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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馬按摩師

2021-02-04 08:02:15邱華棟
作品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螞蟻窩內(nèi)羅畢霍華德

邱華棟

1

高光的故事還是由我來講吧,我來講可能比較靠譜。我知道高光來肯尼亞,純粹是自找的。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非洲的肯尼亞,在內(nèi)羅畢安頓下來,過上了小日子。

東非大裂谷穿越了肯尼亞,肯尼亞還有五百多公里長的海岸線,是東非風(fēng)景最壯闊、最優(yōu)美的國家??夏醽喌氖锥純?nèi)羅畢,號稱東非小巴黎,是非洲最繁華的城市之一。這座城市有幾百萬人,當(dāng)然大部分都是黑皮膚的。這讓我們這些黃皮膚的和一些白皮膚的人看上去比較扎眼。

一般人很害怕來到非洲,都傳說在非洲容易得怪病,這倒是真的。在非洲染上瘧疾,已經(jīng)很好治療了。有的病就很奇怪。有一次,我看到在高光的診所里,來了一個在內(nèi)羅畢的中國工程公司發(fā)包的項目上干活的小伙子,他的胳膊上隆起了一個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高光把這個包割開之后,里面就流出來一包小蛆蟲。原來呀,這個小伙子曾經(jīng)被一只奇怪的飛蟲叮了一口,結(jié)果胳膊上就長了這么一包蟲。

在內(nèi)羅畢找高光的診所很容易,這家伙一開始來肯尼亞的內(nèi)羅畢,就開了一家診所,你一進(jìn)門,就能看到在廳堂里立著一個銅人。就是中醫(yī)醫(yī)院里面常常能看到的銅人,裸體銅人,身上的經(jīng)絡(luò)和穴位都畫出來了。

在內(nèi)羅畢開一家中醫(yī)診所,針灸、拔罐、刮痧,在有的國家會引發(fā)法律官司,說大夫搞巫術(shù),虐待病人,吃不了兜著走。內(nèi)羅畢人是慢慢相信起中醫(yī)的,一開始,我估計,這個中國銅人會讓來看病的內(nèi)羅畢人感到害怕,以為中醫(yī)是巫術(shù),可要是你看見高光給前來治病的黑人身上扎上銀針,那就更覺得這家伙很神奇了。

他的針灸技術(shù)非常高超。有一次,我得面癱了。這種病俗稱鬼吹風(fēng),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沒有睡好,或者中午在小貨車上打了一個盹兒,醒過來,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嘴歪了,半邊臉不能動,一只眼睛的眼皮子也不能閉合,光流淚,這就很奇怪了。

我就來到高光的診所。他一看見我的癥狀,就笑了:“歪嘴子,哈,剛才在你前面還來了一個。”

他帶我走進(jìn)里間,我看到一個黑人小伙子坐在那里,右臉上扎滿了銀針。這個家伙也是面癱患者。于是,我也坐下來,讓他往臉上扎銀針。

此前,我從來都沒有針灸過。我是中國人,我知道這個,但我沒扎過針灸。只見高光穿著白大褂,拿出來一個盒子,讓我坐在那里,從盒子里取出來長長的、長長的、令我感到恐懼的銀針,看著我的臉,用指頭一邊觸摸,一邊問我的感受,然后,瞅準(zhǔn)了我臉上的某個穴位,就開始扎銀針了。

一根根的銀針被他扎著捻著,就鉆進(jìn)我的右半邊臉上了,奇怪,一點也不疼,還不流血。這針灸就是這么神奇。然后,他讓我和那個同樣扎滿了一臉銀針的黑人小伙子,并排躺在兩張小床上,拉過來像是臺燈一樣的東西,末端伸出來一個圓餅形狀的、黑乎乎的玩意兒,插上電。

原來是烤電器,對準(zhǔn)了我們兩個面癱患者的扎滿了銀針的半邊臉,就這么烤上了。烤電半小時,我的半邊臉在銀針的作用下,皮肉開始逐漸跳動起來,癱瘓的臉部有了一點螞蟻走動的感覺。就這樣,我和那個黑人小伙子接連扎了三天銀針,烤了三天電,我們的面癱臉,很快就好了。

我就感覺到第一天我的右臉上本來已經(jīng)完全癱瘓了,跟不上大腦的指揮和使喚,可忽然,在烤電器下面,扎滿了銀針的半邊臉上有螞蟻在爬,很癢。第二天,我感覺臉上不再是螞蟻在爬,而是一條條的蚯蚓在爬,熱乎乎的。第三天,感覺我臉上的那些蚯蚓就連接起來,讓半張臉開始活動了。我的面癱被高光就這么治好了。

在高光的中醫(yī)診所里,不僅有針灸,還有艾灸、刮痧、拔罐、中醫(yī)理療按摩等項目。有時候,你一進(jìn)他的診所就能聞到艾草焚燒的香氣,煙霧繚繞的,那是在艾灸了。碰到有那么一兩個黑人小伙子光著脊背走出來,背上一連串的紅色血印子,圓坨坨,看著很嚇人。

不過,內(nèi)羅畢人已經(jīng)知道這不是中醫(yī)在搞酷刑,而是一種“去火”的診療方法。再說了,他們的電視臺老早就報道過中醫(yī)這些在他們看來多少有點奇怪的診療方法,內(nèi)羅畢人就見怪不怪了。

高光的診所里,除了一樓的診室和治療室,還在二樓設(shè)了一個按摩理療室。高光的老婆魏娜帶著三個內(nèi)羅畢黑人姑娘,在那里為客人推拿按摩。魏娜是一個長相妖嬈的女人,說話嗓門高,動作麻利。她喜歡穿緊身的衣褲,這一點和黑人婦女穿緊身裙、裹出性感臀部的打扮一樣,難怪高光會動心。據(jù)說這倆人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這對癡男怨女走在一起,也是上天注定。

魏娜在二樓,指揮三個黑人姑娘按摩推拿,生意非常好。各種膚色的男人都來一探究竟,想了解這中醫(yī)按摩推拿到底是什么玩意兒,會不會是他們想歪了的事情。結(jié)果,男人們發(fā)現(xiàn),幾個黑人姑娘絕對是真的在推拿按摩,把他們推拿得酸爽舒適,嗷嗷叫。

黑人姑娘手法很嫻熟,都是魏娜一手教出來的。不過,這幾個黑人姑娘干活不用心,在內(nèi)羅畢,一般雇人干活,發(fā)的都是周薪,每個星期五,一發(fā)錢,那幾個姑娘就不見了。請求按摩的客人還在診療室外坐著排隊呢,害得魏娜直罵娘,只好親自上手,給客人推拿按摩。

等那幾個姑娘把錢花完了,她們就回來了。

魏娜就和她們簽訂協(xié)議,但還是沒有辦法,當(dāng)?shù)毓媚镎f辭職就不見了。魏娜的按摩理療室就不斷地招聘。后來,來了兩個中國中年婦女,她們是跟著務(wù)工的丈夫從中國來的,這按摩推拿的隊伍才算穩(wěn)定下來。

2

高光的中醫(yī)診所在經(jīng)歷很多當(dāng)?shù)卣牡箅y、小流氓的滋擾和資金鏈的緊張等挑戰(zhàn)之后,剛剛站穩(wěn)腳跟,就遭到了一場螞蟻的瘋狂襲擊。

有一天,高光早晨起來,在院子里刷牙,忽然發(fā)現(xiàn)院子的墻根處,一片肥厚的葉子旁邊,鼓起一個褐黃色的土包,墻根怎么能長一個疙瘩呢?

他就走過去看,看不出那是什么,也不像是蜂巢。要是馬蜂窩,肯定有很多馬蜂在那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這土包一點動靜都沒有,可似乎還是在從內(nèi)向外擴展,就跟腫瘤似的。他刷著牙,想了想,覺得這土疙瘩不影響院落,就不再管了,回到了房間里。

第二天,就在診所當(dāng)院的中間,隆起了一個土包,這讓他嚇了一大跳。他趕緊讓我來。

我這個比他資格老的新內(nèi)羅畢人一看,就笑了:“這是螞蟻窩。你完了,你招惹了它們,它們要占領(lǐng)你的診所了?!?/p>

高光不信,拿出來兩把鐵锨,讓我們把這螞蟻窩土堆鏟平了。一鏟之下,根本就鏟不動。那螞蟻窩非常堅硬。我說:“這玩意兒比石頭還硬?!?/p>

高光不相信,走過去拿拳頭捶了兩下,發(fā)現(xiàn)幾乎像木頭一樣硬。那種螞蟻窩是黏土構(gòu)造的,他拿著鐵锨,又是鏟,又是捅,結(jié)果只是在螞蟻窩上砸出一點痕跡而已。

高光很無奈地看著我,我這才從自己背的包包里,拿出來一個電鉆。我把鉆頭安好,讓他把電線插板從屋子里引出來,我把電鉆的連接電線插好,一開動,電鉆滋滋響著,颼颼地轉(zhuǎn)著。

我走過去,把電鉆抵在螞蟻山的中間。電鉆很厲害,很快就把螞蟻窩鉆了一個洞,很多又黑又大的螞蟻遭到我的襲擾之后,從洞里面爬出來。我不管它們,繼續(xù)在螞蟻山的各個部位都用電鉆鉆出眼。然后,讓高光拿著一把錘子,一頓亂錘,螞蟻山轟然倒塌了。

大家這才看到有大量的螞蟻在土堆里面爬動,密密麻麻的,真的很嚇人,因為螞蟻太多了,多到你根本就無法去消滅和移除的地步。這時,圍觀的黑人婦女們卻歡呼雀躍起來,用當(dāng)?shù)卣Z言喊著,手里多出來了幾個盆盆碗碗的,走過去在螞蟻窩里面抓著什么。

我一看就知道了,她們抓取的,是螞蟻窩里面的螞蟻卵,那可是絕美的食物,最棒的蛋白質(zhì)。那幾個黑人婦女跟過節(jié)似的,手里的盆碗都裝滿了螞蟻卵,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回家。高光看得目瞪口呆:“她們是拿回家炒菜嗎?”

我笑了:“當(dāng)然啊,螞蟻卵在非洲可是好東西。不過非洲人不怎么打擾螞蟻的,他們從不去捅螞蟻窩?!?/p>

那天,我用電鉆把墻根處和院子里的這兩個螞蟻窩給搞定了。高光讓診所伙計接著把坍塌的螞蟻窩碎片鏟平,院子里很快變得平平整整的。

高光很得意:“你看,螞蟻窩沒了,它怎么能斗得過我。”他又叫魏娜往那兩個螞蟻窩的“遺址”處噴了消毒水、藥用酒精,總之對待螞蟻是一副趕盡殺絕的態(tài)度。

我笑了:“這螞蟻可狡猾了。你吃不了兜著走?!?/p>

高光得意地打了一個響指:“謝謝你,兄弟,今天免費拔罐?!?/p>

第二天,在他的院子里,又崛起了兩個小土堆??隙ㄓ质俏浵伕C,而且堅硬無比。他大為光火,又把我叫來,鏟除這螞蟻窩。

我這一次沒有拿電鉆,我告訴他:“老高,我告訴你,這非洲的螞蟻真的不好惹,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你不要再去動它們的窩了,這里本來就是人家的國土。說不定某一天,那些螞蟻就真的撤退了,那個時候我再來幫你徹底蕩平這些螞蟻窩?!?/p>

高光想了想,擺了擺手:“媽的,聽你的,算啦。由它去吧。”后來,他的中醫(yī)診所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三座螞蟻窩小山,比一個人還要高,而且堅硬無比,還在繼續(xù)生長。高光聽了我的話,他發(fā)現(xiàn)這非洲的螞蟻真的不好惹,它們的群體太過龐大,也不怎么去理會螞蟻窩了。

來來往往就診的人,也繞著走。大隊的螞蟻在這三座螞蟻山內(nèi)外奔走,排成長長的行列,蔚為奇觀。以至于有到內(nèi)羅畢旅行的國內(nèi)旅游團,先到他的診所觀賞那兩米多高的三座螞蟻山。高光的診所就經(jīng)常有很多游客,在那里指指點點,嘖嘖稱贊,這非洲的螞蟻山的確很壯觀,之后,就在高光的診所里艾灸、按摩、拔罐,倒也給他招徠了些生意。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有一天,天陰得厲害,看樣子內(nèi)羅畢要下大雨。半夜,瓢潑大雨終于下了下來。第二天,我來到診所,發(fā)現(xiàn)螞蟻搬家了。三座螞蟻山外面一只螞蟻都沒有,里面肯定空空如也。我就告訴高光:“那些螞蟻搬走啦?!?/p>

高光說:“太好了,那你給我把螞蟻窩鉆成碎片吧?!?/p>

這一次我又幫了他的忙,院子里的三座螞蟻山算是徹底鏟平了,因為螞蟻真的搬家了。

3

我和高光熟悉了之后,我聽說,他來到內(nèi)羅畢,是魏娜一定要他來的。魏娜希望他們倆一起出走,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這么從中國躲到了肯尼亞的內(nèi)羅畢。這樣的話,老家的人就都不再議論他們了。在他們老家的縣城里,在街上轉(zhuǎn)一個圈,就都認(rèn)識。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高光和魏娜的緋聞早就傳遍了小縣城,因為高光是一個有家的男人,而魏娜是從南方回來的女人。

那個時候,正是高光的中醫(yī)小醫(yī)院在縣城里生意最紅火的時候,結(jié)果鬧出這么一檔子事兒。他和魏娜的事情一出來,馬上就有人傳出來了他們在賓館里幽會的視頻,雖然不是很清楚,但熟悉他們的人斷定,那搞事情的男女,就是他們倆。他們走到街上,總感覺有人戳戳點點的。

高光的老婆李冬梅知道后,就要和他離婚。高光一開始不愿意,后來就同意離婚,把房子、車子和撫養(yǎng)費都給她,把女兒也給她帶了。

這樣,魏娜就和高光住在一起了。

他們在縣城西邊買了一套房子,住在那里??墒遣恍?,高光的小舅子——李冬梅的兩個弟弟可都是壞種,他們晚上在高光新家的門上抹大糞,到處散布他是王八蛋負(fù)心郎。他們還把他新買的車子的輪胎扎破,把他和魏娜新家的窗戶玻璃砸破幾個洞。

關(guān)鍵是高光開著一家中醫(yī)小醫(yī)院,從此生意一落千丈。往常,他的中醫(yī)醫(yī)院不大,但門庭若市。

高光的父親是中醫(yī)大夫,已經(jīng)去世了,高光從小耳濡目染,就知道點中醫(yī)。父親曾經(jīng)手把手教他,希望他長大了能考進(jìn)中醫(yī)大學(xué),子承父業(yè)。但高光不務(wù)正業(yè),不好好學(xué)習(xí),高中畢業(yè)去參軍,當(dāng)了野戰(zhàn)軍的汽車兵,跑遍了西南地區(qū)那些危險的山路,最遠(yuǎn)到過西藏阿里,幾次歷險,差點死了。在部隊里的醫(yī)院他倒是專門學(xué)了一年的醫(yī)療救護,算是有了從醫(yī)的經(jīng)驗和證書。

幾年之后,高光復(fù)員回來,他先是轉(zhuǎn)業(yè)到了市消防總隊,有一次火災(zāi)他們沒有處理好,高光受到處罰,離開了消防隊。

那怎么辦?他就回到老家縣里開了一個中醫(yī)小醫(yī)院。高光看病,不亂收錢,病人沒錢也給看病,正所謂懸壺濟世、醫(yī)者仁心。

可自從他把老婆孩子拋棄了,和縣城里那個有名的浪蕩女魏娜搞在一起,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形象就毀了。盡管很多人都是一屁股屎,可看別人成了落水狗,不僅不同情,還要往他腦袋上扔大糞??h城里的人都不來找高光看病了。

這個男人騎著一輛自行車,胳膊上盤著一條蛇。他來診所是來治療,因為他被蛇咬傷了。他竟然會中文!他說他叫霍華德·弗蘭克,是個美國人。高光一看他胳膊上盤著的那條蛇,就知道他受傷并不重,給他清理咬傷,給他煎服解毒中藥湯汁,說,你中毒不深,這蛇毒性沒有那么大。

那天,我也在診所里,我正在研究他的那個中醫(yī)銅人身上的經(jīng)絡(luò)和穴位,聽到他們用中文說話?;羧A德·弗蘭克是一個記者,他告訴高光,他常年在亞洲跑,在中國的長江流域生活和采訪了六年,寫了一本英文非虛構(gòu)《滾滾長江天際來:大河邊的中國人》,還上了《紐約時報》圖書排行榜。他的臉頰邊上,有一層黃色小絨毛,在陽光下閃亮。他的皮膚發(fā)紅,個子很高,笑容可掬,喜歡戴墨鏡,穿著攝影師喜歡穿的那種有很多口袋的軍綠色褲子,很強壯。

他說,他很喜歡中國人,這次來肯尼亞是來尋找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在非洲做生意,可今年忽然沒有了音訊,他的老父親從美國打來電話,要霍華德·弗蘭克在非洲找他弟弟,他就從中國的重慶來到了內(nèi)羅畢。

魏娜那一天從樓上下來,看到了霍華德·弗蘭克,這一眼就覺得有點不一樣,我感覺魏娜有點小興奮。她跑過來看霍華德·弗蘭克胳膊上盤著的那條蛇。那是一條好看的花蛇,還在嘶嘶吐信,她就尖叫起來,聲音怪怪的。

她說,你把它放生了吧,你老是抓著它,它肯定要咬你呀。

霍華德·弗蘭克笑起來,他把蛇遞給了魏娜。魏娜的臉很紅,很害怕那條蛇,打算躲開?;羧A德·弗蘭克抓住魏娜的胳膊,把那條蛇盤在了魏娜的胳膊上。

魏娜格格笑著,忽然又被朝她吐信的蛇嚇哭了。她一甩手,那條蛇從她的胳膊上滑落在地,游動著身子,跑進(jìn)草叢中不見了。

5

霍華德·弗蘭克后來就住在高光診所二樓的一個房間里,他給魏娜預(yù)付了三個月的租金,說,三個月的時間,要是我找不到我的弟弟,就打算再回到中國。

那段時間里,聘用我當(dāng)電焊工的內(nèi)羅畢一家中國公司承包的建筑項目完工了。他們要接著轉(zhuǎn)戰(zhàn)坦桑尼亞的新工程,也愿意聘用我??墒俏也辉敢馊ィ蚁矚g內(nèi)羅畢,喜歡肯尼亞。我就在高光的診所里學(xué)習(xí)中醫(yī)診療,給高光當(dāng)助理。

每天早晨,吃了早飯,霍華德·弗蘭克就騎著自行車出門去了,到處打聽他弟弟的下落。但每天傍晚他都是一個人回來的,表情落寞。

他弟弟看來是一個神秘人物,是不是在肯尼亞販賣軍火的?說不定呢,我和高光小聲議論著。

魏娜就說:“別瞎說了,你看弗蘭克就是一個好人。他還給了我一根辟邪的非洲黑木雕呢。”

我們就一起看霍華德·弗蘭克給魏娜的一根黑木雕。那是一個非洲女性身形的木雕,帶著原始的美感和性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著就像是魏娜的身形。

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羧A德·弗蘭克總也找不到他的弟弟,他也不說他找弟弟的難度有多大,為什么找不到弟弟。每次回來,他總要帶回來一些非洲人制作的東西。有一天,他帶回來一面非洲木鼓,是一段鏤空的木頭做的,外表用羊皮蒙著,羊皮上畫了拙樸的圖案。他把鼓送給了魏娜,魏娜不要,說,你會打鼓?那你打鼓給我聽。

霍華德·弗蘭克就坐在那里,用兩腿夾著那面木鼓,用雙手拍打起來。他打鼓的聲音很規(guī)律,到后來越來越激動,鼓聲非常有節(jié)奏,結(jié)果喚起了周圍遙遠(yuǎn)的地方,也隱隱傳來了非洲的鼓聲。原來,是別處的黑人在呼應(yīng)他,也敲響了自己家的鼓。

魏娜就興致大發(fā),在院子里跳起了舞。魏娜的舞姿妙曼,非常有節(jié)奏,這更證實了她可能曾在娛樂場所工作過的傳聞?;羧A德·弗蘭克興致勃勃,高光臉色陰沉,躲到屋子里不出來了。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高光的中醫(yī)診所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次壯觀的動物大戰(zhàn)。

中國人喜歡說一陣秋雨一陣涼,可在內(nèi)羅畢,下完了雨反而更熱。那場雨下得很滂沱,霍華德·弗蘭克坐在長廊下面,看著外面的雨,雙腿夾著他的木鼓在敲打。鼓聲中,一只、兩只、三只……越來越多的青蛙,是的,我們都看見在草叢中、樹木背后,很多青蛙在雨水中跑出來,開始匯聚到診所的院子里來。

霍華德·弗蘭克的鼓聲更加密集,青蛙涌現(xiàn)得更多,雨聲也更大,嘩啦啦的,青蛙撲嗒、撲嗒地跳出來,越來越多了,非常多的青蛙在雨聲中伴隨著鼓點在跳躍,哎呀,真的是奇觀啊。

我們都驚呆了,診所里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大家都站在走廊里,看著院子里的青蛙有幾百、幾千只,在那里蹦跶。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哎呀,這是青蛙在合唱呢。青蛙的合唱高低起伏,有混合聲部,有領(lǐng)唱,還有低音伴奏。

我們正在那里看青蛙大合唱,魏娜忽然尖叫了一聲。她指著墻頭說,看那里!我們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新的情況。一條蛇正在翻墻進(jìn)入院子,接著,從可能進(jìn)入院子的任何縫隙,都出現(xiàn)了蛇的身影,一條條的大蛇、小蛇,黑白相間的蛇,花蛇,紅黃色的蛇,都來了,都來了!這么多的蛇在雨中嘶嘶吐信,向院子里爬來,發(fā)出了雨聲中的另外一種聲音,令人恐怖,令人不知所措,大家都驚呆了。

霍華德·弗蘭克更加興奮了,他使勁地拍打著羊皮木鼓,讓鼓聲在雨聲中變得更激越。一條條蛇撲向了在院子里雨水中蹦跶的青蛙,張開血盆大口去吞沒青蛙,青蛙紛紛逃竄,使勁朝天空蹦跶,可越來越多的蛇加入追捕青蛙的隊伍里,蛇的游走很迅速,青蛙的蹦跶很絕望。

這場大雨中的青蛙和蛇的大戰(zhàn),或者說蛇對青蛙的圍剿非常壯觀、激烈。我們都看呆了。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羧A德·弗蘭克打鼓打累了,魏娜竟然頂上了,她把鼓拿過來,夾在自己的雙腿中間打,為青蛙和蛇的大戰(zhàn)擂鼓。

魏娜打鼓打累了,高光也興之所至,把那面羊皮木鼓拿過來,繼續(xù)用雙手擂鼓。高光打鼓打累了,我接著來,我把那面羊皮鼓打得嘭嘭響,我興奮異常,因為青蛙和蛇的大戰(zhàn)正酣。

忽然,有一條蛇疾速向走廊里的我們游過來,很快就到了霍華德·弗蘭克的身邊,一下子就攀援上他的腿,游走到了他的胳膊上。啊,正是他曾經(jīng)帶到診所里的那條蛇,它又回來了,只是,它剛剛吃了兩只青蛙,肚子鼓出來兩個疙瘩。這條蛇認(rèn)出了霍華德·弗蘭克,它和他嬉戲了一陣子,就游下去,一下子攀援著魏娜的腿,也游走到了她的胳膊上,像是認(rèn)識她一樣,實際上當(dāng)然也認(rèn)識她,朝它吐信。

魏娜這一次一點都不害怕了,她小心地摸著蛇的冰涼皮膚,和這條蛇對視。這條蛇的目光很清澈,它很喜歡魏娜,它舉著自己的上半身左右搖擺,就像跳舞一樣。過了一陣子,它俯身游走了,不見了。

院子里的青蛙和群蛇大戰(zhàn)到了尾聲,一條條大蛇、小蛇都吃飽了,青蛙數(shù)量急劇減少,雨聲停歇下來,鼓聲慢下來。不多一會兒,剩下的青蛙蹦跶走了,吃飽的蛇也游走了。一時間,院子里安靜下來了,仿佛剛才那一幕,就是一個幻覺和夢境。

高光跑到院子里,在泥地里仰天大笑,可天空一滴雨都沒有了。

晚上大家都喝多了,高光喝醉了,他倒在一樓診療室的小床上睡著了。魏娜也喝了很多酒,她在跳舞,霍華德·弗蘭克在彈著一種叫踏巴巴的非洲樂器。那類似冬不拉的弦樂器,在木頭架子上安裝了一個駱駝皮蒙制的共鳴箱。他彈撥起來,我們聽到了沙暴來臨的激烈,聽到了情欲勃發(fā)的沸騰。

月亮出來了,非常明亮。我沒有喝多,我很有自制力,我感覺今晚有事情會發(fā)生。

果然,歪倒在一層診療室椅子上裝醉的我注意到,在二樓的一間推拿按摩室,魏娜先進(jìn)去了。停了一會兒,我聽到霍華德·弗蘭克的腳步聲也進(jìn)去了。接著,發(fā)出了遙遠(yuǎn)的貓叫聲,或者是河馬的呼哧呼哧喘息的聲音。在這樣一個奇特而怪異的夜晚,他們一定做了烈日對沙漠做過的事情。

6

第二天,雨過天晴,天氣大好。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高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原來,魏娜已經(jīng)不見了。顯然,她和霍華德·弗蘭克一起消失了?;蛘哒f,她是跟著弗蘭克私奔了。

這是我本來就預(yù)料到的事情??筛吖鈪s沒有想到。他在團團轉(zhuǎn),在二樓霍華德·弗蘭克居住的那間屋子里尋找蛛絲馬跡,最后,只找到了幾張紙,上面有些英文字樣。

我抓過來,翻譯成中文給高光聽:“這個,好像是他寫的什么文章的大綱,嗯,他在寫書,這本書叫作《百萬中國人在非洲:第二大陸》。難道,這個霍華德·弗蘭克是個調(diào)查記者?他來非洲不是找他弟弟的,而是寫中國人在非洲的?他也許是個間諜?!?/p>

高光氣急敗壞地說:“他寫啥都和我無關(guān),他是什么人我也無所謂??伤盐依掀盼耗葞ё吡?,這是奪妻之恨。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殺了他!”

我勸慰著高光,說,你不要著急,先穩(wěn)住心神,過兩天,可能魏娜自己就掃眉搭眼地回來了。她跑出去,在非洲這地界,無論如何,都沒有生活的經(jīng)驗和能力,肯定還會回來的。

高光的眼睛漸漸亮了。他聽了我的話,說,等等看,看看魏娜是不是會回來。也許她真的會回來。

高光就這么等了一個月,魏娜還是沒有音訊。

在這段時間里,高光自己被小風(fēng)一吹,也面癱了。他指導(dǎo)我給他針灸,烤電。他對我說,魏娜是鐵了心跑了,還是被弗蘭克給害了呢?我要去找他們,我一定要找到他們。

我無言以對。我知道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突然帶來它的重錘,給人以重大打擊,讓你猝不及防。人性的復(fù)雜性就是一個深淵,誰都看不清,鬧不明白。比如我,怎么能想明白魏娜會跟著弗蘭克離家出走呢?高光這么好的一個中國男人,背井離鄉(xiāng),跟著魏娜來到了非洲肯尼亞的內(nèi)羅畢,她怎么能拋下他,說走就走呢?

可事實是,這樣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有一天,診所里來了幾個基庫尤人。

基庫尤人是肯尼亞古老的土著部族,他們生活在肯尼亞的東部。聽說高光能夠診治失眠癥,其中一位飽受失眠癥影響的基庫尤人部落的首領(lǐng)找到了他,讓高光給他治療失眠癥。

高光熬了湯藥,味道很不好聞,在診所里彌漫。他讓那個頭戴裝飾性花環(huán)的部落首領(lǐng)喝了三天湯藥。結(jié)果,那個基庫尤人部落首領(lǐng)果真不再失眠了。

奇特的是,這個部落首領(lǐng)讓懂英語的翻譯給我聽,我又翻譯后告訴高光,這個部落首領(lǐng)根據(jù)自己的測算,知道高光的老婆跑了。她跑到了肯尼亞的大河邊,后來,又走過了肯尼亞最高的山——肯尼亞山。她一直在路上走著呢,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你要不要去找她?

高光興奮起來了:“當(dāng)然,她是我老婆,我當(dāng)然要去找她。”

然后,幾個基庫尤人就走了,留下了診所里悵然若失的高光在發(fā)呆。

“這么說,她還在路上,她還活著呢?!备吖飧嬖V我這個情況,“我要去找她。”

“那你的診所怎么辦?”

高光雙眼發(fā)亮:“留給你了,兄弟,我看你無論是針灸、刮痧、拔罐、烤電、抓藥、把脈問診,樣樣都很在行。你只要穿上我的白大褂,就能坐診了。我得去找魏娜了?!?/p>

高光在某一天開著他的皮卡,終于前去尋找魏娜了。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尋找魏娜,到哪里去找魏娜,但他上路了。

我聽了他的話,穿上了白大褂,坐在他的診所里開始了行醫(yī)。這事兒是不是很奇妙?真的很奇妙。

7

等到我在他的診所里坐診了一年多,也感到厭煩的時候,我也上路了。畢竟我只是一個三腳貓,我是臨時替補高光,當(dāng)上了中醫(yī)大夫的。我要去找高光。人人都要在路上,每個人都有多種可能性。這就是非洲的魅力,你來到了這里,在非洲,一不留神,你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聽說,高光去了肯尼亞的一條大河邊。那條河叫作塔納河,是肯尼亞最大的一條河,發(fā)源于肯尼亞山上的冰川,也帶給了肯尼亞旖旎的風(fēng)景,養(yǎng)育了大量的動物,也養(yǎng)育了很多肯尼亞人。

我驅(qū)車前往那里,在波光粼粼的塔納河邊尋找高光的足跡。

我走啊走,在河邊的當(dāng)?shù)厝瞬孔宓拿┪萏?,找到了保護動物組織的幾個人。他們住在那里,救護失去母親的大象,救護被偷獵者割掉犀牛角的犀牛,救護長頸鹿,救護飛鳥,特別是脖子受傷和腿部受傷,不能飛翔、落單在水面上的火烈鳥。

我說明了來意,我說,我來找一個中國人,他叫高光,你們誰可曾見過他?那個人臉上有點坑坑洼洼的。

他們告訴我,去年,確實有一個姓高的中國人在這里住過,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有意思的是,這人救助了一頭失去母親的小河馬,每天給那頭小河馬按摩。河馬快速長大了。我知道成年之后的河馬塊頭很大,一般有三四噸重。這頭河馬每天白天都要去塔納河,和一個河馬群在一起,晚上就回到高光所在的茅屋里,讓高光給它按摩。

“什么,他變成了一個河馬按摩師?”我啼笑皆非。可在非洲,一切皆有可能。這說明,高光還沒有找到魏娜,可他變成了一個動物保護者,他參與到肯尼亞保護動物組織的工作里了。

“是的,”那個動物保護組織的一位高大、硬朗的白人女性告訴我,“那頭河馬簡直就像是高先生的孩子,它每天晚上都要回到高先生的身邊,讓他給它按摩?!?/p>

“他是怎么給它按摩的?”我哈哈大笑,想象不出高光怎么給一只河馬按摩。

“用手給它按摩,按摩它的頭部、脖頸、背部、腳,還有屁股,按摩河馬的每一個部位。這頭河馬很懂事,它來找高的時候,就直接進(jìn)來,趴在高給它準(zhǔn)備的一個由兩塊木頭搭建的槽里,下面鋪著干草,閉上眼睛等待高的按摩。它很享受人對它的按摩,它上癮了。直到有一天,它被盜獵者打死了?!边@個女人的眼圈紅了。

“盜獵者打死一頭河馬干什么?它沒有象牙、犀牛角和虎皮那樣的價值啊?!蔽液茔皭潯8吖饨o河馬按摩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可怎么能就這么結(jié)束呢?

“盜獵者喜歡吃河馬的肉。他們殺掉一只河馬,會立即把河馬內(nèi)臟取出,架起來烤制,制作成煙熏烘干河馬肉,帶在身邊,作為干糧,繼續(xù)和我們捉迷藏,在森林里、裂谷中和大草原上,進(jìn)行他們的盜獵活動?!?/p>

我沉默了。我能想象到這只通人性的河馬,在被盜獵者殺死之后,這件事對高光的心靈帶來的沖擊。

“后來呢?河馬死后,高光去了哪里?”

“那只河馬被殺之后,他得知了情況,就跟著一支保護動物的巡邏隊,朝著肯尼亞山國家公園的方向去了?!?/p>

我決定到肯尼亞山國家公園去找尋高光。我們每個人都在世界上尋找著什么,可總也找不到,高光、魏娜、霍華德·弗蘭克和我,都是這樣的,我們都在非洲尋找著別樣的人生。

內(nèi)羅畢到肯尼亞山國家公園的距離是一百九十公里,我已經(jīng)走了一百多公里的路了。那里有一座海拔5199米的肯尼亞山,是非洲的第二高峰,有雪峰和森林,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在山上棲息。我猜想,高光一定在肯尼亞某座青山的高處,等待著我前去和他會合。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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