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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氣與盡性
——試論張載的生死觀

2021-02-13 08:47何紹錦
上饒師范學院學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牟宗三太虛太和

何紹錦

(1.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100871;2.北京大學 國學院,北京100871)

一、“冰水之喻”與朱熹對張載的批評

“冰水”是《正蒙》中的著名喻像。張載曾以冰水比喻太虛與氣以及天性與人性的關(guān)系:

天性在人,正猶如水性之在冰,凝釋雖異,為物一也。[1]100

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凝釋于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1]14

第一條引文講天性、人性;第二條引文講太虛、氣,二者都使用了冰、水喻像?!氨鳌辈⒎侵皇菃渭兊男揶o,而是表示二者實質(zhì)上的關(guān)聯(lián)。王夫之注第一條引文謂:“未生則此理在太虛為天之體性,已生則此理盈于形中為人之性,死則此理氣仍返于太虛,形有凝釋,氣不損益,理亦不雜,此所謂通極于道也。”[1]100盡管引入了“理”的概念,但王氏從太虛、氣的轉(zhuǎn)變來對應(yīng)解讀天性與人性的不同,是基于其對于《正蒙》整體思想的深刻洞見,因為不管是在第一條引文所屬的《誠明篇》中,還是在第二條引文所屬的《太和篇》中,生死問題都是張載的核心關(guān)切,而太虛、氣則是張載用以分析生死問題的關(guān)鍵概念,冰水之喻則是生死流轉(zhuǎn)的形象比喻①對于太虛、氣和天性、人性的理解雖多有不同,但后世注家一般都將“冰水之喻”看作是張載生死觀的隱喻,如高攀龍謂:“以水喻天,以冰喻人,以凝釋喻生死,以受光喻氣稟之不同,以照納喻性之不二,彼照此納,天賦而人受也?!毕嚓P(guān)注釋可以參看: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上》,中華書局,2012,第311-313頁。。

朱子認為,“冰水之喻”表明張載生死觀受到了佛教“還元返本”的影響。朱子曾多次與弟子討論張載“冰水之喻”,如:

弟子問:“橫渠又言:‘未嘗無之謂體,體之之謂性?!壬砸詾檠越屖?。冰水之喻,有還元反本之病,云近釋氏則可。‘未嘗無之謂體,體之之謂性’,蓋謂性之體本虛,而理未嘗虛,若與釋氏不同?!痹?“他意不是如此,亦謂死而不亡耳?!盵2]2536

朱子批評張載近釋氏,根本上在于他認為張載主張“死而不亡”。但是,“死而不亡”是一個很寬泛的命題,不管是佛教講的心識、基督教講的靈魂,還是張載說的“性”,都承認人的某種本質(zhì)性存在并不因為肉體消亡而消失,以此來保證生者的意義,這些實際上都可看作某種意義上的“死而不亡”。朱子看待死亡問題的思路與此完全不同。朱子對死亡的基本看法是:“蓋人死則氣散,其生也,又是從大原里發(fā)出來?!盵2]3032朱子認為人死之后,氣便散盡了,而非返回太虛。不斷有氣消失,不斷有新的氣產(chǎn)生,這樣方可擺脫佛教的輪回觀念。那么,人們不禁會問:理學家所看重的“性”又如何呢?朱子在給廖德明的回信中闡述了性與生死的關(guān)系:

性只是理,不可以聚散言,其聚而生、散而死者,氣而已矣。所謂精神魂魄有知有覺者,皆氣之所為也。故聚則有,散則無。若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但有是理,則有是氣。茍氣聚乎此,則其理亦命乎此耳,不得以水漚比也。[2]2081

就像張載將生死觀奠基于虛氣關(guān)系上一樣,朱子的生死觀奠基于其理(性)、氣概念之上。性即理,性沒有聚散,亦沒有生死,氣是隨附于理(性)而來的,人死則氣盡。性無所謂生死,即使人死了,性也只是從所依附的人身上離去了而已。朱子的說法似乎與張載沒有本質(zhì)不同,性作為一種本質(zhì)性存在,不也是不滅的嗎?并非如此。其中最為顯著的不同在于,張載生死觀的基礎(chǔ)是“氣”,而朱子生死觀的基礎(chǔ)則是“理”?!靶约蠢怼钡拿}表明,“性”具有“理”的公共性與恒常性特征。因此不管朱子再怎么強調(diào)“理氣不離”、理氣共同參與生成的活動,“理”終究是高于“氣”的存在。用朱子自己常用的范疇來說,“理”或“性”是形而上者,而“氣”是形而下者。“生死”作為形而下的現(xiàn)象,自然只能對形而下的“氣”而言,而不能對形而上的“理”或“性”而言。甚至我們可以推擴一步,“生滅”(生死)本身即可看作是一種“理”,因此說“理”或“性”有生滅,如同一種自我否定。這是引文中朱子講“理則初不為聚散而有無也”的理據(jù)所在,或者說,這是由理的恒常性特征所決定的。

朱子的出發(fā)點是“理”,而“理”所具有的公共性特征,使朱子在思考生死時更為關(guān)注作為總體的“人物”(或“萬物”)而非個體,如其所謂:“且乾坤造化,如大洪爐,人物生生,無少休息,是乃所謂實然之理,不憂其斷滅也。”[3]朱子將目光從個人生死上移開,轉(zhuǎn)入《易》“生生”的敘述中,個人的生死被置換為乾坤之造化、天地之生生。但問題是,生死仍是“我”之生死,源于有死的必然性而導(dǎo)致的生死憂愁是否足以得到解脫?

二、虛氣與生死

正如上文提到的,朱子生死觀的基礎(chǔ)是其理氣觀;張載生死觀的基礎(chǔ)是虛氣觀,這是二者根本的不同。通過理解“理”的特征,我們方可理解朱子生死觀。同樣,只有對其虛、氣概念有準確的把握,才能理解張載生死觀的獨特內(nèi)涵。

張載虛氣觀念多次遭到二程與朱子的批評: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虛、一、大為天道,則乃以器言,而非道也。[4]118

子厚以清虛一大名天道,是以器言,非形而上者。[4]174

《正蒙》所論道體,覺得源頭有未是處……如以太虛、太和為道體,卻只是說得形而下者,皆是“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處。[2]2533

問:“橫渠云:‘太虛即氣’,太虛何所指?”曰:“他亦指理,但說得不分曉?!痹?“太和如何?”曰:“亦指氣?!盵2]2533

前兩條引文分別是明道與伊川的批評,后兩條是朱子的批評。二程的基本觀點是,張載未能區(qū)分形而上與形而下。他們認為,太虛、太和都不能稱為道體,因道體應(yīng)該是形而上的,而張載描述的太虛與太和卻是形而下的。朱子同意二程的批評,同時還指出張載其實是欲將太虛當作理,太和當作氣,只是言之不清。眾所周知,理氣概念至朱子時已成為一對相對確定的范疇。“理”本身是靜止和恒常的,保持其形而上的統(tǒng)御地位,“理”通過“氣”實現(xiàn)自身。這也是牟宗三等港臺新儒家稱朱子之理“存有而不活動”的原因。但是朱子與張載對“氣”概念的界定顯然是不同的,這在后面將著重說明。需指出的是,“太和”在張載那里并非實體概念,而是對氣“和”之狀態(tài)的一種描述。這一點王夫之看得很清楚,他注釋“太和”為“和之至也”[1]1。張載在說完“太和所謂道”后接著說:“中函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纟因缊、相蕩、勝負、屈伸之始?!盵1]1這與其后文對氣的描述是一致的,整個《太和篇》圍繞的核心概念其實就是太虛與氣,太虛與氣是張載哲學的基礎(chǔ)。那么,太虛與氣又是什么關(guān)系?

牟宗三在《心體與性體》中已經(jīng)指出二程與朱子對張載虛、氣概念的誤解。牟宗三極為反對將張載哲學看作是“氣論”,認為這種自然主義的觀點是對張載哲學的極度簡化。牟宗三關(guān)于張氏哲學有“太虛神體”的說法。依牟氏觀點,太虛與氣是體用關(guān)系,太虛是體,氣是用。“太虛即氣”中“即”不是表示判斷,而是表示二者不即不離,即體用不離之義。“神體”“性”“太虛”在牟宗三語境下幾乎是等同的概念。所謂的“死而不亡”指的是太虛,或者說“虛體”。虛、氣既然是體用關(guān)系,由體生用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因此,牟宗三認為張載“虛不能生氣”是“不諦”之辭①牟宗三以“既存有又活動”之本體為儒學大宗。若“虛不能生氣”,則與其對張氏哲學的衡定有所沖突。牟宗三認為此是源于張氏對“生”字理解有限:“‘生’者妙運、妙應(yīng)之義。以清通之神、無累之虛妙運乎器而使其生生不息,使其動靜聚散不滯,此即是生也?!眳⒁?牟宗三《心體與性體》,臺合報系文化基金會,2003,第466-483頁。。

不管是朱子以理、氣理解(太)虛和氣,還是牟宗三從體用關(guān)系理解二者,虛、氣始終被理解為兩個不同的實體。朱子雖然強調(diào)理氣不離,但同時更強調(diào)二者不雜。體用關(guān)系也是如此。作為本體的“虛”不管如何與“氣”相關(guān)聯(lián),但既然說“太虛即氣”的“即”只是“相即”之義,則必然存在根本上的差異,使得二者成為某種異質(zhì)性的存在,而“太虛神體”“虛體”等說法似乎已經(jīng)在本體與現(xiàn)象層面將二者截然區(qū)分開來。另外,牟宗三的解釋也與張載本人的表述,如“虛不能生氣”等,有所出入。那么,對虛氣關(guān)系,是否有其他可行的解釋?

(一)本體或是空間

將太虛理解為氣的本體,主要是源于這句話:“太虛無形,氣之本體”[1]3。這句話似乎可以很自然地理解為“無形的太虛是氣的本體”。但是,張載關(guān)于虛、氣關(guān)系,還有另外三處同樣重要的論述:

(1)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1]5

(2)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于易者也。[1]8

(3)氣坱然太虛。[1]11

從(1)來看,“太虛—氣—萬物—太虛”構(gòu)成生滅的循環(huán)。將太虛理解為本體似乎并無不妥。(2)中“虛空即氣”與“太虛即氣”含義相同,依照牟宗三所謂“體用不離”來理解,似乎也說得通。但是,(3)“氣坱然太虛”意思是:氣充滿太虛。不管將太虛理解為本體(如朱子),還是將二者理解為體用關(guān)系(如牟宗三),解釋起來都有困難。依朱子理氣關(guān)系,理氣雖然不雜不離,但是不能說氣充滿理。依牟宗三之義,不僅之前提到的“虛不能生氣”解釋不通,且“氣充滿太虛”恰好能印證“虛不能生氣”:存在生成關(guān)系意味著二者間存在空隙;氣既然充滿太虛,則太虛自然不能生成氣。

如果我們不預(yù)設(shè)二者間的關(guān)系,而單從字面義來看,那么“氣坱然太虛”描述了一幅怎樣的圖景呢?它描述了“氣充盈于虛之中”的畫面?!疤摗弊顬橹苯拥刂赶蛞粋€充滿了氣的“空間”。“太虛不能無氣”是說虛這一空間中總是存在氣;“虛空即氣”是說“虛”這一空間即是充滿氣的空間;“氣坱然太虛”是說氣充滿太虛。三者說的其實是一個意思。而且我們看到,它將“太虛即氣”命題的重點轉(zhuǎn)為“氣”這一概念,“太虛”的含義或作用是通過氣來界定的,而不是相反。這是理解張載虛氣觀念的核心所在。

(二)為二或是為一

如上文所言,在其最基本的意義上,太虛是一個空間概念,但我們?nèi)詫ζ鋬?nèi)涵缺乏清晰的理解。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太虛與氣是否是兩個不同對象?就像我們說“房間里充滿了空氣”那樣,“房間”與“空氣”是兩個不同的對象?上文提到,朱子與牟宗三對虛、氣的解釋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都把虛、氣看作兩個不同的實體,這是本文所欲反駁的觀點。我們知道,張載虛氣觀念預(yù)設(shè)的論爭對象主要是佛老。在進一步澄清之前,不妨先看一下他對佛老的批評:

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1]9

幾天后,麥小秋去公司的大樓找過一次饒建,她的手里抱著一盆花,一盆快要枯死的花。是在花店買的。當她站到花店時,她的眼被粘在了那盆殘花上,那是一枝快要枯的花,花瓣的邊沿已經(jīng)焦干,花葉上斑斑點點。老板說:“再看看別的花吧,這是一枝馬上會敗的花?!彼芄虉?zhí),她說:“就要這盆花。”然后她掂著花,走過大街進了公司的大樓。她沒有見到饒建,把花擱在了他的門前。

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1]10

第一段引文批評道家“有生于無”之說?!盁o”指太虛,“有”指氣,虛不能生氣,即無不能生有,氣不是從太虛中產(chǎn)生的,這也是張載強調(diào)“虛不能生氣”的原因所在。上文提到,若二者是生成關(guān)系,假設(shè)氣從虛空中生出,則虛在空間意義上始終要大于氣,否則“生成”關(guān)系便無從談起,也就意味著有一部分虛是不被氣覆蓋的,這種純粹虛無的狀態(tài)是張載所不能接受的,他稱之為“體用殊絕”。第二段引文批評佛教。張載認為,要保證真實世界實有,則需要承認萬物與太虛存在生成關(guān)系,即“物與太虛須相資”。張載太虛概念有其微妙之處,虛既然不能生氣,自然不能直接生萬物,那么物與太虛是在何種意義上“相資”呢?合理的解釋是,虛與萬物的生成關(guān)系,或這里所謂的“相資”,只能是由充盈于太虛中的氣實現(xiàn)的。這也是為何張載既說“虛不能生氣”,又強調(diào)“太虛不能無氣”的原因。而“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1]5,則是說萬物消散回歸到太虛狀態(tài)。太虛狀態(tài)不是“無”(如佛老),而是未氣化之前氣充盈的狀態(tài)。

我們看到,“氣”在張載宇宙生成論構(gòu)造中具有首要地位?!墩伞分袑τ凇皻狻钡闹T種論述要遠遠多于對“虛”的論述。張載的相關(guān)論述往往會讓人誤認為存在一個本體的“虛”或“太虛”,而張載本人確實也說過“太虛無形,氣之本體”。但是,張載理解的本體是否就是朱子所理解的本體呢?上文所引二程與朱子對張載的批評,也表明了張載所理解的本體與其他理學家有所不同。在張載那里,不存在嚴格的形上、形下世界或者現(xiàn)象與“物自身”的劃分。張載的世界觀是“一氣流行”的整體世界觀。當然,認為張載是唯物論者,或者說“氣”是自然主義意義上的氣,同樣是對張載哲學的誤解。不妨看如下引文:

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反清為濁,濁則礙,礙則形。[1]15

凡氣,清則通,昏則壅,清極故神。[1]16

前一句其實是對“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的另一種表述,解釋生成變化之原理。后一句(包括此條后續(xù)條目)是具體解釋氣化過程?!疤摓榍濉迸c“凡氣,清則通”兩句都是用“清”來分別描述“太虛”與“氣”的狀態(tài),這句話可以看作是張載不分形上形下的例證。一般而言,形上、形下對象應(yīng)該具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從引文上看,太虛的“清”與氣之“清”,似乎沒有本質(zhì)不同。而前一句的“無礙故神”與后一句的“清極故神”,由于“無礙”也是“清”的意思,則二者不管在表達形式還是表達內(nèi)容上,都具有相當高的一致性。這表明,張載實際上是將太虛與氣當作同一對象來處理的。另外,張載著名的說法“氣之聚散于太虛,猶冰釋于水,知太虛即氣則無無”[1]14,也可以視為虛氣同一的佐證:冰釋于水,不是冰在水之中融化,而是冰融化成水,二者是水(H2O)的不同形態(tài)。同樣的,虛與氣也可以看作是氣的不同形態(tài),前者是指未氣化之前的氣,后者是氣化后(或氣化中)的氣。借用弗雷格的指稱理論,太虛與氣的指稱(reference)相同,而含義(meaning)不同。

(三)死何以不亡

至此,可以初步斷言,不管是太和還是太虛,都是氣的不同狀態(tài)。實際上,太虛(或虛)是當時佛老通用的概念,而張載認為,這一概念恰是“有生于無”“色即是空”的癥結(jié)所在。張載虛、氣觀念的意義不在于他首倡此概念——事實也并非如此,而在于他用儒家本有的、更具有“質(zhì)料感”的氣的概念來充實“虛”的概念,使其在生成論上具有更積極的含義。在作了以上理論準備后,我們可以回到《太和篇》中對生死問題的討論: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1]8

關(guān)于這句話,王夫之的解釋頗為恰切:“聚而成形,散而歸于太虛,氣猶是氣也?!盵1]8這與朱子對生死的理解是極為不同的。朱子認為,人死之后,個體之氣便散盡了。在理氣框架下,作為本質(zhì)存在的理雖然無所謂生死,但氣是必定消散的。朱子理解的“易”之“生生”,確切來說是“理”之“生生”,個體之生死只是理之“生生”的必然而已。面對有死之必然性帶來的憂愁感,朱子用“理”這一更高的價值來淡化它。這種排遣方式類似于革命志士對共和國的熱忱而舍生忘死,或者如孟子所言“所欲有甚于生者”。但是死畢竟是“我”之死,死亡的憂愁感很大程度上源于想象個體消滅殆盡帶來的虛無之感,這種體驗是最為切己且無從轉(zhuǎn)讓的。除了將個體生死依附于某種更高的價值,從而忽略因死亡而帶來的虛無感之外,另一種安撫方式是:承諾個體之死并不意味著完全終結(jié),個體的生命將以另一種形式再度降臨,如上帝之城、彼岸世界、靈魂不朽、輪回轉(zhuǎn)生等。張載那里雖然不存在兩個世界的承諾,但是“聚亦吾體,散亦吾體”,實際上也是認為個體的生命在死后仍將以氣的形式回歸,亦即“死而不亡”。

三、盡性與生死

張載在《誠明篇》中再度提到生死問題:

盡性,然后知生無所得,則死無所喪。[1]98

對比《太和篇》的說法“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微妙不同:前者是說盡性之后,才能明白生死之道(即“生無所得,死無所喪”);后者是說,明白生死之道后(即“死之不亡”),才能談?wù)撔?。前者是實踐問題(盡性),后者是認識問題。實際上,認識與實踐,本體與工夫,兩兩相輔而行,是宋明理學的典型特征。在對待生死問題上,實踐維度顯得尤為重要,因為上文已經(jīng)提到,“生死問題”在于因個體有死的必然性而帶來的虛無感(本文稱之為“生死憂愁”),這在根本上是一個實踐問題。東西方宗教對此都有一套特定的修行建議,而張載給出的答案,則是“盡性”。

(一)性命之辨

性之含義在張載語境中較為復(fù)雜。朱子以性為理所賦于人者,性指人而言,同時具有與理相同的規(guī)范性與必然性。性在張載哲學中,既指天之性,又指人之性;既有規(guī)范性意味,又表示一般人性,如口腹之欲等。后者在朱子系統(tǒng)中一般是屬于“欲”或“情”的范疇,而張載則稱之為“攻取之性”或“氣質(zhì)之性”。朱子雖然也用張載“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的概念,但二者含義稍有不同。在朱子看來,理(天地之性)落于氣中而成氣質(zhì)之性,氣質(zhì)之性即是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有善有惡。人通過修身工夫,可以轉(zhuǎn)化氣質(zhì)之性而回復(fù)為天命之性。在張子看來,人性既有天命之性,又有氣質(zhì)之性,在來源上皆是天所賦予,人通過修身工夫,能夠彰顯(“存”)天命之性。因此,張載只說:“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盵1]107-108宋儒常講的“復(fù)性”,對張載而言,更準確的表述應(yīng)是“存性”,因為在來源上,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具有同樣的先在性。聯(lián)系上文“氣”的概念便不難理解這點。張載所講的“氣”是一切造化的根源,自然也是性之來源??诟怪热皇侨颂焐械模斎灰彩切?。張載反對的是只將性等同于人的自然欲求(口腹之欲),換言之,即只以氣質(zhì)之性為性,而旁落了天命之性。

性命之辨是《誠明篇》的重要主題。張子謂:

性其總,合兩也;命其受,有則也。不極總之要,則不至受之分。盡性窮理而不可變,乃吾則也。[1]102

《誠明篇》性命對舉之處頗多,而此條目尤為精簡。首句“性其總,合兩也”中“合兩”一詞,歷來解釋不一,有以為“陰陽”者,有以為“理氣”者,有以為“虛氣”者,然而結(jié)合前文“上達反天理,下達徇人欲者與”及張載對自然人性的態(tài)度,最合適的解釋恐怕是指“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這也是王夫之的理解,王氏謂:“故有聲色臭味以厚其生,有仁義禮智以正其德,莫非理之所宜?!盵1]102①對“合兩”的其他注解,可以參看: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上》,中華書局,2012,第316-317頁?!皟伞狈謩e指“聲色臭味”和“仁義禮智”。下文“命其受,有則也”,可以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認為“命其受”,所受的是上文的“性”;另一種理解,“命其受”指的是寬泛而言的人生際遇,即一般講的“命運”。“有則也”,是說稟受之命有一定的法則②王夫之采取的是第二種理解。王氏謂:“厚生之用,有盈有詘,吉兇生死因之,此時位之不齊,人各因所遇之氣而受之。百年內(nèi),七尺之形,所受著止此,有則而不能過。”見: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1975,第102頁。。如果采取第一種理解的話,性、命之間是承受關(guān)系。后文“不極總之要,則不至受之分”的“分”當讀第一聲,謂分有之意,意即具體的際遇中實現(xiàn)所稟受的性。而如果采取第二種理解的話,性、命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張力,天賦的性在具體際遇中受到“命”的制約。但是這種理解容易引發(fā)命定論的質(zhì)疑:如果“命”指的是先天的制約的話,人能否“盡性”,或者該不該“盡性”,是否都失去了意義呢?張載性命之辨恰是要排除這種質(zhì)疑。因此,后文“不極總之要,則不至受之分”的“分”當讀第四聲,表示分內(nèi),本分之意。儒家有“正命”之說,意謂作為事實呈現(xiàn)的命雖然是客觀的,但導(dǎo)致此事實的行為卻可以評價其好壞,即孟子所謂“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最后一句是“盡性窮理而不可變,乃吾則也”。前面提到“命則”而這里說“吾則”,意謂即使命有必然性之原則,但人的行事應(yīng)著眼于性的規(guī)范性法則。

(二)盡性與生死解脫

從上文性命之辨中不難看出一個問題,即命的必然性原則與性的規(guī)范性法則之間的張力,張載“盡性”的說法可以看作是對此問題的回應(yīng)。張載謂:

天所性者通極于道,氣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天所命者通極于性,遇之吉兇不足以戕之;不免乎蔽之戕之者,未之學也。[1]99

引文中出現(xiàn)兩組重要關(guān)系,即“性通極于道”與“命通極于性”。由上文可知,性在張載語境中包含了自然人性的概念。雖然張載也說,“性于人無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1]107,但這里的“善”與孟子性善論的“善”含義不完全相同,所謂的“不善”更接近于“非惡”之義,因張載的性包含天命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因此,只單獨說性,并不必然是善,由此才有“善反”或“存性”之說。這也便是“性通極于道”的含義,意謂性與道合一。同樣的,“命通極于性”,是說命與性合一。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里的“合一”不是“虛氣合一”意義上的合一,后者是事實上的同一。前者是在規(guī)范意義上,命的必然性原則合于性的規(guī)范性法則。張載并不否認“命”的獨立性,但他更強調(diào)的是性對于命的影響,亦即人對于天的作用③在天人關(guān)系上,張載極為重視人的能動性,如張子所言:“天人盡性,不以天能為能而以人謀為能”,“雖然,圣人猶不以所可憂而同其無憂者,有相之道存乎我也”,“氣與志,天與人,有交勝之理”,分別見:王夫之《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1975,第97、103、27頁。。引文中“未之學”是指寬泛意義上的修身實踐。張子實際上是認為,通過修身(“學”),能使道、性、命統(tǒng)一起來,這也是張子在后文中提到的“窮理盡性,則性天德,命天理”[1]112、“盡其性……莫不性諸道,命諸天”[1]105所表達的意思。

性命問題是張載乃至儒家倫理中最為核心的問題之一。張載依儒家“正命”傳統(tǒng)提出的“性諸道”“命諸天”等觀念,將命的必然性特征減弱而極大地彰顯人的主觀能動性特征。通過修身實踐,看似不變的、客觀的命,也足以改變而成為具有規(guī)范性意味的“正命”。這仍然是源于張載一氣流行的觀念:性命雖然是兩個獨立的范疇,但從氣的一元性上看,事實性的命與規(guī)范性的性之間,并不像后來倫理學上認為的那樣具有難以跨越的鴻溝。在本體論層面,完全可以認為持存天地之性能夠帶來符合性之規(guī)范性要求的“正命”,因為從根本上說,它們都源于氣的造化作用。

但張載仍不得不面對人的終極命運:死亡。盡管盡性能帶來正命,但有一點是不可改變的,即人之死:“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盵1]112人最終不可能擺脫有死的必然性,張載反復(fù)強調(diào)“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并不是讓人掙脫這種必然性,而是安然面對這種必然性:

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故論死生則曰“有命”,以言其氣也。與富貴則曰“在天”,以言其理也。[1]112

關(guān)于后兩句的理解,王夫之的注釋頗值得借鑒,王氏謂:“形氣厚薄不可變也”“理御氣而可變者也”[1]112?!八郎忻毁F在天”本是《論語》中的話,一般理解為人的死生與富貴都受到某種外在強制力的影響。但是依照王夫之的解釋,只有死生是不可變的,富貴是可變的。結(jié)合張載前文“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來看,王夫之的解釋不無道理。張載在大量論述了為何及如何“窮理盡性”后,提到“死生修夭”的不可變,其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坦然接受生死。這一平淡無奇的答案,如果結(jié)合“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命題來考慮的話,會發(fā)現(xiàn)并非如看上去般淺白。“盡性,然后知生無所得,則死無所喪”,“坦然面對生死”是一般人都會說的話,但是不可忘記“盡性”這一前提。盡性是一個修身概念。盡性即是“性諸道、命諸天”,通過認知性的內(nèi)涵及持存天地之性,使現(xiàn)實的遭際合于性的要求,此即是性命合一。只有通過畢生的修身實踐,才能曉然“生無所得,死無所喪”的道理,如此方能解脫生死。

四、余論

與其他理學家不同,張載對夫子罕言的生死之道似乎尤為重視,其中當然也有佛教傳布的影響,但張載本人對《易》與《中庸》的偏好也不可忽略?!短推放c《誠明篇》中有大量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引用、化用。實際上,當人把目光從眼下日常瑣事中移開,而投向更為宏大的宇宙存在時,很自然會思考個體的有限存在于其中的位置,生死從日常性中脫離出來,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張載對生死問題的解決,其特點可歸納為二:既從本體論上考慮個人之生死與氣化總體的關(guān)聯(lián),以“死而不亡”安撫因有死之必然而產(chǎn)生的憂愁情緒;又從宏大的總體存在回到實際日常中,以切實的“盡性”工夫來貞定生者的意義?!氨M性”即是實現(xiàn)“性命合一”。但仍然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具體如何盡性呢?從《誠明篇》來看,張載確實很少描述具體的盡性工夫,但有句話可見其端倪:“惟大人為能盡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1]97。熟悉張載哲學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出其與《西銘》的關(guān)聯(lián)。具體的盡性實踐體現(xiàn)于“民胞物與”基礎(chǔ)上的、“大家庭化”的倫理實踐中,這已超出本文討論的內(nèi)容,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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