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于堅 臧棣 華清 張二棍 趙麗宏
李浩的詩
◆蒙面之城
人生如戲。這是一個入口,它穿越霧和沉甸甸的濕氣,在遠處
顯現(xiàn)成炫目的霓虹。向下的臺階上,有人出售能夠深醉的烈性白酒。
道路曲蜒,你只能側(cè)身,從那些欲望蓬勃、低聲竊竊的眼睛一邊擠過
不時會碰到酒氣,肩膀,香水掩飾下的肉體,以及硅膠的乳房。
——它是詩歌還是小說?
——你建立的場景,是不是來自哪一部舶來的電影?
舉高的手臂如同叢林,你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陌生是必然的
那個坐在黑暗處的模糊面孔,格格不入地,擺弄著剛剛揭下的假面。
狂歡者早已聯(lián)盟。他們支付了身體和情緒,拼命搖頭
用一種拒絕的姿態(tài)對抗失意:莫非,他們試圖將虛假的面孔甩掉?
——它是詩歌還是小說?
——你建立的場景,是不是來自哪一部舶來的電影?
不,在這座蒙面之城,假面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成長性,它來自骨骼
也來自血肉。舞池中被踩壞的那些并不意味什么,他們可以重新?lián)Q上
就像一個細胞死亡,而另一個細胞則補充性地獲 得新生。
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此,因此,你很難在人生如戲的劇場中找到
你想要尋找的那一個。你不能伸手,揭掉那些迷離的、呆板的
或者僵硬的笑容。
——它是詩歌還是小說?
——你這樣議論,會不會造成枯竭,也給故事戴上了另一張假面?
音樂充斥。沉郁的氣息也在充斥,它們翻滾著,炸裂成
一個又一個彩色的泡沫。你感覺自己正在陷入
在蒙面之城,一個叫人生如戲的酒吧。你不是獵手
匱乏追蹤的必要技術(shù)。你只是看著,一個空蕩蕩的玻璃水杯
被冰和褐色的液體重新占滿。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你是準備制造懸念,還是試著找見出口,轉(zhuǎn)身離開?
離開。當(dāng)然是。你摘下剛才那張讓人不快的假面,將它放在角落。
就在你轉(zhuǎn)身,繞過手臂和屁股的茂盛,一只來自背后的手
突然將你拉住——
——他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么?
——哦,在蒙面之城,原來你也有自己的假面。
◆倦怠之詩
倦怠像是,一條緩慢蠕動的蟲子。它不具有骨骼,當(dāng)然
它不具備。不只如此,它還在吞噬,從胃里分泌一種黏度很高的酸液
將宿主原有的骨骼融掉,就如同——這首倦怠的詩歌那樣。
習(xí)慣于比喻,更多的是習(xí)慣于曲折,由A到B
我把語詞集中于左側(cè)的桑,而目的卻常常是,右側(cè)的那株槐樹
飄蕩在空中的蟲子垂著長長的絲。不,我的倦怠和它不同
它不是比喻,而是具體:我在倦怠的電腦前倦怠地凝視,一則荒謬的新聞,以及
并不由它引起……
如此多的時日。窗外明媚,北二環(huán)的上空有種多年罕見的藍
喧囂遙遠,背后是《尤利西斯》《榮格文集》《奧義書》和《小邏輯》
二十四樓并不引發(fā)暈眩,我的書桌能接受這樣的高度。
占用CPU4%的電腦運行良好,至少表面上如此,打開的空白文檔并不閃爍
可我感覺自己正在干涸,身體里的某些僅存的水分
正被倦怠耗盡。它不是比喻,而是具體,我從未如此悲涼
仿佛悲涼也并無能夠?qū)さ降囊饬x。
如此多的時日,如此多的、漫無希望的苦熬
我感覺自己已被抽空,先是看見,再是疼痛
然后是欲念和淚水,悲憤和良知,然后才是,然后才是……之前,我愿意搬運
愿意積累一些沙子,愿意和時間對抗,愿意在幻覺的城堡里努力創(chuàng)造
即使它會空無,最終空無。
倦怠沒能把我變成真正的啞巴,卻讓我開始
厭倦了表達。包括對自我的表達。它是一條沒有骨骼的蟲子,而我
似乎也是。它像這場突然暴發(fā)的瘟疫,有著如此強烈的傳染性。它蔓延
直到淹沒我的抵抗。以往,我會把它看作是周期性的低潮,
就像水流在暗夜涌向谷底。
然而這一次,倦怠饕餮,倦怠兇猛,這條蟲子過于碩大——
它幾乎吞下了全部,包括。
心臟里的不甘是間歇性的,我聽見倦怠將它當(dāng)成桑葉,沙沙沙沙地撕咬
看不到的暗處已盡是疤痕。
◆偶記
未曾相見就已離別:我們其實是被自己打碎,或者是
被時間,這種總是有著細小分隔的怪物。
葉子在變黃,它們墜落,這只是我冷靜描述的客觀狀態(tài),北方的冬天
當(dāng)然來得更早?;蛟S,它們具備象征,但一直是我努力拒絕的那種。
一種脆弱,當(dāng)寒冷來臨,一種脆弱就會……
我們曾等待共有的微醺,當(dāng)然它只是假設(shè),像液體流經(jīng)心房
我們會一起聽見叩門聲。我們其實是被自己打碎,不,主要是我
在患得和患失間沉浮,慢慢地養(yǎng)大了怯懦,和其它的小蟲。
那么近,又那么遠,或許就應(yīng)該這樣表達
這樣的表達讓人羞愧。你的手中捧有火柴,而城市蕭瑟
我在這幕匆忙的戲劇之中飾演了旅人,寒風(fēng)中,不自然地豎起衣領(lǐng)。
◆鮭魚之詩
鮭魚沿著河流——三月那么冷,湍急的水中從不缺乏刀子。
總有些傷口會寄生于鱗片之下,并不是
每一類潰爛都會滲出血和芬芳。你知道,我只認識這種水下的生活
只認識這一條道路。
鮭魚沿著河流——是的,非如此不可
我和周圍的它們,只具備逆流而上的命運。從起點開始,
然后回到——
其中的過程我們一起變輕,如同鳥群散落下來的羽毛
何謂……我不喜歡那些無效的感慨,不過是
在我們的鱗片上涂一層薄薄的塑料。作為鮭魚
我躋身于眾多,用七秒的記憶呼吸,聽任水流的牽引
我寧愿把它看作是混跡的盲目。
鮭魚沿著河流——盲目,足以讓我精疲力竭
習(xí)慣在不斷疊加的疲憊中遺忘。不具備那么多的確定性
我只是運用自己的肌肉
和那么多同樣花紋的鮭魚一起,奔赴一場墜落
然后死去……是的,鮭魚沿著河流
而我,恰巧是一只鮭魚。
◆失明癥漫記
依然是霧霾,一種白色的眼疾在城市里蔓延,我甚至聞到了
用化學(xué)制劑調(diào)配的奶油的氣息。
尋找一張略顯清白的紙,寫下這個詞:失明癥漫記。
是的,我用顫抖的手指寫下失明,一種因為恐懼而生出的傳染性疾病,已經(jīng)
如此深入地浸透到我們的內(nèi)心,眼底。
“失明吧,歲月由此靜好。你再也看不到黑暗?!?/p>
“失明吧,為別人心疼的舊癥會獲得醫(yī)治。你再也看不到黑暗?!?/p>
“失明吧,那些爭吵將全部化成烏有。你會安心,你再也看不到黑暗?!?/p>
“失明吧,在一場白色的夢里。只有想象的鮮花出現(xiàn),你
再也看不到黑暗。”
失明從來都是慢性的,它緩緩發(fā)生,從來不是——
對它的失望只會間歇發(fā)作,其實,對尊嚴的渴望和偶爾的悲憫也往往如此。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是假寐的蟲豸,一種貪食而麻木的生活
除了不斷增加的體重,我甚至無法從舊殼里變出蝴蝶……
“失明吧,把不值得的人和事隔在外面,你再也看不到黑暗?!?/p>
“失明吧,這么短的人生,容不下那么多追問。何況,它們本無答案?!?/p>
“失明吧,把災(zāi)難的火焰看成是極光,把路口的鮮血看成是花朵
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幻象。失明吧,你
你將獲得安寧,再也看不到黑暗?!?/p>
是啊,別和我提“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這場蔓延的眼疾中
我和我們都已經(jīng)是,孤島。被囚禁在自己的身體之中,
或者在身體之中加蓋更堅固的牢籠。從對他者的恐懼,漸漸地
變成了對自己的恐懼,對話語的恐懼,和對某些念頭的恐懼
——失明于一片白色,總是強過……是的,它并不提供安慰
任何一種假象都已無法再安慰自己。
依然是霧霾,一種白色的眼疾在城市里蔓延,我甚至聞到了
用化學(xué)制劑調(diào)配的奶油的氣息。
◆《悲劇集》,和它的下一幕
又一次來到關(guān)口。向前,還是向后?
我痛苦于我只能是一個觀眾,而戲劇的情節(jié)卻總是
直接影響到——那個手持天平的白衣人,他被黑衣簇擁著走近
舞臺的深處,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像是未經(jīng)歷預(yù)演,
而謀殺則是真實的。我看到來自衣角的鮮血
它遠比《悲劇集》的上一幕動人,也更為驚悚。
沒有人為此驚訝,仿佛他們并不需要選擇,保持具體的沉默就已足夠。
我的身側(cè)是一個木訥的觀看者,有時
還要為此感覺慶幸。白衣人去到了哪里?他已經(jīng)謝幕
枯瘦的手臂垂向問號,黑衣急忙包裹住傷口
并將叮當(dāng)響著的天平抓住。劇場外,洪水正在拍門
象征性的翅膀上滿是饑餓著的蝙蝠。
又一次來到關(guān)口,旋轉(zhuǎn)又一次將左右混淆,我也不得不
小心地躋身于模糊性。音響師制造著暴雨,而舞臺晴朗
結(jié)成一體的黑衣那么奮力,他們似乎正在經(jīng)歷海面上的顛簸,他們在抗爭:
可我分明地注意到掠奪。這不是《悲劇集》中的那段書寫
不是,我注意到清白的紙上曾落下這樣的黑字——
“光明終會,時間終會,這個令人心碎的時刻
當(dāng)不和諧音程再次變奏,某個角落,被迎接的哭啼
將發(fā)自一個嬰兒大小的天使?!?/p>
——哭啼未能出現(xiàn),我不知道是誰篡改了劇本,還是,
他們覺得紙上的歷史毫無必要。黑衣的暗影繼續(xù)歌唱
“他們說,有人創(chuàng)造了你們,
但這種說法不能讓我信服
因為人類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p>
他們晃動著,用一種可怕的暈眩,更具有讓人入迷的表演性。窗外
緩緩的水流在積蓄閃電,小小的劇場如同是另一艘泰坦尼克
而我早早地,向黑衣和忐忑交出了自己的舌頭。
于堅的詩
◆在秋天論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在路上 當(dāng)灰塵暫歇 平白無故提起陳子昂 古老的
聲音就憑空傳來“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
之悠悠 獨愴然而泣下” 漢語中的偉大幽靈 一直
在烏云里徘徊不定 它不是老鷹 也不是航班 一句
古老的四川話 有著神的音位 言此意彼 望著深淵般
的電腦發(fā)呆 坐在區(qū)圖書館二樓的一位業(yè)余作者 以為
是在說他 曲阜的孔子明白說的就是他 當(dāng)他韋編三絕
周游列國 在匡被捕 陷于小邦的沼澤縫中 道不行 可
乘桴游于海嘛 仁者不去 逝者如斯 于泰山的一棵松樹下
屈原知道是為他的放逐而寫 當(dāng)他去“終古之所居兮 今
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欲歸兮 何須臾而忘反”杜甫
斷定是為他而寫 當(dāng)他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 當(dāng)他“此身
飲罷無歸處 獨立蒼茫自詠詩” 蘇子瞻覺得是為他而寫
當(dāng)他“醒復(fù)醉 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
不應(yīng) 倚杖聽江聲” 拿破侖以為是為他而寫 當(dāng)他在圣
赫勒拿島發(fā)霉的沙灘上反省那場斷腿殘身的戰(zhàn)役 博爾
赫斯的老虎以為是為它而寫 當(dāng)這位動物管理員將它放回
一張白紙上“轉(zhuǎn)動九個無名指 再將每個變?yōu)榫艂€”
魯迅估計是為他而寫 當(dāng)“深冬雪后,風(fēng)景凄清,懶散和
懷舊的心緒聯(lián)結(jié)起來” 尤利西斯聽說是為他而寫 當(dāng)他
“攻破特洛伊神圣的高堡后 飄零浪跡” 尼采相信是為他
而寫 當(dāng)他走出那座黑暗的教堂 精神崩潰 回家躺在妹妹
的懷中 主席確信是為他而寫 當(dāng)他在湘江的左岸凌風(fēng)
高吟 “蒼茫大地 誰主沉浮” 唐朝認為是為它而寫 時間中
何曾再有這樣昂貴的時間 長安大街上高視闊步的都是詩人
皇帝為布衣李白下輦 “文章道蔽五百年矣” 一切自以為
是的讀者都以為陳拾遺是為自己而作 每個時代的筆都要
再次為此操心 惦記 憔悴 鶴立雞群 那些深夜失眠的人
白天失眠的人 夢見自己終于睡著的人認為是在說他們的處境
那只在艷陽高懸的天空中尖叫的烏鴉認為是為它而寫 那匹
站在荒原上沉思的黑馬 認為是為它而寫 那些短命的閃電集體
認為是為它們而寫 那條叫做怒江的河流以為是為它而寫 當(dāng)
它的峽谷在春天被翡翠阻塞 那些滇池北岸落日下的蘆葦認為
是為它們而寫 當(dāng)它們在風(fēng)中瑟瑟如二胡上的急弦 我確定不
疑 這一句說的就是我 2020年9月 當(dāng)我戴著口罩繞過那臺
被建筑公司遺忘在廢墟里的黃色推土機 我聽見有人在郊區(qū)的
新教室里背誦陳子昂 童聲 這是千年來的第N次背誦 恒河
沙數(shù)般的背誦 宅茲中國 我們從未擺脫這種孤獨 這種
心痛 這種耿耿 這種傲慢 這種斯文 這種對邐逶頹靡的
恐懼和迷戀 這種對言說和書寫的激情 “獨酌無相親” 這種
灰色的雁叫長空 這種“川原迷舊國 道路入邊城” 這種
“霸圖今已矣 驅(qū)馬復(fù)歸來” 這種“擊劍起嘆息 白日忽
西沉” 這種 “明月隱高樹” 又一個秋天“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泣下”
◆杜尚與大理石
——致德安和金
“在你遇到它們之前就已存在的”“這個現(xiàn)成品
是一個小鳥籠做的 里面不是一只鳥 而是看起來
像方糖的方塊” 杜尚在紐約說 他不知道大理石
上帝扔在云南大理地區(qū)的石頭 一個巨大鳥籠里的
白色立方 囤積在蒼山高處 它的意圖不是反傳統(tǒng)
道法自然 有時候畫一場閃電 為轉(zhuǎn)瞬即逝的賊
留下腳印 有時候是花鳥小品 有時候是巨著
“兩宮鋪地” 有時候是謀殺未遂的現(xiàn)場 珊瑚紅
有一回我看見它取出一幅山水 芾 自嘆不如“
當(dāng)你拿來一個東西 如果它不是用那些技術(shù)工具
制作的 你就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成一件藝術(shù)品了
這就是諷刺之處” 年輕時我不曉事 誤入神的倉庫
采石場海拔3000米 被雷管炸開 壁畫倒下來
那位隱居在點蒼山中的作者 露出藏在橫截面中的天才
“所有東西都必須是首創(chuàng)的”平日在黑暗的城堡里干著啥
裸體下象棋?杜尚解釋過他的大玻璃系列 在卡車廂
顛簸了六十英里后 出現(xiàn)了奇怪的裂紋 藝術(shù)家震驚
鬼斧神工 幾百年來都在“三月街”出售 版稅養(yǎng)活了
一代又一代白族人 無人覺得這是一件奇怪的事 文人
在屏面上題字“江山多嬌”沒這么簡單吧 “十月
詔下云南大理采石 求之實難 供役者十死六七”
另一次在蘇州 我看見它被供奉在廟宇中 蒼山的
“互惠現(xiàn)成品” 現(xiàn)代主義據(jù)為己有 簽名 “我
不介意做一個非藝術(shù)家” “有人說接到《大玻璃》
被打碎的通知時 你的反應(yīng)十分冷淡” 老杜 您
說得太多了 “藝術(shù)應(yīng)該是短暫的” 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 石頭大師從未接受過采訪 也不去
博物館? 掛在家里? 清代完成的更貴 一幅難求
一種重結(jié)晶的石灰?guī)r 主要成分是CaCO3
◆宏仁村
村子在滇池東岸 波浪旁邊
從前在蔚藍的天空下
他們用泥巴和木頭蓋了房子
開辟荷塘 種下稻子 埋好蠶豆
學(xué)著先人種植松柏 建造祠堂
土主廟坐落在屋子后頭 在月光下唱戲
腌制冬菜 接生之后 婆婆坐在村頭
納鞋底直到瞎眼 巫婆住在李家隔壁
他們把一切當(dāng)做天地來做 道法自然
模仿造物主 看不出他們的野心
天天扛著鋤頭去耪地 一代代當(dāng)著
某位浪子的祖母 父親 母親 兒子和妻
像佛那樣睡去 像喜鵲那樣醒來
夕陽下水田和桉樹包圍著村子 夜晚總是
黑透 要去鄰家串門得提著燈 狗很少叫
有些事它們知道 葬禮總是一場比一場隆重
慶祝死亡 與怕死的醫(yī)院大異其趣 折遷者
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他們反對先來后到
他們是一伙光輝的年輕人 戴著手套
◆事件:看或者不是
有風(fēng)景的房間 窗口 或者沒有風(fēng)景
站著 坐下 站起來 看風(fēng)景 玻璃或者
不是玻璃 玻璃上的斑塊 或者不是
玻璃外面的電線桿或者不是 樹下面的
或者不是人行道 天空 云和對面的窗子
或者不是 紅色窗子 藍色窗子 黃色窗子
兩性之窗 或者不是 或者是兩個擁抱著的
中年人 或者不是 看見一輛小汽車 伏爾加牌
或者不是 視野開闊 或者不是 電視機消滅
視力 視這個字是神字旁加一個見 神的見
從看不見的那邊駛過來 或者不是 見著一個
兒童 從陰影里跑出來 或者不是 他走進
街道 或者不是 一只雞跳下街道 俯視著
視其所使 所視即所得 汽車在街上猛然剎住
或者不是 看著鮮血 從輪子地下流出 或者不是
看柏油路面殷紅的光 或者不是 紅色圍巾 兒童
看不見了或者不是 灰色的男子 站在汽車外面
沒有開汽車 看著 看不見的地方 或者不是
跑過來許多人 街道上站著人或者不是 一個女人
張著嘴 或者不是 看不見她的聲音 無視她的背后
有一場車禍 或者不是 謀殺的正午 或者不是
上午11點25分 或者不是 一瓶酒策劃了謀殺
或者不是 像畫面一樣的風(fēng)景 或者 一雙眼睛在看
另一雙視力1.5 或者不是 眼球肌肉伸縮 眼球
向東轉(zhuǎn)動 眼球向西轉(zhuǎn)動 眼球向南轉(zhuǎn)動 眼球向北
轉(zhuǎn)動 眼球盯著下面 或者不是 肉的望遠鏡
看不見后面 他看完了 關(guān)上窗子 玻璃 或者不是
◆大海之書
暮晚的大海上擺著一本發(fā)光的書
海浪 波段 這一卷跟著那一卷
波浪 海段 這一行滾向那一行
無數(shù)的舌頭咬著第一頁
字跡泛起又沉下 清晰又模糊
聚積著又銷毀著 噴出一座座陵墓
誘惑著閱讀 重復(fù)著失敗 持續(xù)著無解
海浪 波段 波段 海浪
◆冬原
一頭雪豹想象中的臥室 白色的大床
沙發(fā)? 電視機和大理石冰柜 它走過
捻著黎明的剃須刀留在平蕪上的殘? 呵著氣
沏出一杯藍色的茶 它聽見今天的新聞
矮桌上放著一對塑料眼珠 浴室的灰門開著
彌漫出詭秘 即將出事 某個瘋狂的夏天已經(jīng)脫光
但我無法身臨其室 雖然一切是那樣合適
脫俗 甚至可以脫下它的皮子 擦去那些怪誕的花紋
收起獠牙 讓它噴出0度的焰火 照亮真實
◆假蘋果
印度詩人瑞明的母親上月8號
去世了 去秋他來昆明時 落葉
蕭蕭 出了飛機場就悶悶不樂
通訊系統(tǒng)不同 技術(shù)時代 魔法
各霸一方 80歲的兒子無法再問候
住在加爾各答水井旁的母親
后來我們找到了一個叫做蘋果的
電話 現(xiàn)代主義的線路 穿過
國家的空氣直達親愛的媽媽
那只蒼老的耳朵掛在大樹上聽見
瑞明的鳥鳴 媽媽就放心了
繼續(xù)夏天的午睡 我們也就原諒了
這個只有一根胡子的魔鬼
原諒了它的小聰明 它一直在世界上
滾來滾去 含辛茹苦 制造假蘋果
◆地火
從前 博爾赫斯和阿道爾弗·
比奧伊·卡薩雷斯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辦了一份
小雜志 叫做《錯時》
不合時宜 只出過三期
三個月后就被遺忘了 這種事
我在昆明也干過 1979年
我們幾個大學(xué)生辦了一個油印刊物
叫做《地火》 只發(fā)表最高之詩
相當(dāng)原始 文字用鐵筆刻上蠟紙
字寫得最好的是劉小兵 然后
放進油印機的紗網(wǎng) 橡膠滾筒
滾一下 一首詩就出現(xiàn)在白紙上
黑色字跡就像一次次天亮 有一股
礦石之香 油墨弄得我們滿手滿臉
黑乎乎 深夜沒有食物? 像野獸那樣
喝點冷水 然后朗讀? 內(nèi)容不合時宜
只出過兩期 這種事都是感性的
只有青年會做 激情洋溢 神秘?zé)崃?/p>
通宵達旦 如膠似漆 不亞于愛情
但是別想長久 慶幸的是
我們誰也沒想長久 我們只圣潔了幾年
◆建造房屋
昆明人在湖邊選好基礎(chǔ) 避開沼澤
靠著青山 挖開地面 填下石頭
將大樹改成木材 建造房子 安身立命
神指示他們方向 大地告訴他們圖紙
這邊要高 那邊要矮 這邊是水源
風(fēng)暴在南面 落日在西邊 孔雀要織布
女人好鋪床 他們唱著歌鋸開木料
順著它的紋理 他們搭建柱子 壘實墻壁
打開窗戶 門朝北方 臺階高于荒原
他們不停地動手 露出古銅色的骨頭
他們攪拌泥漿 挑著桶走過搭板
跟著百獸勞動 就像興奮的蜜蜂
就像年輕的大象 就像老練的豹子
他們在好日子上梁 飛揚的斗拱模仿著鳥類
永遠不再飛走 這也是萬物所夢想的
那些柏樹 那些桉樹 那些馬鹿 那些老虎
臧棣的詩
◆日出協(xié)會
熾熱到
渾圓,它用它火紅的頭顱
認領(lǐng)了無邊的黑暗。
見過之后,沒有人
能像一頭驢那樣
回到從前。
一次堅決的上升。
雄渾得就如同我們
其實也可以不必被計入
它的一種后果。
每一次,它都很準時。
以至于命運的墮落仿佛只和我們
永遠都弄不清真假有關(guān)。
凜冽的曙光更像是
它主動履行的一道手續(xù)。
它重復(fù)自己,為的是
即便我們不能避開
死亡的偶然性,
我們至少可以有機會
像可愛的鴿子那樣
在時間的柵欄里不斷消失。
免費的壯麗。
有多少想象的空白
在我們最不自覺的時候,
已被它填補過。
如此,你的羞愧
依然是它的一種負擔(dān)。
它不希望你錯過
再黑暗的世界也不過就是
一個黑暗的巨殼。
去幫幫西西弗斯吧。
去推推那不存在的石頭吧。
去辨認一下它是不是
太陽把大地還給我們之后
剩下的,最后一塊瘢痕累累的輔料。
◆青石
草地上的青石
偶然生出一小片苔蘚,
但是很快,曝曬就會讓它明白
暴雨和北風(fēng)更偏愛
哪一種自然的整潔;
而據(jù)喜鵲考證,
這大青石雖足夠渾樸,
但它并不如它看上去的那樣自然;
它其實是兩百年前
從西邊的深山里運來的;
它的自然是付過費的;
但它很頑強,它已成功混入
周圍的景致;以至于你
有時反而會羞愧你竟如此縈懷
它的美并不是相對的,
很可能出自不太好直說的
一種迷信。風(fēng)水的產(chǎn)物。
但既然在古老的園林里
參與過這么多可怕的遺忘,
它的靜止仿佛已贏得了一種假象。
永久性的剝奪在它身上
表現(xiàn)得很曖昧;它壓扁過
一片青草,但從死亡的
角度看,它的沉重里
也的確含有一種無辜。
直到有一天,余暉帶來了
更安靜的暗示,一只黃貓
蹲伏在它上面,像剛和幽靈纏斗過似的,
它的存在才像是獲得了
一種更自然的承認。
◆婉轉(zhuǎn)的理由協(xié)會
來自北方的安排,
生命的成熟不僅意味著
那些氣味是熟悉的,醒目得像
很多野果都爛在地上;
想不刺鼻的話,你得承認
你夢見過大象的鼻子
是世界的情人。此外,
自然的盛大仿佛提前
替我們清理過許多骯臟的理由;
稍一提神,可觀的客觀
就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不再以絕對的自我為內(nèi)外的分野;
每一次置身,都能感覺到
秋天的清晨已如此開闊。
告別會觸發(fā)傷感,但也可以
助我們重溫宇宙的心跳。
即使紛紛的落葉像一次次謝幕,
一個天旋,也會因金黃
將我們平衡在時間的秋千上。
◆顫栗
原本,命運并不需要
任何一首歌來暴露
它在我們中間究竟雇傭過
多少天才的耳朵。
人的哀嘆會冒犯你的悲慟嗎?
要么就是,命運之歌原本并不知道
野草的歌唱和鳥雀的歌唱
會在我們的心靈之間造成
如此巨大的分歧。
而彌合的奧秘竟然取決于風(fēng)從山谷吹來。
原本,在人已寫出的和將要寫出的詩篇中
也沒有這首詩:用顫音加速,
用高亢迂回;而此類飛行
原本也并不適合替代究竟有沒有地獄。
或者你必須想象過,所有的結(jié)局都和命運無關(guān)。
◆高懸
我決定成為每個人
——阿爾蒂爾·蘭波
澄明到皎潔的通體
也不得不服氣;它升起來,
飄向一個充盈的自圓;
并軌之際,清輝已綿密到
每隔八千里,就有一朵彤云
剛剛沒收過虎嘯或斜塔;
而照耀本身意味著
它始終反對空心,并渴望那個對稱
并沒有因人世的險惡而失效;
冷酷的,并不是我們
很容易就意識到我們
已走到了人類的盡頭;
時而收緊,時而放松
它布置我們的目光就好像
人的驕傲里有全部的秘密;
它早已試出黑暗像粗糲的磨刀石,
以及它的鋒利的后果:
以免于落下口實。他環(huán)顧四周,想找人
訴一訴胸中的積郁,但看周遭紛擾
擔(dān)心萬一被抓辮子,倒丟了低保。唉
人言可畏,想想不如低眉順眼,偃旗息鼓
◆兄弟
朝霞映照的叢林里次第
走出了這雙兄弟,拉著手的亞伯和該隱
橄欖樹的枝條,賦予了他們相似的標記
他們倚肩搭背,雙手十指相扣
儼然一雙親密無間的兄弟
后來大的路過山包,從樹上摘下一片綠葉
那時神輕吹了口氣,讓它變成豐盛的早餐
兄看了看弟,他也依樣而做
但神在吹氣時多吹了一口
那早餐就多出了一只金黃的煎蛋
傍晚,亞伯的尸首在叢林間被發(fā)現(xiàn)
頭部朝下,身中數(shù)箭,翻身后人們發(fā)現(xiàn)
他還被剜掉了雙眼。不遠處是該隱的鞋子
還有兩只雙圣杯模樣的飯碗
兇手是誰?叢林檢查員勘察了一遍
發(fā)現(xiàn)所有居民都在,只有該隱不見
◆恰達耶夫和普希金
在冰雪上屹立著俄羅斯的靈魂,和黃金
冰雪的,青銅的,昨日的靈魂,他們
在我視線消失的地平線上迤邐行進
一如伏爾加河上的拉纖者
他們疲憊的,被鞭笞的背影
他們下地獄的心,擁抱著,用血
書寫著苦難的過去,不斷循環(huán)的未來
◆師大上空的烏鴉①
仿佛另一世界的學(xué)子,它們漆黑
而勤奮的身影,從眾多的書卷中飛來
在黃昏時落上師大上空的茂密枝杈
仿佛不同系科,它們嘰嘰喳喳
散亂的站姿對應(yīng)著整齊劃一的著裝
此起彼伏,它們在散漫的體制
與統(tǒng)一的物種意志之間,達成了
有機融合。瞧,它們在險要的樹梢上
和平共處,又各占一枝,認真地談?wù)撝裁?/p>
活像在議論十米以下,人間的晚餐和時局
它們搖頭晃腦,神氣活現(xiàn),交談時
不忘招引歡喜的異性,當(dāng)然,亦或許有
更重的口味也未可知。黃昏時它們的聲音
更顯唐突,粗大,令我這好為人師者
也茫然無措,這每日黃昏的必修課
無所事事的我總免不了仰望星空,眼睜睜
看這群不請自來的黑客,在做著即興的發(fā)言
就像是一幫時尚而又自以為是的黑衣辯手
又或是一群,操著油滑京腔的脫口秀者……
注:①北師大的一景:黃昏時總有數(shù)以萬計的烏鴉匯聚,它們棲于校園茂密的樹梢,嘰喳不停,鳥糞飛落滿地,令人嘆為觀止。細考緣由,一說此地舊為“鐵獅子墳”,地荒而人僻,故為烏鴉匯聚之所,因烏鴉亦有“物種記憶”,遂不忘世代定居,雷打而不遷移。
◆如果
如果花朵有罪,那么春天將不再無辜
如果白云有罪,那么天空將不再無辜
如果雪崩有罪,那么雪花將不再無辜
如果大山有罪,那么一?;乙矊⒉辉贌o辜
如果一有罪,那么二將不再無辜
如果說出是有罪的,那么沉默將不再無辜
如果沉默有罪,那么不夠大聲也不再無辜
如果如果有罪,那么那么也將不再無辜
◆多米諾運動
世間最容易上癮的游戲?qū)?/p>
Me too,一道閃電撕過,挾帶了
這尖利而帶快感的風(fēng)聲,Me too
你的小閃電,帶著電荷飛過
如一道響亮的鞭子,撩倒一只
又眼看它勻速地撲倒比肩的鄰居
并通向危險而好玩的目的地
Me too……
多米諾,懸崖,倒掉的游戲
昔年的性感美麗,妖嬈中恰到好處
或過猶不及的裸露與挑逗,Me too
哦,Come on,加入這浩大的嘉年華會
嘉年華會:觀眾與苦主
法官與罪犯,仿佛正在
一座古羅馬的浴場中摩肩接踵
Me too……
或許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說
在“夢中的赤身裸體”
這經(jīng)驗令人興奮、尷尬而又驚懼
Me too,擠到旁觀者位置的在僥幸
被圍于中心的正篩糠,男人
從歷史的原罪里倒了下去,濺起一堆
陳舊不堪的污跡。哦,Me too
誰,正在從他人的眼淚中
獲益,滿足了售賣,或是不健康的
窺視欲,Me too,小閃電有足夠的快感
足夠撕開你那張薄薄的人皮,哦
Me too。正義與邪惡將永遠一起降臨
如黃昏時華燈初上的潮水
耀眼的鎂光會一直閃耀下去
在那些撕打者,持續(xù)至天明的
噩夢里。兄弟啊,你真的喜歡那種
同歸于盡的方式?
……呵呵,Me too
◆樊噲記
他吃下了一根豬肘后已有些氣喘吁吁
盾牌上湯汁未干,劍柄上油漬狼藉
然此刻他酒興正濃,于是呼來仆從
幫他寬衣解帶,換了一副杯盞
他揩掉了髭須上的血跡之后
又喝下兩大扎鮮啤,就著扒完了
一例大盤雞,之后尚有胃口,他又點了
一大盤沙拉,干掉了四個冰淇淋
之后再叫了一壺上好的肉桂——
這是他新近的愛好。那時他感到江山初定
臉上有了點愜意,可這時困倦襲來
腦門間油光可鑒的他,想吹半小時牛
也已興致全無。就在他爛泥委地般倒下
忽然鈴聲大作,殺聲震天……
手機中傳來了敵情迫近的消息
◆秘密
墻內(nèi)的杏花開成了什么樣子
無人知曉。有人只是看見了
山墻外的一枝,她招搖著如同
一件春光乍泄的裙子,有故意讓你
受驚嚇的意思。這就是春天了
由你想象,無需多慮,就如
女孩子的年齡,抑或是一本詩集的印數(shù)
以及,今春死神賬簿上的通知書
◆解夢
一夜奔跑中你始終走不出一片水網(wǎng)
那是因為你生命的來路已過于漫長
在泥淖中深陷,又時而貼著河面飛行
那是你在此中年,生存的基本境況
遇到一片樹林,水旁有異草發(fā)著芳香
這是生命后半程,你對艷遇的渴望
后來是一塊陡坡,幾乎呈垂直上下
此是負重的身體,發(fā)出了預(yù)警的信號
下山后你上了船,船上有陌生人接洽
這是浮生中的意外,你希望的一點閑暇
最后你夢見了一個暄軟幽暗的洞穴
那是歸途,你將抵近你生命中的迷津
◆田野見
原野上漸次出現(xiàn)了季節(jié)的廢墟
輪廓如天際線般益發(fā)清晰
所見景物此起彼伏,零落中顯出參差
秸稈與枯草,喬木與灌木
微黃的稍早于泛綠,已枯干的
先走一步。你看見了,那些堅持站立的
正祭悼已躺下的,它們的時差大概有
一個月,幾天,幾秒,或一小時
但相同之處也在于時間,對
就是它,一如上帝般公正且耐心
這架最后的田野收割機
張二棍的詩
◆舔舐
太陽靜靜地吸附在透明的天空上
仿佛一只輝煌的壁虎。光芒
正是它無限的舌頭
舔舐著善,也舔舐著惡
有人說,我們是一點點被舔光的
有人說,它一下子,就會卷走你我
我什么都信,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疑心病
也曾在夢中,一次次長出過翅膀
半夢半醒的時候,又總是一次次懷疑
每當(dāng)我,把手伸向肋下
想要查驗的時候
那讓人驕傲的羽翼,就詭異地消失了
一定是我還不夠自信。一定是
多年的疑心病,讓每一雙
橫空長出的翅膀,棄我而去
——猛虎從不懷疑自己的斑斕
——鳳凰從不懷疑前世的涅槃
要是一個人,從不懷疑自己,多好啊
那樣,就能無法無天,就能
在夢中,避開塵世的耳目
一次次遠走,高飛
◆這首詩,給自己
我們哭過,在密室里。像一只
蝸牛,埋在蒼白的骨殖里
用一具軟弱的肉身,哭出的液體
幾乎就要淹沒了自己
我們哭過,在冬日熙攘的街頭
仿佛一根墻根的干草,筆直
又枯黃。沒有淚水,全身抖動
哭聲嗚嗚的,幾乎就要折斷了自己
我們哭過理想,哭過現(xiàn)實,哭過
夾縫里,那個不由自主的自己
哭著哭著,突然會忘了哭的緣由。就像
另一個人,借用了我們的身體,哭誰
有一次,我們抱著哭。另一次
我們背對背,在哭。更多的時候
哭,仿佛是一件連累別人的事。你看
那個勸你哭出來的人,也忍不住,哭了
◆失明
1
我們能見之物,終歸有限
所以一個盲人,絕不會開口
向你我詢問,看見什么了
所以,又有一萬個六神無主的人
站在了春風(fēng)寡淡的街頭,誠惶誠恐
向一個個盲者,交代著生辰,詢問著生命
2
也許,盲人就是上帝
投放在人間的黑洞。上帝也需要
一些容器,化身為人
來溶解,那些有名無實的炮彈和玫瑰
——這鮮艷綻放的炮彈,這炸開自身的玫瑰
3
藍天不可見,大地不可見
一個盲人,坐上了飛機
就是全世界的盲人
都同時在,白云悠悠般飛翔
4
當(dāng)萬物都以想象而存在。一個盲人
就是一個策略,一種意圖,一間實驗室
一個盲人,借用無窮的想象
對手無寸鐵的我們,進行著
一次次踐踏,一次次篡改,一次次流放
5
需要一個目盲的人
終生都隱居在萬物的喉嚨深處
他的耳朵,是這世界絕對的中央
他用諦聽,處決和拯救
他的左耳里,群山中石頭喧囂
他的右耳中,諸神今夜借宿
6
再次重申:
無需辯駁
失明者隨意操起一把二胡,就能讓
十根細瘦的指頭
在暗無天日中,大放光明
7
聲音和聲音——咔和嚓
毒藥和解藥——嗚嗚和哈哈
一個盲人說,每一具身體,都只有一張嘴巴
他想了想,又反駁自己:
哪怕一個最細微的聲音,都會
吃掉,一點點身體。直到……
8
不!沒有斑斕,沒有追殺,沒有血盆大口
只有咆哮,只有哀嚎
沒日,沒夜……
只有一個突然失明的人
在深淵般的斗室中
撕咬著那個無法逃生的自己
◆山村里的神樹
一棵柳樹,足夠老了
就會被系滿紅布條
紅布條足夠老了
就會褪成,白布條
遠遠望去,一棵系滿白布條的柳樹
沒有一點點神氣。在臘月
它佝僂著,揮舞著細細的枝條
不停抽打著身上的襤褸
再遠一點兒,望去
它背后的小廟
灰土土的,像擺在那里的
一口舊瓷碗,向我們
討要著什么
◆雪人
終于堆成了一個,與世上所有的雪人
都不一樣的雪人。終于讓一個雪人
拄著文明杖,打著領(lǐng)結(jié),戴著墨鏡
仿佛他很有教養(yǎng),仿佛他已
經(jīng)歷過人生,擁有家室、兒女,和自己的事業(yè)
他坍塌的那一瞬間,我的胸口仍然
繃了一下。但已遠遠不像
那些常見的,傻瓜般的雪人
更讓我揪心……
它坍塌得那么從容,安詳
仿佛它覺得,被堆成這樣,這輩子值了
◆輪回
我也有了,老一輩人
才該有的摳門。我迷戀上
把一張張零錢,壓在枕頭下
像我祖父在世時那樣,翻出來
數(shù)一數(shù),再放回去
他無數(shù)次說過:
錢是有翅膀的
他總以為,一個人清苦一點
錢,就不會飛走
可他到死,也沒能
用零錢,塞滿自己的枕頭
他死后,更無法阻止
紙錢漫天,紛紛揚揚
◆欲哭
欲哭,無淚……
仿佛一個盲人,被誰
推出了盲道,每一步
都踩踏出無數(shù)個,深不可測的遠方
欲哭,單手的孤兒,在雜技團
練習(xí)倒立。欲哭,風(fēng)中的婦人
數(shù)著一把假錢。想俯首
伏在《圣經(jīng)》上,哭一哭
想仰面,在法庭的門外,哭一哭
欲哭,以一紙訴狀,一條白綾
一副薄棺的名義。欲哭,以沉江的屈原
以發(fā)配的蘇武,夜奔的林沖
我想用盡他們的身體,哭
我想在我欲哭的時候
就會有久違的淚水,從眼眶里
沖出來。仿佛無數(shù)個該哭
卻不哭的人,終于找到了
歸宿,終于把我
認作了,同類
◆筆墨刑
這是一根普通的鋼筆,墨水
在筆管里,動蕩不安
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
——尚未灑出來,快要灑出來了
一桿筆,正是一座秘密的監(jiān)獄
我摁著筆尖,像押送著
一排排伏法者,來到紙上
這潔白、空曠的刑場
我也會緊張,也會手抖。當(dāng)墨水
如血跡般,在紙上洇開
那些無辜的漢字,還不知道
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現(xiàn)在
已成為漆黑的供詞,和干涸的遺言
我握著鋼筆,如一個熟練的監(jiān)獄長
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
白紙上。我寫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
仿佛殺了一遍,又剮一遍
◆黃昏記
1
黃昏的天空,流光溢彩。如
墓室初開,驚現(xiàn)的壁畫
遠處,人影綽綽
我看不見他們的臉
就像他們,也看不清我的
——看不清也好
就能隔著一個世界
把對方,想象成陶俑,石人,殉者
——黑夜將來臨,壁畫將零落
漫入夜色的人,將如初生般
出現(xiàn)在另一個地方
2
一個老嫗,把花白的頭,深深地埋進
垃圾箱。從后面望去,猶如湖畔
一只飲水的仙鶴。警車又呼嘯而過
殺魚的人說,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昨天,被判了重刑……
如果我不去描述這些,這些人將永不會
出現(xiàn)在另一首詩里。我想
詩歌,是不該有潔癖的
我也需要從這陳舊的生活中
汲取一些新鮮的情節(jié)。譬如:
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悄然走過
我想,孩子,是應(yīng)該有潔癖的
你看,他蒙著厚厚的毯子
如一件,路過人間的圣物
3
秋風(fēng)瑟瑟,落葉毫無陣形
霓虹初起,燈火犬牙交錯
汽車喇叭,不堪入耳,互相辱罵著
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小城,用一個
四通八達的身體,呵護著
那顆日漸閉塞的心。我每天
在黃昏的街頭,走一下
每個黃昏,我都在人群中完成
一次短暫的晚年
4
閱讀和寫作,總讓人揪心
所以在黃昏時,我停下這一切
去街頭,做個俗人
陪他們,討價還價
陪他們,一次次忍受
被罷黜、流放、侮辱的一生
在每個黃昏,我都扮演一次
甲、乙、丙……并一次次,遇見
耄耋的自己,昏聵的自己,呼嘯而過的自己
5
黃昏漫長,往事更容易被憶起
給自己講故事的老人,眼眶里的水
盈滿又流干。他一次次說
“二三十歲的時候……”仿佛只有
那樣的年紀,才有更多的驚雷
與閃電。而現(xiàn)在,只有暮色
無聲籠罩。只有一顆越搖越白的頭
否認著自己,“老了,老了”
而舊鐘表,嘀嗒,嘀嗒,嘀嗒……
在他的話音之間,在
“二三十歲”和“老了”之間
嘀嗒著……
6
唯一的,最后的,孤兒般的
太陽,落下了
不接受道歉、祝福、詛咒的
太陽,落下了
我們分享過他
我們是被他大宴過后的賓客
我們啊我們
杯盤狼藉的我們,心滿意足的我們
假如,我如瘋子一樣,向太陽致敬
這座小城,誰又愿意跟我一起
嘶喊出,謝謝你,太陽!
7
遠處,一片光禿禿的楊樹林
枝丫上,零星掛著
幾只四處漏風(fēng)的鵲巢
再也沒有比那更清貧的家了
——假如我是一只倦鳥
我也會告訴你,那里并不需要一丁點兒燈火
——假如我是那只喜鵲
我也會在傍晚,唱著一支舊曲回來
8
也曾有人摹寫過這樣的黃昏,可能
用到了,另一種我所未聞的技法
他的筆,可能與墨,與紙,結(jié)下某種世仇
所以,他遠離現(xiàn)世歡喜的人群,充滿敵意
他一遍遍,在余暉中
不可自已地寫著,執(zhí)拗地寫著
每一句都是絕筆,每一句都沒有來處
每一句,都如舊拓片般,帶著刀斧的
恨意,帶著不可辨認,也不可否認的殺氣
◆隱士傳
山林空寂,你被風(fēng)霜填滿的身體
是這峰巒間,一間朗朗的書院
蝴蝶不知疲倦地穿梭著
如失心的名伶
麂子從你的背后一晃而過
有著古人般,讓人感懷的臉
假如,我也在此面壁多年
也會如你,將畢生所學(xué)
教授于身后山溪中,游弋的魚蝦
并期待著,它們一路順水而下
在波濤間,誕生一兩只
濟世的真龍
趙麗宏的詩
◆世界之外
獨自沉思時
身心便在世界之外
游離于自然
超然于人間
過去和未來
都不屬于這個時刻
世界就是包圍我的現(xiàn)實
是處處會碰壁的存在
走向世界
究竟是投入還是逃脫
喜歡世界
究竟是沉迷還是超越
我置身洶洶人群
我心在渺渺世外
……
◆心 鏡
我看不見自己的心
它卻四通八達
連接著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我的眼睛
我的耳朵
我的手足
我的皮膚
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
我的每一次呼吸
它是我感覺的終端
又是我情緒的起點
它是一塊明亮的鏡子
映照我感知的一切
它可以很大很大
大到接納整個宇宙
它也可以很小很小
小到容不下一粒微塵
階梯和平地
是選擇平地
還是選擇階梯
平底坦蕩開闊
清晰地看得見
遠方的地平線
看不見玄機暗藏
也不會有突降的風(fēng)險
向前走吧
可以慢慢踱步
也可以拔腿飛奔
地平線
會越來越近
階梯谷底起伏
必須一級一級走
可以向上攀登
目標在高處
在飛鳥停棲的山頂
在云霧縹緲的天際
也可以向下托索
目標在深處
是神秘的低洼
是無底的深谷
是選擇階梯
還是選擇平地
值得用一生去權(quán)衡
有時以為在登高
卻走向了深壑
有時感覺走下坡
卻發(fā)現(xiàn)步入云端
是選擇階梯
還是選擇平地
◆窗簾哲學(xué)
是我走向生活
還是生活走向我
生活和我之間
有沒有可以互相抵達的通道
誰能回答
如此抽象玄杳的提問
我凝視靜垂的窗簾
窗簾的花紋中
有水里的魚
有云中的鳥
冥冥中有人發(fā)問
是魚游向水
還是水涌向魚
是鳥飛向天空
還是天空撲向鳥
是風(fēng)吹進窗戶
還是窗戶接納風(fēng)
無風(fēng)時
窗簾是一幅靜穆的畫
風(fēng)吹來時
窗簾迎風(fēng)而退
成為飄逸的舞者
我看得清晰
是靜止的窗簾
躲避突襲的來風(fēng)
我是魚,還是水
我是鳥,還是天空
我是靜止的窗簾
還是撩動窗簾的風(fēng)
我是生活
抑或生活是我
關(guān)閉的窗戶前
窗簾靜默
風(fēng)正在窗外徘徊
窗簾能聽見風(fēng)聲
但窗簾卻紋絲不動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