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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鏈

2021-02-04 07:54王文鵬
上海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馬戲團火電廠胡蘿卜

王文鵬

動物園

我與老柴平常不聯(lián)系,每月五號中午,我們會見一面,吃一頓飯。通常吃飯進行得很快,也很認(rèn)真,不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吃飽之后,老柴會把自帶的茶葉交給服務(wù)員,然后我們開始聊天。老柴抽煙,一根接一根,我不抽煙,只喝茶。我們聊天的內(nèi)容沒有局限,但大多都圍繞我們初中的某人或者某事,由此延伸聯(lián)想,最后不知歸于何處。三點鐘,會面結(jié)束,老柴騎自行車離開,我騎自己的電動車走。臨走之前,老柴會點評一下餐廳,并指定下次會面的地點。我很樂意坐享其成,并且祝愿她之后的一個月能過得順心。這樣的會面,出過三次意外,一次是去年的12月5號,我出差;第二次是今年5月5號,老柴結(jié)婚;第三次就是今天(11月5號),老柴帶了一個人過來。

這個人看起來五六十歲,跟老柴長得有點像,我以為是老柴的父親,上桌之后,老柴說這是她生父的朋友。我記起之前某次聊天時,老柴說過,她本姓陳,遼寧盤錦人,初中時,跟著母親改嫁到堵街,改繼父的姓,柴。這之后,我們才成了同學(xué)、朋友。我問,叔是東北過來的?她說,是,沒人可投奔,只好來投奔我了。我問,那叔要不要喝點兒?她說,最好喝點兒。我叫了一瓶夢之藍。這叔叔自我介紹,我叫寧王。我問,叔姓寧?他說,不是,朋友們捧我,都叫我寧王,后來時間長了,真名就忘了。我說,那有意思。老柴向?qū)幫踅榻B了我,這是我朋友老周,是個作家,寫小說。寧王看著我,很驚奇,說,沒想到老弟是個文化人。我說,叔,咱們輩分不能亂。寧王笑了笑說,文化人就是講究。老柴說,叔為人任俠,不拘小節(jié)。我說,看得出來。

酒上來了,我給寧王倒上了,老柴沒倒,她懷孕了,不能喝酒。寧王上來喝了三杯,說感謝你照顧小閨女。我趕忙喝了三個作陪,并說,這么些年,都是老柴照顧我,該我敬您。老柴說,老周是我救命恩人。寧王一聽這個,眼睛瞪得老大,說,我得再喝一個。我說,算不上……老柴打斷我,接著說,初中那會兒,我剛到堵街,滿口東北話,大碴子味兒很重,同學(xué)們都笑話我。后來,我慢慢開始不說話了,老師提問我,我也不說話,因為我一說話,那些人就開始笑,老師有時候也跟著笑。漸漸我徹底成了啞巴,那些人就開始叫我小啞巴。有次去廁所的路上,我遇見一個男生,他攔住了我,說他想跟我處對象。我沒同意,他打了我一巴掌,說我給臉不要臉。他長得沒我高,按理說打不過我,可是我沒膽兒,哭著跑了,更丟人的是,我尿褲子了。我沒回教室,直接爬到了教學(xué)樓天臺,人還挺狠,直接走到了邊兒上。我正準(zhǔn)備跳下去的時候,老周抱住了我,他那時候個子小得不行,我站得還高,他就只能夠到我的腰,我倆摔在了天臺上。樓下有老師上課,以為房子出問題了,趕緊疏散學(xué)生。只有一個學(xué)生機敏,說樓上有人。后來我們兩個就被政教處主任叫了過去,說我們早戀,還在天臺偷食禁果。老周把所有事兒都扛下了,挨了個處分,留校察看。我們兩個當(dāng)年都沒能入團。

寧王在老柴說話期間喝了三次酒,沒啥猶豫,一次一杯。我酒量不行,陪了三次,一杯也沒下干凈。寧王說,沒想到你來這邊受了這么多苦。又轉(zhuǎn)過來跟我喝了一杯,你小子是個爺們兒。我趕緊回敬一個,酒下得太快,我腦子有點蒙。

這事兒我跟老柴回憶過很多遍,當(dāng)天我在陽臺上曬暖,更多的是為了逃避英語課。英語老師跟我有仇,我曾暗地里伏擊他,打了他一悶棍就跑了,把他的眼鏡打壞了。他雖然沒猜出來是我干的,但也把我算進了打擊的范圍,沒少折騰我。后來圖清靜,一到英語課,我就跑到天臺上去。那天老柴一上來,我以為是英語老師來抓我了,我躲在一邊偷看,發(fā)現(xiàn)上來的是個女生,高高大大的,一上來直接就往邊兒上走。我知道老柴,是三班新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東北的,不太愛說話。長得很好看,像明星,但不知道為什么,不太受歡迎。她迅速走上了房檐兒,把我嚇壞了,我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了她,想攔住她,結(jié)果沒想到,她太沉了,兩個人直接摔在了天臺上。那一下摔得挺重,她還壓在我身上,我渾身疼得不行,眼淚往外涌。老柴比我哭得還厲害。我們兩個沒啥交流,各自哭各自的,還沒等到她解釋,老師就沖了上來。我們兩個一身灰,老柴褲子還濕了,直接被老師送到了政教處。政教處主任是我班主任,對我知根知底,直接把早戀的名頭扣到了我頭上,不容我辯解。當(dāng)天我被拉到了國旗臺上罰站,站到半夜,老師給了我一個處分。我當(dāng)時很氣,明明一個見義勇為,咋就變成耍流氓了。

寧王說,要是老陳在這邊兒,準(zhǔn)得鬧出人命。老柴很少提起她生父,甚至很少說關(guān)于東北的事情。我看看老柴,之前沒注意,她胖了一點。她正把一只蝦往嘴里放。我想攔著她,她對蝦過敏,這一口吃下去,估計又要渾身起紅疹了。她也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從沒見過她微笑,因為她微笑很難看,顯得嘴巴很大。蝦吃下去,她起身說要去上個廁所。我說,那你注意點。她說,我這么大的人,還不會上個廁所?我說,我是指我大侄子。她說,也有可能是你大侄女。寧王的臉有點紅,他看著老柴走了出去。

叔,您繼續(xù)說吧。我說。

寧王愣了一下說,成,咱們繼續(xù)。我跟她爸老陳是在動物園認(rèn)識的,那時候他養(yǎng)老虎,我養(yǎng)獅子。老虎是純種的東北虎,吼起來整座動物園都能聽得見。整個動物園里,不怕虎嘯的動物不多,老陳人也就跟著傲。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頭也昂得高高的。我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我本來是一個馬戲團的,負責(zé)獅子戲。獅子不是咱們本國原產(chǎn)的,這你知道吧?

我點了點頭,咱們國家的獅子,大多都是從南亞來的。

寧王說,到底是文化人。跟著我的那頭獅子是頭公的,腦袋大得像燈籠,一圈鬃毛被我養(yǎng)得油光發(fā)亮,沒事老臥在地上,遇見人了,感興趣了瞅一眼,不過大多時候它都不理人。1999年,我們馬戲團經(jīng)營不下去了,班主就想著把馬戲團里的幾只動物賣給動物園。跑了好幾個市,最后盤錦接手了那頭獅子。由于沒人會照顧獅子,我也就沾了獅子的光,進了動物園,成了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老陳的虎園里有座假山,山上有個虎洞,平常老虎就住在虎洞里。動物園沒養(yǎng)獅子的經(jīng)驗,想著獅子也算是百獸之王,不能虧待,就把虎園一分為二,老虎還住東邊。西邊收拾出來,鋪上草坪,蓋個獅穴,為了保險起見,也學(xué)東邊虎園,挖個人工湖。獅子也是貓科,應(yīng)該也怕水。這事兒對老陳刺激挺大,好好一個虎園,咋就一分為二了?獅子剛住進假山,老陳就約我到外邊喝酒。

那時候大概是七月份,熱得不行,到了晚上八點,天兒還大亮。在動物園東邊的燒烤攤兒,老陳點了兩斤羊肉、四個羊腰子、一盤烤韭菜和兩箱啤酒。菜還沒上,他先吹了一瓶,我這一看,不能,也跟著下了一瓶。他感覺沒壓住我,又來了一瓶。這時候,誰誰就輸,我也下一瓶。羊肉上來之前,我們各自下了五瓶啤酒,老陳的臉有點紅了。我覺得這么下去不是事兒,干脆開口,吃口羊肉繼續(xù)喝。老陳見我松口,笑了一下,拿起簽子,吃了一串羊肉。他問我,兄弟哪兒人?我說,跟著馬戲團四處為家。他說,那總得有個根兒吧?我說,離家早,天下就是我家。他說,行,還挺豪氣。接著他又開始喝酒。菜還沒有上齊,啤酒就喝完了。老板沒見過這么喝酒的,也上頭,說,你們兩個要是能再喝兩箱,今天這頓飯我不要錢。老陳的眼圈已經(jīng)開始紅了,他說,還真別激我。我也不能落下,說,喝就喝。

大概到了十點鐘,燒烤攤上已經(jīng)沒人好好吃飯了,都在看我們兩個拚酒,老板也在一旁吆喝起哄。我醉倒是沒醉,就是脹,感覺自己是啤酒做的。老陳也不行了,一張嘴感覺啤酒就要倒出來了。

你們兩個喝了多少?我問。

寧王說,沒數(shù),加起來得有七八箱。

誰贏了?我問。

寧王說,沒人贏。喝到最后,我們決定一塊兒去廁所。在廁所,我算是贏了,我比他多尿了兩秒鐘。過了幾天,老陳說要跟我比一比馴獸的活兒。我說,咱倆馴的東西不一樣,不好比。他說,也沒啥不好比的,你馴你的獅子,我馴我的老虎,看誰的話好使。我說,這沒啥難度,咱倆反過來,這才算本事。他一聽,更來勁了,說就這么干。這話說完,我有點后悔了。我之前就馴過獅子,而且還是野路子。他來動物園十來年了,馴老虎之前還養(yǎng)過一陣兒大象。

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微信消息。寧王還在說,我把手機放桌子上,趁他喝酒的時候,瞄了一眼,是老柴發(fā)過來的。她說,你拖住他,我報警。我感覺喉嚨里很癢,一杯酒抿下去,竟舒服了許多。

寧王問我,你沒事吧?我說,沒有,這故事挺好,繼續(xù)講下去,說不定我能寫成小說。他挺高興,那我還能進書里。他說,之前動物園已經(jīng)沒啥可稀奇的了,突然來了一頭獅子,又吸引了不少人,而且假山背后就是老虎園,老有人想看獅虎斗,看看誰才是百獸之王。這個時候動物園了解到我和老陳之間有個賭約,為了再吸引一波人,動物園就將這個賭約公開了,還弄了個大海報,獅虎斗。接著,我跟老陳第一次上了報紙。

我的手機又響了一下,還是微信消息。我把鈴聲給關(guān)了。

寧王看著我,你手機響了。我說,沒啥事兒,不能影響咱們爺倆兒喝酒。我還指望您給我提供故事呢。后來呢?說完,我向他敬了一杯酒。他喝得很痛快,喝完一杯又喝了一杯。我晃晃酒瓶,沒酒了。我叫了兩聲服務(wù)員,沒人答應(yīng)。我說,叔,你先坐著,我去拿瓶酒。他說,你再去看看小閨女,看看她咋回事兒。我說,行,我也有點擔(dān)心。

走出房間,我看了看手機,有三條微信消息。

他殺過人。

我把服務(wù)員支開了,你找個理由趕緊跑。

趕緊出來!

我又叫了一聲服務(wù)員,沒人答應(yīng)。大堂里的食客已經(jīng)被疏散,我看見老柴站在警戒線外的人群里,她胳膊上都是小紅點,她已經(jīng)開始撓了。警察已經(jīng)把這里包圍了,我朝外邊走了過去,前兩步還是走,第三步就開始跑了起來。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已經(jīng)到了門口,見我出來,把我送到警戒線外邊,接著走到包間門口,破門沖了進去,大概一分鐘,把寧王抓了出來。他在大堂里大喊大叫,你們趕緊放開我,小心我放獅子咬死你們!他吼叫著,真有點獅子的樣子。

之后,每月五號的聚會漸漸就取消了,又過了一段時間,老柴跟著丈夫回了東北,關(guān)于初中的陳年舊事幾乎都隨著北風(fēng)吹走了。走之前,老柴給我留了一封信,還有題目,叫《夜幕下的鶴崗》。我知道,這是抄襲《夜幕下的哈爾濱》。

夜幕下的鶴崗

老周,見信如晤。經(jīng)過幾番思想掙扎,我還是決定回東北去,回鶴崗。夏天的鶴崗天很長,夜很短,這一度令我非常痛苦。不過這不是給你寫這封信的理由。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有目的,你就當(dāng)聽個故事吧。

九幾年,具體時間我已經(jīng)沒了概念,我爸在鶴崗一家煤礦廠工作,煤礦廠福利待遇出奇地好,我十歲之前都不知道錢能干什么。因為我們擁有自己的學(xué)校、食堂、超市、醫(yī)院,甚至是動物園。鶴崗城邊也有一家火電廠,比堵街的火電廠大多了,大到圍繞火電廠形成了一個衛(wèi)星城。我爸廠里的煤,有部分就送往那個火電廠,不用火車,用卡車。我小時候,最喜歡看卡車了,一輛接著一輛,把馬路都壓凹了。你暈車,估計體會不了那種粗獷的汽油味。到了冬天,夜很長,太長了,長到一切都變老了。只有那些運煤的卡車不老,他們開著車燈,轟隆隆駛過,一道道光集中起來,匯聚到火電廠那里,那里是鶴崗最亮的地方。

沒過幾年,我爸就下崗了,因為鶴崗的煤快沒了,只??恿?。最先倒閉的是動物園,接著是醫(yī)院、超市,后來是小學(xué)。不久之后,路上沒了卡車,火電廠也黑了下來。再之后,我就來了堵街。堵街天黑真早,真好??!漫漫長夜里,蹲在黑夜里的猛獸太多了。

……

柴不平

2018年3月19日

馬戲團

我跟阿水的故事得從一場夢開始。

阿水讓我去她家提親,我答應(yīng)了。我買了很多東西,具體有什么,已經(jīng)記不住了,反正是很多。我沒有交通工具,決定騎共享電動車過去,小溜電動車,那車有踏板,正好放下我買的東西。在夢里,我覺得阿水家很近,可是我從早上跑到了中午依舊沒到。我很發(fā)愁,因為共享電動車是按時間計費的。就在我心煩意亂的時候,我爸出現(xiàn)了。夢里我很清楚,我爸已經(jīng)去世了,多年前的冬天,喝多了倒在雪窩子里凍死了。可是我爸一招手,我就過去了。他帶我去參加喜宴,不知道是誰的,好像也沒隨份子,直接上桌了。同桌的人和我爸很熟,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我爸也沒打算給我介紹,就讓我一個個敬酒。我拒絕了他,我說,忘了你咋死的了?還來禍害我。他說,你個年輕小伙子跟個鬼置啥氣,喝一杯,這是你四爺爺,給個面子。我說,別咒我四爺爺,他活得好好的。他說,不喝拉倒。自己喝了起來。挨著他坐的那個,不停跟他對飲,兩個人越喝越開心,最后竟然離座跳起舞來。我從沒有見過我爸跳舞,他那圓錐似的體型,跳起舞來,特別難看,像只上了發(fā)條的陀螺。我吃了很多菜,但都記不清了,沒啥特色,應(yīng)該就是平常喜宴那些東西。我又想起了那個問題,這是誰的喜宴?我問我爸,他已經(jīng)跳開了,飛身上了桌子,接著又有人上了桌子,一張張桌子搖晃起來,不知哪里來了音樂,整個世界仿佛都跟著躁了起來。我爸突然站在我身邊,說,咱們走,去提親。我問他這是誰的喜宴,他就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向了共享電動車??匆婋妱榆嚕夷X門嗡嗡響,沒關(guān),這得扣多少錢!我爸坐在前面開車,我坐在后面。他開得極快,幾次差點把我甩出去。轉(zhuǎn)眼,天就要黑了,我爸突然剎車,我從后座飛了出去。他對我說,天黑了,我得回去了。阿水這閨女不錯,你別辜負她。說完,他就消失了。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處一片巨大的荒野之中。我拿出手機定位,原來已經(jīng)到了阿水家??墒俏艺也坏桨⑺?。遠處傳來一聲象鳴,我往天邊望去,已經(jīng)被黑夜籠罩的地平線上,有頭奔跑的白象,阿水就坐在白象上面,朝我揮手。白象的叫聲越來越近,地面也開始晃動,于是我醒了過來。我不斷喘氣,感覺像是被大象踩了一腳,渾身難受。阿水正盯著我看,她眼睛里有刀,正一刀刀剜我的心,疼痛難以名狀。我大喊一聲,這次,我算是真正地醒來了。

阿水給我遞了一杯水,又做夢了?我說,是,去你家提親了。阿水說,你現(xiàn)在不行,去我家得會打麻將。我說,我夢見你騎了一頭白色的大象,是不是白色的也說不清楚,反正會發(fā)光。阿水把手邊的書給我看,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山的雪》,里面有篇小說叫《白象似的群山》。我說,跟這沒關(guān)系。她說,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一個花瓶。我說,那我不如等著智能機器人,長啥樣的找不到?她說,還有沒有其他的?我說,我夢見我爸了。她說,叔叔是不是在夢里夸我了?我說,是。她說,叔叔估計知道除了我沒人看得上你。我說,我爸帶我去吃了喜宴。他很高興,還跳起了舞。她說,你一定是太累了,小說要不然就停一停。我說,停不了,如果不趕緊寫完,咱們怕是要揭不開鍋了。她說,我那兒還有一點錢可以撐一撐。我說,那先留著,去你家打麻將肯定會玩錢。她沒回話,睡著了。我從來沒看過她睡著的樣子,因為我睡眠質(zhì)量一直不錯,沾床就倒。她就側(cè)臥著,頭倚著右胳膊,很平常的睡姿,胸腹起伏很均勻,換氣很順暢,一動不動。她睡覺真老實。我準(zhǔn)備起來寫點小說。

我沒跟阿水聊過老柴,估計老柴也不會跟她丈夫提起我。我們除了在小說里交流,已經(jīng)沒什么機會聊天。最近我老做夢,老柴也沒來過。最后那些日子,老柴很關(guān)心我的小說,動不動就從白紙里躥出來,坐在我身邊,對我的小說指指點點。終于,阿水發(fā)現(xiàn)了她。

老柴坐在床邊上,蹺著二郎腿,嘴里叼著煙。我家沒煙灰缸,她手里握著一個紙杯,杯底有點水,已經(jīng)黃了。阿水進來時,她的煙剛剛抽了一半。阿水叫了一聲,然后跑過去奪她的煙。阿水平時非常注意鍛煉,身材勻稱,甚至有肌肉線條??墒撬€是沒能從老柴手里搶過煙,因為老柴很高。阿水脫了鞋,爬上了床,撲過去搶那支煙。老柴轉(zhuǎn)了個身,把煙塞進嘴里,一口氣抽完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煙,屋里已經(jīng)煙霧繚繞。阿水跳到我的電腦桌前,我捂住腦門兒,嘆了一口氣。

“你先別著急。”我說。

“把她弄走!”阿水說。

“讓我緩一緩?!蔽艺f。

“她竟然敢在我的臥室抽煙。”阿水說。

“你得注意身體?!蔽艺f。

“我討厭比我高的人,我想鋸了她的腿。”阿水說。

“小矮個子,嘴還挺毒。”老柴說。

“你閉嘴!”我跟阿水異口同聲。

阿水把房間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確認(rèn)房間里再無一粒煙灰,再無一縷煙氣,才讓我進屋。她脫了衣服,準(zhǔn)備去洗澡。我又打開了電腦,老柴已經(jīng)改了一部分情節(jié),這讓我有點頭疼。她說在小說里,她得是一個女俠,允許女俠有缺點,但女俠絕對不能被打敗。我說這不行,人生來就是要被打敗的。她說我不會被打敗,因為我真的不是人,我是小說人物。我說主宰權(quán)在我的手里。她說,你只是一個媒介。

阿水回來了,她的頭發(fā)還沒干,正用毛巾擦拭。她從床頭柜中拿出吹風(fēng)機,對著鏡子吹頭發(fā)。洗發(fā)水香味遇熱,更加活潑,我看著她吹頭發(fā)。她說,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我說,快了,最多還有兩天就能寫完。她說,什么時候去我家?我說,書出來最快也得半年。她說,半年你能成為麻將高手。我說,現(xiàn)在有點小問題。她說,那個叫老柴的女人,我想了解她。

有天我爸告訴我,老火電廠門口來了一個馬戲團,他讓我去看,順便打壺酒回來。

打酒路上,我看見一個女孩兒,她坐在一頭大象身上,雙手不停撫摸大象的耳朵。大象挺高興,不停用鼻子撓她。她吱吱笑,然后繼續(xù)撫摸大象的耳朵。她停下來是因為我,我跟著大象走了幾百米,大象走我就走,大象停我就停。她看著我說,你想摸摸大象嗎?我說,我不敢,小花說大象會踩人。她說,馬戲團的大象不會踩人,它很溫順。我摸了摸象腿,很粗糙。我閉上眼睛撫摸象腿,還是很粗糙。大象一步步往老火電廠走,一直走入一頂帳篷,她沒下來,直到帳篷的布簾搭下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老柴,她是馬戲團班主的女兒,她跟菩薩一樣,騎著大象。

大象會表演很多把戲,但它最喜歡坐在地上,后腿著地,前腿撐著地。每當(dāng)它一坐下,四周都會響起掌聲??炜矗炜?!那大象會坐!大象此時會向那邊噴水,水很多,簡直像一個水泵。人們落荒而逃,只有我站在原地,我在等老柴。我知道,大象噴完水,老柴就會從大象身后出來,喂它一根胡蘿卜。她把胡蘿卜給了我。她說,拿去吃吧,吃完你會長高一點,你太矮了。我說,我長不了大象那么高。她說,這大象就是吃胡蘿卜長大的。

胡蘿卜不錯,挺脆的。

班主最近搞了一頭獅子過來,大象有些不舒服。整個馬戲團,其他動物都頹了,大象不開心,不再噴水了,也不吃胡蘿卜了。到了第三天,大象開始拉肚子,廁所被它給堵住了。人們都不敢接近廁所,太臭了。沒人知道,只吃胡蘿卜的大象,為什么會放那么臭的屁。我下次再見大象時,它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老柴沒在它的背上,老柴說硌屁股。我再次摸了象腿,不那么粗糙了。老柴說,你有沒有辦法殺了那頭獅子。我說,我連馬戲團里的老鼠都打不過。老柴問我,你玩過獅虎斗沒?我說,玩過,但那只是卡牌游戲,不作數(shù)的。老柴說,大象打得過獅子。我說,你的大象都快死了。老柴說,瘦死的大象也能壓死獅子。我說,你的大象是吃胡蘿卜長大的,兔子才吃胡蘿卜。

大象死在了老火電廠門口的廣場上,它坐在廣場中心的雕塑旁邊,成了另一座雕塑。它的鼻子耷拉著,耳朵也是。老柴爬到了它的頭頂,它倒了下來,老柴就這么消失了。同年,我爸戒了酒,跟著馬戲團去了遠方。

阿水說,你這么寫不合適。我說,哪里不合適?她說,你起開,我給你寫一段。

冬至,堵街來了一個馬戲團,這是堵街有史以來第一次。

那年,我爸下崗了。他開始愛上喝酒了,一喝就會喝醉。我媽跟我爸關(guān)系本來就不好,這下徹底決裂了。她跑了,跑之前告訴我,如果過不下去了,就去馬戲團,學(xué)個手藝。我沒聽懂。

馬戲團在一頂巨大的帳篷里,走進去之前得交錢。我跟我爸說過,我想進去看看。他給了我錢和酒壺,散酒坊就在馬戲團北邊的胡同里。我拎著酒壺進了馬戲團。馬戲團里坐滿了人,中間空出了一個圓形舞臺,舞臺上坐著一頭大象,大象旁邊坐著一頭獅子,一左一右,守著一個拱形的大門。說是門,其實后面什么都沒有,推開,只能看見兩邊的觀眾。一個魔術(shù)師站在門前,先摸了摸大象,大象噴了一鼻子水,接著他摸了摸獅子,獅子大吼一聲,差點把觀眾全部嚇跑。我沒跑,因為我腿軟了。魔術(shù)師瞪了一眼獅子,獅子伏在地上,把頭埋進了塵埃里。魔術(shù)師推開了門,空空蕩蕩的門里,走出一個小姑娘。她就是老柴。

老柴爬到了大象的背上,大象站了起來,它開始繞場行走,并不斷把桶里的水噴向觀眾區(qū),人們一邊歡笑一邊謾罵,老柴就坐在大象身上,不停撫摸它的耳朵,還不忘吱吱笑。人們都躲大象,只有我沒躲,我的腿還在發(fā)麻,重若千斤。大象把水噴到了我的身上,先是熱的,接著迅速變冷,我覺得自己被凍住了。再睜眼,我站在冰里,外邊人影晃動,我什么都看不真切。魔術(shù)師劃了一根火柴,走到我面前,我感覺到溫暖,然后冰化了。我身上一點都沒有濕。我打開手中的酒壺,壺里已經(jīng)裝滿了酒。我非常開心,拎著酒壺回了家。

我爸不在家,桌上放了幾根胡蘿卜。胡蘿卜不新鮮,已經(jīng)蔫了。我把胡蘿卜放進鍋里煮了煮,香氣飄了很遠。老柴來了我家,她說,我來拿酒。我問,什么酒?她說,酒壺里的酒。我說,酒壺就在桌上。她看著酒壺說,那里面沒有東西。我說,我回來時,就把酒放在那里了。她問,你在煮什么?我說,胡蘿卜。她說,我能吃一個嗎?我給了她一個胡蘿卜。吃完,她變成了一個兔子跑了出去。

晚上,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爸還沒有回家。我一直等到天亮,我爸仍然沒有回家。我去找在火電廠工作的叔叔,路過馬戲團,發(fā)現(xiàn)我爸就坐在馬戲團旁邊的廣場上,他旁邊有座雕像,跟他一樣坐著。雕塑旁邊有只兔子,我剛想過去抱她,她就跳走了。我追她,她跑了起來,一躍,把我爸踢倒了,酒灑了一地。

阿水站起來,她說,我瞌睡了,我要睡覺。我說,你先睡,我今晚要把小說寫完。她說,我不能睡覺,我得看著老柴。我說,老柴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有了孩子。她說,你還沒有結(jié)婚,我還沒有孩子。我說,我最近就會開始學(xué)習(xí)打麻將。她說,你還是不要學(xué)了,今天我把錢用來買酒了。我說,你不能再喝酒了。她說,我會注意,我不會倒在雪窩子里。我說,據(jù)說明天會有馬戲團到你們鎮(zhèn)。她說,我不行了,我得睡覺了,你先變你的魔術(shù)。

阿水盤在床上睡著了,不時還打鼾,鼾聲細密,沒有規(guī)律。我看著被她修改之后的小說,不知道怎么處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放心了,老柴已經(jīng)變成了兔子,兔子不會說話,不能改我的小說了。到了后半夜,老柴給我發(fā)了一條微信消息,是一張圖片,里面有一頭大象,阿水坐在大象身上,笑得很開心。

半年后,小說出版了,我去了阿水家里,阿水的母親問我有多少錢。我說,我不會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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