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川端康成晚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睡美人》有著動人心魄的藝術之美和豐富深刻的主題意蘊。作家通過設置獨特的環(huán)境與人物視角,運用意識流手法與色彩象征,強化和表現了人物在善與惡之間的內心交戰(zhàn)?!端廊恕坟瀼刂骷覄?chuàng)作中的許多特質,小說中以江口為代表的老人們渴望通過兼?zhèn)浜⑿浴⒛感耘c神性的睡美人實現趨死而向生的自我救贖。但是“入佛界易,進魔界難”,這種建立在罪惡、罪行之上的救贖注定是失敗的,許多論者關于江口的靈魂已然得救的觀點其實是對這篇小說的一種誤讀。
關鍵詞:《睡美人》 川端康成 善惡 生死 救贖
川端康成是繼泰戈爾之后第二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作家,他從初登文壇時發(fā)起新感覺派文學運動,繼而轉向新心理主義小說寫作,后逐漸探索出了一條將西方現代派技巧與日本古典文學傳統(tǒng)相結合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先后創(chuàng)作出了《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羽鶴》等不朽杰作。川端康成有著高超的文學地位與創(chuàng)作成就,但他于晚年寫就的中篇小說《睡美人》卻引起了許多爭議?!端廊恕分v述了時年六十七歲的老人江口先后五次造訪“秘密之家”的荒誕故事,該“秘密之家”向垂暮老人們提供因藥物陷入昏睡狀態(tài)的妙齡少女的陪睡服務。因其題材的特殊與“犯禁”,該小說自1960年連載于《新潮》雜志時起即毀譽參半,許多人視這部小說為一部色情、頹廢、庸俗的作品,但實際它并未流于一般的低俗趣味,而是蘊蓄著作家獨特的藝術匠心與深沉的生命體驗。數十年后,同樣是文學大家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就受川端康成《睡美人》的啟發(fā),寫下了一部題材類型與之相似的《苦妓回憶錄》。文學經典如珠似玉,在漫長的歲月中恒久閃光,本文即旨在對小說《睡美人》的藝術技巧與主題思想進行深入解讀,闡發(fā)其中獨特的美學與思想價值。
一、在善與惡之間的人性掙扎
《睡美人》中的故事發(fā)生在暮秋至隆冬,一年中的這段時間本身就具備蕭瑟、凄清、寂寥的特點,也對應以江口為代表的老人們正處于風燭殘年的人生階段。故事的發(fā)生地“秘密之家”坐落在懸崖邊上,更增添其空曠孤立的神秘感。其中睡美人的密室封閉幽謐,完全營構出一個日常的現實人生之外的“異世界”,“令人感到恍若踏入夢幻之境”。江口五次到訪“秘密之家”均在冷寂無人的深夜,每次進入“秘密之家”都像是只能在特定時間開啟的、充滿生命魔力的奇異冒險。川端康成精心設計了這個故事發(fā)生的特殊環(huán)境,故事本身的荒淫、背德色彩,以及猶如達摩克利斯之劍空懸的死亡陰影,也始終貫穿在整個故事發(fā)生、發(fā)展和高潮之中,構成復雜而強大的敘事張力。對敘事視角——江口的選擇和設定,也別具匠心。學者周閱就曾指出“江口”這一姓氏取自謠曲《江口》,該謠曲記述了“妓女乃普賢菩薩之化身”的故事。學者孟慶樞則認為“江口”既是江河的終點,又是大海的起點,蘊含輪回往復、永無休止的禪機哲理。小說多次強調了江口相對于其他老人的特殊性,強調他尚具有性能力,還不屬于“可以放心的客人”,因此那些情欲與理性、人性邪惡與道德善念之間的矛盾沖突在他身上表現得最為強烈。
江口在與姿色各異、一絲不掛的純真處女同床共枕的五個夜晚里,內心始終處于激烈的善與惡的沖突斗爭中,躁動于本能的情欲,又受到自我道德審判。為此,川端康成巧妙汲取和運用了西方現代派小說中回憶、幻覺、夢等意識流手法和精神分析法,將這一人物的精神世界、人性掙扎探幽入微、曲筆傳神地鋪寫于紙上。第一夜,他為睡美人意想不到的美和年輕所震懾,做了象征著內心畸形情欲和潛在恐懼的噩夢。第二夜,江口曾一度想要破壞“秘密之家”的戒律,卻意外發(fā)現妖婦般的睡美人還保留著處女之身,從而“涌起一股類似天下父母心的憂思來”。第三夜,他回憶起自己以往的背德經歷,認識到來到“秘密之家”的老人們正是通過不斷做惡才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第四夜,他內心萌生出想要掐死睡美人、毀掉“秘密之家”的惡念。他產生幻聽幻視,仿佛看到一只兇鳥叼著血淋淋的人類的嬰兒在黑色的海上盤旋,那正是“人類背德的幻影”,仿佛聽到心中惡魔的引誘與奚落。最后一夜,他睡臥在黑白兩個姑娘之間,不斷地做著噩夢,夢見滿園怒放的像紅色西番蓮那樣的花,這正預示了黑姑娘的死亡,即小說的結局。這些回憶、幻覺與夢,在豐富情節(jié)內容、增加行文變化、渲染神秘氛圍的同時,更起到了塑造人物形象、烘托小說主旨的作用。
川端康成還長于運用色彩象征,在小說《睡美人》中,最突出的兩種色彩即為紅與白。紅可以是一種暖色調,是睡美人從手背流向指尖的溫暖的血色;可以是情欲的象征,是掉落在秋日庭院里帶有禁果意味的紅色果實;也能令人聯想到死亡,是在江口的記憶中,母親患病去世時大量噴吐的、擦拭不凈的鮮血等。同樣,白也可以擁有積極、消極兩方面的色彩意義。白可以代表純潔、新生、青春、美與希望等,但當圣潔美好的事物遭到玷污,白也就具有了不潔、罪等意味。當紅與白被并置、組合在同一個視覺或意識圖層中,往往形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效果和心理刺激,結構出更為復雜、多元的象征意義。當主人公江口在善與惡之間進行選擇、困頓掙扎的時候,不同的色彩組合具象化出他內心經受的誘惑、夢魘與斗爭,同一種色彩也往往搖曳多姿,幻生出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官能感受與意義內涵。正是通過這種對色彩的敏銳把握和描繪,作者將人物復雜痛苦的心理過程表現得淋漓盡致。
二、在生與死之間的靈魂躑躅
作家川端康成有著孤獨苦痛的童年和憂郁深沉的個性,這造成他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許多特質,如他的小說中始終充溢著一種哀美的情調與底色,凝聚著獨特的死亡意識與認知,在對愛與美的刻畫與追求中流露出富有禪性的虛無主義等。他的文風亦受到日本物哀傳統(tǒng)和禪宗思想,以及日本“二戰(zhàn)”戰(zhàn)敗之后的社會環(huán)境與時代氛圍的影響,呈現出消極感傷色彩。“死亡”一直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寫于晚年的《山音》《睡美人》等作品更進一步體現出他對這一命題的切身體認與特殊感懷。小說《睡美人》始終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年老的江口之所以頻繁前往“秘密之家”,除了受到美和情欲的蠱惑,更深的是出于對生命的眷戀與渴望,是出于對生的向往。川端康成認為“人對死比對生要更了解才能活下去”,評論家山本健吉也曾談道:“川端的身世使他萌發(fā)了一種生即死、死即生般的生死相連的感情,面對‘死者的世界,不知何時,他產生了‘生的感情,死中的生,生中的死,總是深深地潛藏在他的作品之中?!痹诖ǘ丝党傻恼J識里,生與死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對立,而是有著更緊密的內在聯系,甚至可以相互轉化,這一點在小說《睡美人》中得到了充分的、抽象化的演繹。
“秘密之家”中為老人提供陪睡服務的都是妙齡處女,以江口為代表的老人們從這些睡美人身上感受到的是年輕的肌體與純真的美,是曼妙的青春和可以放心觸摸的生命,是一種“使人安心的誘惑、冒險和安樂”。這些妙齡處女未經性事,也不諳世事,尚未沾染世俗的罪惡、利欲與庸俗,處在一種接近生命本原的初始狀態(tài)。由于藥物陷入昏睡的處女,也和新生的嬰兒一樣,沒有任何防御和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擺布。在這些意義上,妙齡處女與嬰孩有著共性,她們均可代表人類天真無邪的原初階段,均可象征生命本身。在小說中,江口就從熟睡的睡美人身上聞到或想起了甜美濃重的吃奶嬰兒的乳臭味,文中寫道:“本來這兩種氣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為它是人類某種根源的氣味吧?!?/p>
同時,睡美人身上還具有一種母性。所有的母親都是女性,母性與女性氣質相關,溫柔慈愛、寬容憐憫、包卷一切的母性本身就是一種神性。小說中多次出現“母親”這一意象,在與睡美人共眠后醒來的第一個早晨,江口就感到“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備受姑娘愛護的幼兒”,他探索撫摸姑娘的胸脯,那就像母親身懷自己前的乳房。江口對睡美人的依戀中包含著對母親的戀慕,他認為“最初的女人‘是母親”,對女性的乳房投以關注、欣賞與贊嘆,這正符合弗洛伊德關于“俄狄浦斯情結”的相關研究與論述,弗洛伊德曾在《精神分析引論》一書中指出“母親的乳房是人類性欲的第一個作用對象”,“母親是人的第一個愛戀對象”,這種愛戀強調的是性沖動中精神層面的內容,而非身體和肉欲層面的需求。而學者韓斌育曾談到“在日本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話當中就突出了女性的崇高地位”,日本是太陽女神的后裔,因此江口的這一認知可能也受到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母本位觀念的影響。母親是生殖行為的主體,是生命繁衍的根本,以偉大的愛和慈悲孕育生命,這種對于生命之源的母親的移情作用,這種關懷、憐憫、寬恕一切的母性在睡美人身上的顯現,也參與構筑了小說《睡美人》中獨特的女性救贖。
睡美人作為美、生命與青春的象征,她們身上獨特的孩性、母性與神性,幫助來到“秘密之家”的風燭殘年的老人們進行自我救贖。這種借助于女性進行的靈魂救贖,這種生與死之間的流動,并不以身體肉欲為核心,也不以性行為、性侵犯和傷害為手段與媒介,而是通過對女性、對生命、對美的撫觸與諦觀,達到生命層面上的磁場共振,實現對過往人生的追憶與回顧、對人性罪惡的深度反省反思,從而在面對無法避免的衰老和隨時可能來到的死亡之時,能夠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平靜、安樂與幸福。但是對于江口這些老人而言,無論是生命能量的恢復,還是精神安寧的獲得,恐怕都只是暫時的、不持久的,甚至只是一種心靈自欺和精神假象。
三、在救贖之光照下走向絕望與寂滅
川端康成一直以來深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他在《文學自敘傳》中寫道:“我相信東方的古典,尤其佛典是世界最大的文學。我不把經典當作宗教的教義,而當作文學的幻想來敬重?!彼谥Z獎獲獎演說中談到自己深為一休宗純禪師一幅“入佛界易,進魔界難”的佛偈所打動,他認為“沒有‘魔界也就不存在‘佛界,但要進入‘魔界更為困難,非是意志軟弱者所能為”。這種對“佛界”“魔界”的理解與探求被貫徹于川端康成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亦在其晚年的小說《睡美人》中得到圓熟的體現。在小說中,沉睡中的睡美人們以自己年輕的肌體、純凈的美和豐盈的生命撫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們殘破枯寂的心,她們無聲地接納了這些老人在晚年所有的丑陋、絕望與凄涼,供應他們以自由地悔恨、縱情地傷悲的空間和機會,并給予他們靈魂的慰藉與往生的希望,這正是睡美人身上“神性”或說“佛性”的體現。
睡美人在將老人們引渡到“佛界”之前,先要將他們引入“魔界”,小說寫到“引誘男人進‘魔界的,似乎就是女體”。在與睡美人同床共枕的夜里,直視自身的老丑、追溯過往的背德、懺悔內心的罪惡,也許正是老人已入魔界的表現。但是“入魔界難”的難處,不僅在于進入魔界之難,更在于破除魔界之難。如果只是深切地體認到罪惡、虛偽與丑陋,卻不能從中獲得精神的升華與超脫,就將永遠陷于死亡和痛苦之中,即永遠沉淪于魔界而不得救贖。小說寫到福良專務董事死于“秘密之家”之事時,江口就斷言道:“唉,也許是接近幸福的極樂凈土……不不,那老人準是墜入魔界了?!边@句話表現了這種引渡和救贖止于“魔界”這一層面,是不徹底的、失敗的。小說曾將“秘密之家”的鴇母形容為“地獄的催命鬼”,將其笑聲比作“惡魔的笑聲”,正是因為來到“秘密之家”的老人們渴望從睡美人身上實現自我救贖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等待他們的只有死滅的結局,所以“秘密之家”才猶如通向地獄的入口,鴇母猶如守門的惡鬼。
睡美人對于老人的拯救,正如“黑暗的無底深淵里一束奇怪的亮光”,但是這束亮光無法照徹深淵、驅散黑暗,這一點還能從小說中找到許多依據。其一,江口多次且頻率加快地前往“秘密之家”證明了這種精神救贖絕非一勞永逸,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江口“越發(fā)感到自己內心的麻木不仁”。其二,小說借由福良專務董事之死,暗示江口的自我救贖也會歸于失敗,因為江口與福良專務董事并無實質不同。其三,當黑姑娘的尸體被運走,江口在鴇母的勸解下回到密室,重又陷入對于沉睡中的白姑娘的驚嘆與凝望,他的麻木無情在此達到頂點,他的精神自救無疑是失敗的,小說潛在的道德審判意味亦在其中。其四,小說通過江口與鴇母之間的對話,多次暗示如果“秘密之家”多發(fā)死亡事件,“秘密之家”就可能被查封或倒閉,那么經由睡美人進行的靈魂救贖更無從談起了。很多論者認為睡美人對于老人們的引渡與救贖是成功的,是完成時狀態(tài),這其實是對小說《睡美人》的一種誤讀,也忽略了其中許多重要的文本細節(jié)提示。
江口等老人們渴望從睡美人身上實現自我救贖,但他們其實從未真正放下身段、真誠地懺悔己過,而且這種所謂的救贖本身就建立在男性對女性、年長者對年幼者、有權有勢者對貧苦孤弱者單方面、不平等的肉體剝削與精神壓制之上,其實質是一種丑陋的、罪惡的錢色交易。福良專務董事之死、黑姑娘之死即是這種罪惡交易與畸形欲望造成的極端的悲劇性結果。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就像一朵從暗夜里生長出來的,美麗、魅惑卻也脆弱的惡之花?;谧飷?、罪行的救贖行為不可能得到好的結果,這正是小說中江口等老人依托睡美人進行的靈魂自贖必然失敗的內在原因,他們注定要背負自身的罪惡沉淪于魔界,在救贖之光照下也只能走向絕望與寂滅。
結語
偉大的藝術家晚年的作品,往往秉承著他/她終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人生旨趣,也透露出他/她在人生暮年獨特的生活思考與精神感受,往往成為理解其人其作的重要的研究文本,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正是如此?!端廊恕纷园l(fā)表以來就備受爭議,但其實在小說禁忌背德的題材和綺麗詭譎的色彩之下,包含的是作家對世俗罪惡的曲筆批判和對現實人生的沉重哀嘆。川端康成以獨特的藝術構思與手法,成功刻畫了江口老人這一人物典型,深入表現了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內心罪惡的背負者在凄涼衰敗的晚年面對生與死、善與惡、情欲與理性等問題時痛苦焦灼的人性掙扎與內省,并揭示了其在本質罪惡的錢色交易中渴望獲得靈魂救贖的努力只能是徒勞的、失敗的。小說在丑中描摹美,在死中探究生,在罪中發(fā)揚善,體現了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美學風格,表現了藝術與思想的雙重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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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金佩遙,湖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