盡管好喝,可要是把好端端的肉化成油喝,那就太糟踐了。大家都在點頭,覺得言之有理,也有沒點頭的,那是因為早已撇開眾人,獨自悄悄地走遠,已經(jīng)提前進入到了某種具體的遐思和想象之中,雖然表面上還呆呆地在那里坐著或站著,實際上卻早已經(jīng)不再能看見和聽見周圍的一切,人在心不在了,所有在場的人也都統(tǒng)統(tǒng)不再存在,性急的不安分的魂兒早已走出了康奪印老漢的這間燈光昏暗的墻皮熏黑又剝落得花花斑斑已然所剩無幾的屋子里,已經(jīng)接受了一次想象中的邀請,讓自己坐到了某一場盛大而又真實的宴席上了。坐在康奪印對面的吳補才說,確實不能切得太薄了,切得像紙一樣,即使不化,也沒意思,至少得有一指厚,那才能叫肉。吳補才這話才一說完,又有人就肉的厚度問題,究竟要切多厚才最對,才最好最合適,提出不同的意見,好幾個人同時開火,爭吵了起來??祳Z印老漢及時地出面制止,說從炕上往地上圪挪,各有各的做法,說只要肉是自己的,那就不關(guān)別人的事,誰也管不著,你想咋切就咋切,想切多薄多厚就切多薄多厚,反正肉是你的,切得像紙一樣薄也行,想切得像磚頭那么厚也沒人管你,不過凡事呢總得有個常理,總得有個常識,太偏了太出格了就不對了,你把肉切成磚頭那么厚,那還能叫人么?總算是把這件一時很難有定論很難把所有人的看法都統(tǒng)一起來的事情暫時壓下去了。接著,康奪印老漢轉(zhuǎn)移話題,回憶起二十八年前在張家灣參加過的一次宴席,一次轟轟烈烈熱火朝天的宴席,一次給包括他在內(nèi)的很多人留下終身深刻記憶的宴席,他至今有時還能聽見當(dāng)年的熱氣騰騰的喧鬧聲和人們的喊叫聲,一般的開會,唱戲,那算啥,張家灣的那場宴席比唱戲熱鬧多了,宴席上當(dāng)時好像還有人站起來發(fā)言,講話,但是講了些啥誰也沒聽清,真正進入到人們耳朵里的只有不斷響起的桌椅板凳的碰撞聲和激烈生硬的傾翻聲,此外還有盤子或碗不慎掉到地上摔碎的聲音。那一次宴席上的“八大碗”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和全部宴席的高潮,最后,不要說人,所有的狗都醉倒了,肚皮朝天躺在宴席的現(xiàn)場或更遠處的路邊,同樣醉眼蒙眬的跳蚤在它們敞露出來的白色的肚皮上精神抖擻地跳躍著,崩崩地蹦跶著,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竄著,翻著筋斗,旱地拔蔥,蜻蜓點水,雞斜睨著白眼站在一群女人的身后,因為她們即使率性發(fā)作,即使抬起腿,過于酥軟無力的腿腳也很難踢到它們。有人羨慕又無限向往地覺得自己生不逢時,有命無運,沒有能趕上那樣壯麗難忘的好時候,甚至連見也沒有見過,連看一眼的機會都沒輪上呢??祳Z印老漢,這么大歲數(shù)了,其實也足夠促狹,足夠沒深淺的,還趁機添油加醋地說那樣的宴席,吃上一回,回來三天不用吃飯也沒問題,肚里的油水足夠支撐你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不是他瞎說,有事實為證,他本人從張家灣回來以后就三天沒有生過火,三天沒吃飯,人也照樣硬邦邦的呢,一麻袋谷子,就像往上擱一個小孩一樣,一反手就擱到肩膀上去了,扛起來就走,走得嘩嘩的,唰唰的,關(guān)鍵是另一個手還沒有啥用處地空著。這說的是啥話,分明是要把眾人都急死,眼紅死。忽然,從人群里傳來一陣很響亮的咕嚕咕嚕的聲音,是一個人的肚子里在叫,非常響亮的叫聲,連著好幾聲,不少人都聽見了,眾人先是一愣,接著又轟地笑了,但究竟是誰的肚子在響,卻一直沒有人承認。
康奪印老漢的這間常年光線黑黢黢的房子里,平常都是說故事說各種趣事的地方,今天怎么說起了“八大碗”,原因可能就因為傅廣仁家正在辦事,宴席上要做“八大碗”,而且已經(jīng)整整一天多了,從傅廣仁家的那個方向又不斷地飄來陣陣煎炒烹炸的香味,大家被各種香味裹挾在其中,想不聞到都很難,走在街上自不用說,即使是回家關(guān)上門,也仍然會有傅廣仁家的那種香味絲絲縷縷地從門縫外飄進來,追趕著跟在他們的后面回來,躲是躲不開了,總不能不出氣吧,只要一出氣就會又準(zhǔn)時地及時地接收到傅廣仁家的那種香味。大家觸景生情,受到了感染和推動,多年不見或者說失傳已久的“八大碗”像一只鳳凰一樣,像一只老虎一樣,像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頭角崢嶸的菩薩的坐騎一樣,像各種傳說一樣,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身邊,騰云駕霧地降臨在他們的日常里,就不能不認真地說一說,想一想了。而他們中間,只有包括康奪印老漢在內(nèi)的極少數(shù)人才吃過真正的“八大碗”,大部分人只是聽說過,卻從來沒有吃過,更有一些人則連聽也沒聽說過,所以更刺激了他們對于“八大碗”的各種想象和繪制,認識呢談不上,經(jīng)驗更是沒有,唯一有的只能是無邊無際的想象和各人的描繪。自從康奪印講開以后,每個人腦子里都開始有了一幅他們各自想象出來的“八大碗”的圖景和模樣,有的越發(fā)展越盛大,熱氣騰騰,琳瑯滿目。當(dāng)然每個人想出來的其中的內(nèi)容和成色又都是完全不同的,誰的見識多,誰善于想象,誰想出來的“八大碗”就更豐盛,更高級,這中間肯定不排除有些人想出來的圖景更像是一幅七零八落的殘局,碗里的內(nèi)容也單調(diào)得可憐,如果迄今為止吃過的最好的東西是丸子,就只能想出和丸子不相上下的東西,很難無中生有地想出比丸子更好更高級的東西,這種人就相當(dāng)于既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小碗是后來進來的,由于炕上地上全是人,小碗只能站在門口,小碗并不是來聽故事的,他是給傅廣仁家?guī)兔?,出來辦事,看見康奪印老漢的屋里人影憧憧,人聲嘈雜,有正往進走的,還有正從里面出來的,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覺得好奇,臨時拐進來看一眼。小碗本來想的是進來看一眼就走,不過,他一進來的時候,盡管屋里煙霧騰騰,立刻還是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他,大聲地對小碗說,不在那兒吃“八大碗”,跑到這兒做啥,這兒又沒有“八大碗”。
小碗是個老實的年輕人,平時話也不多,更不善于與人玩笑,這時也就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今天又不吃,明天才吃呢。
想了一下,可能是覺得說得不全面,就又說,明天先是客人們和親戚們吃,我們是后天。
就有人問,后天還有“八大碗”?
小碗說,有,那咋能沒有,正經(jīng)幫忙的干活兒的,都還沒吃呢,都放在最后吃。
康奪印老漢這時也停住了講述,他問小碗說,真的請來了老賀?
小碗就說,真的呢,已經(jīng)來了。
嘈雜的人聲瞬間退去,滿滿的一屋子人,這時都安靜了下來,都在聽康奪印和小碗說話。
康奪印老漢對眾人說,正經(jīng)人來了,這人就會做“八大碗”呢。
靠墻坐著的基本處于半黑暗中的那一排人里面有一個人問,是不是帶著菜譜來的?
那一溜人,雖然名義上也是在炕上坐著的,卻和站在地上的那些人一樣,都處在燈影里,都黑得連臉都看不清楚,具體的各人的眉眼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小碗也根本不知道是誰在問。
小碗說,帶菜譜做啥,帶上菜譜那成了啥,一邊做飯一邊看菜譜,看一眼做一下?那一看就是生手,不會做飯的,老賀說所有的菜都在他的肚子里裝著呢,人家自己就是一本菜譜。
老賀是縣里有名的廚師,從城里到村里,很多人都認得老賀,而老賀最拿手的看家本領(lǐng)就是制作“八大碗”,不過,老賀也有很多年沒有做過“八大碗”了。很多年,老賀有一陣子在運輸公司和武裝部做飯,后來又到學(xué)校食堂當(dāng)大師傅,整天揮舞著一把大鐵鍬給學(xué)生們熬煮制作各種燴菜,燜小米干飯,學(xué)生們提著白鐵皮的飯桶來打飯,嘩嘩幾鐵鍬就鏟滿一桶。
有八個女人被安排給老賀做助手,八個女人可不是隨便拉來的亂七八糟的三貓四狗的八個女人,而是八個一貫就被眾人公認的精干利索的女人,她們各有分工,有的負責(zé)洗菜,切菜,還有的專門切肉,就這樣,老賀還常常覺得很不滿意,動不動就沉下臉來,朝她們發(fā)脾氣,老賀主要是覺得很多時候她們都不能很好很正確地理解他的意圖,這是讓他感到最生氣最苦惱最憋悶的地方。比如負責(zé)切肉的女人,老賀好幾回發(fā)現(xiàn)她刀法不對,就會在一旁糾正,說你平時在你們家就是這么切的么,還說你是個精干女人,連一塊肉都不會切,這精干個啥。而事情的枝杈之處就在于有時候不糾正反而還好,越糾正卻越亂,越不會切了,老賀在一旁看得著急,火氣就忍不住又上來了。老賀其實忘了,或者說他自己混亂了,錯亂了,這些女人,她們并不是他的徒弟呢,人家只是被請來幫忙的。老賀有個毛病,平時還好,只要一進入廚師的角色,就會迅速混亂和錯亂,會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徒弟,都能夠被他吆來喝去。
幾個女人有時候會圍攏在一起,恨恨地悄悄地嘀咕說,他會切,他咋不切。
不過,生氣歸生氣,生氣也只是一會兒,總有不生氣的時候,那就是事情比較順利,老賀也心情很好的時候,老賀心情很好的時候,也很愿意和女人們說些閑話,說說笑笑。老賀其實是一個很女性化的人,雖然身材高大,外表也長著胡子,胡子甚至還很茂盛,可是實際上他太像是一個女人了,無論說話時的手勢還是臉上的表情,包括說話的聲調(diào),又慢又細,還有女人的尖聲和柔聲,手指彎曲或者上翹,臉上眉飛色舞,聲音高低婉轉(zhuǎn),甚至比有些大大咧咧粗放隨便的女人更像是一個女人,更像是一個會聊天的喜歡說閑話的女人。再就是動不動就會生氣,有時候說著說著,前一分鐘還好好的,高高興興的,忽然就不知因為什么生氣了,女人一樣噘著嘴,誰也不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得罪了他,又是哪件事哪句話得罪了他,讓他不高興了,這也很像是一個女人的作為。言談舉止像女人,這只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性格上更像,因此,與其說老賀是在和八個女人說話,實際上不如說是九個女人在聊天更準(zhǔn)確,嘰嘰喳喳,家長里短,又熱鬧,又融洽。老賀也喜歡把一塊手絹拿在手里和人說話,要是你說的某一句話把他逗笑了,笑得左搖右晃,半天止不住,他就會用他手里的那塊手絹虛虛地軟軟地然而又是極其親熱地沒把你當(dāng)外人地甚至把你當(dāng)成好姐妹地打你一下。
這會兒,老賀腰里扎著圍裙,翹著一根蘭花指,兩道眉毛一彎一彎的,一挑一挑的,上半身來回搖晃著對八個女人中年齡比較大一些的一個女人說,他嬸子啊,這您可得注意了,頭痛藥不能老吃呢,老吃就會上癮哩。
年齡大一些的那個女人說,不吃不行,不吃就痛呢。
老賀就吃驚地說,咦,您這就是上癮了呢,已經(jīng)上癮了呀。天天都離不得吧?
正說得仔細、深入的時候,負責(zé)整個宴席的總管提著一個黑提包,兩個耳朵上面各夾著一支紙煙,像個走南闖北的做買賣的人一樣來到老賀的面前,告訴老賀說大料和茴香都已經(jīng)派人買回來了,問老賀放在哪里好,老賀說,放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偣茔读艘幌?,之后便往一堆看上去很凌亂的材料前面走去,那是一些鹽糖醬醋一類的東西,放在一條長條的木板上面。還沒走到那堆東西的前面,總管就中途又被一個人攔住,十分愁苦地告訴總管說,算來算去,總覺得就是還差一張桌子??偣懿荒蜔┑卣f,總覺得?多少就是多少,咋能總覺得,人是死的,又不是沒數(shù),好好算一下不就知道了么。那個人說,算了,又不是沒算過,算了好幾遍了,正是因為算過好幾遍了,才覺得好像還差一張桌子??偣軣┰甑卣f,剛才是“總覺得”,這會兒又成了“好像”,甚也別說了,我算是看出來了,又給鬧成一筆糊涂賬了。我這會兒沒空,一會兒我和你算。你重新拉一個花名出來,找一個干凈一點兒的本子,人名字就是人名字,不要連毛帶刺地和別的東西攪和到一起,人名字能和豬肉雞肉攪和到一起么,能和蔥頭蘿卜往一張紙上記么?記住,十歲以上的孩子也都要算人呢,也得有人家一個位子呢,你不給人家安排位子,你讓人家坐哪,坐在他媽懷里吃?尤其是客人們和親戚們的孩子,更不能得罪,忽略了一個孩子,就等于得罪了他的大人,又等于得罪了一個家庭。
總管說完以后,就看見一個有些僵硬的身影邁著遲疑不決的步子搖晃著走了。
小碗!小碗!總管突然大聲地喊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在他的跟前,總管手里提著黑提包,原地轉(zhuǎn)著圈朝四處看,有一只雞邁著悠閑的步子,正朝著他走過去,總管抬起一只腳,離開地面一點點,憑空踢了一下,雞并沒有抬頭,卻在距離總管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臨時改變行走的方向,朝一道墻下走去。
總管說,他媽的,都死到哪兒去了。
有一個人,拿著兩條板凳,忽然出現(xiàn)在總管的面前,把板凳放在地上,一只手隨即伸進上衣口袋里去掏摸,掏出煙給總管,總管不要,總管搖著頭,感覺臉和嘴都好像腫了一樣。
總管說,小碗呢,又死到哪兒去了?
拿板凳的人說好像沒看見,不知道在哪??偣芫驮贈]有多余的話,撇下他,獨自走了。正要進一個門,忽然身邊幾乎同時一下冒出五六個人,像是早就埋伏或者等候在那里的,又像是臨時從地下突然長出來的,頓時就把剛才還獨自一人的總管簇擁著包圍了起來,轉(zhuǎn)眼之間總管好像是泥牛入海,要是從外邊看,已經(jīng)看不見總管的身影了,只能看見一圈人,看見很多條胳膊和很多只手,有的彎曲著,有的僵硬而直立地向上舉著,還拼命地搖晃著,很急切地代替嘴在說話,提出要求。他們都是總管手下的各自負責(zé)一攤具體事務(wù)的,都是找總管有事或者來領(lǐng)東西的,都聽命于總管,直接對總管負責(zé),與總管保持單線聯(lián)系,如果把總管比作一個手掌,他們就是那個手掌上面分出去的一個一個的手指。這會兒,有的要領(lǐng)煙,有的要拿酒,亂紛紛的嘈嚷成一片,雖然看不見總管的人,卻能聽見總管的聲音很艱難很費勁地又好像冒了煙一樣地從那個圓圈的中心傳出來,彎彎曲曲地飄上來,總管嫌亂,要他們一個一個地來??偣鼙话鼑谥虚g,聲音嘶啞忿恨地說,這亂的,看看這亂的,這能做成個啥!
三個闊大的臨時用石頭和黃泥壘砌起來的灶火連成一排,如同三張血紅炙熱的大嘴,時時刻刻都在大張著,要吃東西,要有東西填充進去,然后才能保證熊熊的燃燒以及旺盛的火力,于是就不斷地有一簸箕一簸箕的炭被倒進去,灶膛里隨即火星四濺,黑煙躥起。老賀扎著圍裙,挽著袖子,看一眼火候,又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喊一聲:拉!一旁的風(fēng)箱就呼嗒呼嗒地被拉響,老賀就趁那個時候喝水,做一些其他的準(zhǔn)備,或者與周圍的人說話。說著說著,猛然抬頭朝灶火那邊看一眼,再看一眼手表,說一聲行啦,不要拉了,風(fēng)箱就停了,不再呼嗒呼嗒地響。穿過又白又濕的霧氣,老賀向灶火前走去,見他歪著頭,像是在探望一個病人。
負責(zé)拉風(fēng)箱的是一個叫二伏生的年輕人,最大的特點主要就是力氣大,聽話,叫做啥做啥,不叫做啥就不做啥,老賀如果不喊停,二伏生就能把風(fēng)箱一直呼嗒呼嗒地拉下去,拉整整一個上午或整整一個下午,力氣小的人能拉得動么,能拉得了那么長時間么。很多人都認為二伏生很愣,很傻,他在人們的眼里也就是那種樣子,人們無論說什么話也從來不會避諱他,有二伏生在場和沒有二伏生在場是一樣的。其實也不能那么說,二伏生只是心眼比較實在,反應(yīng)慢一些,或者更遲鈍一些,你要是讓他拿著錢給人,他也不會,這能說人家傻么。
一簸箕一簸箕的炭倒進去,經(jīng)過二伏生拉動風(fēng)箱,又過上一兩個小時以后,它們就變成了灰,出現(xiàn)并堆積在灶火下面的灶坑里,由當(dāng)初進去時的渾身漆黑,到再出來后的一身灰白,不僅顏色變了,連所有的重量也和當(dāng)初完全不一樣了,那些灰,也是由二伏生拿鐵鍬鏟出去。
二伏生做夢一樣拉著風(fēng)箱,始終保持同一速度,老賀有時什么話也不說,不聲不響地揭開籠蓋,從彌漫蒸騰的白氣里夾出一塊肉,遞給坐在板凳上拉風(fēng)箱的二伏生,要他趁周圍沒人,趕快吃了。老賀女人一樣碰一下二伏生的肩膀,二伏生抬起頭,看見臉前有一塊熱氣騰騰的肉,說給我的?老賀說,唉,愣死了,不給你還能是給誰的。二伏生吃完以后,整個人就呆住了,兩眼發(fā)直,嘴角邊還留著亮晶晶的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為啥?香得,二伏生長這么大,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二伏生直盯盯地看著老賀,覺得這老頭真是好厲害呢。
老賀悄悄地問二伏生,好吃么?
二伏生呆傻地看著老賀,還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也許是幸福來得太猛烈太陌生的緣故,一下就把年輕的二伏生征服了,打蒙了,致使他好半天都沒有太大的反應(yīng),看上去比平時更加的老實和呆傻,坐在拉風(fēng)箱的板凳上,有一種正在夢里的樣子,又像是才從一個夢里醒過來,醒是醒過來了,卻一個人呆呆地坐著犯傻,身上一半醒著,一半還在夢里。
很久,又過了很久以后,應(yīng)該老賀給的那塊肉在他的肚子里也早就已經(jīng)消化完了,二伏生才有了一種完全清醒過來的樣子,一種夢醒了或者酒醒了的樣子,他從板凳上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后來又回到板凳上。清醒以后的二伏生傻笑著對正在一個碗里攪拌東西的老賀說,老賀大爺,你咋能把肉做得那么好吃,誰教你的?你也教教我唄,我也想當(dāng)大師傅哩。
老賀就停住攪拌,有些吃驚地說,你也想當(dāng)大師傅?愣乎乎的,想法還挺不少呢。
二伏生說,想哩,想當(dāng)哩。
老賀就正顏又和顏地對二伏生說,不是大爺打擊你,大爺不想打擊你,這門手藝,大爺是覺得不適合你,你學(xué)不會,更掌握不了。別嫌大爺?shù)脑捳f得難聽,大爺跟你說的都是實話。
二伏生還有些不甘心地問,我為啥就學(xué)不會?
老賀說,啥也不為,就因為你太老實。
二伏生說,那我以后就不老實。
老賀說,看,又說愣話,又在冒傻氣了吧,老實的人,那可不是說說就能不老實的,不老實的人,也不是嘴上說說就能老實的,有時候?qū)W也學(xué)不會。不要瞎想了,你就不老實不了。
濾出花椒水,回頭看一眼二伏生,又說先別急著當(dāng)大師傅,先把嘴擦一擦,看嘴上的油。
三個灶火,三張大嘴,一平車炭,一上午就燒完了。
老賀端起籠屜,看一眼灶火,說,火不行了。
老賀又看一眼墻角那邊,說,小碗,炭不多了。
小碗說,好,我這就去。
當(dāng)然并不是誰刻意那么安排的,而是正好碰巧了,在老賀手下干活兒的聽老賀調(diào)遣指揮的幾乎全都是一些老實人,比如小碗,小碗就夠老實的了吧,可二伏生比小碗還要老實,在二伏生面前,平時老實寡言的小碗就是聰明伶俐的,能說會道的,小碗給二伏生系了一個疙瘩,二伏生解了半天都沒解開,二伏生低著頭,喘著呼呼的粗氣,解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
小碗就是專門負責(zé)用平車把炭一趟一趟地拉來,供這三個臨時的灶火使用,這是小碗最近這幾天最主要的任務(wù),給灶火這邊拉炭的事,別人都不管,只由小碗一個人負責(zé),只是他一個人的活兒。當(dāng)然,當(dāng)拉來的炭足夠用的時候,小碗也會被指派去做一些別的營生,比如哪兒人少,事情忙不過來了,小碗就會被叫上去,頂上去,從買東西回來的車上往下搬肉,扛面袋子,搬桌子拿凳子,上房頂上把一根繩子系在煙囪上,甚至還陪一位外地來的親戚去了一趟衛(wèi)生院,因為那個親戚的一個孩子就喜歡放鞭炮,放得飯也不吃,終于炸傷了手和臉,鮮血直流,哭聲嘹亮,殺豬般的哭聲響徹整個村子,小碗就奉命陪著他們?nèi)チ艘惶诵l(wèi)生院。
就在今天早些時候,總管愁眉苦臉地一個人在街門口一帶轉(zhuǎn)悠,后來忽然看見小碗,總管眼睛一亮,就把小碗叫住,對小碗說,有兩個墻角,人們總是在那里尿尿,已經(jīng)尿得很不像話了,尿臊氣到處都能聞到,而很快就要在距離那兩個墻角不遠的地方擺桌子,吃飯,人們在吃飯的時候一定會聞到那很濃的尿臊氣的,一邊拿著筷子,一邊鼻子里聞著一股一股的尿臊氣,那還怎么張得開口。要是光是自己家里的人,那也就算了,還能將就一下,不在意一下,關(guān)鍵是還有好些從外面來的客人們,那就不好看了,無論多好的飯也會吃得不是滋味。
總管為什么要專門地單獨地對小碗說這件事,總管的意思就是要讓小碗弄一個標(biāo)志性的東西,放在那里,讓人們不要再在那里尿尿。小碗明白了總管的意圖以后,就找來一塊細窄的木板,又找來一根木棒,然后釘成一個丁字型的架子,等到要準(zhǔn)備往上寫字的時候,再去找總管,總管卻又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又到哪去了。等了好一會兒,后來總管總算終于又出現(xiàn)了,手里除了原來一直提著的那個黑提包,又多出了一個女人們才常挎的籃子,不知裝著啥。
怕總管一會兒又跑了,小碗舉著那個釘好的木牌,趕快趁機拖住總管,問總管說,寫啥。
總管想了一下后說,就寫不準(zhǔn)再在這兒尿尿,要尿到別處去尿。
小碗看了一下那個木牌說,不能這么寫,字太多,寫不下。
總管說,那你說寫啥?
小碗就說,寫“此處禁止小便”,城里好多地方到處就都是這么寫的。
總管說,好是好,就怕有人看不懂,不知道是啥意思,還以為是不讓打鳥,或者禁止爬樹,禁止翻越墻頭,那你寫了不是白寫。
小碗說,會有人不知道小便是做啥么?不會的,這一看就清清楚楚的,大部分的人應(yīng)該都能看懂。
總管說,好,那就這么寫,就寫這個。
有一種孩子,在學(xué)校上學(xué)的時候,既不搗蛋,不打架,不罵人,幾乎從不惹禍,也從來不逃學(xué),遵守紀(jì)律,每天背著書包按時上學(xué)放學(xué),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書本放在面前,老師讓寫的時候就低下頭認真地寫,老師不叫寫的時候就不寫,可是學(xué)習(xí)卻也不怎么好,從來就沒有好過,永遠屬于中下等水平,坡下面的一長溜,無論多少年,因為從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驚天動地的事情,所以始終都不聲不響,面目模糊,甚至老師都會常常叫不出他的名字,看見了,需要皺起眉頭,很是認真又費勁地想上一會兒以后才能慢慢想起他的名字,就這樣,有的時候還會完全想錯了人,張冠李戴地叫錯了名字,可見是多么的不重要,多么的微弱模糊和多么的不引人注目。這種人,給人的印象似乎也不能說是完全等于零,什么也沒有,印象也還應(yīng)該是有的,卻是那種犄角旮旯的印象,不聲不響的印象,灰乎乎一片的印象,沉默的鉛灰色,基本群眾中的一員,一排紐扣中頂不要緊的那么一粒,掉了丟了都不會有人知道,更不會影響大局,什么時候不見了也不會引起人的注意,雖然睡覺也需要占據(jù)一個鋪位,上課的時候也得有一個課桌和凳子,因為有他,才不會讓那個位置突兀地空著,老師進來一看,齊刷刷的都在,無數(shù)張臉中的一張,無數(shù)雙眼睛里的一雙,一個能協(xié)助顯示總?cè)藬?shù)的人頭,一個能使隊伍相對變長的身體,隊伍跑起來,又是塵土飛揚中的一個身影。
從前上學(xué)的時候,小碗就基本屬于那樣的一種人頭和身影,基本模糊不清。
后來不再上學(xué)以后,小碗繼續(xù)模糊不清,有時候一群女人站在一起說話,模模糊糊地覺得好像有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從她們的旁邊過去了,卻完全沒看清是誰,是誰呢,十有八九是小碗。小碗有自己的事,她們有她們的事,小碗從她們的旁邊經(jīng)過時,感覺就像路過了一個開會的現(xiàn)場甚至誰家的菜園子,那會卻與他無關(guān),既沒有通知他參加,他也就不會專門湊過去聽聽,看看,菜園子同樣也不關(guān)他的事,園子里面都種了些啥他也不知道。路遇一群女人時是這樣,一群女人換成一群男人時同樣還是這樣,小碗很少讓自己加入進去,有時候他是不想加入進去,還有的時候覺得很難加入進去,如果一定硬要讓自己加入進去,會明顯覺得別扭,好像哪里不對,究竟到底是哪里不對,猛一下也又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不對,覺得走錯了路,站錯了地方,他只是想著從家里出來以后去做自己的事情,做完以后再原路返回。
做完那些以后,就回到灶火這邊看老賀做菜。
二伏生這會兒沒拉風(fēng)箱,他想拉,是老賀不讓他拉,老賀告訴他這會兒不需要大火,但他像隨時待命一樣仍然坐在拉風(fēng)箱的板凳上,一個人低著頭,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小碗說,二伏生,不好好拉風(fēng)箱瞎畫啥呢,看把好好的地都劃壞了,全是道道呢。
老賀對小碗說,別驚動他,讓他畫去吧,好不容易才安靜了,一直鬧著要跟我學(xué)手藝呢。
也許是畫得過于專注和投入,又或許是沒有聽見,二伏生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起頭來。
小碗吃驚地說,他也想當(dāng)大師傅?
老賀說,想呢,這兩天一直跟我嘟囔,說他們家里,說他媽做的飯一點兒也不好吃。
小碗就說,來了這里才兩天多,就開了眼界了,發(fā)現(xiàn)他媽做的飯不好吃了,早些年咋沒發(fā)現(xiàn)呢。要我說,要是和正經(jīng)的廚師一比,誰媽做的飯也不好吃,老賀師傅您說是不是。
老賀說,其實也不能怨當(dāng)媽的做得不好,要怨首先還得怨材料,材料要是不好,又不全,有鹽沒醋,清湯寡水,誰也做不好,讓我做,我也不行哩,我也是全靠那么多材料壯膽呢。
還沒有正經(jīng)和老賀說幾句話,總管卻忽然又噼噼啪啪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總管用手托著一個小孩枕頭一樣的東西,拿油紙包著,到了近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一塊肉。總管對小碗說,你再給咱們跑一趟吧,去一趟四狐溝。小碗問去四狐溝做啥,總管就說,傅廣仁的四奶奶就住在四狐溝,這一回因為下不了地,來不了了,所以要專門送一塊肉給她。小碗說,劉樹軍不是專門負責(zé)往各個親戚家跑么,這好像應(yīng)該他去。總管說,進城還沒回來,他要是在,肯定是他去。聽總管這么一說,小碗就覺得沒辦法了,這一趟四狐溝是去定了,就把肉接了過來。
正要走時,老賀卻忽然又把他叫住,老賀對小碗說,從這兒去四狐溝,來回最少也得好幾個小時,你看炭又不多了,你先去拉一車炭回來,完了再去。
總管也說,對,老賀說得對,老賀這兒更緊急一些,四狐溝遲去一會兒也不要緊。
就又放下肉,推起平車去拉炭。
總管走時,對老賀說,老賀師傅,先在您這兒放一下,可不敢把這塊肉也給剁巴的做了。
老賀對總管說,放你的一百個心,我沒那么勤快。
總管說,這老漢,一輩子盡說真話哩,忙得一句假話也顧不上說呢。
又推了一平車炭回來以后,小碗就回家去騎車子,準(zhǔn)備去四狐溝。
一進門,就看見他媽拿著針線,正在縫著啥,灶臺上放著一碗菜,菜上面放著一大片肉,當(dāng)然是一塊連皮的肉,有一把梳頭的梳子那么大,皮連著肥肉,肥肉上面帶著瘦肉,肉雖然薄,卻差不多蓋住了多半個碗,旁邊的另一個碗里還有五個糕,小碗他媽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告訴小碗說,是傅廣仁家打發(fā)人送來的。這一帶的風(fēng)俗,家里正在辦大事的,甚至只是殺個豬,殺個羊,都要給親戚們以及平時走得比較近相互關(guān)系比較好的人家贈送一碗菜或一碗雜碎,東西其實也并沒有多少東西,主要就只是為了表達那么一個意思,說明親友之間互相關(guān)心,時刻記掛著,并沒有忘了。所謂的菜就是一碗燴菜,如果是殺了豬,上面就再放一片肉,那一片肉卻很像一回事,差不多有一個小孩的一只手那么大,厚度呢也差不多有一指厚,三分之二的肥肉帶著三分之一的瘦肉,當(dāng)然肉上面更少不了還有一條燒得筋軟的皮,那即是贈送的精華,也是最主要的內(nèi)容,要只是平常的一碗有鹽沒醋的寡淡的燴菜,那又有啥意思,燴菜誰家都不缺,更何況大同小異,一家不會比另一家更特殊,也就沒有互相送來送去的必要和意義了。小碗他們家好像和傅廣仁家拐彎抹角地粘連著一點兒親戚關(guān)系,具體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小碗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但有那么一層關(guān)系和沒有那么一層就不一樣了,總覺得比一般的人家更近一些,所以當(dāng)傅廣仁家要辦事的時候,小碗才會去幫忙,當(dāng)然也是首先受到了邀請才去的,人家要是沒有叫你,即使是去幫忙干活兒,也沒理由沒有臉面去呢。
小碗就問他媽說,人家送來了菜,為啥不吃,都放涼了。他媽卻讓他吃。
小碗說,我每天都在那兒,守著那么多吃的,還怕吃不上么,又不稀罕。
說是那么說,盡管傅家那里也到處是能吃的各種東西,實際上小碗這幾天卻并沒有好好地正式地吃過一頓飯呢,餓了的時候,就去老蘇那兒隨便拿一個饅頭或者油糕頂一下,然后一邊吃著,一邊就又去干活兒了。小碗這么說,只是想讓他媽放心,想讓他媽把那片肉吃了。
小碗對他媽說,別再放著了,趕快吃了。
他媽卻又重新拿起了針線。
小碗說,半天不動,我還不知道你,肯定又是給那兩個狼留著呢。
小碗說的兩個狼,是他的兩個侄兒,都十來歲,兩個頑劣的東西,經(jīng)常來剝削他們的奶奶,有時候兩個人一起來,還有時是分開來,一個一個地來,一個才走了,另一個就又來了。
小碗對他媽說,你就別給他們留了,他們還小,將來吃的日子在后呢。
他媽沒接小碗的這些話,卻問小碗為啥不在那里干活兒,突然半路跑回來了。小碗就說,回來騎車子,要去一趟四狐溝。他媽說,那兒那么忙,咋又想起要去四狐溝。小碗說,去給傅廣仁的四奶奶送一塊肉。小碗他媽就說,傅廣仁還挺孝順的,還記得他四奶奶。小碗就問他媽,傅廣仁的四奶奶咋會住在四狐溝?他媽說,嫁過去的唄,四狐溝的那個老漢是她嫁的第三家,這會兒那個老頭又死了,又剩下她一個人了。想了一會兒后又說,也不知道以后還再嫁不嫁了,說不定還要嫁一家呢。小碗說,聽說連炕都下不來了,還嫁啥嫁,往哪兒嫁?這一回所以要派人去給她送肉去,就是因為她來不了,她要是能來了,也就不用派人去送了。
《活在這溫暖的人間》王志新、胡新橋版畫120×100cm 2019年湯湖美術(shù)館藏
小碗他媽,像是依稀中又看見了一些過去的往事,就說傅廣仁的這個四奶奶,年輕的時候也好看得很呢,也很是紅火熱鬧過哩,說好看得像一朵花也不是瞎說呢,人長得好看,也就有了脾氣,經(jīng)常兩句話不對,拾掇起一個包袱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最長的一回走過半年多。這就是一個人長得好和長得不好的區(qū)別,長得好,就有了鬧的資本,不像那些本身長得不好看的女人,既沒資本鬧,也沒資格鬧,叫男人打完,最后再來一個窩心腳,一腳踢到放著炭和柴禾的堆里,還得自己爬起來,披頭散發(fā),身上還滾著土,還得又去喂豬,喂雞,操心羊回來沒有,再準(zhǔn)備一家人的飯,趁做飯的間隙,又端著簸箕,站在門口比較亮堂的地方,揀出糧食里的沙子,沙子是沙子,秕子是秕子,得各揀各的,沙子扔給雞,秕子另外放起來,等到口糧不夠了的時候,那些平時積攢起來的秕子就成了最珍貴的救命的東西。
小碗說,紅火熱鬧完了,就不能動了。
小碗他媽就說,人家那也算沒白活呢,紅火完了,老了不能動了,還有人給送肉哩。
他們這地方,有一句人們常說的話,紅火一陣兒是一陣兒,有不要辜負大好時光的意思。
在院子里給車子打了氣,小碗就推著車子出了門,要送給傅廣仁四奶奶的那塊肉用一個布兜子裝著,掛在前面。他媽先是隔著窗戶和他說話,讓他路上慢點,后來又從屋里出來,卻又讓他快去快回,不要在路上耽擱。小碗說,說得我都不會走了,到底是要快點還是慢點。
小碗熟悉這條路,在大路上走了一會兒以后,往西邊的一個岔路口上一拐,就進到了一條草木茂盛的溝里,那就是四狐溝,四狐溝真的就是一條很狹長的溝,越往里走越深,不過具體最后一直通到了哪里,小碗也并不是很清楚。四狐溝為什么叫四狐溝,就因為溝里有四個狐貍,這事小碗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就聽說過,不過,他們無論誰也并沒有見過那四個狐貍,因為那四個狐貍都先后娶妻生子,變成了四戶人家,那就是最早的四狐溝。至于他們白天穿著人的衣裳出來,吃飯,喝酒,吵架,說話,開會,勞動,有的當(dāng)干部,有的當(dāng)社員,到黑夜又變回狐貍的模樣,那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四狐溝的孩子們從四狐溝里出來參加考試,打乒乓球,百米賽跑,三千米中跑,五千米長跑,跳高,跳遠,都非常了得,既能跑又能跳,拿名次的經(jīng)??偸撬麄?,包攬一個項目的前三名也是常有的事。別的學(xué)校的一看見四狐溝的學(xué)生出場了,就集體哀嘆,首先在信心上就輸了,即使信心上不輸,實際也一定會輸?shù)?,因為明顯就不是對手,和人家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從校長到學(xué)生,全部哀嘆,那當(dāng)中心情最麻煩最復(fù)雜的還要數(shù)各位體育老師,脖子上掛著哨子,頭上出著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場邊上走來走去,有時還會用腳踮起一塊小石頭,煩躁而奮力地踢到遠處。有人就說,那不是在踢一塊石頭,那其實是在踢四狐溝的那些又能跑又能跳的學(xué)生們哩,同時也更是在踢自己這方面的先天不足,技不如人。看見四狐溝的學(xué)生箭一樣地飛奔,猿猴一般地跳躍,看見他們的臉都尖尖的,頭毛茸茸的,有的眉毛還有點兒發(fā)黃,身體又瘦又靈活,人們就在想,就在懷疑,莫非這些一看就天生靈巧的孩子,他們真的就都是那四個狐貍的后代?
小碗覺得,這事還真的不一定,真的很難說哩。小碗早先認識的四狐溝的李小軍就是那么一個猿猴一樣靈活無比的孩子,臉上又瘦又尖,跑起來像貓,上樹像猴子,別的孩子還需要事先脫了鞋,一下一下地上,但是李小軍根本用不著那些,而且無論腳上穿著啥樣的鞋都能上去,而且只需要唰唰幾下就上去了。李小軍最習(xí)慣赤腳奔跑,穿上鞋也能跑,但是會慢一些,最不能適應(yīng)正式的跑鞋。最關(guān)鍵的是,尤其是下雨的時候,要是被雨淋濕了,李小軍的身上就會發(fā)出一種小狗或者小羊的味道,晴天的時候不明顯,下雨天最明顯,小碗后來想過,什么小狗的味道小貓小羊的味道,其實可能都不是,說不定那就是一個小狐貍的味道呢。
在寂靜的四狐溝里走著,小碗的眼前不時地浮現(xiàn)出從前那些靈巧飛奔的身影。
原以為得打聽好半天才能找到傅廣仁四奶奶的家,卻沒想到剛過了村口,隨便問了一個迎面過來的人,那人用手一指,就一眼看見了傅廣仁四奶奶的房子,遠遠地一看,就知道房子很有些年頭了,房頂上長滿了雜草,有的有半人高,房子給人一種周身乏力的印象和感覺,覺得就快要站不住了,支撐不了了,就快要難受地倒下去了,就快要哼哼著趴到地上去了。
把車子在門前支好,小碗拿著肉走進去,里面卻黑得讓小碗眼花,和外面完全是兩個世界,兩個天地,半天什么也看不見。有一種氣味,轟的一下,網(wǎng)一樣地不容分說地把人裹起來,還沒有來得及仔細辨別,先是一進門就不知道碰到了啥,除了聽見嘩啦一聲,又咚的一聲,小碗還覺得肩膀和胸前有些疼。黑暗中像是從一片潮濕低洼的地里躥出來一個粗濁沙啞的聲音,誰?小碗一驚,一邊讓自己站穩(wěn),一邊回答說,我。那邊沒動靜了,聽剛才的聲音,像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這房子一共有里外兩間,小碗就斷定聲音應(yīng)該是從里屋來的,就摸索著往里屋走,卻不料抬起腳邁門檻的時候,并沒有邁過去,只是讓腳尖頂住了門檻,導(dǎo)致身體突然前傾,就又被狠狠地絆了一個趔趄,小碗感覺自己人已經(jīng)基本進入到里屋了,但是另一只腳這時卻還停留在外屋,伸手扶住一個東西以后,另一只腳才隨后也撤了進來。
屋里好像也有窗戶,可不知為啥這么黑,小碗揉了一會兒眼睛以后,定睛細看,發(fā)現(xiàn)靠南邊的炕上好像有一堆黑影正在慢慢地蠕動,雖然沒看清是啥,但是小碗初步斷定那應(yīng)該就是傅廣仁的四奶奶,如果不是,那就應(yīng)該是一堆被褥,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但是小碗決定先還是把它當(dāng)四奶奶看,小碗于是就叫了一聲四奶奶。聽到叫聲,先前那個蠕動著的黑影漸漸地凸起,高度比剛才的時候又明顯高了一截,這一下,小碗就更確定無疑了,是的,那就是四奶奶,傅廣仁的四奶奶,就是她,小碗于是就把來給她送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原以為四奶奶耳朵肯定不好,說話得費些勁氣和周折,同一個意思得反復(fù)說好幾回,還得大聲地說,但是出乎小碗的意料,他只說了一遍,一直處于黑暗中的四奶奶就已經(jīng)聽懂了。
黑暗中凸起的那個高度問,是老孩子讓你來的?
老孩子?小碗先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又反應(yīng)了過來,老孩子就是傅廣仁哩,傅廣仁的小名就叫老孩子。小碗就說,是哩,就是老孩子,就是他讓來的,他忙得不行,沒工夫來。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尖細的笑聲,給小碗的感覺是黑暗崎嶇的山上忽然飛起一只白鳥。
小碗張了幾次嘴,都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后來終于忍不住問道,四奶奶,您家里咋這么黑哩,我回去跟老孩子說一說,反映反映?
黑暗中凸起的那個高度說,反映啥,跟他反映啥?
小碗說,別的也不反映,就說說您家里黑得不行。
黑暗中凸起的那個高度說,不黑哇,我看你看得清清楚楚的呢。
小碗想,那就沒辦法了,人家能看見呢,而且還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黑暗中凸起的那個高度又問,給我拿來塊啥肉?
小碗說,豬肉,一塊豬肉。
黑暗中凸起的那個高度說,我還以為是狼肉呢。
小碗就說,四奶奶,您真會說笑,狼肉可是稀罕東西哩,誰家能有那種東西。
又問肉是生的還是熟的,小碗說是生的。聽見她在黑咕隆咚處好像嘟囔了一句,小碗沒聽清,似乎是更喜歡熟的。小碗就解釋說,生的更由人呢,能按照自己喜歡的來,想咋吃就咋吃。
四奶奶讓把肉給她拿過去,她說她要看一看,小碗就把肉拿過去,感覺身體已經(jīng)挨住炕沿了,卻還是沒看清四奶奶的臉,只是看見兩只枯瘦的完全是皮和筋絡(luò)的手伸出來,小碗把肉遞給她,她小心地拿在手里,仔細的撫摸著,摩挲著,小碗看見她的那兩只手倒不太像樹皮,更像是某些被水不停地沖刷了很多年的石頭或者木頭的表皮。摩挲完了,也不擦手,卻把兩只油乎乎的手放到頭上和臉上抹了抹,然后對小碗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點飯。
小碗一聽,連聲說不吃,不餓,又趕快說回去還有好多事情呢,那邊還等著他回去呢,說肉送到了他就算完成任務(wù)了。一邊說著告別的話,一邊已經(jīng)從那間深山似的屋里退了出來。
房檐上有年深日久的發(fā)白卻又白里泛黑的草耷拉下來,披散下來,很像是一種長壽眉的樣子,小碗站在門口看了兩眼,然后推起車子往出走。如果四狐溝的人都是很早以前那四個狐貍的后代,那也就是說,傅廣仁的四奶奶最后嫁的那個老頭也應(yīng)該是其中的一個老狐貍?現(xiàn)在,作為后代之一的那個老狐貍也已經(jīng)不在了,剩下四奶奶一個人在長久的黑暗中沒明沒夜地聽著溝里的風(fēng)聲,看見月亮的白白的尖臉,有草從窗外爬進來,也在她的身邊臥下。
回去的路上,雖然騎著車子,還有風(fēng),但四奶奶屋里的那種味道還一直寄附在他的身上,好像粘在身上下不來了。小碗邊騎邊抬起一條胳膊,聞一下衣服上的那種味道,心里想,那個四奶奶,過的是啥日子呢,一輩子嫁了好幾回,卻到頭來也還是沒把自己鬧好,安頓好。
走了一會兒后又想,也許一個人一輩子嫁幾回,與幸福不幸福,好過不好過無關(guān)呢。
可是,真要是無關(guān)的話,又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嫁呢,難道又只是為了紅火熱鬧。
老賀果然是有經(jīng)驗的,小碗送完肉從四狐溝回來以后,第一撥客人已經(jīng)吃完飯了,第二撥正在準(zhǔn)備,前后兩撥親戚們客人們混雜在一起,就像上車的和下車的上船的和下船的相遇,交織著碰到了一起,擁擠嘈雜,人聲鼎沸。先前的一些人還繼續(xù)坐在凳子上,大部分的人站著,小孩子到處亂跑,在人堆里鉆來鉆去,一些硬邦邦的小腦袋不斷地碰到大人們的腰上,腿上,襠前,嗖嗖地從他們的胯下穿過,聽見有女人被撞得啊呀一聲彎下腰去,有過于搗蛋的還不時地摸出一個鞭炮,點著后,悄悄地扔進人群里,鞭炮突然炸響,眾人被嚇得發(fā)出陣陣驚呼,慌忙躲閃,有的大人甚至被撞倒。吃完了飯的人們大多變得呆呆的,懶洋洋的,已經(jīng)不再像沒吃飯之前那么有精神了,甚至更有人像是癱了一樣,吃完了還不走,還軟弱渙散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表情沉重,面色酡紅,兩眼無神,沒有人知道他在想啥,或者還在等啥。真正顯得精神抖擻蠢蠢欲動的人當(dāng)然是第二撥還沒有開始上桌子的人,他們將就著茍且著站在一邊,互相說話、打招呼只是一種等待吃飯前的應(yīng)付或者說相當(dāng)于一種學(xué)生們的十分鐘的課間活動,所以,至于此刻是在和誰說話,周圍又有些什么人,則并不一定知道,甚至完全不清楚眼前的對方是誰(管他是誰呢,是不是,不是客人就是親戚,總之都是要在第二撥吃飯的人),因為他們的目光瞥來瞥去的重點還是流連在那些桌子上,等著有人把上一撥人們吃完的殘局收拾干凈,然后就可以坐到桌子前了。小碗看見一些桌子上擺滿了碗盤,甚至層層疊疊地摞著,那應(yīng)該就是“八大碗”的情景,小碗長這么大還從來都沒見過呢。再看平時堆在一個墻角里的炭也已經(jīng)只剩下拳頭大小的兩三塊了,如果不是他出發(fā)前老賀非要讓他再推一平車炭回來,應(yīng)該早就不夠用了。這樣想著,心里便不得不更加佩服老賀,一個人要是沒有長期的極為豐富的經(jīng)驗,沒有對于火力的熟悉程度,沒有對于時間的精準(zhǔn)把握,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那樣的先見之明的。這時,一看見小碗出現(xiàn)在灶火旁邊,老賀就大聲地招呼道,快,小碗,趕快再去推一車炭回來,正等著用呢。小碗聽了,就去推車。老賀又問小碗吃了飯沒有,小碗說還沒有,老賀就頭也不抬地說,那就等推回炭來以后再吃吧。
小碗推著平車朝遠處走去,身后的人聲還在嘈雜,酒氣還在到處彌漫。
有狗軟軟地在路邊躺著,有人說,聞醉了。
小碗推著滿滿一平車炭回來,路過一個門前時,車身忽然顛簸了一下,有一股煤面子就從車上的縫里漏了下去,黑色的煤面子漏在距離那個門前不遠處的路上,不是一堆,而是一長溜,大約有一米多長。小碗看了一眼,也并沒有在意,他同樣也沒有留意那是誰家的門前。
可是,就在他要從那個門前轉(zhuǎn)彎,準(zhǔn)備朝著往南邊去的方向走時,身后的那扇門忽然開了,小碗扭頭一看,看見從里面出來的人是馬鑼,頓時便如同夢醒了一樣,心里明了,眼也亮了,頓時驚醒,頓時不再瞌睡了一樣,驚坐而起。知道這是在馬鑼家門前,心里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又覺得真是很寸,太寸了,不想要啥,偏偏來啥,不遲不早,一路經(jīng)過那么多人家,誰家的門前也沒耽擱過,卻偏偏就要在馬鑼家的門前轉(zhuǎn)彎,崴一下。馬鑼當(dāng)然也看見小碗了,但是馬鑼啥話也沒說,馬鑼背著手,瞥了一眼他門前的那一長溜黑色的煤面子,接著又瞇眼看著小碗的背影。小碗也沒有和馬鑼說話,因為平時見了也不怎么說話,幾乎就不說。
嗡兒——嗡兒——就像有人敲打著一種瓷的瓦的盆子或者類似那樣的一種東西時發(fā)出的那種帶著長長的余音的響聲,小碗聽見自己的腦子里忽然響了那么兩聲,那響聲讓小碗覺得很奇怪,小碗邊走邊想,這是啥聲音?小碗背朝著馬鑼以及馬鑼家的門前,覺得腿有些沉。
狗。馬鑼忽然在后面說。
狗!馬鑼大聲地說。
嗡兒——嗡兒——小碗走著,忽然聽見剛才已經(jīng)走了的那聲音卻又回來了,小碗思想著,分析著,覺得它的運行軌跡很像是燕子在低飛,嗖的一下上去了,轉(zhuǎn)眼間又嗖的一下下來了。
哈巴狗!馬鑼說。
癩皮狗!馬鑼說。
真的就像有些人說得那樣,腿里好像灌了鉛,不僅沉,還有些酥,而且手里的這個平車也好像分外比以往的時候更沉,小碗越走越慢了,后面幾乎就沒怎么正經(jīng)地走,說挪,說挪動其實更恰當(dāng)。馬鑼在后面一聲跟著一聲地在罵他呢,小碗不呆不傻,又不是聽不出來。
豬!馬鑼說。
王八!馬鑼說。
馬鑼的聲音像一個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奔跑的孩子一樣,管也管不住,踢踢踏踏地從后面攆上來。
小碗慢慢地往前挪動著,后來他眼前忽然嘩地一亮,又像是再一次被人從夢中叫醒一樣,像是窗簾突然被生硬粗暴地拉開,外面強烈的光線刺人眼目地涌進來,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一樣,突然想起了撒落在馬鑼家門前的那一長溜黑色的煤面子,心里立刻通通地跳了幾下。啊,煤面子,那一長溜黑色的煤面子,小碗這時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沒有及時地把它們清理了。
由于小碗是背對著馬鑼家的門前,并沒有看見身后的情景,但是憑感覺憑聲音覺得是應(yīng)該有人過來了,聽見馬鑼對旁邊的一個人說,你們誰見過一條狗推著一平車炭?我是沒見過。
不過,也并沒有別人在說話,只有馬鑼一個人在說,因為小碗只聽到馬鑼一個人的聲音。
就有人天生的愿意給別人當(dāng)狗呢,當(dāng)?shù)眠€挺歡。馬鑼說。
這種人一出世就定好了,小的時候是小狗,大了是大狗,到老了又是一條老狗。馬鑼說。
旁邊雖然有人,但是一直還是沒有人接馬鑼的話,始終還是馬鑼一個人在說。
馬鑼這樣說話,小碗覺得不能再走了,即使是往前挪動,即使往前滾,往前爬,小碗也覺得實在是不能再走了。前面那些豬狗王八一類的話也就算了,小碗明知道是在說誰,也不愿意把它們往自己的頭上套,因為馬鑼也并沒有明說你就是狗,可是說一條狗推著一平車炭,那就說得太明顯太明白了,那說的是誰,非得還用指名道姓么,繼續(xù)裝著聽不懂?難道這時候周圍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像他一樣推著一平車炭么?小碗朝周圍一帶看看,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能把平車支好,放平。也就在那時,眼皮忽然跳了起來,先是右眼皮快速地一下一下地跳,后來影響得左眼皮竟然也開始跳了,表面上兩個眼皮各跳各的,跳的速度和節(jié)奏也不一樣,可是小碗總覺得哪不對,覺得它們卻又好像是在暗中互相呼應(yīng),心有靈犀,眉來眼去,就像兩個人,在人群里以生人的面目和形象出現(xiàn),互相假裝不認識,而實際上卻是并蒂連理休戚與共的眷侶或者兄弟,小碗的左右兩個眼皮這會兒帶給小碗的就是那樣的一種感覺。
在不遠處的一個土臺子上,小碗把平車的車轅支好,放穩(wěn),讓平車保持平衡不動,然后他自己也站住,兩個手共用,使勁地又明顯無比煩躁地揉搓著左右兩個不聽話的眼皮。小碗設(shè)想的是,等兩個眼皮稍微平穩(wěn)一些,不再猛烈地不祥地胡撅亂跳時,他要過去和馬鑼好好地說一說。但是,讓小碗沒想到的是,馬鑼遠比他想象的更要直接,更加厲害,這會兒,馬鑼已經(jīng)不像一開始那樣?xùn)|一下西一下說豬說狗地指桑罵槐了,而是直接叫出了小碗的名字。
馬鑼說,狗。
馬鑼說,小碗,我說的就是你,我說你是一條狗,一條到處搖尾巴的狗,你沒聽見么,假裝沒聽見?
馬鑼說,狗!小碗,你這條狗,給別人家當(dāng)狗,不覺得羞,還跑得顛顛的。
小碗這會兒已經(jīng)不再揉眼睛了,他把拉車的繩子從脖子上取下來,胡亂地扔在車上,然后朝正站在家門前的馬鑼走過去,這時他才看清楚馬鑼披著衣服,身后的大門有一半敞開著。
走著,面朝著馬鑼以及馬鑼家門前的方向走著,小碗忽然覺得自己的腿有些短。
那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天很高,高得很不像話,既沒有頂峰又看不見形廓,地很闊,無邊無際的遼闊,而他的腿卻很短,一寸一寸地邁著,就帶著那么一種低矮的甚至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終于到了馬鑼跟前,小碗對馬鑼說,又沒招你惹你,罵兩句就行啦,罵上沒完了?
馬鑼說,還敢說沒招?看看你把老子的門前糟蹋成啥了!你們當(dāng)狗的要活,爺也要活呢。
小碗低下頭,看著不久前自己推著的平車不小心漏下的那一長溜黑色的煤面子,小碗對馬鑼說,不就是灑了點兒煤面子么,那是我不對,都是一個村里的人,我給你掃了還不行么。
馬鑼說,你掃呀,你咋不掃?要不是爺出來看見,要不是爺出來得及時,你早就跑了。
馬鑼說,你們當(dāng)狗的是不是都一個德行,都是除了搖尾巴,剩下的就是說假話。
小碗在心里說,還給我當(dāng)爺呢,也不怕折了你的壽。
手上一時沒有掃帚,又不能和馬鑼借,就去馬鑼他們家東邊的王貴虎家借了一把掃帚,走出來后,想了一下,重新返回去,又借了一個簸箕,一并拿著,回到馬鑼家門前,也再沒和馬鑼說話,低著頭,彎下腰開始清理那一長溜黑色的煤面子,簸箕放在一邊,先用掃帚掃。
雖然拿著掃帚,彎著腰,但是小碗知道街上已經(jīng)有了人,不過卻并沒有人知道他們這邊發(fā)生了什么,所以出來的人無論是誰都是各干各的,有的在遠處站著,有的朝村外走去。
唰——唰——
小碗正彎腰掃著,忽然覺得臉前刮過一點兒風(fēng),他本來還以為是掃帚帶起來的風(fēng),卻完全沒有想到風(fēng)是馬鑼帶來的,馬鑼朝他奔過來,首先一腳踹在小碗的腰上,緊接著又一腳踢在小碗的腿上,小碗腿一軟,倒在地上,手里還握著掃帚。翻身坐起來以后,小碗看見他的面前有兩只穿著翻毛皮鞋的腳,兩只腳并沒有并排著,而是一前一后地分開站著,形成一種距離和角度。小碗從地上起來,舉著手里的掃帚正想打過去,不料眼前卻忽然變戲法似的多出了一個推著車子的人,小碗停住手,小碗吃驚地看見推著車子的人竟然是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賈龍亭好像是正巧路過,車轱轆嘁嘁喳喳地碾過那一長溜漆黑的煤面子,看見馬鑼和小碗他們以后,就迅速捏閘,停住,從車子上跳了下來。馬鑼的姑父賈龍亭并沒有和馬鑼說話,甚至連馬鑼理也沒理,看也沒看一眼,而是直接面朝著小碗,看著小碗,一只手扶在車把上。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雖然剛剛才從他們住著的大水坑那邊過來,卻又好像未卜先知,早已看出一切,早已洞悉了一切,所以說起話就顯得開門見山,單刀直入,一點兒彎彎也沒繞。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用手指著站在一旁的馬鑼,對小碗說,他和你又沒仇,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沒看出來么,他并不是針對你,他針對的是那個人——傅廣仁,小碗你沒看出來么?
小碗說,我沒看出來。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沒看出來那我就必須得告訴你,他和你沒仇,有仇的是那個人。
小碗說,我又不是那個人,我又不是傅廣仁。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可是這會兒,在他的眼里,你就是姓傅的,你就是那個人。
小碗說,我不是,我也不姓傅。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你就是,你就姓傅——起碼在他眼里你就是。
小碗說,我這兩天是一直都給他家?guī)兔?,可是我不是他?/p>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哎,小碗這回你說對了,這回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小碗說,說到點子上又有啥用,我哪兒不對了么,又沒有拆他的門,上房揭他的瓦,無非就是給他灑了點兒煤面子,況且已經(jīng)給他認錯了,更況且正在給他打掃,他還一上來就打。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你沒不對,不過那要看是誰在看,在他眼里——
小碗說,又是“在他眼里”,我憑啥要在他眼里?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小碗你以為“八大碗”是那么好吃的么,好吃難消化哩。
小碗說,我又沒吃,我到現(xiàn)在還沒吃上呢。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會讓你吃的,你那么辛苦,跑前跑后的那么辛苦。
小碗說,我就是從這兒路過的時候不小心在他們門前灑了一點兒煤面子,他這就揪住沒完了,誰還能一點兒錯也沒有,誰還能把每一件事做得那么十全十美,一點兒閃失也沒有。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我不是說了么,他不是針對你,你們有啥仇,啥仇也沒有。
小碗對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你一向都是說理的人,你給評評理。
馬鑼的姑父賈龍亭說,我這不是正在給你們分析么,從一過來的時候到現(xiàn)在,我一直都在給你們分析哩,連根煙都沒顧上抽呢。說著,真的掏出一根煙,點著了,長長地吸了一口。
在這個過程中,馬鑼的姑父賈龍亭始終沒有和馬鑼說一句話,甚至連看也不多看一眼馬鑼,一直都背朝著馬鑼,給馬鑼一個后腦勺,只有需要拿馬鑼作為說話的對象時,才會用手指一下他,卻也是手斜著指一下,眼睛斜著瞟一下。馬鑼的姑父賈龍亭勸了他們半天,后來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事,和一個叫老孟的人約好了在鎮(zhèn)上見面,他從家里騎著車子出來,就是要趕到鎮(zhèn)上去的。說完話,馬鑼的姑父賈龍亭就一抬腿,騎到了車子上,經(jīng)過了這么半天,直到這時,馬鑼的姑父賈龍亭才終于對馬鑼說了一句話,臨走時他對站在一旁的馬鑼吆喝道,不敢再打了??!叫喚兩句就行啦,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來。說完以后就一溜煙地騎著車子走了。
小碗看著那個騎在車子上的正在遠去的背影,賈龍亭弓著腰,像是在準(zhǔn)備助跑一樣。
小碗想,賈龍亭這個人會說話呢,死人說不定也能讓他說得坐起來,又再活過來了呢。
在這整個過程中,馬鑼一直沒說話,一句也沒說過。賈龍亭的身影在路的盡頭消失了以后,馬鑼就轉(zhuǎn)身往回走,往他自己的院子里走,小碗看見馬鑼已經(jīng)進去了,卻忘了關(guān)上門。
小碗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不過他還是決定要把馬鑼家門前的那一長溜漆黑的煤面子打掃干凈,不鬧這一場好像還引不起他的重視,這會兒他似乎才猛然發(fā)現(xiàn),不怨馬鑼非要和他過不去,那么一長溜黑糊糊的煤面子,鋪灑在人家的門前,確實很不好看,很難看,很刺眼,要是再下一場雨,就更不能看了。其實不用真下雨,光是想也應(yīng)該能想得出來,不能看可能還是小事,更嚴(yán)重的是正常的走路也肯定不能走了,黑水黑泥會鋪滿馬鑼他們家的門前,說不定連門都出不了呢,要是有人在自己家門前也制造出這么一溜黑糊糊的煤面子,小碗也會不高興的呢。小碗想,趕快給他打掃干凈吧,即使馬鑼以后不再說什么,小碗也覺得應(yīng)該給人家打掃干凈,更何況掃帚和簸箕也早就都已經(jīng)借來了,打掃干凈以后他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了,老賀那里還在等著自己拉炭回去呢,他耽擱了這么半天,說不定早就急了。這樣想著,小碗就開始用掃帚掃,一邊又用簸箕往一起撮,小碗低著頭,很專注地掃著,以至于馬鑼又出來的時候他完全沒看見。
馬鑼從他們的那個門里又出來的時候,還是沒說話,一句也沒說,甚至連咳嗽一聲也沒有。馬鑼是拿著一把鐵鍬出來的,馬鑼邁著快步,唰唰唰地走到正在彎腰掃地的小碗身旁,突然舉起手里的鐵鍬打下去,頭一鐵鍬拍在小碗的背上,小碗嗷了一聲就倒下去了,緊接著,馬鑼的第二鐵鍬又來了,這一回直接拍在小碗的頭上,當(dāng)即就有血流了出來,染成一張紅臉。
馬鑼打完以后就走了,回到了他的門里,這一回,從里面關(guān)上了門。
這以后,也是奇了怪了,好半天都沒有人從那一帶路過。
后來,終于有人路過了,其實在這之前,有兩個小孩在附近亂跑,吱吱哇哇地叫喚著,但是他們只顧跑,什么也沒看見,小碗和一堆煤面子躺在一起,他們也沒看見,所以不能算數(shù)。真正最先過來的應(yīng)該是一個拄著拐棍的老頭,一個顫顫巍巍耳聾眼花的老頭,走到距離小碗還有兩三步遠的時候,站住了,歪著頭,看了半天,似乎也并沒有看明白什么,然后就走了,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又回頭朝小碗躺著的那個地方看了兩三眼。
先前那個老頭走遠了以后,過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身上還背著半口袋不知什么東西,他是從小碗的身邊經(jīng)過的,隨便往旁邊的地上一瞥,猛然看見一個血頭,一張血臉,頓時嚇得不輕,撒腿就跑,但是背后的口袋的重量卻又讓他不能跑得更快。他把口袋放下來,提在手里,以為這樣能跑得更快,卻沒想到更吃不上勁,完全跑不起來,還不如剛才,不得不又重新把口袋背在背上,快速地朝前走著,應(yīng)該說他急于擺脫的心情一定程度上戰(zhàn)勝了口袋的重量,直到拐過一個彎,走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子里以后,看看身后沒有人,才終于慢下來。
后來,又有一個大約三十六七歲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從一條兩邊都是人家的小路上走了過來,走著走著,女人無意中往那堆黑色的煤面子前扭了一下臉,臉色頓時驟變,手上突然一用勁,拉著手里的孩子飛快地走了起來,速度接近于小跑。在那個過程中,那個聲音像蚊子一樣的孩子告訴她說他的一只鞋子沒有了,好像走丟了。女人其實并沒有聽清楚孩子在說什么,但是她自以為聽清楚了,而且自以為很知道他在說啥,還有比她一個當(dāng)媽的更了解她的孩子,更知道他在說什么的么,所以她覺得這事想都不用想,她認為孩子一定是嫌她走得太快,因為每一回領(lǐng)他出來他都會嫌她走得太快,每一回他都總是跟不上她,想讓她慢一點兒,甚至還想讓她抱著走,她當(dāng)然不能聽他的,她覺得這個時候哪能聽一個孩子的話,聽了就會倒霉的,他能懂個啥,所以她繼續(xù)拉著他飛快地小跑著。在那個過程中,這個女人,還無中生有地在寂靜中聽到后面?zhèn)鱽硪宦暵暟Ш炕驊K叫,這更讓她堅定不移地一路飛跑著,把她自己的手和孩子的手都攥出了水,一邊對孩子說,再快點,有厲害的東西呢。
最終發(fā)現(xiàn)小碗躺在一堆煤面子旁邊的還是老賀派出來的兩個人,老賀打發(fā)他們出來尋找小碗,老賀焦急煩躁地在灶火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三個灶膛里的火都已經(jīng)乏了,不再熊熊,也不再霍霍地跳躍和奔躥,變得灰黑黯淡,奄奄懨懨,而旁邊本來應(yīng)該堆放著炭的地方卻一塊炭也沒有了。小碗出去拉炭,一直不見回來,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要按照平時的規(guī)律和時間,這時候早就應(yīng)該回來了,如果再去拉一車,說不定第二車也又拉回來了。老賀系著圍裙,手里握著一塊抹布,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塊抹布在老賀的手里不斷地變形,被扭來扭去,攥來攥去,一會兒擰一下,過一會兒又抽打一下,揮舞一下,老賀那么做,十有八九是把手里的那塊抹布當(dāng)成是他平時的一塊手絹了。有人說處于焦急煩躁中的老賀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其實根本不像,挨也挨不著,完全是一種圖省事的卻又想不出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的陳詞濫調(diào)的形容,以老賀那么高大魁梧的身軀,怎么可能會像一只螞蟻,像什么也不會像螞蟻,恰恰更像是一頭煩躁不安的老牛,在水槽與草料之間的談不上寬敞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走來走去?;鸩坏热?,老賀終于決定打發(fā)兩個人出去尋找一下小碗,老賀告訴他們,不要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瞎找,首先沿著小碗平時拉炭回來的路線先找一遍,要是沒有,就再往別處去找。
兩個人出來,他們就按照老賀說的,首先沿著小碗平時拉炭的路線開始尋找,其中一個人出來的時候還順手從招待親戚們和客人們的一個盤子里抓了一把瓜子,這會兒邊走邊嘴里還呸呸地嗑著瓜子,另一個對他說,不要嗑了,像個女人一樣。嗑瓜子的那個聽了,竟然也沒有反駁和不高興,順手把手里的一把瓜子裝進一個衣兜里,也就真的不再嗑了。要在平時,是不會那么馴順和聽話的,至少也得叫喚半天,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空氣或者情緒讓他們忽然變得規(guī)矩而自斂,變得小心翼翼,別人說的那些平時不喜歡聽的話也能聽進去了。他們走著,不斷地朝四周張望著,果然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拐了兩個彎以后,他們先是看見了小碗平時拉炭用的那輛平車和車上的炭,滿滿的一平車炭,很平穩(wěn)地支放在一個土臺子前,怕平車自己溜走了,跑了,兩個轱轆下面還各支了一塊石頭,卻不見小碗的蹤影,就在附近一帶仔細尋找。不久以后,他們就在距離馬鑼家門前不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小碗,吃驚地看見躺在一堆煤面子旁邊的小碗,小碗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只腳上沒有鞋,也沒看見那只鞋在哪兒,叫也沒有反應(yīng),臉上顴骨那里沒有血的地方灰白,死灰,隱隱地覺得死灰下面好像還有別的東西,一種不干凈的灰白和死灰,看著就叫人駭怕,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他們頓時就覺得出事了,兩個人慌慌張張地商量了一下,決定留下一個人守著小碗,另一個趕快回去報告。
有風(fēng),有陽光,甚至還有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在激昂有力地唱著:
如今咱站起來哎
做了主人——哎哎咳呀
……
遠遠地聽見有人聲傳來,好幾個人同時邊走邊呱啦呱啦地說著話,只是聽不清在說什么,不多時,小路轉(zhuǎn)彎的盡頭果然出現(xiàn)了兩三個人,推著一輛空的平車,朝這邊走了過來??掌杰嚲褪莵眍A(yù)備拉小碗的,幾個人圍著地上的小碗看了一會兒以后,就一齊動手,把小碗抬到了車上,一個人推著平車,另外幾個人在旁邊幫著出力,接著就轟隆轟隆地往衛(wèi)生院趕。一輛小小的平車,在幾個著急又緊張的人的共同作用下,說是在走,卻幾乎就是在跑,幾個人都弓著腰,所有的手都按在車上,一群腿擁擠著唰唰地往前,平車的兩個轱轆轉(zhuǎn)得嘩嘩的。
路上有人說,好像夠嗆了,這么半天了,動也沒動一下,哼也沒哼過一聲呢。
又有人說,眼睛也沒睜過一下哩。
還有人說,哪怕他不用坐起來,就躺著和咱們說一句話也行。
有人邊推車邊說,眼睛要是能睜開,還能和你說話,那不就過來了么,那還到醫(yī)院做啥。
從一開始到最后,始終沒有人把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去試一下小碗還有沒有氣,很難說是他們混亂中忘了還是因為過度的焦急和緊張而誰也沒有想到,壓根就沒有意識到。后來,真正第一個把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接著又用手扒開小碗的眼睛的是衛(wèi)生院的一個穿著日常的普通便裝的醫(yī)生,他們是在衛(wèi)生院的大門外面碰上這個醫(yī)生的,他們都認得他,其實不止是他,衛(wèi)生院一共就那么幾個醫(yī)生,人們差不多都認得。一到了衛(wèi)生院的大門口,醫(yī)生正從里面出來,看見他穿著一身灰不騰騰的衣裳,手里還用尼倫網(wǎng)兜提著一個好像飯盒一樣的東西,就趕緊把他叫住,首先讓他先看看躺在平車上的小碗。醫(yī)生過來看了一下,他先把一只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去試,試了一下,接著又翻開小碗的眼睛,仔細看了看,然后對他們說,不行了,早就沒氣了,不要拉進去了,再拉回去吧。眾人吃了一驚,七嘴八舌地問,死了?真的死了?醫(yī)生說,這還能瞎說么,這能是開玩笑的事么,當(dāng)然死了,早就死了,應(yīng)該兩三個鐘頭前就已經(jīng)死了。兩三個鐘頭前?有人短暫地飛快而又驚嚇地回想了一下,那也就是說,在他們眾人到達出事地點,把小碗抬到車上的時候,小碗就已經(jīng)死了,或者比那更早?再進一步地說,這一路上,他們推著的其實是一個死人,一個早就已經(jīng)死去了的小碗?
醫(yī)生說完以后,就順著衛(wèi)生院往西邊去的一條路走了。眾人站在門口,面面相覷,看看衛(wèi)生院空蕩蕩的院子,又看看車上的小碗,終于有人說,那就再回吧,抬進去也沒意義了。
眾人一致同意,于是就調(diào)轉(zhuǎn)方向,沿著來時的路又往回返。
回去的路上,可沒有剛才來的時候那么快了,有人從當(dāng)初動身一直到現(xiàn)在,連煙都忘了抽,這會兒不那么緊張了,才終于想起來,于是就有好幾個人都邊走邊點著了煙,大口吸著。
來時的路上,以為人還活著,都覺得推的就是一個受了傷的人,所以平車差不多是由一個人推到衛(wèi)生院的,其余的人在旁邊幫著。這會兒,知道車上的小碗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大家忽然感到一種異樣,覺得車不能再讓某一個人推著,應(yīng)該平均分?jǐn)傞_,每個人都推一會兒。
車轱轆轔轔軋軋地在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沙土路上響著,轉(zhuǎn)得也沒有來的時候那么快了。
事情過去了很久以后,在家門口和周圍的幾個女人坐著說話,拉家常的時候,小碗他媽還是會記得傅廣仁的好,說不管咋說,都不能說人家不好,更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哩,說傅廣仁那個人還是很仁義的。說小碗死得倉促,突然,家里啥準(zhǔn)備都沒有,就連她自己也還啥的準(zhǔn)備也沒有呢。最關(guān)鍵的是,別的東西或事情還都能將就,還能胡亂對付一下,唯有棺材這件事卻是個實打?qū)嵉挠膊缱?,?yīng)付不來,也沒辦法應(yīng)付,關(guān)鍵的時刻,最沒辦法的時候,要不是人家傅廣仁出手相助,恐怕連當(dāng)天入殮都入不了呢。人死了,不管啥時候死的,當(dāng)天夜里十二點以前必須得入殮,那是本地的習(xí)俗和規(guī)矩,也更是大忌,想想看,那么多人,誰也沒辦法,都在干瞪眼,就是現(xiàn)做也來不及呢,如果不是傅廣仁,誰還能有啥辦法,小碗當(dāng)天入殮肯定就會是個最難最難的難題,眼看著就入不成了,還不得拖到第二天去。家里家外,嗡嗡蠅蠅地說話的人不少,到處走動或者站著的人也不少,可是能想出辦法的卻沒有一個。
小碗他媽永遠都會記得,就在眾人奔走呼號,亂成一團,卻又真正的辦法一點兒也沒有的時候,一口現(xiàn)成的棺材搖晃著出現(xiàn)在他們的家門口,那時候小碗他媽已經(jīng)從昏厥中蘇醒過來,人們掐人中,扎針,揪胳膊的,扳腿的,總算是讓她蘇醒過來了,她的長長的沒完沒了的鼻涕口水流得她自己滿臉都是,鼻涕都是清鼻涕,和她嘴角邊流出來的那種長長的發(fā)黏的涎水混在一起,就分不清啥是啥了,同時把離她最近的幾個人也都弄得濕漉漉黏糊糊的。人們把她扶起來,又在背后給她墊了軟和的東西,她也就在那時意外地?zé)o比驚訝地看到了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那口棺材,棺材之所以搖晃,看上去好像飄在水上,是因為有人抬著,正在從外面進入到院子里,眼前的景象使她頓時就覺得身上忽然有了一些精神,不再酥軟得不能動了。
有人端著一個碗,要喂糖水給她,她把臉扭到一邊,啥糖水不糖水,鹽水不鹽水的,她都不想喝,連看一眼都不想看哩,她只關(guān)心她小碗的棺材問題,那才是個大問題呢,她問棺材是從哪兒來的,不是說這一回可是遇到大麻煩了么,怎么轉(zhuǎn)眼間就忽然有了一口現(xiàn)成的。
回答說是傅廣仁打發(fā)人送來的,就連買棺材的錢也是人家出的呢。
又有人說,其實人家不買也能說得過去呢,是馬鑼打死的小碗,又不是傅廣仁打死的。
她聽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卻又頓時臉色浮白,酥軟得又不能動了。
有了現(xiàn)成的棺材,當(dāng)天晚上小碗就順利地入了殮,在場的所有的人懸著的心都放了下來。
在一起坐著說話,拉家常的女人中間,有一個外號叫炮筒子的女人對小碗他媽說,大娘,外頭的人們都說,說您家小碗,有一多半是替傅廣仁死了的呢。
小碗他媽吃驚地說,這是誰說的,我咋不知道呢?
炮筒子女人說,人們都那么說呢,反正我們都知道,鬧不好就你不知道。
聽炮筒子女人這么一說,小碗他媽坐在那里半天沒動,給人的感覺真的就像被裝進了一個牛皮的套子里,被蒙蔽了很久,后來想了一會兒說,也不能那么說哩,這有人家啥事,這又不是去坐車,上法場,該傅廣仁去,他沒去,他不去,讓小碗替他去了。傅廣仁天天都在呢,誰都能找見他,又不是不在,又不是難找得不行,也從他們的門前過過呢,他也沒敢動人家一下,也從來沒從里面撲出來過。我們小碗,拉著炭就從他家門前路過一下,給他們?yōu)⒘艘稽c兒煤面子,他就把他打死了,這說明了個啥,說明還是我們本身不厲害,厲害的他不敢動人家呢,你們想想是不是這么回事。幾個女人都點頭,覺得小碗他媽說得也對,也在理。
有了棺材就好辦了,最讓人頭疼的難題解決了,最下面先鋪了一層干草,干草上面又撒了一些從附近的十字路口取來的土,這土即為故土,土的數(shù)量與人的年齡相等,用手抓就行,一年一把,小碗二十四歲,就抓二十四把土,撒在干草上。就拿他平時每天都睡覺的那套被褥把他抬著卷著,放了進去,然后再放平,腳底踩著繚繞成團狀的白藍兩種顏色的“祥云”,身下面的褥子一共是鋪了兩層,上面蓋的也是兩層。小碗順利地入了殮以后,外面就已經(jīng)黑得啥也看不見了,棺材的前后兩頭分別都點起了長明燈,在這個到處都黑洞洞的夜里,他們這邊亮起來的燈火就顯得十分的刺眼而又不祥,再加上棺材本身油漆描繪得也足夠猙獰和瘆人,大頭森巍,紅色的底子上面用大量的死藍色以及少量的紫色黃色和白色畫了各種花草和祥云,花朵盛開,祥云繚繞,卻叫人不敢直視。黑暗中有大人叫喚喝斥他們的孩子,要他們趕快回家,又非常擔(dān)心他們會把什么不吉不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回家里去。中年的人亡故之后都會讓人感到無端的恐懼和不祥,更何況小碗是一個還沒有結(jié)婚成家的年輕人,所以除了專門來祭奠的,很少有無關(guān)的閑人過來圍觀,閑看,主要是都知道這個年齡的人死了煞氣太重,那煞氣往往還會撲向某些陽氣不足不旺的人,因此就連從家里出來啥都要看看的老年人也不過來,人們都盡量躲得遠遠的,本來應(yīng)該從他們這邊路過的,也選擇不路過了,寧可繞遠,從別的另外的地方走。小碗的這個喪事,不像有些人的喪事,有些人家的喪事上會出現(xiàn)很多年輕人,親戚朋友,各種人都有,小碗平時也并沒有多少朋友,關(guān)系比較過得去的也就有數(shù)的那么幾個,所以就更顯得尤其人少。來祭奠的人也是,放下東西,最多再燒幾張紙,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走了,只有平時走動得比較近的,又沾著一點兒親的,才會留下來一會兒。小碗他媽最先昏死過去的那會兒,有的親戚已經(jīng)來了,那正是一切都最亂最沒有頭緒的時候。
給小碗戴孝的就是他那幾個侄兒和侄女,其中就有那兩個曾經(jīng)被小碗稱之為兩個狼的侄兒,這會兒他們雖然戴著孝,卻又并不懂得悲傷,反而在棺材附近嘻嘻哈哈地打鬧,互相追逐,奔走,甚至大聲叫喊著,啊,有鬼啊,鬼來了……他們好像同樣不知道他們嘴里所說的鬼,也正是別人眼里的那個鬼,都是他們的小叔叔。他們的那個小叔叔,活著的時候沒人怕他,這會兒卻讓很多人感到害怕,臉上驚懼萬分,心里恐怖不已,走路前后左右到處亂看,卻唯獨沒有把他們嚇住,他們瘋跑著,好幾回都把欞前的蠟燭搧滅,碰倒,有一次甚至差點兒把放蠟燭的桌子燒著,有大人斥責(zé)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忽然不見了,風(fēng)一樣地跑遠了,但是過不了一會兒,就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又出現(xiàn)了,有的手里還拿著吃的,邊搗亂邊吃著。
當(dāng)天晚些時候,在那邊的宴席上管事的總管忽然來了,帶著一個人出現(xiàn)在小碗的欞前,總管自己手里提著一個籃子,里面放著些祭奠用的燒紙,跟著他的那個人胸前端著兩個摞在一起的專門在宴席上上菜用的那種老式的木盤子,敞口的,基本呈長方形,下窄上寬的那種,上面的紅油漆經(jīng)過年深日久的磨蝕,早已變得油光,暗黑,一個那樣的木盤可以放好幾種菜。
總管看上去似乎比前兩天更邋遢了些,臉上的胡子和眼角的眼屎就不用說了,衣服穿得也很讓人難受,褲腳拖在地上,一走路就噗噗地掃著地,褲帶像一根尾巴一樣從旁邊露出來,至少有半尺多耷拉在外面,還有一大串鑰匙嘩啦嘩啦響著,褲子前面的“大門”依然大敞著。
就在不久前,拿著東西來小碗他們家的路上,總管碰到自己的一個朋友,朋友說他是大忙人,又總是神出鬼沒,平時也很難見到蹤影。朋友面前敞開心扉,總管總結(jié)自己給別人家當(dāng)總管的感受和心得,說以后無論說成啥,也堅決不再給人當(dāng)總管,堅決不再干這種事了。說到過度的操勞以及操不完的心,總管對朋友說,總管說自己,說多了不敢說,最起碼少活五年,五年沒了,也不怨別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是自己想方設(shè)法地把自己的五年折沒了。
路上黑洞洞的,他們兩個人提著籃子,端著木托盤走著,總管忽然聽到一陣低低的喊聲:
小碗——小碗!
總管愣了一下,身上一激靈,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心里嗖嗖地兩下,卻也并沒有和身邊的人說,只是比先前更加警醒了些,一邊走一邊豎起耳朵,留心聽著,果然又聽見兩聲。
這以后,總管就有些不安定不自在了,除了覺得腿有些酥軟,臉上還緊繃繃的,好像在沙沙地響,他問一直走在他旁邊端著托盤的人,說你聽見啥沒有,我咋聽見好像有人在叫小碗的名字。端著木托盤的人說沒聽見,總管就說,那可能是我聽岔了??墒怯肿吡艘粫阂院?,端著木托盤的人說他好像也聽見了。天黑得厲害,面對面都看不清對方的臉,所以總管也完全不知端著托盤的人臉上是一種怎樣的神情,卻猛然聽見他對他說,好像是你的聲音哩。
黑暗中總管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推開推遠,總管說,別胡說,不要嚇我!這半天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么,我哪兒那么喊過,你聽見我那么喊過么,我連話都沒說過呢。
端著木托盤的人就說,好像是一種回聲,說出去的話,碰到山上后又濺回來了。
總管說,我的回聲?我的聲音濺回來了?今天我可沒有那么叫過他,前一兩天叫過。
端著木托盤的人就說,大概沒事,耳朵也經(jīng)常不可靠呢,啥也往進鉆,有時候也不能當(dāng)真不能信哩。天這么黑,路上有石頭,小心把咱們絆倒,絆倒了可就完了,這些菜就全撒了。
又拐過一條街以后,就到了小碗他們家,看見街門口貼著一張方方正正的白紙,又看見不久前才搭起來的那個帆布棚子前立著一個紙人一匹紙馬,都是雪白的,臉上都是一副死相。
總管吩咐跟來的人把盤子放下,把里面的菜一樣一樣地分別拿出來,都是各種各樣的肉。
總管說,給小碗擺上,給他擺上,給他把這都擺上,叫他吃,讓他好好地吃,忙了好幾天,還一口都沒吃上呢。
總管說,這都是些正經(jīng)菜,是真正的“八大碗”里的東西,從每一個碗里各取了一些。
像是忙昏了頭,想了一下后又說,是老賀親自給取的呢。
正說著話,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又聽見有人驚呼,看時,卻是棺材前面的一盞燈滅了,蠟燭也滅了兩三根,有人就說,這燈按說可是不能滅的呀,滅了就不好呢。他這么一說,就又有人想起來了,在總管來之前,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兩次了,說是風(fēng)刮的吧,可是這帆布搭起的棚子里又明顯沒有多大的風(fēng)??偣芫驼f,不要瞎講究,更不要瞎猜疑,燈滅了有啥好奇怪的,再點著就是了,你們總不會認為是他自己吹滅的吧,自己把自己的長明燈吹滅?
先前說燈滅了不好的那個人說,誰愿意講究,誰也不愿意講究,是一輩一輩地傳下來的。
黑暗中一個有些蝎蝎螫螫的聲音說,那是誰吹滅的,那是咋滅了的?
總管說,風(fēng),當(dāng)然是風(fēng),肯定是風(fēng)。
很快又把燈重新點亮,一個來幫忙的老一些的親戚對小碗的大哥說,不行就專門讓個人守著,看見燈頭歪了,就趕快拿身體擋住,擋一下,擋一下是一下哩。
小碗的大哥滿面煙塵地說,讓誰守呢,我先在這兒守上一會兒。他身上全是燒紙的味。
他身上全是燒紙的味兒,是因為他總是在不斷地?zé)?,他站在棚子前負?zé)迎來送往,只要有祭奠的人來了,他就得點著一摞紙,在一個瓦盆里燒一會兒,火著起來,煙冒著,把他完全籠罩起來,要是有風(fēng),還會有黑蝴蝶一樣的紙灰飄起來,一片一片的,到處飛來蕩去。
燈重新又亮了以后,托盤還放在地上,就揭去上面的苫布,把那些菜一樣一樣地擺出來。
端盤子來的人每往上擺一個就說一聲,說丸子,這是豬肉丸子,這是牛肉丸子……
總管就對他說,不要念叨了,擺上就行啦。
就立即不再念叨,默默地往欞前的桌子上擺,擺不下的就摞起來,疊著,上下錯開壓住。
都擺好以后,總管和他帶來的人兩個人各上了三炷香,又鞠了躬。在總管他們倆人上香鞠躬的時候,小碗的大哥又蹲下,在瓦盆里燒了一遍紙,這是替總管他們倆人燒的,火著起來,煙冒起來,蹲著的人感到臉前灼熱,火盆里火勢逼人,上半身不得不往后仰去,旁邊站著的人也頓時覺得腿上熱烘烘的,就連地上那些黃色的藍色的亮晶晶的紙也由于火焰的炙烤而在不住地顫抖,波動,窸窣作響。黑茫茫的夜里,別處都是黑洞洞的,連個人影也看不見,只有他們這個地方既有燈,又有火,因為前后兩頭都插著香,所以燒香的味道也很重。兩個人鞠過躬,站在欞前,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想到前兩天甚至今天早上還活蹦亂跳的那個人,此刻竟然就躺在了眼前這具散發(fā)著木頭和油漆氣味卻更是濃濃的不祥和恐怖氣味的棺材里,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也不能相信,卻又不得不承認,覺得人真像是一根細細的燈捻呢,更有的時候又連一根燈捻也不如呢。他們面朝著棺材大頭的方向,知道小碗躺在里面的姿勢也是腳朝北,頭朝著他們這邊。先前端著托盤的那個人小聲地對總管說,也不知道真的有沒有陰間一說,不知道小碗知不知道咱們來看他,給他燒香,上供??偣馨琢怂谎?,說成天盡說些有的沒的,鬼說六道!他要是能知道,還不坐起來?他要是知道,還用得著進這里面去?兩個人站著,也許是距離棺材大頭太近的緣故,很濃的木頭味和油漆味熏著,一時竟都有些頭目森然,總管說,走哇,別看了。從棚子前離開,總管又走進屋里和小碗他媽說了幾句話,進門前總管把自己的褲子往上提了提,又把耷拉在外面的褲帶掖回去,屋里有幾個親戚,有的坐在明處,有的站在暗處,還有一兩個人好像在做飯,影子似的,也沒太看清楚,只是聽見有刀板盆碗在響??偣芨嬖V小碗他媽,說聽說馬鑼已經(jīng)被逮住了,想跑沒跑了,讓小碗他媽放心。總管對小碗他媽說,小碗死在他手里,他以為他就能活了?您放心,他也活不成呢。
又說廚師老賀知道了小碗的事,也難過得哭了,一邊往籠屜里裝盤,一邊淚吧嗒吧嗒地掉,又一邊跟身旁的人說,你看這麻煩的,我出來給人們操辦宴席,大多數(shù)都是高高興興的,還從來沒碰到過這種事呢,說老賀明天也要專門抽空過來看看哩,非要來給小碗燒幾張紙。
說了一陣話,說自己還得趕快回去,說那邊還有兩桌客人都在等著安排呢,就出來了。
看見欞前的燈還亮著,棚子里卻比剛才冷清了不少,好像只有一個人在里面,彎著腰整理地上的那些各種顏色的紙,棺材的大頭昂揚著像船頭,又像一個長臉的紅臉的人坐在那里。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
《面孔》張曉剛油畫50×60cm 2019年合美術(shù)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