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來兮

(陜西開放大學(xué) 基礎(chǔ)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清代蒲松齡的《聊齋俚曲集》及《日用俗字》被認(rèn)為是明清以來的山東特別是魯中南地區(qū)方言俗語著作，但筆者在研讀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大量語詞仍然存活于今天屬于晉語的陜西特別是陜北方言中，而考察目前相關(guān)的詞典和研究成果，竊以為仍有一些語詞或未見收錄解釋，或義項缺漏，或彼此解說分歧，或詮釋未必妥帖，或“字面普通而義別”仍有進(jìn)一步辨別申述之必要。今擇部分詞語，以陜西主要是陜北方言等為依據(jù)求證，輔以一定文獻(xiàn)考釋，兼與《漢語大詞典》(下稱《大詞典》)的相關(guān)收錄、釋義、書證等情況進(jìn)行比較并加以鑒別說明，并就教于方家。

本文以盛偉編《聊齋全集》[1]所錄《聊齋俚曲集》、《日用俗字》為文獻(xiàn)依據(jù)，部分詞條同時給出方言例證。

13.盛

《翻魘殃》第7回：大姐說：“你看不久要來了?！毙焓险f：“咱那里盛他?”

《大詞典》“盛2 [chénɡ]”謂：“5.指居住。歐陽山《高干大》第二二章：‘老百姓都覺得大禍將臨，這地方是再不能盛了。’”注音或不確，書證過晚。

14.拾

《附錄·學(xué)究自嘲》：依著槐樹穿黃襖，誰想拾了一個嘴鼓墩。

碰、撞，一般指頭部向前猛地沖撞?！笆啊钡谋咀之?dāng)為“射”，學(xué)者已有考釋，今陜北[4](P34)、山西、徐州[5](P206-207)等方言均有保留使用。此詞在近代漢語文獻(xiàn)中用例較多，如《金瓶梅詞話》第26回：“(宋惠蓮)一頭拾到屋里，直睡到日沉西?！钡?9回：“忽然見一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鉆出來，向西門慶一拾?！薄缎咽酪鼍墏鳌返?0回：“季春江出其不意，望著晁思才心坎上一頭拾將去，把個晁思才拾了個仰百叉。”第95回：“寄姐不曾提防，被素姐照著胸前一頭拾來，碰了個仰拍叉?！薄秲号⑿蹅鳌返?6回：“(何玉鳳)把太太的腰胯抱住，果然一頭拾在懷里?！薄都t樓夢》第80回：“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庇郑バ？庇?5謂：“拾：路編《聊齋俚曲集》，作‘給’字。”依據(jù)上述考釋可確定?！敖o”誤，校“拾”為是?！洞笤~典》“拾”未及此義。

15.失翻

《寒森曲》第3回：那老王忘八羔，長錢迷害錢癆，如今向咱把錢要。不然移了妹子去，翻尸檢骨咱害囂，總?cè)粵]法把他傲?！蟛蝗灰屏耸ィM他去怎么失翻。

胡亂翻檢、翻騰?！笆Х迸c“翻尸檢骨”呼應(yīng)，所指略同?！笆А碑?dāng)為“拾”的借音字，“失翻”與“拾翻”同。今陜西方言常用詞?！洞笤~典》“拾翻：翻檢。”未收“失翻”詞形。

16.烏溫

《翻魘殃》第3回：罵聲強人不成個貨！還嗄臉來把鬮來摸索？這樣人我待跟著你怎么過？不只光沒甚么下鍋，只怕這幾畝薄田，烏溫的時節(jié)不多。一個不成人的漢子，配著個迂囊老婆，未必不就死，也就不能長活。不如我尋了死，省的捱那冤屈餓!

《翻魘殃》第4回：有人來說：“仇福輸了地了，好幾個人在那里量哩?！卑研焓蠋缀鯕馑?！ 大叫一聲，大叫一聲：氣殺我了賊畜生！烏溫了不大霎，又咱罄了凈！要我怎生，要我怎生？不如死了眼不睜！照著那南墻，只顧使頭硼！

焐得有了熱度、變得溫暖起來，借指擁有、保存(的時間短暫)。“烏”當(dāng)為“焐”的借音字。“焐”：用熱的東西接觸涼的東西(使變暖)。元·李文蔚《燕青博魚》第3折：“我那親哥哥，如今天氣熱，你便殺了我，到那寒冬臘月里害腳冷，誰與你焐腳?！薄盀鯗亍奔础办蓽亍币布词估錄龅臇|西變暖，是擁有或保存某種東西時間短暫的一種形象性說法。俚曲情節(jié)說的是仇福受人誘惑染上嫖賭惡習(xí)而手頭又缺錢，暗將自家的七八十石谷子糶賣并輸光，母親氣得打破仇福的頭并決定與他分家，正中下懷的仇福便不顧頭疼和廉恥立刻前去抓鬮分家分地，于是有了所引第3回姜娘子的哭罵詞句?！爸慌逻@幾畝薄田，烏溫的時節(jié)不多”正是對丈夫知根知底的姜娘子擔(dān)心分給仇福的幾畝薄田連焐都焐不熱，或者說能夠焐溫焐暖的可能性并不大，也即地土在他的手里保存不了多少時間就會被“踢弄”了。果然，仇福的“地土到手還沒種”，“賭了一宿，四十畝地都輸凈了?！钡?回母親所謂“烏溫了不大霎，又咱罄了凈!”正與姜娘子的不幸言中之詞形成呼應(yīng)，即仇福果真將擁有、保存了不大一會兒即還未“焐溫”的地土又賭輸光了。今陜北等方言亦有相似的說法，如“寶貝到手才幾天，焐都沒有焐溫，就讓賊娃子偷走了！”“那個賭博漢敗家子，繼承的萬貫家資還沒焐溫，幾天光景就輸光了?！倍裾箩尀椤熬S持；拖延”。[6](P483)“維持”近是，“拖延”似嫌偏差?；蛘J(rèn)為“‘烏溫’當(dāng)即‘伍(舞) 弄’?！枧诮鷿h語中不乏用例，至今還存活在方言中。其基本意思是緊張忙碌地做、弄、搞，隨著具體上下文解釋各有不同?！斗|殃》第三回是賭徒仇福輸?shù)袅思抑邪耸茸樱淦藿镒託鈶嵵驴拗鴶?shù)落丈夫，‘烏溫的時節(jié)不多’就是看護(hù)料理的時候很少，結(jié)果將‘不能長活’。意思是‘料理’。第四回是仇福賭博又輸了，他娘氣個半死，‘烏溫了不大霎’就是還沒有賭上多大一會兒或賭上幾把，指‘賭博’。”[7]此說顯然失于牽強附會，“烏溫”即“料理”“賭博”的隨文釋義亦與俚曲情節(jié)本義明顯不合。

《大詞典》未收此詞。

17.以先

《慈悲曲》第3回：他漢子以先合了一個混帳老婆，原說是做妾，待了一年，又娶了一個大婆子。……你說這李氏是省事的么？以先雖是罵的惡，還是借著別人，趙大姑因著一句話，就訐挑出來了，他怎能忍的？

早先，以前。《水滸傳》第11回：“以先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里?！币嗥淅?。亦作“已先”。元·楊景賢《西游記》第15出：“我已先有錢來，天火燒了家緣家計，如今窮了。”此詞為今陜北方言常用詞，另有“預(yù)先、事先”義，如說：“以先啥也不說，如今事情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說也遲了?！薄洞笤~典》“以先”謂“猶以前”，引孤例于魯迅《彷徨·幸福的家庭》，書證過晚?！耙严取蔽词铡?/p>

18.影

《琴瑟樂》：這件喜事委實陡，故意還把丫頭瞅，失驚打怪影煞人，什么腔調(diào)還不走!……誰知不是那一遭，不覺伸手把他摟，口里只說影煞人，腰兒輕輕扭一扭。……幾日沒見就怪生碴，笑著笑著紅了臉，上頭撲面影煞人，你看乖了我的纂。

牙齦酸疼，這里指內(nèi)心感覺發(fā)酸、害羞。陜北方言多加詞頭說成“圪影”：“年輕輕兒的猴(小)女子就嚷著要嫁人，各人(自己)不覺害羞，別人還覺得圪影嘞。”《大詞典》“影”未及此義。

19.鑿

《日用俗字·莊農(nóng)章第二》：一鑿豆腐還未吃，燙來蘸醬不加鹽。

座，量詞?！拌彙?，蒲松齡自注直音為“作”，“鑿”當(dāng)是“座”之借音字?！耙昏彾垢奔础耙蛔垢币布匆幌涠垢⒁豢鸲垢６垢吭~言“座”，仍保留于今天的陜西方言。過去，陜北府谷農(nóng)村人過年時都要自家手工磨豆?jié){做豆腐，一般情況下，用大鍋一次熬煮豆?jié){的容量大約為一升(3斤)黑豆或黃豆磨制的豆?jié){量，煮熟后盛在木框或柳編筐中擠壓過濾漿水后成型的豆腐即為“一座豆腐”。以此類推，二升豆子硙磨的豆?jié){就要做兩鍋，成品即為“兩座豆腐”；三升豆子的豆?jié){就得做三鍋，成品就是“三座豆腐”了。而經(jīng)營類的豆腐作坊，一般用特大號的鐵鍋，容量也就不只一、二升豆子硙磨的豆?jié){而是更多，其一鍋所出熟豆腐盛入一大筐也稱作“一座豆腐”。因此，“一座豆腐”在農(nóng)家而言相當(dāng)于“一升豆子”所出熟豆腐量，大約十五斤左右，豆腐作坊因包含水分多寡差異則有三、四十斤左右者不等，不是絕對確定的。在陜南，“一座豆腐”的量是二十斤。商洛籍作家賈平凹《古爐》第一部分之十即有一段以“一座豆腐”為賭注的情節(jié)和描寫：“(水皮)說：霸槽哥，如果放開吃，你一次能吃多少豆腐?霸槽說：一座豆腐。一座豆腐就是一箱豆腐，一箱豆腐二十斤。水皮說：雞站在麥堆上，還不是只能吃那一嗉子。霸槽說：你狗日的，不信我?!水皮說：你能吃了一座豆腐，豆腐錢我掏了，我再給你三元錢?！?dāng)下霸槽就讓開合搬出一座豆腐，沒用刀切，伸手掰下一塊吃起來?！弊罱K，“狗尿苔說：霸槽吃豆腐快要吃死啦!……老順又問：吃了多少豆腐?狗尿苔說：二十斤?！?/p>

《大詞典》“鑿”未及此義。又及，“座”作為量詞，漢代以來文獻(xiàn)多見，漢·伶玄《趙飛燕外傳·奏上趙皇后書賀正位》：“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綠毛貍藉一鋪，通香虎皮檀象一座，龍香握魚二首。”宋·無名氏《大宋宣和遺事·亨集》：“又前行五七步，見一座宅，粉墻鴛瓦，朱戶獸環(huán)?！彼慰洞筇迫厝〗?jīng)詩話·入香山寺》第4：“迤邐登程，遇一座山，名號‘香山’，是千手千眼菩薩之地，又是文殊菩薩修行之所。”又第13：“入到波羅國內(nèi)，別是一座天宮?！庇值?5：“行之三日，見一座城門，門上牌額云：‘竺國’?！薄洞笤~典》“座1[zuò]”謂“7.量詞?！笔桌度辶滞馐贰返?4回：“ 馬二先生 又往前走，走到半里路，見一座樓臺蓋在水中間?！睍C明顯過晚。

20.扎點

《增補幸云曲》第2回:萬歲爺巧扎點，穿上件青布衫，龍袍緊蓋防人見?！f歲爺扎點停當(dāng)，叫宮官：“你看我像一個什么人?”

安排，準(zhǔn)備。今陜北府谷方言存此詞，如說“娃娃的學(xué)費要趁早扎點”，“行李扎點停當(dāng)了沒”，“蓋房的木料幾年前就扎點好了”。《大詞典》收錄“扎掂:裝束；準(zhǔn)備”，“扎墊:結(jié)束停當(dāng)，準(zhǔn)備好”，未收此詞。

21.志志

《窮漢詞》：你也試試俺的心腸，志志俺的性情，看俺望著你珍重不珍重，希罕不希罕。

稱量，考量，測驗，審視。方音zì。今陜北方言存此詞，或記作“貲”，孫鴻亮、呂達(dá)《陜北說書精選·二十點將》：“七郎死在花椒樹，八仙宴貲漢張良?！泵窀琛熬訐?dān)水馬勺舀，我慢慢貲驗?zāi)阈南购谩！薄百D驗”同義連用。更多指用戥秤或升斗稱量，如“也不上秤貲貲你有幾斤幾兩。”“你給咱貲上二升米先吃著。”《后漢書陳蕃傳》：“采女?dāng)?shù)千，食肉衣綺，脂油粉黛，不可貲計。”李賢注：“貲，量也。”《魏書·食貨志》：“靈太后曾令公卿已下任力負(fù)物而取之，又?jǐn)?shù)賚禁內(nèi)左右，所費無貲，而不能一丐百姓也?！彼巍ね醢彩豆狻吩姡骸敖褰浑m有不貲恩，漢法歸成棄市論?！薄肚迨犯濉な池浿疽弧罚骸爸劣赫吣?，營成水田六千頃余，雖糜帑不貲，而行之有驗，惜功未竟，后漸廢弛?！标儽狈窖浴皕ì”及“貲”本字當(dāng)為“[志見]”，《玉篇·見部》：“[志見]，明見也?！薄都崱ぶ卷崱罚骸癧志見]，審視也?！薄?聊齋俚曲集>方言俗語匯釋》“志志”條：“試試。上例中 ‘志志’與‘試試’對舉，故‘志志’有‘試試’義?！盵8](p362)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