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過去的這一年,悲欣交集,在人類的歷史中將留下特殊的記憶。新冠病毒的突然襲擊,攪亂了世界,改變了人類的生活。
我們戴上了口罩,處處保持著社交距離。陽光和以前一樣明媚,天空也一樣蔚藍,但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息,風中飄散著令人不安的危險。在陌生的病毒突然襲來時,人類顯得有些脆弱。無形的病毒,竟然使全世界都產(chǎn)生了驚恐和慌亂。然而生活還是要持續(xù),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在這人心焦慮不安的非常時期,我們能做的,是保證刊物能和以前一樣保質保量準時出版,向讀者展示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新成果。病毒無法阻擋文學的傳播。編輯部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居家辦公,但我們的編輯工作沒有中斷,疫情期間刊物的印行和出版也沒有受到影響。這是網(wǎng)絡時代的奇跡,人與人不見面,卻可以無時不刻保持聯(lián)系溝通。如果時光倒退三十年,這樣的情景只能是幻想。
面對疫情,人類需要團結,需要互相鼓勵,互相支援。然而隨著疫情的擴散,刺耳的雜音也在泛濫。這樣的時刻,文學是否能起到凝聚人心、溝通情感、尋求共識的作用?疫情之初,出現(xiàn)了不少“抗疫詩歌”,其中有真情之作,表達了人們面對病疫的真實心情,也有不少故作慷慨激昂的文字,讓人產(chǎn)生反感,與其看這些不真實的豪言壯語,不如安安靜靜聽著音樂思考。這幾年,《上海文學》雜志社一直承擔著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的組織工作,有人問:疫情之年,無法再把國外詩人請到中國,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還要不要舉辦?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明確的,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還是要繼續(xù)辦,這正是文學在這非常時期發(fā)揮一點作用的機會。我們?yōu)?020年的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定下一個主題:“天涯同心”,希望能匯集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心聲,能體現(xiàn)人類面對災難時的團結和同心協(xié)力。2020年3月20日,我向世界各地的詩人發(fā)出邀約,希望讀到他們在這非常時期的詩作。我在約稿信中這樣寫:
“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蔓延,給人類帶來極大的傷害和挑戰(zhàn)。病毒,是人類共同的敵人。病毒無形,無國界,我們看不見它,它狡猾,陰險,隱匿在空氣中,所有生命都是它侵襲的對象。人類正在奮力抵抗病疫,保護生命,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此刻,我們需要團結,需要智慧和勇氣,需要用發(fā)自心靈的聲音,激勵所有面臨病毒威脅的人們。我們堅信,只要天涯同心,聯(lián)合抗疫,人類一定能克服困難,戰(zhàn)勝病毒,迎來生命的春天。面對疫情,詩歌也許是無力的,無法治療疫病,也無法挽救生命。但是,我們發(fā)自靈魂的祈愿,我們真摯沉靜的思考,我們對現(xiàn)實的諦察、對未來的期望,會在人們的心靈中引發(fā)回聲,會激發(fā)起生命面對危難時的勇氣和力量。相信我們對此會有共同的認識。正如貝多芬的《歡樂頌》中所唱: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圣殿里,你的力量能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輝照耀下,人們團結成兄弟!”
約稿信發(fā)出后,世界各地的詩人陸續(xù)發(fā)來了新作,發(fā)來他們?yōu)樯虾H詩歌節(jié)錄制的視頻。他們的文字和聲音,使中國的讀者聽到了人類的共同心聲,而詩人的個性,使這樣的心聲有了各種不同方式的表達。
在第一批給我回音的詩人中,有來自巴黎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他為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發(fā)來了最新的詩作《天地之問》。阿多尼斯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今年九十歲了,收到他的新作,我很感動,也很自然地想起我和他交往中很多難忘的情景。阿多尼斯熱愛中國,來過中國很多次,他的詩歌,在中國有眾多讀者。在上海,他參與的詩歌活動,總是有很多人聞訊趕來,聆聽他睿智的演講和深情的朗誦。他的兩本漢譯詩集《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和《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一版再版,在中國廣為流傳。前年秋天,我曾經(jīng)作為嘉賓去南京先鋒書店參加《我的焦慮是一束火花》的首發(fā)式,現(xiàn)場見證了中國讀者對他的熱愛。那次首發(fā)式結束后,他又去了黃山。他告訴我,他要寫一首關于中國的長詩,題為《桂花》。我把我曾經(jīng)寫過的關于桂花的散文和詩交給翻譯家薛慶國,請他翻譯成阿拉伯語后轉給阿多尼斯。在黃山,阿多尼斯多次發(fā)來他在山上拍的照片,他帶著一條鮮紅的圍巾,陶醉在奇麗的山色樹影和流云霞彩中,山風吹動他一頭卷曲的白發(fā)。從黃山下來不久,他就寫出了長詩《桂花》。去年的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阿多尼斯又來了,在開幕式上朗誦了他長詩中關于黃山的篇章《請告訴我,黃山》,激情飛揚的詩情震撼人心,成為詩歌節(jié)的亮點。阿多尼斯多次對我說:“我把靈魂留在了中國?!蔽覐乃丛床粩嗟脑娮髦懈惺芩恼\摯,并被他熾熱的真情感動。前年春天,我的詩集《疼痛》法譯本在巴黎首發(fā),阿多尼斯為詩集寫了序,并多次趕來參加我的活動。在巴黎劇院的一場朗誦會上,他把我的一首題為《重疊》的詩翻譯成阿拉伯語,并親自上臺朗誦。朗誦會當晚的聚會中,阿多尼斯提出一個讓我意想不到的建議。聽說《疼痛》正在被翻譯成阿拉伯語,即將在埃及出版,他說:“我讀過你這本詩集的法譯版,熟悉其中的每一首詩。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為這本詩集的阿拉伯語譯本校對潤色?!笨吹轿殷@訝的表情,他又說:“我不需要報酬。如果譯者覺得我的參與有損他的自尊心,我可以不署名?!彼盟麘T有的親切優(yōu)雅的微笑,回應我的驚愕和感激。我不敢想像,一位年近九十的大詩人,會以這樣慷慨無私的方式幫助一個中國同行,這是詩人間最純真的友情。阿多尼斯這次發(fā)來的新作《天地之問》,是一首寓意深刻的長詩。他在詩中寫道:“新冠病毒襲來時/蒙蔽或掩蓋世相鴻溝的陰云已經(jīng)散去/明天的世界將會是何種模樣?/誰也無法以一己之力號令人類/哪怕你自以為是世界的霸主/你自以為是地球的核心和肚臍/留在史書中只有狂妄自大的笑話……”他在詩中對疫情期間世界出現(xiàn)的怪相發(fā)出一連串的詰問,伴隨著他刀鋒一般犀利的思考。詩的結尾,涵義深長:“一場‘小小的流感/把整個世界關進了‘通用監(jiān)獄/我們都在這個普通事件的現(xiàn)場/從數(shù)不清的柵欄和窗洞中/窺見神的冷漠和人的慌亂/我們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詰問/這真的是人類嗎/他真的是那個人嗎?”
我們在《上海文學》上為“天涯同心”開辟了專欄,連續(xù)三期刊發(fā)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們的新作。這在本刊史無前例,但相信會在讀者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專欄中,還有很多讓人難忘的詩篇,如塞爾維亞詩人德拉甘·德拉戈洛維奇的組詩《關于新冠的思考》,面對疫情中出現(xiàn)的種種詭異和苦痛,詩人得出的結論讓人共鳴:“這場新冠疫情/也揭示了我們早就應該明白的一個道理:/無論我們有多么不同/人類是一個共同體/我們的命運都連在一起?!庇娙舜笮l(wèi)·哈森的《休止符》,為讀者描繪了疫情帶來的令人心驚的寂靜:“你想離開:但你邁出第一步就已失敗。/你想大喊:那聲音卻被舌尖困縛。/那寂靜是骸骨的靜,夜開花的靜,被遺忘已久的/事物的缺席,石頭失去的言語……”然而世界并非一片死寂,阿根廷詩人恩里克·索利納斯和墨西哥詩人馬加里托·奎亞爾的詩中發(fā)出了美妙的聲音,那是永不消失的鳥兒的歌唱,是飛翔在不同語言之上的詩人心聲。愛爾蘭詩人托馬斯·麥卡錫在詩中深情宣示:“讓我告訴你,這場新冠肺炎疫情/將在愛逝去之前結束?!眱晌豁n國詩人對現(xiàn)實和未來的描述和瞻望,展示的是希望之光:“黑暗和光明的鴻溝模糊不清/因為光明從至暗的深淵中滲透出來/不幸和幸福的鴻溝被填平/因〖JP2〗為在最深的不幸中幸福逆勢而生”(金具絲)。這些詩篇,不僅發(fā)表在我們的刊物上,在詩歌節(jié)期間,還通過網(wǎng)絡,傳播到世界各地。
人類的歷史,是和災難連在一起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災難,但瘟疫,卻是所有的時代都難以逃避的災難。作家愛倫·坡在一百多年前曾經(jīng)這樣說,“無論人們怎么防范,終將會被瘟疫所擊潰?!笨磥硭堑凸懒巳祟惖牧α?,最起碼直到今天,瘟疫并沒有將人類擊潰。毫無疑問,新冠疫情一定會過去,當我們回過頭來反觀這場抗擊病毒的戰(zhàn)爭時,最令人心動的恐怕不是科學戰(zhàn)勝疫病的過程,而是人類在疫情發(fā)生時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和愛心。面對災難,人類如果失去了鎮(zhèn)定自若,失去了信心,失去了責任感和獻身精神,失去了相互間的關心幫助和鼓勵,那么,小小病毒就真的會蔓延泛濫成滅頂之災。
祈愿新的一年為人類帶來希望,祈愿生命的力量會戰(zhàn)勝病疫。相信文學可以見證這一切。
庚子冬月于四步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