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麗娜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弗里德里希·尼采
1
暮色在身后收攏,維也納的街燈次第亮起。與奧匈帝國一脈相承的建筑群,在奇異的燈光下閃著迷人而魅惑的光。圍繞史蒂芬斯大教堂的商業(yè)街上,熙來攘往,旅人們神游于落日余暉中的維也納,而后帶著大包小包,滿載而歸。衣著考究的維也納人出來了,他們邁著悠閑的步子,一路穿過英雄廣場、城堡花園,繼而踱進皇城腳下的咖啡屋、小酒館和大大小小的音樂廳。一輛滿載游客的黑色敞篷馬車沿環(huán)城大道駛過來,雪白的高頭大馬,器宇軒昂,旁若無人,噠、噠、噠,如爵士樂的鼓點,漫不經(jīng)心地叩擊著夜幕下的維也納。
維也納是如此古典,又如此繁華。
要說古典與繁華,來維也納的人,必定不會錯過這條橫貫東西的瑪利亞大街。在奧匈帝國輝煌的史詩當中,這一帶,不只繁榮,還是皇親國戚們往來穿梭的必經(jīng)之路。時下名牌薈萃的瑪利亞大街,一頭連著內(nèi)城心臟的霍夫堡皇宮,一頭連著皇帝弗蘭茲·約瑟夫的美泉宮御花園。大街中段那家老字號面包店里,心寬體胖的老板娘,逢人便喜歡講:我父母開店那會兒,每天一大早打開店門兒,捅開爐子,一邊忙著搓面團兒,一邊伸長耳朵聆聽石板路上傳來的馬蹄聲。不一會兒,皇帝的四輪馬車和隨從們,浩浩蕩蕩地由遠及近,從西向東,穿街而過,足足驚動了整個內(nèi)城!
老板娘說得忘情,爐子里跳出的橙色火苗,將她腫脹的臉龐映得像剛出爐的面包。
高雅而明麗的主旋律,隨著瑟瑟秋風流轉(zhuǎn)到瑪利亞大街的背后,不知不覺地就變了調(diào)。大街背后僻靜而幽暗的地帶,女人披著明黃色卷發(fā),艷紅的細高跟,掛著鱗片的上衣和豹紋短裙,在朱紅的氤氳里發(fā)出曖昧的光。這些立在街邊或嬌憨,或嫵媚,或慵懶,或灼人,或吊詭,或麻木的女人們,仿佛搭在夜幕下的一道道布景,她們用黏膩的目光嗅著,從不同的氣息里,辨別著屬于自己的獵物。
不知從哪天起,高大、性感、野性十足的女人陣容里,滲入了一些東方元素,亞洲女人那嬌小玲瓏的身軀,隱隱約約地閃現(xiàn)其中。秋月就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白凈的臉盤上嵌著一對還算耐看的杏仁眼,臃腫的腰身裹在一條黑色緊身皮裙里,一頭長發(fā)染成金棕色,高位長筒靴與絲網(wǎng)襪之間露出一小截肌膚,胸脯夸張前傾??匆娺^路的男人,秋月迅速露出一臉笑意,機械般眨眨眼,并飛快伸出幾根指頭比畫著。
立在異國街頭的秋月,曾經(jīng)是一個靈魂的擺渡者,內(nèi)心比肉體更沉重。秋月的指間夾了根細長的煙,吞云吐霧之間,風將頭發(fā)打亂,掩蓋了她眼神的黯淡。紅煙頭明暗不定,指頭無礙,而內(nèi)心的某個部位,早已被狠狠灼傷。不過,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秋月面無表情地斜靠在公用電話亭邊,兩條腿左右騰挪,既不膽怯,也不招搖,像舞臺上的活道具,悄無聲息地捕捉著自己的目標。
月亮爬上來了,秋月挪到一棵樹皮斑駁的梧桐下,突然感到脊背陣陣發(fā)涼。一個可疑的腦袋,在夜空下探來探去的,像是在偷偷打量她。
秋月見慣了行人好奇的眼神,那是夜幕下的一片虛空??蛇@一次,有所不同。秋月下意識將兩只手扣在一起,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端放在小腹上,足有幾分鐘,她不敢轉(zhuǎn)過臉去,只把眼簾下垂,竭力向兩邊橫掃。哥特式的鐘樓上閃過一道藍光,秋月猛轉(zhuǎn)頭,只見俄羅斯女人斯塔,被一個脖頸上刻有骷髏的男人勾腰搭背,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斯塔掉過頭來沖秋月使勁擠了下眼,迅速拐向了另一條街。
在那條街的盡頭,有她們合租的一套公寓,位于一棟古老建筑的最底層。那個層面的房子,被奧地利人稱作地下室,幾乎等同于儲藏室,往往不住人??杉热挥腥诵枰?,精明的房主便辟出來裝修一下,租給五花八門的外來戶。價格也就相當便宜。秋月的小單間里有扇朝向街道的窗子,地板上鋪著泛黃的羊毛毯,床頭柜上碼著一卷卷的衛(wèi)生紙,空氣里常年充斥著一股無法排遣的腥味。長年累月,秋月在這間屋子里接待著一個又一個客人,在黑洞似的床上扭動她那并不美妙的軀體。這是秋月在維也納的棲身地,也是她在這個城市的生存方式。
這會兒,站在梧桐樹旁的秋月,手托下巴,眼神放蕩,沖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飛快地拋去一抹微笑。那人不溫不火地掃了秋月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走路。薄涼的空氣里飄來一陣細弱的弦音,秋月頓感寒颼颼的,脊背再次發(fā)涼。
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個晚上了,那個魂魄似的人,像是在暗處盯視她。有一次還跟著她走,她停下,他也站住。會是誰呢?秋月咬住下唇想了半天,不免臉紅心跳,內(nèi)里一陣燥熱。幾道霓虹燈輪番閃過,秋月本能地閉上眼,那種感覺又來了。
干她們這一行的,不怕陌生人兇悍的打量,最怕來自同胞冷颼颼的目光。那滿腔鄙夷的背后,是輕蔑而刻毒的聯(lián)想。無非是嫌她們好吃懶做,嫌她們自甘墮落,有手有腳的,偏要走這條路,丟人現(xiàn)眼不說,還會連累自己的同胞。若是遇到東北老鄉(xiāng),就更要命了。
一陣風從教堂的尖頂刮過來,石板路上的枯葉們呻吟著朝秋月的腳踝下偎,撒著歡發(fā)著嗲從她這里討溫暖。秋月跺著腳邁出去幾步,在廊檐下待了一會兒,而后拉開玻璃門兒,進了這家燈火通明的麥當勞。麥當勞里永遠都是熱烘烘的,人們忙著排隊、點餐、交錢、取餐,沒人留意秋月的存在。兜了一圈兒,秋月到樓上洗手間方便了一下,放開熱水暖暖手,推開門又一頭扎進了風里。
2
時光流轉(zhuǎn),秋月在維也納街頭一晃就四年了。在無情的酷暑寒冬中,秋月站在打著立柱的地上流汗、發(fā)抖,風雨無阻。她那晝伏夜出不見陽光的細長的腿,每天從黃昏出發(fā),撲向夜的黎明。只要有生意,秋月哪里肯閑著,也就不停地干,靠著綠茶、紅牛和廉價香煙的支撐,秋月成了這個圈子里一個兇猛的競爭者。她的吃苦耐勞爭強好勝,曾惹惱過幾個同胞,爭吵、推搡,甚至撕扯過??汕镌陆K究是挺過來了。如今,她不僅應(yīng)付各色人等的技藝大增,就連德語也敷衍得有模有樣了。
在秋月眼里,維也納啥都好,就是風多,又那么強勢,動不動就把人刮得東倒西歪的。想不到維也納的冬天跟東北一個樣——來得早,去得遲,還真有些難熬呢。漫長而陰冷的冬季,衛(wèi)生間的地面上濕漉漉的,墻上的霉點像天女散花。不過要實打?qū)嵉卣撈鹄鋪?,維也納跟東北那旮旯相比,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嚴冬季節(jié),東北的雪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的,冰凌柱把個窗子都遮嚴了。自從倆人失了業(yè),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供暖也不及時,秋月和大寒常常流著鼻涕蜷縮在被窩里,像兩只凍僵的蟲子。
這日傍晚,氣溫相當和善,街上的梧桐和菩提樹的枝葉,紋絲不動。這個時候的維也納,就顯得溫情脈脈的。天色暗下來了,秋月從這棵樹,晃悠到那棵樹,最后不管不顧地站在了瑪利亞大街的一個耀眼的路燈下。這時,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在父親的牽扯下從她跟前經(jīng)過。女孩兒用童真的目光,打量著燈光下左顧右盼的秋月,而后仰起粉嘟嘟的臉兒,迷惑不解地問:
Papa,這個女士站在路燈下干什么?
父親回首留步,瞥了秋月一眼,低頭對女兒說:在等叔叔!
這父女倆的一問一答,瞬間勾起了秋月的傷心事。就想起那年的臘月天,她懷著四個月的身孕,在車間里加班加點時累過了頭,當晚就小產(chǎn)了。是個女娃兒。因為車間主任整天嚷嚷著要裁員,流水線上一片恐慌。秋月怕丟掉工作,懷孕的事就沒敢吭聲,結(jié)果失去了女兒。兩年后秋月再次懷孕,生下了兒子,倒是把大寒高興壞了。秋月這么想著,眼皮子底下突然有兩團白光亮得晃眼,她不由自主地跟過去,原來是兩只交相揮動的白色運動鞋。秋月盯著那雪白的兩團,不知不覺跟了一條街,居然瞅清了鞋后跟上的阿迪達斯標志和鞋幫上那醒目的三道杠。興許是秋月凌亂而急切的喘息聲驚動了對方,運動鞋的年輕主人掉頭看了她一眼,眸子里帶著一股輕蔑的寒意。
秋月立刻凝在了石板路上,手足無措了。
風打著旋朝秋月襲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就想起了日前跟兒子的一番通話。小寒說,媽,我們班里的劉大軍穿了一雙新呱呱的李寧牌白色運動鞋,連運動衣都是李寧牌的。秋月從兒子那變了聲的喑啞的嗓音里,聽出了黏糊糊的羨慕。當媽的秋月,似乎看得見兒子臉上爆出的青春痘。就對丈夫發(fā)狠道:你明天就進城去,給兒子買雙運動鞋,記住,要阿迪達斯牌子!
大寒就有些不解,啥阿爹達斯,不就一雙運動鞋嗎,整那復雜干啥呀?
秋月命令似的說:你不懂。叫你買,你就去買好了,廢啥話呀你。
大寒慢吞吞地說:咱別跟人家比行不,人家劉大軍的爹是縣里的工商局長。
工商局長咋的,秋月的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只要手里有錢,啥人不都一個樣!
大寒不吱聲了。秋月放下電話,仿佛對著一團漆黑說:等老娘掙足了錢,拿到了這里的永久居留權(quán),就把兒子弄過來,讓小寒讀歐洲最棒的大學!
這會兒,秋月的腦子里又閃出那雙雪白的運動鞋,心里竟有幾分刺痛??梢幌氲絻鹤硬戎浑p世界頂級的名牌運動鞋,步伐矯健地踏在校園里,叫那些同學們羨慕得滴溜溜轉(zhuǎn)的情景,秋月的心里,蕩漾了好一陣。再說那劉大軍的李寧牌,在兒子的阿迪達斯跟前,不定羞成啥樣呢。眼下,阿迪達斯在歐洲正火,那鞋幫上的三道杠,被歐洲人看作地位的象征,瑪利亞大街上的一個廣告欄里,甚至把它說成是“勝利的三條線”。正得意間,一個可疑的戴禮帽的家伙,在一棵果實累累的核桃樹下,若隱若現(xiàn)的。秋月心里一緊,迅速退回到電話亭左側(cè),而后一路小跑,轉(zhuǎn)到了背街上。
自從圣誕節(jié)期間,西站附近的一個東北妹子,因躲避便衣警察的搜捕,不幸墜樓身亡后,這條街就難以掩飾地暴露在了公眾的視線下。秋月不能不防著點。
一陣教堂的鐘聲滾過,秋月下意識踮起腳,尋著那聲浪的來路,朝遠處張望。
云霧繚繞的天際下,小寒那雙忽靈靈的黑眼珠,電話里唯唯諾諾的大寒,以及風雪中走散的東北下崗妹,在這一刻,全然晃了過來。秋月又想起那雙寒光四射的藍眼睛,頂多十六七歲吧,多俊的一張臉!秋月十分寬容那投向自己的目光——再冷,再不屑,秋月也看得出,那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一個男孩子。生活的富足和優(yōu)越感,就寫在他的臉上,還有那從容淡定的氣質(zhì)里。秋月悚然一驚:兒子將來不會也用這樣的目光來看我吧?這么想著,秋月的心里咯噔一下,跌跌撞撞地奔了幾步,靠向了街邊的一棵老橡樹。
回憶像風一樣呼嘯而來,不留情面地撕咬著秋月。她覺得周遭的世界,像極了一張層層疊疊的網(wǎng),東跑西顛,兜來轉(zhuǎn)去的,還是被網(wǎng)在了里面。當初拼了命,舍了錢,哭著喊著要到國外來,現(xiàn)在果真是站在了國外的土地上,卻仿佛一步一步地落入了自設(shè)的圈套。秋月的心又緊又疼,只想流淚。
3
一九九三年,歐洲聯(lián)盟正式成立,南斯拉夫四分五裂,俄羅斯新政確立經(jīng)濟改革方案,比爾·克林頓就任美國總統(tǒng),以色列炮轟黎巴嫩,香港正式廢除死刑,南美洲亞馬遜河谷的蝴蝶們,一如既往地翩躚來去。這一年,溫州街頭一片祥和,出國的出國,打牌的打牌,賣皮鞋的賣皮鞋,與此同時,黑龍江幾十萬工人茫然失措,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工作多年的車間和廠房。
幾年之后,在地球的另一端——巴黎,這個讓所有的欲望復蘇和崛起的大都市,悄然出現(xiàn)了第一批有著東方面孔和身段的站街女,她們多半操著東北口音,在不同區(qū)域的唐人街上東游西逛,舉步維艱,進退失據(jù)。
彼時,秋月所在的家鄉(xiāng)沈陽,作為重工業(yè)轉(zhuǎn)型的前沿陣地,正在經(jīng)歷一場波瀾壯闊的改革大潮。國企的高層管理人員腳踏兩只船,既有行政身份,又有企業(yè)頭銜,在巧立名目的解構(gòu)與重組中渾水摸魚,中飽私囊。私企老板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輕而易舉地與地方官員稱兄道弟,里應(yīng)外合。昨天的電視節(jié)目黃金時段里,風度翩翩的市長還拉著下崗職工的手噓寒問暖,滿臉憂患和同情,今天就在承包商們的簇擁下飛抵澳門,一擲千金。
到處是私企老板,滿眼都是暴發(fā)戶,不管是下海撈魚的公干,還是光腳上岸的農(nóng)民,都與秋月一家搭不上干系。秋月和她那個老實巴交的丈夫,廢料般被廠子里剪裁下來,扔進城市的垃圾箱。隨后兩口子的社保收入加起來,每月不過三百塊錢。兒子正念小學,各種名目的學雜費就去掉了一小半。工作無著落,物價飛漲,倆人一天到晚掰著手指頭算過來,摳過去,生活仍舊難以為繼。有時候,一家三口每天只吃一頓飯,大寒不得不去菜市場撿菜葉子回來對付。
舊歷新年到來之前,家里涼鍋冷灶,急火攻心的大寒跟幾個下崗工人,不清不白地卷進了一場打砸搶。要過年了,搶點吃的喝的,也就罷了,可有一個愣頭青,為了搶一個錢包,在昏黃的路燈下失手把人給殺了。其實那錢包里也不過百十來塊錢。那死者的丈夫腰里別了把菜刀,紅著眼滿世界找人。大寒本是個膽小鬼,為五斗米竟惹下這么大禍,嚇得連夜跑回老家躲了起來。那個失手殺人的,后來判了無期,一家人也就散伙了。
風聲消停之后,大寒溜回家來,卻躲在屋里不敢出門,更別提出來混生活了。
秋月樓底下有戶中年夫婦,也遭遇了失業(yè),兩口子在家挨了大半年,始終找不到出路。男人突然腦中風,不省人事,女人在床上緊緊抱住男人,毅然打開煤氣雙雙自殺了。這一幕,對秋月是個極大的刺激,她夜夜不敢睡覺,老覺著樓底下那對冤魂,時刻從黑暗里竄出來,悶不吭聲地叩響她家的房門。
這么著,秋月跟大寒一咬牙,就把房子給賣了。大寒帶上兒子回了老家,秋月拿出一半的錢,跟早年的一個發(fā)小聯(lián)手,到滿洲里做起了生意。有了點積蓄之后,秋月便想做大。眼瞅著別人一趟趟往莫斯科跑,個個發(fā)了橫財,秋月的心里直抓撓。那個時候的俄羅斯,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無數(shù)東北小販,跑一趟俄羅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萬元戶”。盡管這趟車上險象環(huán)生,可生意人一向認為,哪里有風險,哪里就有商機。于是秋月心一橫,押上半個家當,只身帶了一批貨,沿西伯利亞大鐵路到喀山去出手。
不料這趟國際列車,行至亞歐分界線上的名城——葉卡捷琳堡時,遭遇了一場罕見的持槍搶劫。整個車廂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秋月的貨物連同腕上的手表,都被洗劫一空。幸虧她在保溫杯里藏了幾個錢,否則只能在異國他鄉(xiāng)沿街乞討。她呆坐在喀山的大教堂里,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掙來的半個家當,轉(zhuǎn)瞬之間血本無歸,就恨不得一頭碰死在主面前。待西伯利亞的風吹干了她的眼淚,秋月一臉凄迷,她不甘心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便在喀山車站的一家中餐館打黑工,主要是給大廚做幫手,摘菜、洗菜、切菜、殺魚,兼顧打掃衛(wèi)生。
勉強干了兩個月,老板的小舅子從廣州跑來投靠姐姐和姐夫。老板雖有些難為情,也只能辭掉秋月,而改用自己的小舅子。他拐彎抹角地對秋月說:你切菜不行,殺魚還可以,很少見女人下手有你這樣的狠勁,真是手起刀落,干凈利索!
秋月木然接過劉老板遞給她的工錢,在刺眼的白光下,她的眼皮子有些痙攣,雙膝因長時間杵在地下室而微微發(fā)顫。老板看出了秋月的茫然和困惑,真心誠意地建議她道:你在我這里反正也掙不了大錢,要想發(fā)財,還是去西歐闖闖吧。就給秋月引薦了莫斯科有名的蛇頭老丁。
4
走投無路又掙錢心切的秋月,在劉老板的蠱惑下,揣上蛇頭老丁的聯(lián)系方式,乘火車趕往莫斯科南郊,與老丁會面。據(jù)劉老板透露,老丁是職業(yè)蛇頭,做過大批東北客,專門送往西歐各地,連莫斯科的溫州人和福建人都找他。出發(fā)前,秋月和老丁在電話里經(jīng)過了好一番討價還價,總算初步達成了協(xié)議。老丁就囑咐秋月帶上證件和材料,說是巧得很,眼下正有一批簽證要遞送使領(lǐng)館,幸運的話,說不定兩周后就能成行。
要去哪個國家???秋月迫不及待地問。
老丁不愿在電話里細講,便粗聲大氣地說:見面聊!
從深井似的地鐵里上來,秋月在一塊醒目的俄羅斯美女海報前如約見到了老丁。倆人一照面,都吃了一驚,原來兩個月前,他們是搭乘同一趟列車從滿洲里來俄羅斯的。在那趟歷時七天七夜的國際列車上,雖然他們并沒有坐在同一節(jié)車廂里,可在打熱水上廁所的間隙,曾不止一次地撞上過。秋月清晰地記得,有那么一次,他們在廁所門前相遇,彼此還定定地瞅了一眼,只是沒搭腔而已。
這么著,老丁一甩手,說,都不是外人,去我那里坐著說話吧!
秋月便隨老丁緩緩走了一段路,來到一條半新不舊的闊街上。秋月對莫斯科的風物景致沒啥興趣,她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盡快找到掙錢的門路??裳矍暗慕值篮途用駱堑臉邮剑蝗蛔屗蟹N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來到了沈陽的某條街上。尤其一腳踏進老丁租住的筒子樓里,秋月恍如回到了她們一家三口蝸居的職工宿舍。多少年了,中國處處以蘇聯(lián)老大哥為榜樣,見啥學啥,就連老百姓的幸福感,也想整得齊刷刷一致!
老丁的房間兼辦公室里沒幾樣正經(jīng)家具,簡陋得像野外的露營地。干他們這行的,也許都狡兔三窟,不得不留著一手吧。這種營生看上去錢來得快,可也處處都擔著風險呢。屋子里雖簡陋,卻也暖烘烘的,老丁就瞇著眼感嘆,俄羅斯這地方啥都缺,就是水電暖充足。
落了座,秋月忍不住提起他們那趟車上遭遇劫匪的事。正是那場可怕的搶劫,讓她的發(fā)財夢,瞬間變成了一場噩夢。現(xiàn)在回想起來,心里還怦怦直跳呢。
嗨,別提了,老丁提高嗓門道,事發(fā)后不久,國內(nèi)就派來了專案組,有個刑警不知從哪里摸到了我的電話,非要請我吃莫斯科大餐,是想讓我提供破案線索!
你認識那伙人呀?那案子到底破了沒有?秋月眼睛瞪很大,驚訝地問。
這些人起初也都是倒爺,漸漸地就走起了捷徑。案子破是能破,就是不知猴年馬月。這種事我以前也碰到過,所以上了車就把包廂外的門把手給卸了,聽到動靜死活不開門??赡腔锶苏嫠麐寵M,竟從車窗里跳進來。我干脆把錢包丟給他們,破財免災(zāi)嘛??晌?guī)У哪菐讉€兄弟很慘,幾乎被搜刮一空,有個老弟硬著頭皮不給錢,差點送了小命。這不,為了繼續(xù)投奔西歐,他們正在莫斯科街頭打黑工、擺地攤,籌措下一站的路費呢!
老丁高門大嗓的東北話里,不時滑出老北京的胡同腔。秋月再次想起劉老板的介紹。老丁曾是北京知青,在北大荒插隊時搞大了一個東北妹子的肚子,被徹底剝奪了回京的機會。他干脆娶了那妹子,在黑龍江成家立業(yè),落地生根。老丁的確是個能人兒,可再有能耐,也擋不住東北衰落的步伐。想當年,作為老牌工業(yè)基地的東北,擔當過新中國工業(yè)搖籃的使命,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做出過歷史性的業(yè)績和貢獻。從長春一汽開出的瓦亮的黑色紅旗轎車,一直作為國家領(lǐng)導人的座駕和共和國閱兵的禮賓車,讓多少人眼紅和自豪過啊!可輝煌一時的東北,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根生銹的鐵鏈條,奔騰咆哮的駿馬,霎時成了一匹病馬。與其待在半死不活的廠子里,不如自己干,慢慢地老丁就跑起了單幫。起初他不過是往俄羅斯倒服裝、皮鞋、香煙、燒酒、打火機和雞毛服,再后來就倒騰起了人,還美其名曰“海外勞務(wù)輸出”。對東北人來說,俄羅斯無疑是歐洲的一塊跳板,許多國人的歐洲夢,都是通過莫斯科實現(xiàn)的。
老丁塊頭大,底氣足,說話時既有北京人的見多識廣,又有東北人的豪爽、強悍,話里話外還透著一股黑土地的驕傲??沈湴劣植荒墚旓埑?,連老婆都留不住。由于老丁常年在外,老婆耐不住寂寞,趁老丁在莫斯科忙碌時跟人跑了。
秋月一抬頭,留意到墻上張貼的曲里拐彎的線路圖,老丁便指著戴高樂機場的結(jié)構(gòu)圖對秋月說,圈了紅線的是廁所和海關(guān)通道,此外,對于機場海關(guān)人員的膚色、態(tài)度、發(fā)型和提問方式,老丁似乎都了如指掌。最后,老丁指著歐洲地圖上的幾個豆大的黑點,神情篤定地說:這里是巴黎、羅馬、阿姆斯特丹和馬德里,過些日子,你可能會出現(xiàn)在這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老丁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心急如焚的秋月,也在莫斯科街頭擺起了地攤,掙一個,是一個。可在莫斯科紅場一面的街上站了兩天,凍得直哆嗦,錢沒賺到手不說,還被警察掀了攤子。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老丁突然通知秋月,法國簽證有信兒了,叫她立刻準備好其余錢款和機票費。秋月一聽要坐飛機,估摸著自己身上的錢不夠,就把藏匿在鞋窠里的一枚金戒,拿出去當了。
據(jù)說有個白俄羅斯的金發(fā)官太太,私下里與老丁合作。女人負責打通莫斯科境內(nèi)的各種關(guān)節(jié),幫老丁促成了一個又一個生意。傳言看來是真的,要不這簽證咋能整得這么順溜?再次見到老丁時,秋月豎起大拇指說:老丁,你老牛逼了!
老丁舉著翡翠牌香煙,仰著頭調(diào)侃道:俺個頭大,風衣一罩, 手提包一提溜,瞅著就來派兒,簽證官一看,二話不說就給簽了。不像福建、廣東的那些農(nóng)民兄弟,縮頭烏龜似的,一看就是偷渡客。
法國,巴黎?哎呀媽,秋月心里的火苗登時一躥多高。巴黎離這兒到底有多遠?坐飛機得老半天吧?巴黎的活路好找不好找呢?秋月的問題像滾水中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冒上來。終于挨到了出發(fā)這一天,秋月伙同八九個同胞,在老丁的護送下來到機場,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懵懵懂懂地搭上了飛往巴黎的航班。
5
維也納午夜的深巷,開皮包店的河南女人,在火車西站背后的跳蚤市場上,順利推銷完了最后一只LV包,哼著小調(diào)朝自己的住處走。經(jīng)過路口時,女人一眼瞥見了立在路燈下的秋月。已經(jīng)走過去了,女人眨了眨干澀的眼,又折回來,一臉鄙夷地操著河南話:咦,你干點啥不好,非要干這個,這在家里可是犯法哩!
秋月就想起母親說過的一句話:這世上的罪行只有一種,那就是盜竊。我不偷不搶,用自己的身體掙錢,礙著你啥事了。又想起河南人賣血的那檔子事,嘴角不禁浮起一股冷意,說:大姐,你可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有管別人閑事兒的工夫,咋不問問你老家人,賣血合法嗎?你們河南都鬧血災(zāi)了你知道不?
河南女人冷不丁打了個寒噤,不覺聯(lián)想起自己窮得叮當響的娘家,僅有的兩間房也是泥巴墻,茅草頂,連窗臺都是泥巴糊的。村頭的一戶人家,為了供給孩子們上學,當?shù)木砥鸶觳驳结t(yī)院門口賣血。想到這里,女人拉起箱子匆匆離去。
秋月望著河南女人迅速消失的背影,心里稍稍平復,扭頭見一個小個子男人,猶猶豫豫走了過來。男人黑頭發(fā),高顴骨,朽木似的臉,簡直就是一副大煙鬼模樣!這定是越南人了。秋月暗自揣度著。
果然,男人一開口,便用含混不清的德語自報家門,然后低聲下氣地跟秋月講價錢。秋月斜了他一眼,報了最低價。興許是第一次出來尋歡,男人進了屋,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著室內(nèi)的一切。窗臺上有中國制造的招財貓,身上的彩燈沖著他一閃一閃的。當他看到壁柜上挎大刀的紅臉關(guān)公像時,眼珠子幾乎從深陷的眼窩里抖出來。
午夜時分,男人經(jīng)過好一番折騰,揪住秋月的脖子“哎喲、哎喲”地號叫起來,像是犯人挨了打似的。秋月付出了最后一絲忍耐,將男人一把推開,坐起來,勾著身子擦著自己的下體??諝饫锏菚r彌漫出一股腥味。秋月突然意識到男人號叫時發(fā)出的是漢語,便問:你是越南華僑吧?
男人睜開死烏鴉般的眼睛,喃喃道:我不是華僑,我老婆是中國人。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守著你的中國老婆?
男人抬起汗津津的頭,說他們并沒有結(jié)婚,但有一個兒子。兒子九歲時,女人跟一個退了休的奧地利老頭跑了。說到這兒,越南人泛紅的臉上閃著淚光。
你是怎么來到維也納的?秋月好奇地問。
難民。越南人雙目低沉,講起自己的逃難史。越南發(fā)生內(nèi)戰(zhàn),老百姓紛紛外逃。他跟著父母逃到印尼的一個小島上,后來由聯(lián)合國斡旋,派遣船只解救了他們,繼而向全世界分配。他和父親搭上了開往歐洲的一條船,在海上漂流多日,父親因心力衰竭死在了紅海沿岸。最后,只他一個人來到了奧地利。
越南人的講述里,有一種溫暖的低沉、瑣碎和憂傷,讓秋月十分感動,因為這種低沉、瑣碎和憂傷,在大寒身上也有。流落他鄉(xiāng)以來,秋月還是第一次聽一個男人講這么多話。你有工作嗎?秋月關(guān)切地問。
有。在韓國人的海鮮貨行里當運輸工,現(xiàn)在這家公司被中國人買了。
看來,這倒霉的越南鬼,跟中國人是脫不了干系了。秋月想。
去年夏天,秋月蹲在維也納的露天劇場看過一場電影。因為是德語,她聽不太懂,至今也不知那影片叫什么名字,只記得熒幕上充斥著湄公河,北部灣,路窄、房瘦、尖頂蓋,所有的場景都在這一刻閃了出來。劇中有一對中越男女,倆人愛得死去活來。那女人因為回不了家,見不到自己的親人,便毅然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跳進海里。那個獨自登車去海邊的男子,為留住他的中國妻子,不顧一切地追到海邊。男人的痛苦,只有呼嘯的大??梢岳斫?。
6
莫斯科的老丁,將巴黎說得天花亂墜,仿佛滿大街都鋪滿了耀眼的金子。然而沒有語言,沒有身份,連中餐館端盤子的活也輪不著你干。在法國巴黎,中國人僅有的工作機會都攥在溫州人手里。溫州人看不起東北人,嫌他們不肯吃苦,既懶惰,又雞賊。而感情上,他們是想把工作機會留給自己的同鄉(xiāng)。成千上萬的溫州人立住腳,前赴后繼的東北人掉下去。
久負盛名的巴黎唐人街,是從這座頗具規(guī)模的中式建筑開始的。牌坊、城樓、船舫、旅館、商場,以及帶游廊的蘇州式庭園。無論是法國人,還是來巴黎游覽的外國人,都可從這條縱橫交錯的街上,領(lǐng)略到形形色色的中國元素。沿街上下,蔬果攤的芬芳,餃子館的香味,美容美發(fā)廳的喧嚷,以及古玩店的沉靜和亞洲貨行里傳出的《喜洋洋》樂曲,在半空中交織盤桓,余音裊裊。門樓下狼藉的墻面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招工信息,可沒有一樣,是秋月做得了的。秋月在唐人街上一個商鋪一個商鋪地詢問,幾天下來,始終找不到正經(jīng)事做。燃燒在心里的一團火,被巴黎街頭的風漸漸冷卻成一塊冰,又涼又重地堵在胸口。
巴黎是炫目的,耀眼的,無論是驚鴻一瞥的繁華,還是盡人皆知的浪漫,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秋月當然不知道,六十年前一個叫亨利·米勒的美國作家,在巴黎逗留時寫道:“巴黎像個婊子,在遠處看她非常迷人,叫你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摟在懷里。然而五分鐘過后,你便覺得空虛,你厭惡自己,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p>
幾天沒吃上一頓熱飯的秋月,望著美輪美奐的埃菲爾鐵塔,眼冒金花,脊梁骨直竄虛汗。她像一粒泛著臟污的泡沫,被洶涌的人潮裹挾到一片粗陋的屋檐下。突然,一個聲音從背后傳過來:大妹子,東北哪旮旯的?
女人叫菊姐,和秋月一樣,是昔日國有企業(yè)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如今流水線廢了,人也就廢了。菊姐好歹搭上了一個來巴黎掙錢謀生的團伙,走得出來,算是有志氣??扇诉€未落到國外的土地上,卻已負債累累。萬難之際菊姐也曾想過干脆回去得了,可身無分文的,回去又能怎樣?那邊的蛇頭天天守在家里逼債,女兒要上大學交學費,父親的肝腹水不斷惡化,一家老小咋整呢?
實際上,每一天從各個閘口泄入這個城市的人海中,就有不少是加入唐人街隱姓埋名躊躇滿志的中國人。他們帶著對巴黎的虛擬和幻想來到這里,然而他們不僅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天堂,連陽光也很少見。一天到晚,不是埋頭切菜、洗碗、擦地板,就是給人當保姆、清潔廁所。其中的一部分女人,就操起了皮肉生意。無論晴天還是雨雪天氣,女人們伸展衣裙,略施粉黛,羞羞答答地走向街頭。
不管這個世界多么繁華、富饒,只要看到紅燈區(qū),看到紅光照耀下搔首弄姿的站街女,你都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貧弱、不堪、荒涼與破敗。菊姐的性子里,原本是有股子不輸于男人氣概的,可除了站街,她似乎別無選擇。在現(xiàn)實的催逼下菊姐死命地掙扎過,抵抗過,可掙扎和抵抗,很快隨著地球那頭伸出的一雙雙要錢的手而土崩瓦解。寒來暑往,菊姐用自己的身體,供女兒在北京念完了大學。寧愿死,也要撐起孩子的希望,這符合東北女人的性格,也符合中國婦女的美德。
秋月瞅著菊姐臉上泛出的光,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小寒眼下正在老家念小學,很快就要參加小升初考試了。還有丈夫大寒。自從卷進了那樁要命的案子,大寒嚇破了膽,成了十足的窩囊廢。這個世界有錢有勢的人很多,卻和她沒丁點關(guān)系。只有大寒知冷知熱的,把她當回事。三個月前,大寒眼睜睜看著秋月踏上西行的列車,千叮嚀萬囑咐,直到火車撲哧撲哧跑起來。這會兒,大寒正眼巴巴等著秋月往家里寄錢呢!
彷徨之中,菊姐的一句話點醒了秋月。命運就像強奸,你反抗不了就要學會享受。一個人再強,也強不過命。再清高的人也得吃飯。見秋月仍舊猶豫著,菊姐又說,你看,這巴黎街上的花季少女還站街呢,何況你我!
說這話時,菊姐的眼里沒有悲哀,倒是有一種物盡其用個人價值得以實現(xiàn)的豁達。中國人打拼的基因,從菊姐身上蔓延開來,最終在秋月這里占了上風。僅僅琢磨了兩天,秋月就說服了自己,事到如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掙錢要緊。這天傍晚,秋月退而求其次,磨磨蹭蹭叩響了唐人街上一家按摩店的紅漆大門。
次日午后,秋月以按摩師的名義,走進了這家名為“回春園”的按摩店。說是按摩店,床墊渾濁得看不清顏色,每個墻角都懸著一盞色調(diào)詭異的燈,粉紅的墻上,橫七豎八地張貼著令人臉紅心跳的人體彩照。老板娘是溫州人,中年偏老,一頭西藍花樣的紅色爆炸發(fā)式。見了秋月,老板娘喜滋滋地說:我就想聽你這一口東北腔,先來一段二人轉(zhuǎn)如何?帶點顏色的。你們東北人不是有句俗話嘛,聽二人轉(zhuǎn)不浪,不如回家睡涼炕!
見秋月沒接茬,老板娘細眉一挑,撩撥道:早年我在京城開發(fā)廊時就曉得了:浙江的服裝,四川的菜,安徽保姆人人愛,河南的民工把房蓋,東北的小姐換得快。只要有小姐的地方就有東北姑娘,只要有小姐說話的地方,就會響起東北女人高亢的二人轉(zhuǎn)。
秋月聽得刺耳,正要發(fā)作,簾子一撩,有位客人走了進來。
老板娘熱辣辣地迎過去,領(lǐng)導來了,領(lǐng)導好,快,里邊請!
改革開放初期,社會紊亂如江湖,小姐們把嫖客一律喚作“大哥”,幾年后經(jīng)濟稍有起色,小姐們開始把嫖客改稱“老板”。官商勾結(jié)最為猖獗之時,小姐們就把嫖客喚作“領(lǐng)導”。連國外的小姐們都諳熟祖國內(nèi)地的風向標。
兩周下來,秋月摸清了回春園的一切流程,大家心照不宣,各司其事。反正色情業(yè)在法國就像抽大麻一樣,處于合法與不合法的邊緣地帶。黃昏時分,秋月按部就班地做著一切,不帶絲毫情緒。月影婆娑時,小單間的按摩運動進行到尾聲,男人已被搓揉得坐不住了。一個躍躍欲試,一個推擋有度,你來我往的眼神交流中,順水推舟就進入了角色。最后秋月像一攤沒有生氣的肉,躺在男人身子底下呻吟。那人從她身上下來,付了錢,扭頭離去。
這是周末,秋月洗完澡,換上衣服,甚至化了點淡妝,望著窗外的教堂尖頂,內(nèi)心難以平靜??伤仨氉屪约浩届o,而后與丈夫兒子通起了電話,說自己在巴黎郊外的一家制衣廠找到工作了,熨燙衣褲,收入好,也不是很累。大寒在電話那頭就對她說,兒子小升初成績下來了,差二十分不夠重點學校的分數(shù)線。教務(wù)主任說了,只要能交上八千塊錢的建校費,就同意讓小寒正式入校。
為了能讓兒子進重點中學讀書,秋月眼睛一閉,接納了南來北往流水一樣的客人。斯拉夫人,阿拉伯人,黑頭黑臉的北非人,還有看不出來歷的兇悍而粗野的漢子。因為沒有身份,無法篩選客戶,就只能忍氣吞聲。一旦身份暴露,自己被遣送不說,還會連累其他姐妹。進店之前老板娘就有交代,愿意干,就接受這里的規(guī)矩,不愿干就滾蛋,甭給自己和姐妹們找麻煩!
秋月走出回春園,迎面碰上幾個女子,大老遠瞅著她高一聲低一聲地罵:有些女人,不要臉還能有錢掙,我們拼了命拿到學位,卻工作無門。這些個不要臉的女人,壞了我們的名聲不說,還讓所有的中國女人遭人白眼……夾槍帶棒的斥責里,成功嵌入一串污穢的法語,令語言不通的秋月目瞪口呆??蓜e說東北女人豁達,萬事不放在心上,此刻的秋月,被這種不期而遇的羞辱與謾罵,碾壓得幾近流血。
開弓沒有回頭箭,秋月閉著眼繼續(xù)朝前走。只要能在家人跟前瞞天過海,把自己的處境捂得密不透風,秋月什么都不在乎了。夜間,秋月側(cè)身躺在床上,黑暗里像是有個聲音對她說,人呀,得信命。秋月恍然覺得,這彌漫著精液臭氣的床上,有她為家人為孩子打開的一扇門,兩腿之間蘊藏著通往天堂的階梯。秋月身子一縮,恨不得變成隱形人,淹沒在這間不堪入目的房間里。
7
對秋月來說,離開巴黎前往維也納的決定,實在是來得意外而突兀。圣誕節(jié)前夕,巴黎出現(xiàn)了一浪高過一浪的難民潮和愈演愈烈的示威游行。由于說不清的原因,法國人那沒完沒了的激情,動不動就演變?yōu)榻诸^縱火、燒車、恣意砸爛商店櫥窗和交通牌。舉世矚目的凱旋門下、愛麗舍宮前,以及香榭麗舍大街上,都被他們鬧得烏煙瘴氣,甚至與防暴警察發(fā)生了肢體沖突。法國警方不得不發(fā)射催淚瓦斯,來驅(qū)散那些氣勢洶洶的示威者。
局勢雖然暫且得以控制,可每一個沿街而立的粗壯男人,看起來都心懷不軌,十分可疑。秋月試探著走出小街,想到大街上去看看風聲,突然被一個皮膚漆黑臂上肌肉硬撅撅的漢子抱住,不由分說地將她蹂進懷里。秋月像只蝴蝶,微弱的翅膀僅僅抽搐了幾下,就被纏在了黑乎乎的蛛網(wǎng)里。秋月趁其不備,騰出一只腳來,用釘子似的鞋跟狠命地踩了下那男人。隨著一聲號叫,男人一個趔趄放開了手。秋月迅速跑到路口,緊緊摟住了一根鐵柱。男人眼里泛著淫邪之光,緊追不舍。就在他再次撲來之際,秋月一個閃身,沖進了街角的一家酒吧里。
吧臺小姐似乎看到了這一幕,跟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便從灶間的后門溜了出去。她一口氣跑回住處,驚魂未定之中突然想起菊姐臨終前對她的忠告。
那是七月,凱旋門、協(xié)和廣場、香榭麗舍大道,聲勢浩大的法國國慶典禮與躁動之中,一個毛發(fā)粗重的突尼斯人自稱“客人”,打通了菊姐的電話,并約好當晚來與她會面。月色盈簾時,菊姐在公寓樓的地下室門前,急切等待著。然而,客人沒有等到,卻等來了一個窮兇極惡的搶劫犯。
此前菊姐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四處求職,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份專業(yè)對口又體面的工作。可用人單位要求應(yīng)聘者必須是北京戶口。女兒隔著千山萬水向母親求助,說,只要能買下郊區(qū)的一棟小房子,哪怕是首付,戶口就能落下。菊姐便尋思著無論如何要替女兒把首期付上??墒赘秳倓倻慅R,房價又飆升了。菊姐只好硬著頭皮,來者不拒。
突尼斯人的雪鐵龍C3就停在樓外,他大模大樣地走進來。跟菊姐見面不到五分鐘,男人突然掏出匕首,僵硬地頂住菊姐的胸口,逼迫她把錢拿出來。菊姐哪里肯從,男人便撕開菊姐的上衣,低頭將她的奶頭咬掉了。菊姐疼得直跳,抓起窗臺上的彌勒佛就砸了過去。男人趁機打暈了菊姐,發(fā)泄完了還不算,又將菊姐藏匿在隱蔽處的現(xiàn)金洗劫一空。
秋月趕到醫(yī)院時,傷痕累累的菊姐像一具尸體,直挺挺躺在病床上。她半個臉青紫、瘀血,左肋斷了四根,胸前裹纏著層層疊疊的紗布??吹角镌拢战愕淖齑街倍哙?,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秋月坐在床沿,看著奄奄一息的菊姐,除了暗自嘆息、流淚,別無其他。秋月起身告辭時,菊姐突然發(fā)出了聲音,她打著手勢斷斷續(xù)續(xù)對秋月說:大妹子,想辦法,走吧,到別的國家去。
彌留之際,絲絲縷縷的往事,隨著窗外的云朵紛至沓來:七歲那年,她跟隨父親生活在吉林北部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父親常常從河套里挖建筑用的沙子,而后賣到集市上。父親下河忙碌時,她就沿著河灘的小樹林收集各種各樣的蝴蝶標本,將它們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村里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她的這些個寶貝,對著那些五彩斑斕的蝴蝶,羨慕得直流口水,就問,能不能賞給自己一個?從此,蝴蝶就成了菊姐送給小朋友們的特殊禮物。菊姐十八歲那年,嫁給鄰村一個彪形大漢。兩年后,生下兒子。不幸的是,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到三歲就夭折了。隔了一年,菊姐生下女兒。男人游手好閑,嗜酒成性,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就拿她們母女倆出氣。菊姐強忍著,直到女兒考入大學,甩門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在菊姐的葬禮上,巴黎的姐妹們湊了一筆錢,為菊姐獻上一個偌大的玫瑰花環(huán)。菊姐的女兒聞訊從北京趕來,她淚流滿面地說:我媽一直跟我說,她在巴黎的一家服裝廠工作,待遇好還不累,每逢節(jié)日都給我寄禮物。我怎么都沒想到,謊言的背后媽媽生活得這樣悲慘!
在巴黎圣母院沉郁的鐘聲里,菊姐的靈魂飄向了另一個世界。但愿在那個世界里,菊姐不再飽受煎熬和恐懼。次日早上巴黎的中文報紙上,現(xiàn)出了一行醒目的標題:“可憐紅顏薄命女,輾轉(zhuǎn)他鄉(xiāng)做夜花?!庇袀€不知名的詩人,還賦詩一首:
懷念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就在白天 我還見她獨自穿過巴黎的地鐵
我擔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趕回家中
那死亡被藍色的閃電擊中
金色茸毛的昆蟲 陽光和藍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進一攤泥漿
葉子們緊緊抱住大樹 閉著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這死亡使秋天更憂傷 陰郁的日子
將一直延續(xù)到春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懷念著一只蝴蝶
8
正當歐洲人忙著點燃蠟燭,唱響圣歌,一家老小圍坐在餐桌前默默祈禱,而后享受團聚和傳統(tǒng)美食的時候,秋月隨同幾個老鄉(xiāng)離開巴黎,悄然踏上一輛東行的夜車。次日清晨,幾個人在薄涼的晨霧里,安然抵達秩序井然的維也納。
依照吩咐,秋月蹲在維也納西站的公廁里,將自己的護照一點點撕碎了,扔進馬桶用水沖走,隨后如愿以償?shù)乇卉囌揪瘑T盤問、收容、帶走,并住進維也納郊外的難民營。難民營里有吃有喝,住得也不錯,但是其中的兩個同胞,由于受不了管束,從難民營里跑出去,到中餐館里去打黑工,而不久又被抓了回來。秋月運氣不錯,她買通了一個年邁的臺灣翻譯,那人拿了錢,竭盡全力幫她成功遞交了一份難民申請。奧地利法律允許難民申請者在三個月后從事自由職業(yè),包括性服務(wù)行業(yè)在內(nèi)。有了這份難民資格,秋月不僅合理合法地留了下來,且順理成章地進入色情行業(yè)。除此之外,秋月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這個時候,秋月已經(jīng)沒那么多的忌諱和難為情,也不再覺得做小姐有傷風化和倫理了。飯都沒得吃,還奢談什么自尊呢!
維也納精致、小巧,卻有著向各個方向發(fā)展的潛質(zhì),因為它善于接受各種各樣的不同。賣淫女總比極端分子強,這是奧地利當局對時下從事皮肉生意者的看法。比起那些極端分子帶給居民們的禍害和恐慌,這些燈光下晃動的女人,遵紀守法,照章納稅,毫無危險和攻擊性。況且在奧地利歷史上,性自由與性產(chǎn)業(yè),自古以來就是十分興旺的營生。十九世紀中期的維也納,娼妓人數(shù)一度飆升到該市總?cè)丝诘陌俜种?。那個時候的維也納,沒有歌舞廳和KTV,也就沒有三陪女;沒有提供性服務(wù)的桑拿和洗浴,也就沒有按摩女。政府不允許街頭拉客,所以沒有站街女。就是簡單而直接的性服務(wù),公開而合法的性買賣。而眼下的維也納早已今非昔比,各種產(chǎn)業(yè)花樣百出,此消彼長,應(yīng)有盡有。
對秋月來說,瑪利亞大街無論連綴著怎樣一段輝煌的歷史,也無論附近的公園綠地如何花團錦簇,重要的只在于,這條繁華熱鬧的商業(yè)街上,有多少人屬于她潛在的客戶。除此之外,哪條巷子隱僻,哪條小街安全,哪個路口的網(wǎng)吧開通了視頻,哪家快餐店的價格最便宜,都是秋月最關(guān)心的。有了巴黎的經(jīng)驗和見識,再加上心眼活,腿腳麻利,秋月在這片中古世紀的樓宇下,很快就立住了腳。客源來了,收入有了,先扎扎實實地活下去,然后再尋找門路求發(fā)展。別的女人都是晚上干活,白天睡大覺,而秋月即使在白天,也會隔三岔五地到街上來踅摸,多攬幾個客人,心里的踏實就多了一分。初來乍到時,秋月能接到的客人不過是巴爾干人、阿拉伯人,還有黑人,簡直兇得很,對她又打又咬,搞得她血淋淋的。又不敢去醫(yī)院找大夫,只能從中國貨行那兒買點云南白藥、止疼膏之類的,敷衍一下自己。
那是個陰雨天,秋月剛剛搬進瑪利亞大街背后的地下室,就迫不及待地走出來探行情。雨停了,綿密的烏云間突然瀉出一抹刺眼的光亮,恰好照在對面一個寬額、劍眉、目光陰沉的男人臉上,秋月一個激靈。這張似曾相識的鐵青的臉,叫她猛然間想起父親早年那陰郁的眼神。
記憶中的父親很少正眼瞧她,他滿心渴望的兒子沒能如愿,就把一腔惡氣泄在她們母女身上。秋月無論怎么變著法討好父親,都得不到這個男人的歡心。父親還經(jīng)常當著她的面,把母親往死里打,邊打邊罵:我家三代單傳,祖宗的香火就斷送在你這臭娘們手里!
秋月十歲那年,母親得了乳腺癌,不得已動手術(shù)切掉了兩只乳房。由于免疫力差,母親手術(shù)后的刀口久不愈合,腋下半張著,像小孩子的嘴。母親不得不用紗布套在脖頸上,同時提溜起兩只大口瓶子,以便接刀口下不時滲出的血水。自從母親得了重病,尤其少了兩只乳房之后,父親總是一臉的厭惡和不屑。
秋月面臨初中畢業(yè)時,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秋月小小年紀,既要上學,又要照顧病中的母親。她每天騎著自行車,在學校和家庭之間來回奔波。坐在課堂上聽講時,兩眼盯著黑板,耳畔卻隱隱傳來母親的呻吟,就有些恍惚,腦子里一片空白。老師皺著眉頭走過來,啪啪地敲著秋月的桌子,問:你還想不想進重點高中了?
秋月?lián)淖约翰粩嘞禄某煽?,勢必拖了班級的后腿,更怕老師那雙鄙視的目光,況且進不了重點高中,將來考大學定然無望,索性不去上學,一心一意蹲在家里照料母親。秋月幻想著用誠心和孝心,把母親從死亡線上拽回來。
有天,秋月剛剛出了家門,父親就把他的相好帶回家來,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尋歡作樂。這一幕,恰好被半途而歸的秋月撞上。母親哆嗦著青紫的嘴,憤怒像一條火舌,從她顫抖的身軀中噴射出來??蓱z母親已病入膏肓,面對丈夫的無恥,她只有喘息的份兒。秋月的心,由窗外呼嘯的風雪瞬間凝結(jié)成冰,定格在那個零下三十二攝氏度的寒夜。
沒有熬到春天,母親便忍悲含恨地撒手人寰。
母親的葬禮,在寒天凍地的場院里舉行。沉厚的烏云滾下來一陣悶雷,深不見底,像一場正在醞釀的陰謀。母親枯枝般躺在棺木里,嘴巴半張著,仿佛有滿腹的冤屈要說。親朋好友齊聚堂前,出殯的時刻到了。秋月胸有成竹地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盒錄音帶,當著眾人的面,打開父親與他的相好在臥室里尋歡作樂的錄音。父親狐疑著凝神諦聽,那淫亂的聲浪伴著一系列丑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大伙面前。父親的臉色由白而紅,由紅而綠,最后對著黑框中的妻子大汗淋漓。
十五歲的秋月,就是用這種方式讓父親顏面掃地,氣焰全消。而秋月不時爆發(fā)的冷與狠,正是不折不扣地從父親身上繼承的血性。她永遠忘不了隨之而來的夏季,父親將一張存折遞給她時的那份溫軟與戰(zhàn)栗。也許是良心發(fā)現(xiàn),父親離家出走前,將自己全部的積蓄給了秋月,并叮囑她照顧好自個。從此,銷聲匿跡。
9
瑪利亞大街商場林立,五光十色的櫥窗里,從容傳達著來自世界最前沿的時尚理念。貴氣十足的表店對面有家畫廊,巴洛克式的廊檐下擺著古靈精怪的工藝品,多彩的玻璃框內(nèi)彌漫著一股妖冶而玄妙的藍色,如同礁石中蠱惑人心的海妖。靜候在畫廊里的女侍者神情超然,臉色像加了肉桂的紅酒。蓄長發(fā)的年輕畫家們衣著隨意,不茍言笑,沾滿油彩的身上散發(fā)出松節(jié)油的清香。
秋月閑來無事,從背街晃蕩到畫廊跟前,帶著好奇隔窗張望。秋月不懂藝術(shù),就連“藝術(shù)”這個字眼,也是生僻的。那層閃耀著色彩、線條與光影的落地玻璃窗,仿佛是她永遠無法穿越的隧道。這時,一群亞洲面孔的游客,從一輛中巴上下來,隨導游魚貫進入了畫廊。
不知為何,秋月伸手抹掉嘴上的血紅唇膏,扯了扯衣裙,跟著就進去了。沒有人注意她的存在,也沒人把她放在眼里。而此刻的秋月,看上去跟人群里的幾個女子也沒多大差別。
諸位,著半新不舊黃夾克衫的導游說話了,這個畫廊里,陳列著奧地利最負盛名的畫家古斯塔夫·克林姆的油畫。當然,導游清了清嗓子強調(diào)道,所有真跡都藏在奧地利國家級博物館,因為今天有國務(wù)活動,博物館不對外開放,所以我只能帶你們來這里,以便滿足咱們這個旅游團里的高雅客人??刹灰】催@個畫廊啊,里面的畫幅全都以假亂真。你看,這幅大名鼎鼎的《吻》,金色基調(diào)中緊緊相擁的情人,沉默中暗暗攥緊的右手,仿佛在講述一段隱蔽的掙扎,熾熱的感情與美妙的表情之下,女子已身處懸崖的邊緣……
有人指著南墻上幾幅扭曲變形的男女裸體畫說,好色情啊,請導游順便解讀一下。導游點頭道:埃貢·席勒,奧地利的另一個天才。有人把他譽為早夭的淫亂畫家。這一刻,似乎有人注意到了秋月的存在,發(fā)覺她并不屬于他們這個群體,就有些竊竊私語。秋月無動于衷,她鐵了心,想聽完導游對席勒的講解。
導游繼續(xù)說:裸體對于藝術(shù)而言司空見慣。實際上,眾多冠著圣潔頭銜的畫家,卻刻意繪制出供男性把玩的藝術(shù)品,比席勒低俗得多。當豐腴而誘人的雅典娜,幻化成世俗的女子,穿上世俗的衣裳,擺出真實的姿態(tài),反倒成了色情的代表。貌似淫穢不堪,而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卻純潔勝過藝術(shù)史上無數(shù)繆斯。人們從凡·高的作品中看到了生命的熱忱,而在席勒扭曲糾結(jié)所呈現(xiàn)出的抽象的花朵中,看到了死亡的郁結(jié)。
導游剛講完,人們陸續(xù)走出畫廊,不約而同地奔向?qū)γ娴拿砗褪罪椀辍W詈蟪鰜淼氖且粚δ挲g不相稱的男女。女孩兒著白色連衣裙,挎著老男人的臂彎,嬌聲嬌氣地說:領(lǐng)導,我不要畫,我要表。你答應(yīng)過我的,這趟出來給我買一個Chanel包,還有一塊歐米茄表。
老男人放慢腳步,伸手抿了抿花白的鬢角,壓低聲音說:買就買,我說到做到,不過,你今晚可要好好表現(xiàn)??!
女孩兒細白的臉,頓時漫上一層紅暈,覷了老男人一眼:討厭!
秋月回味著畫廊里的講解,走到對面的電話亭邊,抽出一根煙點上。月亮升上來了,喧嚷的街道漸漸拉開夜生活的帷幕。低洼處有片水,在月光下亮而黑,像一面鏡子,一覽無余地照出人生的茍且。此刻,秋月感覺自己就像席勒油畫上的一個女人,她與她們有著天衣無縫的勾連。
能借個火嗎?一句中國話問話,讓低頭抽煙的秋月吃了一驚。原來是那位黃衣導游。導游不小心踏入了街心的積水,褲管濕漉漉的,看上去有些狼狽。他臉上掛著訕笑,不陰不陽地對秋月說:你也好好打扮一下,別讓人家一看到你,就覺得是席勒筆下的賣淫女!
大哥,還說我呢,也不瞅瞅你自己,不就是席勒畫上的男人,也只稱席勒筆下的女人,你還巴望著克林姆畫里的金色女人是咋的?
導游大笑。突然一聲脆響,從表店門前爆出。白衣女挎著老男人的胳臂,大包小包地出了表店。作為一名往返于中國和歐洲之間的資深導游,他見多了這類打著各種幌子外出逍遙的政府官員——時下最流行的領(lǐng)導與小蜜的勾當。
都是他媽出賣,還要故作風雅!秋月沒聽懂,正要開口問,導游噴出一口酒氣,自言自語道:表面上人五人六的,背了人全是他媽婊子,不過明里暗里罷了!
10
夕陽籠罩下,這家以黑色旋律為基調(diào)的酒吧,是一家同志酒吧。內(nèi)部曲徑通幽,每一處游廊和拐角都植入茂林修竹,靠窗的案上擺著一臺老式唱片機和幾件趣味盎然的東非木雕。前廳的兩面墻上,懸了幾幅席勒早期的油畫。
餐館的主人本是一位地道的維也納人,他慷慨、豁達,骨子里的藝術(shù)氣質(zhì),讓他經(jīng)常拿出盈利的大部分,來資助那些流蕩在維也納的藝術(shù)家們。他獨具慧眼,看中了未成名時的席勒,并且成為席勒畫作的最大收藏家。一個世紀過去了,好人的酒吧幾經(jīng)易手,從塞浦路斯人到意大利人,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餐館被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國人接手。
現(xiàn)任老板大河,祖籍廣東,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統(tǒng)。他年方五十,臉上的皺紋,卻如刺在原始部落人面部的花紋,深邃而醒目。一縷夕陽隔著老式天窗,落在酒吧的餐桌上,兩個男人面對面坐在靠窗的沙發(fā)椅上,悠閑地聊著。窗外的路燈下,晃動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站街女,那敏感的乳房、高翹的臀部,連同一雙會煽情的眼睛,極富挑逗性。大河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對伴侶說:這是一位俄羅斯女郎,要是她能再年輕十歲,就是一株不折不扣的Birke(白樺樹)。
伴侶是奧匈帝國的混血兒,維也納獨立撰稿人,由于熱衷性描寫,被當?shù)匚膲H為三流作家。他看到女人跟客人打交道時那輕松自若而又親厚的表情,用一種非比尋常的口吻說:娼妓不僅是一種生活方式,還具有很強的職業(yè)性。假如你多觀察一會兒,就會發(fā)現(xiàn)她跟客人之間的調(diào)笑,如老朋友般充滿了親和力——即便聽不到她在講什么。因為笑聲,是沒有口音的。
大河默認了伴侶的說法,朝窗臺上的劍蘭吐了一口煙圈:每個人的生命遭遇不同,她們首先是人,我相信,是特殊的境遇把她們逼上了這條道。
伴侶不禁聯(lián)想到自己的處境,嘆了口氣:靠文章吃飯,日子過得比風塵女子都慘。不知怎的,伴侶就提起了二戰(zhàn),有些激憤地說:直到今天,還有人挖掘希特勒反猶主義情結(jié)的根源,幾十年來眾說紛紜。據(jù)說希特勒當年,在奧地利的利奧波德城被一個猶太妓女染上過梅毒,因此恨死了猶太人,決定鏟除他們。
大河干笑兩聲:希特勒當年窮困潦倒,他母親得了癌癥,還是一位猶太醫(yī)生救了他母親的命。后來的反猶主義者要推翻維也納歌劇院院長古斯塔夫·馬勒,但希特勒欣賞這位猶太音樂天才,執(zhí)意將他作為瓦格納的闡釋者加以保護。
伴侶揶揄道:卡夫卡也是一位猶太天才,當年他正是坐在你的位子上說,自從有了物物交換,妓女便成為人類社會最長久的買賣,當她們走出希臘獻祭的神廟,她們潔白的長裙下銅錢的叮當聲,便在歷史的長河里化成登徒子悅耳的聲響。
大河興致陡增,附和道:大西洋對岸的美國南方,有個作家叫??思{,他說藝術(shù)其實跟環(huán)境無關(guān),作家最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是妓院,而作家最好的差事,就是妓院老板。
伴侶興許喝高了,盯著大河的眼睛說:大多數(shù)的性交易都沒有人際交往,也不再尋求風花雪月的情調(diào)與意境,娼妓的職業(yè)榮譽和尊嚴早被破壞殆盡。傳統(tǒng)上,她們就是為了那些心急如焚的上岸水手服務(wù)的。
大河不以為然:相比較,荷蘭做得算是規(guī)范。娼妓的公開化與合法化,自尊與自信,令人刮目相看。你知道阿姆斯特丹大教堂的旁邊,始終立著一尊櫥窗女郎的雕像,她昂首挺胸,親切坦蕩,碑座銘文上寫著:“尊重全世界的性工作者?!?/p>
話音剛落,一陣猛烈的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傳來。大河探出頭去,竟是那俄羅斯女郎,她一面敲窗子,一面怒不可遏地罵:“Du Schweinehund!”(你這狗雜種?。?/p>
難道是過路客在偷拍她嗎?大河猜測道。不是,原來是有個學生,背后的雙肩包被人拉開了一條口子,錢包被竊走了。女郎看在眼里,便咬牙斥罵那跟在學生身后的竊賊呢。
11
偶爾走出公寓在街上攬客的斯塔,狠狠地罵過那盜賊之后,仰起一張略顯粗糙的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斯塔面無表情的樣子,像是T形舞臺上一個高挑的模特,獵豹一般盯著自己的獵物。那種勢在必得的自信,仿佛能把任何一個男人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三十二歲的斯塔,從俄羅斯天鵝湖的故鄉(xiāng)走來。她年少成名,十三歲登上《國際體操》的封面,兩次奪得世界錦標賽亞軍。退役后的斯塔,適逢蘇聯(lián)解體,社會動蕩不安,物資極度匱乏,單憑體操教練的微薄收入,生活難以為繼。競技體育本來就是一項殘酷的事業(yè),東歐的許多運動員退役后,由于缺少謀生手段,淪落街頭,甚至滑向深淵者不計其數(shù)。當俄羅斯人民歡慶民主的時候,他們的姐妹們卻不得不走上世界各地的街頭,靠出賣自己的身體來養(yǎng)家糊口。那個時候的中國東北,歌舞廳發(fā)展迅猛,精明的哈爾濱人瞅準了商機,從俄羅斯引進一批俄羅斯小姐,于是那性感妖冶的軀體、修長飄逸的金發(fā),頻頻閃耀在中國的豪華歌舞廳和夜總會。有俄羅斯小姐的娛樂場所,猶如高檔餐桌上端來的海參、魷魚和穿山甲一樣,是檔次和身份的象征,并且成為中國情色版圖上一座醒目的地標。
彼時,斯塔為了改善家境,利用一份留學簽證,經(jīng)由海參崴來到哈爾濱。初來乍到的斯塔,不會中文,只能靠家鄉(xiāng)的皮條客來介紹生意。由于生存需要,斯塔便白天學習中文,晚上出來接客。漸漸地,她那高挑的身影開始穿梭于京城的夜總會。金發(fā)美膚的斯塔,在曖昧的燈光下像一只會發(fā)光的螢火蟲,不僅令駐京的外交使節(jié)驚艷,也讓有錢有勢的中國男人垂涎三尺。
可斯塔至今不明白,為什么中國嫖客在床上總愛大喊大叫?
他們都叫些什么?斯塔迷惑不解地問秋月。
斯塔大幅度地比畫著,學著中國男人的姿態(tài)喊:中國鐵漢炮打漢諾斯基!
近代中國史上,中國與蘇聯(lián)積累多年的恩怨情仇,似乎讓這些男人在此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蘇聯(lián)老大哥垮了,中國開始富強了,操洋妞權(quán)當是一種勝利。
秋月捂著嘴,笑出了聲。斯塔抖抖肩說:中國男人喜歡泡妞,可他們的技術(shù)實在太爛,令人厭倦。多數(shù)中國男人都很溫和,特別會照顧人,又沒有暴力傾向,但那些男人見了我,褲子還沒脫下來,就成了軟蛋。斯塔坦言,曾有個中國男人對她非常癡迷,每次跟她在一起之后,都告訴斯塔,說她達到高潮時繃起的足弓美極了。那人顯然有戀足癖,可對她極其溫柔。
秋月不解地問:你在中國好好的,干嗎要來這里呢?
斯塔的神色即刻就暗淡了下來,苦笑道,去年的夏秋時節(jié),她在京城掃黃打非的一次夜襲中,被中國警方當場抓獲。收入被沒收不說,還被遣送回了俄羅斯原籍。斯塔說完,舉起手里的摩爾猛吸一口,仰天吐了一連串煙圈,然后用涂著黑指甲油的拇指,摩挲著胳臂上金燦燦的軟毛,略顯風塵的眸子里還殘留著一絲純真。之所以再次奔走他鄉(xiāng),是因為俄羅斯經(jīng)濟持續(xù)低迷,她和家人仍舊掙扎在貧困線上。而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哥哥,因混入光頭黨而犯了事。要養(yǎng)活年邁的父母,要拯救獄中的哥哥,這一切,都需要錢。
斯塔本不想重操舊業(yè),因此她在一戶奧地利人家找了份保姆工作。可那家的女主人,無意間發(fā)覺斯塔跟她的兩個孩子玩耍時有失檢點,便偷偷查看了她的房間和衣物,總覺得騷哄哄的,不到月底,就辭退了她。
斯塔便不再有顧忌,開始以“蝴蝶”的化名,亮相于維也納紅燈區(qū)的網(wǎng)站上。她戴著眼罩的樣子,十分妖冶,尤其左臀下的刺青——I love Sex,更是撩人。相比其他姐妹,斯塔頗受歡迎,收入也相當穩(wěn)定。但她不愛待在一處,喜歡像蝴蝶那樣,在維也納、薩爾斯堡和菲拉赫之間飛來飛去。男人嘛,斯塔聳著肩感慨道,足球和啤酒對他們很重要,但他們不可能通宵達旦地喝酒看球吧!
搬進地下室之后,秋月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對門鄰居,是個陌生的俄羅斯女人。不料,這俄羅斯女人跟秋月打招呼時,用的卻是地道的中文。這讓秋月吃了一驚,繼而喜出望外。那個時候,秋月為盡快拉到客人,起價很低,從十歐元做起。收費過低,不僅受到客人的侮辱,還會遭同行們的唾棄,指責她壞了規(guī)矩。而斯塔卻很是理解和同情秋月。斯塔條件好,人脈廣,客源充足,可她看不上那些膩膩歪歪的亞洲男人,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推給了秋月。
人心都是肉長的,秋月也是掏心掏肺地對待斯塔。比如那晚,斯塔接待了一個貌似神勇的豪客。那人進門前已喝得東倒西歪,見了斯塔,迫不及待地去扯自己的褲子,可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是硬挺不起來。斯塔面露譏諷,斜了他一眼。男人抬手就給了斯塔一拳。想當年,男人曾作為烏克蘭的種子選手,多次亮相于奧運會的拳擊賽臺上,他怎能忍受自己的無能和一個女人的輕慢,便從腰間掏出六粒春藥,一仰頭倒進了嘴里。
結(jié)果,人還沒爬到斯塔身上,就成了一攤爛泥,躺在地毯上直抽抽。秋月聽到斯塔的呼救聲,丟下身邊的客人跑過去。她拿出早年諳熟的一套中醫(yī)急救措施,又是掐,又是擰,好一番折騰,那男人終于活了過來,否則,這禍可就闖大了。
12
這是個隆冬之夜,維也納天邊亂云飛渡,一輪殘月若隱若現(xiàn)。秋月從一個卡車司機的駕駛樓里出來,踏著地上翻卷的落葉,乘地鐵和有軌電車返回城里。近來,由于維也納市政規(guī)劃的調(diào)整,城中心不讓營業(yè)了,怕有礙市容。多數(shù)紅燈區(qū)已關(guān)閉,非法無照的站街女統(tǒng)統(tǒng)不允許出現(xiàn)。秋月只好另辟蹊徑,到城市邊緣的隱蔽地帶,或是人員密集的廠房、公司和倉儲門前去開展業(yè)務(wù)。于是,近郊的這家大型停車場,也成了她的流連之地。
淡淡的月光下,菩提樹的陰影很濃、很密,一團一團地趴在地上,秋月踩著鬼魅似的影子走至寓所,拔出鑰匙開門時,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竟跟了個人。
面對秋月,這個精瘦的男人以大幅度的彎腰作為見面禮。秋月努了努嘴,男人跟著就進了屋?;璋档臒艄庀拢腥四抗怅幊?,直視秋月時狠嘟嘟的。他驀然掏出一副白手套,長及肘腕,一絲不茍地套上,然后湊近秋月輕聲道:你干凈嗎?價格多少?奶子夠大嗎?
男人說話時的聲音和語調(diào),謙恭而凝重,可他那蹩腳的漢語,連同袖口上含混不清的字樣,讓秋月恍然大悟,這是個日本人!早在東北老家時,秋月就聽說日本人有種病態(tài)的性愛,從中折射出他們內(nèi)心深處隱含的黑暗、陰郁和詭譎,秋月心里一沉,吼了起來:滾犢子,姑奶奶不伺候小日本兒,麻溜利索兒遠遠兒地滾!
男人被秋月吆喝著推搡到了門外,一路小跑,鉆進了黑暗中。秋月正待關(guān)門,突見廊檐下立著一個高個子。男人怯生生操著一口東北腔,每個字都吐得精細、柔弱,生怕泄露出太多元氣??蛇@意外的鄉(xiāng)音,讓秋月心頭一熱,她甚至聽出那拐彎抹角的口音里,有她老家的調(diào)子。她不敢想下去了,趕忙將他讓進屋里,遂問:喝茶嗎?綠茶還是紅茶?
男人蒼黃的臉上,現(xiàn)出一抹笑意。他頭發(fā)脫落,身體單弱得像只皮影。聽到秋月的話,男人僵硬的眼神立刻就紅了,錐子下巴顫了幾顫,要掉下來似的。
男人捧著杯子喝茶時,秋月發(fā)現(xiàn)他的白襯衫油膩膩的,而灰藍色西服卻是嶄新的。秋月正思忖著,突然覺得男人的脖頸明顯腫脹,便有些納悶。這時男人喝完了茶,連連道著謝,一股沉溺已久的酸腐之氣,從他的口腔里冒出來。未待秋月開口,男人摸出一副撲克牌,懇求道:陪我嘮嘮嗑兒,打打撲克兒好嗎?頓了一下,他補充道,完事兒后我給你雙份兒。
秋月正要問為什么,男人閃爍不定的目光突然瞟向窗口,他走過去掀開窗簾,東張西望。濃霧襲來,窗玻璃瞬間就模糊了,世界變得越來越封閉,房間里靜得撕肝裂膽,振聾發(fā)聵。秋月突然意識到這人有事,可想不到,這人的事,究竟有多大。
男人此前是中國北方一家城市信用社的主管,兼財政局技改科科長。中國大地掀起投資狂潮的那一刻,男人抵不住誘惑,利用工作之便私下里做了一筆期貨,結(jié)果血本無歸。由于數(shù)額巨大,他知道事情一旦敗露,準吃槍子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總部查賬之前繼續(xù)鋌而走險,巧妙劃走了一筆款子。他是在一個遠親的協(xié)助下偕妻子一同逃往加拿大的,兩年后輾轉(zhuǎn)到了西歐。為了藏匿身份,他們有護照不敢用,有病不敢醫(yī),連藥都買不到,因為在歐洲,多數(shù)藥房里的藥需要醫(yī)生處方,持有效證件方能見到醫(yī)生。他們寧愿病死,也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久而久之男人的脖子變大了,眼球變硬了,并患上了間歇性青光眼。就在這時,年輕的妻子厭倦了這種逃亡和不見天日的生活,跟一個法國華商跑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這雙重的打擊,徹底擊垮了男人。歐洲雖好,卻不是亡命者的圣地,他只能像死去一樣地活著。
就在這個時候,中國公安部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fā)出紅色通緝令,一張恢恢天網(wǎng)瞬間撒向世界各地。緊接著,一批被抓獲的外逃貪官的名單,相繼通過中國官方媒體昭告天下。這些消息對他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琢磨別人的故事,敲打自己的人生。在沒有盡頭的忐忑之中,男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徘徊到慕尼黑街頭,停在一個擺攤的中國人跟前,掏錢給自己算了一卦。那人察言觀色,信口胡謅道:繼續(xù)往東走,定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他于是來到維也納,卻仍舊食不甘味,噩夢纏身。夜間他一次次夢見自己,被中國刑警戴上手銬、腳鐐,五花大綁地押赴刑場。曾幾何時,他在體制的海洋里如魚得水,盆滿缽盈,揮金如土,及至不可一世。而今,眼看帶出的錢就要花光了,再活下去,就得四處打工,討飯度日,那還不如一死了之。
黑夜秘而不宣,空氣里蠕動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秋月怎會想到,身邊的男人是個異鄉(xiāng)的求死之徒。太陽落山之前,男人一度坐在城市公園的綠蔭下,頹然冥想,淚流滿面。之后他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下去,走下去,從城堡劇院到市政廳,從流溢著希臘榮光的國會大廈,到氣勢恢宏的英雄廣場,不知不覺步入了瑪利亞大街。
事到如今,他已別無奢望,只愿在人生的最后一程,能遇到一個同胞,從中索取一點可憐的陪伴。他已經(jīng)干不了什么了,在逃亡北美和歐洲的漫長歲月里,男人隱姓埋名,東躲西藏,見了戴大檐帽的便冷汗淋漓,天旋地轉(zhuǎn)。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狗,四處逃竄,無家可歸,并患上了嚴重的心力衰竭。剛才在小街對面徘徊時,男人一眼看到路燈下的秋月,認定這是一個中國女人,就懷著莫名的激動走了過來。
在黎明與晦暗的間歇地帶,男人翻身摟住秋月。他像個垂死的老人,手腳顫抖,氣喘吁吁。由于用力過大,摟得太緊,要扼死人似的。秋月狐疑著瞅了男人一眼,脫口而出:你老家還有啥人?父母還在嗎?
男人聽了,從秋月的大腿上滑落到地面。他慌忙摸出一根煙點上,竭力讓自己穩(wěn)下來。那黑暗中的最后一點微光,閃閃爍爍,終究隨著黎明的到來黯然寂滅。這時,秋月床頭的電話響了,男人一下子跳起來。秋月拿起電話接聽之際,男人一個激靈迅速披上大衣,揣上手提包,奪門而出。
放下電話,秋月恍然大悟。她一把掀開枕頭,拿起男人留下的一沓錢和慌亂之中落下的棕色皮帶,閃身就追了出去。
秋月追著晨光走了兩條街,隱隱瞅見樹蔭下晃動著一個疲憊的影子。她腳下的步子更緊了,一邊走,一邊嗔怪道:活人咋能叫尿憋死,總有活路的!最要緊的,是把事兒捋捋清楚,最好投案自首,好歹也落個寬大處理。秋月自言自語似的繼續(xù)道:要是回去的錢不夠,就把這些都拿上——只要你肯回家。在漸明的晨光里,秋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捏了捏手里的錢,胸脯挺得直直的。
13
圣誕節(jié)過后不久,濃郁的中國新年的氣息,開始洋溢在維也納中心的亞洲貨行里。大紅春聯(lián)兒,吉祥門對,各種各樣的餃子擺滿了大小冰柜。為了擺脫晦氣,也為了敘一敘鄉(xiāng)情,維也納街頭的十幾個東北女人,齊聚瑪利亞大街的“天上人間”。有個姐妹正當生日,趕巧一起過了。于是,她們備上蛋糕,點燃蠟燭,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起英文版的生日歌,起哄著跟那妹子一道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
形形色色的女人里頭,有為生活所迫的母親,有蠢蠢欲動的少女,有跌落深淵卻仍懷有一絲夢想的中年婦女。姐妹們在掛有中國結(jié)的餐廳里,背靠桂林山水,面朝竹韻花影,猩紅屏風上的小橋流水人家,將那些遙不可及的風物景致呼啦啦送到跟前,更是勾起了女人的思鄉(xiāng)之情和牽牽念念的心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女人們相互傾訴著背井離鄉(xiāng),流落街頭,為陌生人提供性服務(wù)的各種誘因和來由。身世迥異的女人們,在萬里之外都給自己起了個洋名字,來做護身符,遮一遮臉面,并且都有著同一個故鄉(xiāng)——東北。某女說她之前干過紡織工;另一名說她當過質(zhì)檢員;還有一個說她在哈爾濱那會兒,就沒什么正經(jīng)工作,跟表姐同在一家夜總會坐臺,表姐夫下了夜班,就騎著三輪車到夜總會門口,將她們姐倆一塊兒接回家去。
淚流滿面過后,女人們徹底放松了,歡聲笑語隨即滌蕩在空氣里。她們似乎不再顧及遠方,也不再為自己所從事的職業(yè)羞愧和煩惱了。嘰嘰喳喳的言談中,不知是誰突然提起了老丁,說是莫斯科的老丁被抓起來了。誰誰又插了句:掙了俺們那么多錢,把他抓起來,也是活該。聽說老丁,除了協(xié)助偷渡,還犯有別的事,比如對國際列車上的大劫案知情不報……秋月聽到這里,一口酒差點噴到了飯桌上。
這時,音樂慢悠悠地飄出來,一群游離在異鄉(xiāng)的濕漉漉冷清清的靈魂,在酒醉的探戈里跌跌撞撞地扯起嘶啞的嗓音,全神貫注地唱起來:
我是一只小小鳥,想要飛
卻怎么樣也飛不高
也許有一天我棲上了枝頭
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我飛上了青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
從此無依無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總是睡不著
我懷疑是不是只有
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樣
究竟有誰會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
我永遠都找不到
……
午夜兩點,秋月站在笙歌散盡孤獨落寞的房檐下,于月光曖昧的光影里,凝望十字街頭的夜游者,突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露水打濕了她的額頭,秋月忍不住抖動雙臂,想要緊緊抱住一切,卻只能抱緊虛空。這時,一只手軟軟地搭在秋月肩上,說:秋姐,一起走吧,再嘮會兒。
莎莎是秋月剛剛結(jié)識的一個東北妹子,今晚樂而忘憂的女人中的一個。倆人并肩走著,朝著地鐵口的方向。一個棕紅色毛發(fā)的男人,突然從旁街冒出,尾隨在她們身后。莎莎斜了一眼,對秋月耳語道:他是便衣警察。
啊,警察?我們快跑吧。
不用怕,他是我的男朋友。
半年前“棕毛哥”在這條街上值勤時,對莎莎一見鐘情。興許是莎莎白狐似的媚態(tài),抑或是她日本式的袖珍和瞇瞇眼兒,總之,棕毛哥被莎莎迷住了,進而深陷其中。這個巴爾干半島的塞爾維亞后裔,生得粗眉大眼,挺拔壯碩。他多次表示要娶莎莎,養(yǎng)活她,但條件是,不能再去做性買賣。莎莎就想,你那點錢哪夠呀,除了住房和一日三餐,我還有個女兒在英國讀書,光學費就是一大筆。
實際上,莎莎另有隱情。出國時莎莎走的是假結(jié)婚的路子。不料那“丈夫”,在莎莎來維也納不久,突發(fā)腦溢血過世。由于婚前二人簽有協(xié)議,莎莎固然得不到丁點財產(chǎn),但她的合法身份就此焊在了身上,盡管法律上她已成了“寡婦”。有了身份,又不必履行做妻子的義務(wù),莎莎樂在其中。
棕毛哥在莎莎跟前晃了一下,走遠了。莎莎心里得意,貼近秋月說:你以后盡量在這附近走動吧,保準沒事,要是有什么檢查,他會提前通知我的。
秋月覷了莎莎一眼:人家愿意娶你,干嗎不嫁給他?
莎莎嘴一撇說:就他那點錢夠干什么的!再說了,他是便衣警察,職業(yè)限制,也不能陪我一起外出、逛街,怕他同事認出我來。重要的還在于,他不能帶給我所需要的錢。就這樣保持關(guān)系不也挺好,需要時就見個面。
莎莎的人生似乎就是用來墮落的,她那一身的媚態(tài),時刻充滿了撒旦的誘惑。在這個男人眼里,莎莎的身上有一股來自遠古的未被馴化的氣息,土地一般芬芳馥郁。也許對一樣東西迷戀久了,就會自然進入依賴狀態(tài),難以抽身,比如罌粟——酒紅色的罌粟,還有性。
14
在陌生世界里飄來蕩去的秋月,一直渴望在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里,擁有一間自己的店面。秋月羨慕那些心有所歸的維也納人,即便是扎著圍裙立在面包房的柜臺后,也那樣從容淡定,不急不慌的。這個年末,秋月利用西班牙政府針對非法移民的大赦機會,巧妙贏得了歐盟的居留權(quán)。有了五年的西班牙居留權(quán),也就保證了秋月在奧地利的合法身份。秋月開店面的欲望,更加強烈了。
恰在此時,有個姐妹因為老娘中風,火急火燎地撂下店面趕回家盡孝去了。秋月就找來莎莎商議,倆人一拍即合,此時不接手更待何時!于是,便拿出所有積蓄,又招來了幾個姐妹入伙,七拼八湊的,很快湊足了所需費用,就聯(lián)手將這家按摩店盤了過來。營業(yè)手續(xù)能過戶得順風順水,也是得益于莎莎的奧國身份。接下來她們自己動手,將店鋪改頭換面,不出半月,按摩店隆重開張,大紅燈籠高高掛,還起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蝴蝶坊”。
蝴蝶坊的背后,是一溜老字號古董店,其間夾雜著一個煙鋪和兩家成人用品店。店面之上,即是五花八門的普通居民。自己的店到底開起來了,秋月和莎莎以保健醫(yī)生的姿態(tài),向客人推出健康而干凈的服務(wù)。要說,這樣的店在維也納已開了十幾家,慢慢樹立起了受人尊敬的形象??刹恢堑囟蔚木壒?,還是由于原來的店在經(jīng)營上的模糊與曖昧,光顧蝴蝶坊的客人,盡是些胳膊上刻有貓頭鷹和夜游神的東歐男人,以及盤踞在車站附近的酒鬼和地痞。最倒霉的,是遇上那些面黃肌瘦的吸毒者和變態(tài)狂。很顯然,這些人的到來,絕非為了緩解脖子酸痛和肩周炎什么的,他們需要的,是另一層放松。
清閑的時候,莎莎就跟秋月聊起自己初來乍到的生活。
“丈夫”過世后,學生模樣的莎莎不僅站街,還斷斷續(xù)續(xù)地被一個開貨行的華商包養(yǎng)過。她手提LV包,戴愛馬仕圍巾、浪琴表,時不時來中餐館吃午飯。對于她的身份,青田老板娘心知肚明?;蛟S是莎莎天真的模樣,讓年過半百的老板娘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就有些不忍,便問她家在何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老板娘忽地意識到,這些信息對于莎莎這樣的女子,或許是雷區(qū),就遲疑著用長輩口吻規(guī)勸道:你年紀輕輕,不能干點別的嗎?
莎莎坦然道:你說我能干點什么呢?
比如你到我店里來,做個服務(wù)生什么的,也可以練練你的德語。
莎莎莞爾一笑:你一個月能給我多少錢工資?一千?兩千?完了莎莎又補充道:端盤子洗碗這類活,我可做不來,打小在家里就沒干過。
是的,莎莎的母親一直信奉女孩兒要“貴養(yǎng)”的信條。丈夫早早死去,她咬著牙獨自把莎莎帶大。無論家里有多艱難,她都自己攬過所有家務(wù),洗衣做飯擦桌子掃地這類活,從不叫莎莎碰,以免弄粗了她的手,將來嫁人時自貶身段。秋季的一個傍晚,莎莎在街頭公園里穿行時,隔著一層晚霞,她看到一個婦女動作麻利地撐開勞保大衣,一屁股跨到男人身上。莎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撩起大衣騎到男人胯部的女人,正是自己的母親!
下了崗的母親,竟然一直用這種方式,來維持她們母女倆的生活。
多年后,陰差陽錯地,在地球的這一端,莎莎也干起了這一行。起初莎莎是抱有幻想的:干幾天,賺夠了錢就金盆洗手,然后把母親接過來,跟她一起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維也納享享清福。可一旦上手,卻如吸大煙般難以自拔了。在掙錢謀生的觀念上,莎莎像母親一樣好逸惡勞,眼高手低,不折不扣地戀上了這種方式——用肌膚、雙唇和纏斗的軀體,來快速掙錢。她已經(jīng)沒興趣沒能耐到正規(guī)行業(yè)里去摸爬滾打了。
莎莎是在前年的那個冬季突然滋生了受虐心態(tài)的,慢慢地竟無可救藥了。在施虐者的粗暴中,莎莎任由身上的睡衣被撕爛,肉體被鞭笞,每次釋放過后,她都像是完成了一場全身運動,痛快淋漓,并從中獲得一種難以言傳的快感。這快感,居然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種安全感。甚至在夢里,莎莎都渴望被蹂躪、踐踏、摧殘,恥辱感已經(jīng)把她的內(nèi)心扭曲了。莎莎不抽煙,不喝酒,唯有這么一個怪癖。
秋月心里的感慨正在醞釀著,莎莎又開口了。說她曾經(jīng)碰到過一個日本嫖客,現(xiàn)在想想還覺得惡心。那個細弱精致、剛愎自用的日本男人,將她誤認為大阪女子,為此,他竟然用刀子親自割下自己的陽具,裹在一條雪白的絲絹里,連同一盤莫扎特磁帶,寄給了她。
倆人正聊著,突然被一抹紅光打斷,循光望去,側(cè)面樓上的窗簾下,一男一女正對坐桌前,兩只高腳杯悠然舉起。窗外的藤蔓婆娑、綿密,將整面墻綠出一汪深潭。也許是夫妻中的一個在過生日吧,桌子中央正擺著一塊花樣別致的蛋糕??繅Φ谋跔t冉冉地冒著紅光,那雜糅著木材的香味和火焰的氣息,仿佛隔著一道街撲面而來。酒后,他們擁到沙發(fā)上,專注地看著那爐火。這溫暖而充實的一幕,讓秋月和莎莎深受觸動,倆人的心都潮潤了。
15
馬休·羅登來的這個晚上,秋月的眼前霎時一亮。深秋的氣韻下,一身筆挺的灰色西服,還打著領(lǐng)結(jié)。據(jù)說西裝革履,又那么周正妥帖地打著領(lǐng)結(jié),去金色大廳和維也納國立歌劇院,也不過是這樣的行頭。而這晚的馬休,不光西裝革履打領(lǐng)結(jié),胸前的左邊口袋里,還掖了一角玄色手帕。他體態(tài)安詳、沉穩(wěn),說話時目光溫厚、虔誠,舉手投足間香氣繚繞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紳士了。秋月禁不住想。
紳士怎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呢?可又一轉(zhuǎn)念,紳士也是人。況且,也別小看我們的按摩店,地道的中國文化呢。巴洛克式的門楣之下,一棟四角見方的小院子,朱紅墻裙,前廳的長條案上,供著紅臉關(guān)公和慈眉善目的觀音像。雖說喧鬧了些,但與周遭店面相比,店里風情別樣,尤其黃昏之后,各色人等操著不同口音閃身而入,曲徑通幽處點綴著令人流連的格子間。再說了,不都是做生意嗎,我照章納稅,依法守時,合情合理,哪一點比你們低賤。至于銷售產(chǎn)品,你們費盡心機,花盡本錢,裝修進料進餐具聘大廚,并招來音樂學院預科班的漂亮小女生,拿足了身段笑臉相迎賣弄風姿,大家半斤八兩,彼此彼此吧!
在秋月店里感受了一番體貼和溫存之后,馬休竟愛上了這一口。對馬休而言,與其說到健身房,去溫泉池,都不如一步到位來這里讓他感到妥帖和舒心。沒承想又摻雜了一些感情。連帶著感情的事,總叫人意猶未盡。一來二去的,馬休不僅迷上了蝴蝶坊,還戀上了秋月這個人,也就成了蝴蝶坊名副其實的財神。
秋月自然不敢懈怠,心甘情愿跟著老紳士漸入佳境。
紳士做愛的時候,跟那些個囫圇吞棗的野漢子就是不一樣。性愛對馬休來說,不是自私的,侵略的,直奔主題的,而是手感輕柔,目光純凈,溫情脈脈循序漸進的?;臃轮八麜闵塘浚恳徊蕉紩髑竽愕囊庖?,態(tài)度殷勤而周到。偶爾,馬休的激情竄上來,不小心碰了秋月,竟會一手輕撫她的臉,十分歉意地道著對不起,對不起!仿佛花錢的不是他,倒像是她。
秋月便想:這人跟人,怎會有這么大差別?經(jīng)驗告訴秋月,一個人的性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只有和馬休在一起的時候,秋月才覺得自己是一個正常人。
周日,秋月破天荒走出蝴蝶坊,跟隨馬休走進主街上的瑪利亞大教堂。他們和眾人一道端坐在教堂的木凳上,聽神父肅穆而安詳?shù)刈鲋矶\。白衣少年舉著煙霧繚繞的香薰燈,穿行于圣徒中間。與此同時,神父面色端凝地開始布道:切莫讓黑暗及恐懼擾亂和控制我們的生活,不要對陰暗世界失去希望。這時,嘹亮的管風琴聲驟然響起,一種神圣而美妙的感受,迅速傳遍秋月的周身。
這天晚上,倆人都格外忘情,馬休對秋月的身體簡直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身體上的喧嘩與騷動過后,留下一片蒼涼的寧靜,像后半夜的月光,深不見底地漫過來,從兩個明晃晃的肉體上流過。周圍是一片堅硬的黑暗,倆人像兩條魚,互相攀附、絞纏,繼而飄飄欲仙。
馬休從床上下來,將自己認真地整理一番過后,對秋月說:能請你吃飯嗎?
為什么?
太美了,跟你在一起!
秋月受寵若驚,卻又不失清醒。盡管心心念念,卻沉默著。
見秋月猶豫,馬休補充道:我多付一百歐元給你好嗎?
秋月聽了,一臉駭然。她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好事。
秋月深知自己貧乏,德語說得磕磕絆絆,夠不上跟馬休深度交流。可說到底,男女之間的許多表達以及感情傳遞,是不需要語言的。六月的一天,馬休居然約秋月外出游玩,說好下午四點鐘來接她,竟是分毫不差。即便跟她這樣的人,馬休也如此誠信、守時,一絲不茍的。秋月第一次感受到被人關(guān)懷與尊重的幸福。
夏日炎炎,維也納暑熱難當,馬休用自己的寶馬車拉上秋月,直奔多瑙河對岸的林蔭處。秋月還是第一次,面對面與一個歐洲人坐在異鄉(xiāng)的黃昏,腳下是蜿蜒流淌的多瑙河,遠處是高高低低的山,黑魆魆的森林,還有閃爍其間的城堡。對岸的多瑙島上,正在舉辦一場露天音樂會,鏗鏘的搖滾與舒緩的弦樂交織彌漫,相得益彰。秋月失神地望著馬休的側(cè)影,那臉面、衣褲、鞋襪,包括指甲都那么整潔、干凈,連耳朵里竄出的毛也明晃晃閃著金光。馬休吃飯時刀叉握得那么優(yōu)雅,嚼菜時一點聲響也沒有。秋月就想起馬休在床上的氣魄,禁不住臉紅心跳。成熟和放浪,沉穩(wěn)與癲狂,就這樣集中在一個老男人身上。秋月突然有種想撫摸他的沖動,撫摸他棱角分明的眼窩、鼻梁和他那微微突出的有些任性的下巴。
早晨的七彩光線中,秋月微微睜開眼,肉體和思緒仍滯留在多瑙河邊。尤其叢林間閃爍的紅色城堡,是秋月眼中浪漫的一景。她的心不由得飛進了一片童話世界。從馬休頻繁而漸趨濃厚的愛意里,秋月感覺自己儼然成了一塊溫香軟玉。她下意識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輕輕摩挲著,不知不覺陷入冥想。種種的可能性,以及紛至沓來的憧憬,讓秋月沉靜已久的心,如沸水般喧騰起來。
16
馬休在維也納老城,算得上名人一個,無論是在富人堆兒,還是明星薈萃的娛樂界。他祖上世代經(jīng)商,咖啡生意做得一枝獨秀,并且不僅限于奧地利,還蔓延至周邊許多國家??傻搅笋R休這一輩,整個家族僅剩下兩個男丁,他和弟弟馬丁。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哥倆,熱衷藝術(shù),迷戀音樂,唯獨對經(jīng)商不感興趣。
父母寬宏大量,并不責難自己的孩子。馬休和馬丁也就各行其是,優(yōu)哉游哉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馬丁娶妻生子,育有一對雙胞胎女兒。而馬休晃蕩到四十五歲,才胡亂找了一個女人結(jié)婚。
由于長期缺乏精心打理,馬休的家族產(chǎn)業(yè)漸漸衰落,父母去世后,咖啡生意徹底休戰(zhàn)??蓛H憑祖上留下的維也納黃金地段的兩處豪宅和薩爾斯堡湖區(qū)的一座山間別墅,就夠哥倆一世無憂。更何況他們手里還持有一些股票。想當年,馬休年輕氣盛,頻頻出入維也納郊外的巴登賭場,差點血本無歸。好在馬休并未徹底昏了頭,見坑卻步,用房產(chǎn)的一部分投了兩處地產(chǎn),居然小有成就。這個時候,馬休骨子里的藝術(shù)范兒讓他見好就收,轉(zhuǎn)而鉆研起歌劇和器樂,加上小時候在貴族學校里接受的藝術(shù)熏陶,大提琴、小號和單簧管,他都能來那么幾下子,興頭上,還能將普契尼的歌劇《La Bohème》(又名《波希米亞人》)里的魯?shù)婪虺?,一字不落地唱下來,并能反串一小段女主人公的詠嘆調(diào)。
殷實優(yōu)渥的生活,并沒有讓馬休變得趾高氣揚,桀驁不馴,而是造就了他與世無爭的散淡與隨性。馬休從不貪戀金錢,卻也不缺錢花。他將自己手下的房產(chǎn)出租和管理,交由中介去打理,自己游山逛水,出入衣香鬢影,偕從三教九流,其放浪不羈的形骸內(nèi)又不乏柔情似水。馬休人花,不管走到哪兒都憐香惜玉,一路散錢,幾乎來者不拒。什么名譽、地位、家庭、出身,在他這里都可以忽略不計??蛇@在維也納,也并不受人詬病,只要他本人樂意,沒人覺得奇怪。
不過,男性世界里也有著挫敗的一面,馬休的潛意識里是想回到他的子宮——溫濕而安全的地方。然而,在癱瘓多年的太太身上,馬休自然找不到這種感覺。許是太太生前對他管得太嚴,物極必反,太太病逝后,馬休徹底解放。要說,以馬休的身份根本不屑于這等小店,憑他的實力,什么樣的女人找不來?可馬休偏偏醉心于蝴蝶坊的溫暖與安適。爺爺當年在巴西進口咖啡時,不也迷戀過一兩個黑人妓女,還留下過一個私生子?連馬休自己都想不通,這個陌生的東方女人,竟成了他夢田棲息的地方!
晚秋時節(jié),馬休竟帶著秋月在金色大廳聽了一場音樂會。雍容華貴的大廳,通體金色的女神像,盛裝出席的觀眾和數(shù)不盡的鮮花,讓秋月目不暇接,怦然心動。舞臺上,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長者一揮手,各種樂器集體轟鳴,那聲音如同陽光照耀下柳樹間的影子,又如松花江湍急的河水,繼而似電閃雷鳴山呼海嘯……秋月聽得心跳加快,如熱鍋上的螞蟻,而靜坐身旁的馬休,屏息靜氣,旁若無人,胸脯隨旋律大幅度地起伏著。
一番驚濤駭浪過后,世界復歸平靜。休息間歇,秋月隨馬休來到廳前吧臺,馬休取飲料的時候,秋月偷眼打量款款走動的女人們,個個腰身婀娜,長裙拖曳,藍綠色的眼神珠光寶氣。秋月便想:看人家,這是咋活的!
從金色大廳出來,馬休意猶未盡,帶著秋月就去了城堡劇院的舞廳。
別看馬休這把年紀,一旦進了舞場,即刻精神抖擻,器宇軒昂,舞步輕盈,嫻熟到位,一看就是這里的???。秋月的目光穿過音樂彌漫的空氣,由低回的音樂,到舞池中纏綿的男女,她的心濕濕的,熱熱的。當馬休緊緊擁她入懷,跟著節(jié)奏分明的旋律笨拙地扭動身軀時,這生活中片刻的真實,旋即爆發(fā)出一股力量,使得秋月想竭力過濾掉自身由于長期浸在齷齪里而滲入的毒素。她一時忘情,結(jié)結(jié)實實地搭靠在馬休肩上,歡暢和興奮讓她眩暈了。
恍惚之中秋月宛如搭上了一艘船——風雨飄搖中釋放著溫暖與安全的船。美好生活難道只能在心中描摹,而無法在現(xiàn)實里流淌,流淌下來的就只有眼淚嗎?不知不覺地,秋月鼻子發(fā)酸,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了馬休肩上。這些年,她從俄羅斯到巴黎再到維也納,一路走來,風雨飄搖,飽受皮肉之苦的同時,也承受著數(shù)不盡的屈辱與無常。秋月做夢都想靠定這樣一個肩膀,讓它成為永遠的依傍。變幻不定的燈光搖曳生輝,也鼓勵著秋月,讓她一路暢想:如果跟定了馬休,不僅能免去她在這個陌生世界里的驚恐與流離,還能過上自己向往的生活。
樂曲終了,馬休發(fā)現(xiàn)摟在懷里的女人,活像變了一個人。
17
秋月的得意,不僅落在莎莎眼里,也落在一個隱蔽的男人眼中。那沉潛多時的幽靈,如同墳?zāi)估镲h出的一縷魂魄,終究在光天化日之下現(xiàn)身了。而這幽靈的現(xiàn)身,似乎并未讓秋月感到多么的意外。
無數(shù)個夜晚,這個男人都像是在她身后,飄來晃去的,她早就習以為常了。
男人大高個,赤紅臉,小平頭,隨意穿了件黑色皮夾克。他觍著臉稱自己是秋月父親的朋友,幾年前在沈陽進貨時,偶然結(jié)識了秋月的父親,并接受他的囑托,再來東歐送貨時,順便幫他打聽一下女兒的下落。秋月的父親在東北跑了幾個地方,也做過幾單生意,但最終虧得一塌糊涂。這男人由于業(yè)務(wù)關(guān)系,經(jīng)常被雇來東歐送貨,多次在維也納逗留。一來二去的,就摸透了秋月的行蹤,由此而確認,秋月是干這個的。
聞聽是父親的朋友,秋月將男人請進蝴蝶坊背后的一家咖啡館。剛剛坐定,男人便開門見山地說:你大概不想叫你父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吧?說這話時,男人臉上的肉直跳,嘴巴嚅動時露出兩顆黃色門齒。
虧你還是我父親的朋友!秋月在心里罵道。惡水缸里浸泡多年的秋月,啥人沒見過,哪里肯吃這一套,就直視男人的眼睛問:你啥意思,到底想咋的?
男人不緊不慢地說:我這趟來維也納押貨,貨款沒能如期收回,也就是說我被騙了。男人說著,目光狡黠,波譎云詭。見秋月不接茬,便直截了當?shù)卣f:不想叫你父親知道也好辦,那就陪我睡一覺!
秋月一下子火冒三丈:老娘鑿不死你這個癟犢子!抄起桌上的煙灰缸,直扣在男人的腦門上。
沒想到漂泊在外的女人,仍不失東北老娘們的氣概,男人退縮了,捂著額頭便撤。臨了,甩下一句話:你爸得了肝癌,沒幾天了!
不管秋月儲存了多少對父親的怨恨與不屑,這句話還是如平地一聲驚雷,把她炸蒙了。只能說,血緣關(guān)系是這個世界最真實最殘酷的存在,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
世事沉浮,曾經(jīng)的一切遙遠而模糊,卻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當年,秋月正是用父親留給她的那一筆錢,走南闖北,東奔西跑,做過生意,也賠得一塌糊涂。跟大寒相遇后,秋月才踏踏實實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如今,人在天涯,秋月本想竭力忘掉父親,忘掉曾經(jīng)的一切,可淚水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來,最后變成了啜泣。
一夜徘徊,秋月決定回去一趟。七年了,秋月做夢都想回家去看一看了。于是,秋月將店里的事對莎莎一一做了交代,匆匆買了張機票,次日一早便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18
冬日降臨的暮色中,秋月經(jīng)過近三十個小時的日夜兼程,終于回到了闊別七年的家鄉(xiāng)。她輾轉(zhuǎn)找到了父親所在的醫(yī)院,然而,父親在兩周前已然過世,人也成了灰。在醫(yī)院值班護士的協(xié)助下,秋月一路按圖索驥,找到了父親與繼母同住的職工宿舍樓。
人老珠黃的女人,興許出于愧疚,對遠道而來的秋月親厚而周到。沒等秋月開口,她便講起丈夫生前的種種痛苦與悔恨。并說,你爸病得時間長,家里的錢都花空了,也沒能讓他享受到他喜歡的水晶骨灰罐。秋月聽了,與繼母一道為父親挑了一款質(zhì)量上好的水晶骨灰罐,而后對著父親的遺像上了三炷香,這才離去。
大寒見了秋月,暗淡的瞳孔緩緩張開,用異樣的目光凝望突然歸來的妻子,那神情仿佛核對久遠而沉陷的記憶,又像是咂摸消失已久的時光。秋月的心沉甸甸的,舉手投足間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面對故土,秋月本能地有些躲閃,甚至有幾分心悸。故鄉(xiāng)依舊破敗、荒蠻,并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見了秋月,那微妙的靜默里,糅合了一絲好奇、疑惑和詭異的神情。秋月將奧地利的巧克力、法國的潤膚霜,挨門挨戶地送給左鄰右舍,那凝聚眉心的疑惑似乎瞬間泯滅。而夫妻之間,卻升起了一道這個世界上最難跨越的鴻溝。
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靜的時光彌足珍貴。這是秋月渴望已久的日子。當秋月看到茫?;脑嫌熒鸬难U裊炊煙,她所有的苦澀,都被擱在了土墻外,遠到山那邊去了。在維也納街頭,秋月就曾懷念這些熱火朝天摩肩接踵的日子,而背負著不堪回首的過往,她還有資格享受這些嗎?她知道自己無論怎樣努力,都難以抵達從前的坦然。
大寒攥著遠方不斷匯來的錢款,心里一度美滋滋的,覺得自己的媳婦老牛逼了。數(shù)錢的時候,大寒無暇多想,而今被人說破,他才實實在在咂摸到屈辱的滋味。就是不久前的一個陌生來電,成為壓垮大寒的最后一根稻草——媳婦都賣到國外去了,人家是親眼看見的,他還能再觍著臉逢人就亮出一副敦厚的微笑嗎?
大寒的夢徹底碎了。你走吧,他有氣無力地沖秋月擺了擺手,別再回來了!
大寒已經(jīng)沒有力氣發(fā)怒了。幾年前,他在澡堂子里給人當搓背工時,不知是哪一天,腳底下受了感染,得了一種奇怪的風濕病,就是渾身發(fā)軟,四肢無力,終日病懨懨的,死不了,也活不好。
這不軟不硬的一句話,像根針霍地刺進秋月的神經(jīng)。她了解大寒,一旦被現(xiàn)實擊倒,即便再多的錢,也無法激活他心頭的火星。沒了夢和遠方,還能靠什么茍且呢?俗話說,當了三天雞,從良就是下地獄。對于漂泊過的人來說,真正令人心碎的,是當你懷著思鄉(xiāng)情切回到故鄉(xiāng)時,卻發(fā)現(xiàn),家已經(jīng)回不去了。丈夫還是那個丈夫,而她,卻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她了。
秋月突然想起了什么,含淚問:兒子呢?
他正在學校復習,就要參加高考了,這孩子爭氣,成績一直不錯。
小寒顯然得知了秋月在外賣肉的營生,拒絕和她見面。面對自己骨肉的嫌棄,秋月多年來小心翼翼維持的自尊轟然坍塌,一腔淚水,洶涌而出。多少次,她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故作輕松地端坐在電腦跟前,向他們描述著那個世界的光鮮與美好。大寒曾喜滋滋地告訴秋月,欠下的債都還清了,家里還換了大房子,并指給她看家里雪白的墻壁、天頂?shù)匿摻钏囝A制板、新買的組合家具,還有幾樣時下里流行的電器。不料,這卑微而脆弱的幸福感,轉(zhuǎn)瞬之間就被人戳破了。
可話又說回來,自己咬牙在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要兒子擺脫父輩的命運有個光明的前途嗎?這么想著,秋月硬生生把眼淚吞進了肚里。出門前她塞給大寒一個信封,叮嚀他道:好歹找個女人,等小寒考上大學走遠了,你身邊也好有個人呀。大寒別過頭去,一聲不吭地朝向窗外。
天上不知不覺地飄起了雪花,空氣中浸透了徹骨的寒意。秋月定定地圍著房子看了一圈,最后眼睛一閉,掀開簾子走了出去。當初,她正是懷著簡單的夢想和追求走出家門的,可不知為什么,走著走著卻變了樣。
19
回到維也納三天了,秋月連莎莎的影子都沒見著。店里的姐妹說,莎莎出門時,只說是去國外旅游、度假,除此之外莎莎什么也沒多說。秋月就感覺著有幾分蹊蹺。
旅游、度假,干她們這行的,即便有那個錢,也沒那個閑心。竟然一下子跑到國外去逍遙,這是跟誰一塊去的呢?秋月驀然想起一個月前,馬休頂風冒雪來到店里,他用手杖敲打著帽子上的冰碴,嘆道:維也納的冬季冷得叫人失望,烏鴉都凍得飛不動了!
秋月十分體貼地為他脫去大衣和鞋襪,并將馬休的雙腳泡進溫熱的水里。雙腳被秋月拿捏得舒舒服服的這一刻,馬休直視秋月說:圣誕節(jié)期間,我要去泰國度假,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這句話,顯然落在了屏風背后的莎莎耳朵里。她羨慕道:秋姐,你好福氣?。?/p>
難道是他們倆?想到這一層,秋月頓時大驚失色。
秋月怎能料到,她前腳走,莎莎即刻就纏住了馬休。誰不想跟定這樣一個人,有身份,有財富,又那么一派紳士。就在秋月和馬休你來我往之時,莎莎的如意算盤便撥得噼啪響了。就如同皇帝背后的妃子,倆人暗暗爭起了寵,既不動聲色,又刀光劍影。要說,莎莎更了解老外的心思呢。她知道老外最不喜歡中國人的彎彎繞,因而與馬休打交道時并非百依百順,而是審時度勢,直奔主題。而秋月就不明白這一點,縱然是心里的小九九前赴后繼,嘴上卻忍著,讓對方猜不透。
秋月走了不到半月,馬休就被莎莎調(diào)理得神魂顛倒,服服帖帖了。當荷爾蒙制造的激情膨脹時,男人會不顧一切的。莎莎用她獨有的一派清純和放蕩,將馬休撫弄得生龍活虎,束手就擒。這樣一來,莎莎陪著馬休去泰國旅游、度假,自然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何況關(guān)鍵時刻,秋月又不在,真乃天賜良機!
秋月在老家左右徘徊之時,莎莎正陶醉于泰國海濱宜人的風景,享受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莎莎傍依著馬休,仰面躺在沙灘上,心境如當頭的彩云飄忽不定,最后,莎莎暗下決心:馬休是我的!一個轉(zhuǎn)身,就趴在了馬休身上,對著他的耳鼓輕輕吹了口氣,不軟不硬地說:秋月有丈夫,有兒子,她這一走不可能回來了!
入夜后的維也納燈火凄迷,秋月躺在床上,無端地念起馬休的百般好處,那種令人心悸的幸福感陣陣襲來。這些年,她在男人的胯下討生活,多少男人,像牲口一樣將她踩在腳下,野獸般發(fā)泄和踐踏,直到遇見馬休,她才感到自己是個人。正是跟馬休在一起,才讓她感到做女人的美好,并且體會到什么叫作有尊嚴地活著。誰解娼婦之心,有著怎樣的煎熬與決絕。因為不堪回首,便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馬休身上。起初,秋月不過是想有個合法的奧國身份,可眼下,她陡然間變得野心勃勃,千方百計和馬休綁定一生,甚至幻想以奧國人妻的姿態(tài),融入這個妙不可言的國家。
想不到莎莎橫刀奪愛,秋月感到猝不及防。
憑什么是她?秋月咬牙切齒地想。退去妝容,你也不比我強到哪里去!她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遭了踐踏。被別人踐踏也就罷了,被莎莎踩在腳下,秋月咽不下這口氣。一種急于擺脫過往展開安穩(wěn)人生的欲望,是如此強烈,把秋月逼到奄奄一息。新年的鐘聲驟然響起,秋月一個踉蹌,撞倒了墻角的一只花瓶,她的心,跟著碎了一地。在憤怒和絕望的驅(qū)使下,秋月一步步順應(yīng)著自己的本性。就在莎莎與馬休雙宿雙飛忘乎所以的時候,仇恨,符咒般在秋月的體內(nèi)膨脹、揮發(fā),漫無邊際。她一把將腿上的黑絲襪扯下來,用語言的利刃割成條,然后勒住自己的脖子,一字一頓地說:誰想從我手里奪走馬休,我就跟她玩命!
云淡風輕的午后,一身粉色休閑裝的莎莎回來了??吹贸鏊那楹脴O了,皮膚被泰國沙灘的陽光,曬得紅彤彤亮堂堂的,既明麗又妖嬈,微笑時輕薄躲閃的小眼睛,透著一絲詭異。秋月更來氣了,你年輕,又不缺男人,干嗎還要從我嘴里搶食吃?
莎莎一臉無辜地打開旅行箱,炫耀似的亮出一件件裙裝和五顏六色的比基尼。正當莎莎蹺起蘭花指,將明黃色的比基尼在自己胸前比畫過來比畫過去的時候,秋月死盯著莎莎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分明是一只訂婚戒!在莎莎半敞著的箱子里,秋月又瞥見一條白紗裙——自然是婚紗了。秋月的心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本來還有些猶豫的秋月,二話不說,折身取出早已備好的刀子,一個箭步,照準莎莎的胸口連捅了幾下。
莎莎應(yīng)聲倒地,血汩汩外流,嘴巴一張一合,可到死都沒吐出一個字來。
總算做回了東北女人,愛咋咋的!秋月痛快淋漓地想。
料定莎莎已死,秋月將尸體用床單裹住,套進黑色塑料袋,吃力地塞進床墊下的柜子里。做完了這一切,秋月抱緊雙膝呆坐床沿上,眼睛直勾勾望著窗臺上的一只烏鴉。明暗交錯的光影里,烏鴉啊啊啊地叫著,扇扇翅膀飛走了。
20
秋月是早上四點來鐘沖出房間下樓去的。早間的月影下,磚石小徑上傳來窸窸窣窣的風響,樓下捂著頭巾的車臣女人,忙忙碌碌地在給孩子準備早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在小街盡頭折身轉(zhuǎn)向瑪利亞大街的瞬間,秋月回過頭來,望了一眼灰蒙蒙的蝴蝶坊。
僅僅十幾分鐘后,秋月就到了維也納西站的月臺上。她原本是想去匈牙利鄉(xiāng)下躲起來的,卻在慌亂之中買了一張去布拉格的車票。當黎明的曙光一點點染紅車廂的時候,秋月將睡眼惺忪的維也納,徹底甩在了身后。列車開出去大約兩個多小時,在一個陌生小站緩緩停下。秋月見一個面目慈祥胸前掛有十字架的黑衣人下了車,一個閃念,她也出了車廂。
這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秋月要的正是這種地方。荒涼與空曠對秋月而言,意味著安全與踏實。車站周邊零星地晃動著幾張面孔,他們用呆滯的眼神、敏感的鼻孔,表達著驚訝和溫情。秋月抬眼望去,頹敗的房舍,空洞的院落,雜草叢生而無人問津的土地,仿佛還停留在盤古開天、巨野洪荒的時代。一只錦雞飛過,像荒野中的一把火。
秋月不停地走,只要有路,就不停地走下去。銳利的風在樹尖奔跑,樹葉喧嘩著、嘶叫著,怒不可遏的。在一條通向天邊的山道上,秋月拖著疲憊的欲望,漸漸走近一座圓頂小教堂。此刻她像一輛散了架的貨卡,再也走不動了,便在夜色的掩護下翻過教堂的矮墻,落在院內(nèi)茂密的草坪上。酣夢之中,秋月登上一座小島。小島四面臨水,毫無依傍,孤零零淹沒在海天深處。在一間昏暗的房間里,秋月應(yīng)酬著各色男人的需求,卻沒一個人能夠給她安慰,也沒有人來解救她,眼看就要困死島上,秋月一個縱身扎進了海里。
教堂清脆的鐘聲,豁然間剝開晨光,將秋月從糾纏不清的夢魘中喚醒。
沒有了車水馬龍的聲音,遠離了霓虹燈的繁華,擺脫了人來人往的躁動,秋月雙眼一閉,就是一天兩夜。勉強睜開眼,秋月發(fā)現(xiàn)自己像根繃緊的琴弦,蜷縮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的,是怎樣的迷亂把她丟進了這清寒的天堂。秋月猶疑著邁上教堂的石階,推開沉重的黑漆大門,目光不是落在斑斕的穹頂,而是伸向凄愴的內(nèi)心。
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像,讓秋月心里一陣緊縮,眼淚頓時稀里嘩啦起來。自以為經(jīng)歷了很多,看穿了世間百態(tài),什么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事實并非如此。人終究無法跟記憶決斗,那不堪的過往里,凝聚著秋月全部的憧憬和希望,也隱含著天大的災(zāi)禍與深淵。面對上帝,秋月第一次充滿了敬畏,并意識到自己殺了人,殺了昔日朝夕相伴的同胞,試圖奪回自己夢寐以求的男人。為此,她失去了一切,連同內(nèi)心這份永恒的安寧。因生存欲望驅(qū)使的縱火,注定了會導致生命之火的熄滅——雖然這些生命之火,早已脆弱、微暗、弱不禁風。
回到地下室,秋月見床邊的小桌上,有人給她送來了簡單的早餐。是誰呢?秋月的眼前倏地閃過回廊下嬤嬤的身影。秋月二話不說,端起盤子吃了個精光。一縷陽光爬進來,不留痕跡地平鋪出一片恬靜,慣于和黑夜為伍的秋月,驚詫于陽光的嫵媚與動人,她的情緒被陽光點亮了,心也跟著澎湃起來。在和自己糾纏和搏殺的過程中,秋月虔誠地走進教堂,吃力地辨別著神父祈禱時那一連串的念辭:不幸的靈魂,唯一能夠做的就是自我表白和懺悔,從肉體和精神的潰爛處拈出靈魂中的罪惡之蟲,并一條條地展示給我們看。
據(jù)說神父的祭壇里有個圣象,可以顯靈,從而實現(xiàn)人們的愿望。只有懺悔可以消除罪惡,讓心變得安寧起來。秋月便試著跪在神父面前,默念自己的罪過,祈求得到原諒和寬恕。冥冥之中,是上帝把秋月引領(lǐng)到這里,繼而用無上的力量來試煉她,不但剝?nèi)ケ砻娴臐嵃祝€拷問隱身其中的罪惡,以及罪惡之下的良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這個靜如處子的世界里,那些面無血色心如止水的嬤嬤們,能夠用信仰來填充她們的日常,可秋月做不到。她壓根就不知道什么是信仰??伤Y(jié)結(jié)實實地感受到了一種東西,磁場般吸引著她,那種無人能夠躲過的力量像一把火,這火焰一路燃燒,有力地推著她往前走。與此同時,秋月的眼前不時閃出血泊中莎莎無辜的雙眼,以及迷惑中那一縷氣絕的呻吟。
秋月頹然倒向窗口,山谷村落中的一汪深潭里,突然冒出那個葬身于多瑙河畔的逃亡男子,他睜開眼抖落身上的水漬,不慌不忙地朝山上的教堂走來。秋月的淚水迅猛滾下,由抽泣,繼而嚎啕起來。秋月被這張永不消失的驚恐和不安所編織而成的天羅地網(wǎng),牢牢攫住,難以逃脫。
與其死無葬身之地,不如豁出去了。東北女人的血性,再一次占了上風。
秋月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了。一個電話,打給了馬休。
21
二十一世紀的第九個春天,蝴蝶坊閑置多年而留下的污垢、蛛網(wǎng)以及血腥,被清除凈盡,連同門前的枯枝敗葉。修整過后,蝴蝶坊在這一年的春天開張了。
然而,它不再是作為按摩店,而是在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關(guān)照下,由奧地利紅十字會牽頭,特設(shè)在維也納內(nèi)城的一個服務(wù)點,旨在救助那些于奧國謀生的中國性工作者。經(jīng)過一番考察、爭議和篩選,協(xié)會最終接受了馬休的捐贈和提議,將這個針對中國女性的服務(wù)站定在了蝴蝶坊。
十年前,這棟樓上的居民曾集體發(fā)出一次抗議,抱怨那些來自亞洲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搔首弄姿,不顧廉恥,讓兒童目睹她們每天上演的丑行——伴隨著爭吵、推搡和撕扯。除此之外,他們還抱怨這棟樓的底層有一種被詛咒的氣氛,因為那一年的冬季,樓下的一間臥室里發(fā)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
復活節(jié)當天,在斯蒂凡大教堂響亮的鐘聲里,懸著“紅十字”標記的蝴蝶坊,前門大開,迎來了不少中國女人。她們多半操著東北口音,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地排著隊,等候工作人員發(fā)放衛(wèi)生用品和藥物。昔日瑪利亞大街的一個姐妹,突然驚叫一聲,她發(fā)現(xiàn)蝴蝶坊的工作人員當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她身著淡藍色制服,頭頂藍色頭巾,默默向姐妹們發(fā)放著避孕套、避孕藥,并給她們講一些預防艾滋病感染的最新常識。她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一切,儼然東北某醫(yī)院的一名護士。不存在語言障礙,也不存在文化差異,重要的是,她曾經(jīng)作為她們中的一員,切身感受過她們的難處,明白她們懷揣怎樣的夢想遠走他鄉(xiāng),又是如何淪落于此,并且由于身份的缺失,遇到歹徒不敢站出來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害怕暴露身份,害怕被遣送回國。
沒錯,這個女人正是秋月。
早春二月,秋月走出沒有死刑的奧地利監(jiān)獄,在難民營里做了一段時間的義工。四月的陽光打在她忙忙碌碌的身上,蒼黃的臉似乎多了一絲生氣。在馬休的鼎力相助下,秋月被允許作為蝴蝶坊的一名志愿工作者,為這些散居在維也納的女性同胞提供服務(wù),并棲身于此。
眼下,隨著東歐難民的不斷涌入,針對亞洲性工作者的暴力事件與日俱增,令當?shù)卣畱n心忡忡。為了避免惡嫖客的為所欲為,蝴蝶坊作為華人性工作者的娘家,漸漸成了她們的心靈庇護所。除了竭盡全力提供服務(wù),秋月還現(xiàn)身說法,規(guī)勸姐妹們盡早脫離苦海,擺脫這一行,學習語言和技能,用自己的雙手掙錢,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一切都沒有結(jié)束,生活只能繼續(xù)。
秋月似乎對所有的色彩都失去了興趣,身邊的城市,早已退縮為模糊的背景。只有當教堂的鐘聲響起,秋月的心會條件反射般顫抖,在她感知到美好與虔誠的同時,全身心好似沐得了天際的光輝和神的恩典。秋月便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安心坐進教堂,跟大家一道翻開《圣經(jīng)》,唱響圣歌。
維也納,這座舉世公認的藝術(shù)之都,一如既往地彌漫著皇城腳下的貴族氣息。它的優(yōu)雅、包容和無處不在的城市彈性,使得慕名而來的人川流不息。仍有許多姐妹前赴后繼地踏上這條路,而后卷入不知名的漩渦。日落時分,依傍夜生活而生的人,開始了新一輪希望,以及絕望。秋月登上陽臺,平靜而友善的目光掠過街道和樹梢,落在幽暗處的女人身上。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