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雪蓮
舊光陰
過去農(nóng)村人家過日子,都叫過光陰。把錢也叫“光陰”。沒了錢,就說沒“光陰”了。有錢沒錢的日子,光陰仍然從指縫間水一樣流了去,卻沒有淌遠,就在村外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被誰家白頭發(fā)的奶奶封存起來了。
封存的光陰一天天地摞成了歷史,摞成了記憶。這歷史卻不腐朽。無論誰翻出來看看,都新鮮如春天園子里的韭菜。
村里人家買菜,都是一大捆一大捆地買了來,堆放在庫房里,然后開始慢慢地吃。買面,也是一次十幾袋。磨面,就更不用說了,淘洗了十幾麻袋的麥子,用三輪車“突突”地拉到磨房里,然后拉回來十幾袋子上好的麥面,還有二等的,還有麩子,又是高高的一三輪車“突突”地再開回來,分門別類地存放起來,開始一天又一天的光陰。
地里挖了土豆,成堆地運送到窖里,有時候,土豆都堆到窖口了,才密密地封了窖門,準備過冬。壓冬菜的大白菜,更是用架子車去買了來,然后在院子里支起一個大案板,用大盆子洗了,在案子上切了,腌在一個兩個人才能合攏的大缸里,用整片的菜葉子苫好,去河壩里找兩個大小合適的石頭,洗干凈了壓在菜上面,把缸挪動到一個既曬不到又凍不著的地方放好,等過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吃酸菜了。
村里光陰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就是多,就是大,顯出對光陰的尊重和敬畏,不敢懈怠。
在村里拉家常,就聽見說,某某人租了別人的房子,合同簽了十年。十年,對于我們來說,何其漫長。這中間會有多少可能的變故和故事會發(fā)生?村里人不這樣想。他們過光陰,不以天計,也不以月計,是以更加悠長的、厚重的年來計劃和謀算。就如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的等待來完美收官。好漫長的光陰,又怎么會值得一分一秒的計算?不算,過就是了,歲月長長在。
歲月長長在。農(nóng)家的對聯(lián)是這樣的寫的,吃喝拉撒也是這樣安排的,沒有人質(zhì)疑過,某一天他會消失在這個地球上?;蛘撸退阒雷约菏朗虏欢?,也會為子孫后代打算。那屋后的山,那莊前的河,是多少多少萬年前就有的,還要為多少多少萬年后的子孫留著。那草原,還要生長和繁衍多少多少的牛羊;那雖然貧瘠的土地,還要養(yǎng)活多少多少的兒女,哪里能算得清,光陰么。
村子里有叔侄兩個,年歲相仿,從小一起長大,在一個被窩里睡,喝一碗拌湯,吃一塊土豆,形同兄弟。后來,各自成家立業(yè),有了老婆娃娃。但每天晚飯后,做侄子的都會來到叔叔家中,坐在炕上,相對著抽煙。一人一桿黃銅做的旱煙鍋子,抽一會兒,磕出煙灰來,再慢慢地裝好了,點燃,再抽,相對無言。有時候叔叔會把自己的煙鍋里裝好煙絲,遞給侄兒讓他抽自己的,并用眼神示意,那是好煙絲,侄兒欣然接過。有時候侄兒從外面進來,拿過叔叔的煙袋,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煙絲一把一把地填,塞得滿滿的放在炕桌底下,叔叔也不問什么。只在某一時刻,會冷不丁地說一句,你家光陰也不寬裕。侄兒若有若無地給出一個表情,吐出一個煙圈,把眼前的光陰牢牢地鎖定。
就這樣,相對坐上大半個夜晚,侄子磕了自己的煙灰,放進羊皮做的煙袋里,一圈圈地纏緊了,塞進腰里,腰里有一條看不出顏色的綢腰帶,也不知系了多少年了。下炕,穿上鞋子,對叔叔說,我走了昂,明天再喧吧。叔叔點頭,目送他出去。其實,倆人啥都沒喧,可又覺得啥都喧了,比村里任何人都了解對方,也清楚對方,珍惜對方。第二天晚上,依然如此。
光陰就這樣過著。后來他們都老了,很老了,許多個相同的日子和夜晚,都在他們的銅煙鍋里點燃,卻沒有一寸寸地燒掉,而是在他們的相對無語里停滯了——村子還是那個村子,人還是那些人,地還是那幾塊地,路還是那條路,只見人來,不見人去。
光陰一點點地滲透著,揉搓著,打磨著,農(nóng)家的日子越來越長,越來越慢;光陰越來越厚實,越來越豐饒。
臘八雪
臘八節(jié)的早晨,松山的天空從灰藍一點點開始轉(zhuǎn)變,從孩童般的瓦藍,到青年時期的明藍,又慢慢地演變?yōu)橹心甑恼克{,豐腴成一位雍容華貴、衣衫寬大的母親,一揮袖子,把八百四十平方公里的雪山、草原和牛羊統(tǒng)統(tǒng)攬在了自己懷里。
松山灘最偏遠的蕨麻村,積雪蹲在山上,烏鴉蹲在牛背上,成群的羊在山下啃著帶冰碴的草根,咀嚼著昨天的行程路線,反芻著明天的山水春秋。山中無事,沒有人,沒有車,沒有熙攘和喧囂。青山相待,白云相愛,羊和羊,也只剩下了相愛。
村支書的阿媽牛阿奶歡喜地喚我:“快來看,下雪了!”我和她們祖孫一起站在廚房的廊沿下,廊沿不深,擋不住雪。蕨麻的天空窄窄的,一座山擋在門前,她家的羊在山坡上看了我們一眼,又低下了頭。牛阿奶身材高大挺拔,六十多歲了,還有兩坨可愛的“高原紅”臉蛋。她包著藍格子的頭巾,雪花們可能把她認作親戚了,圍著她親熱地跳舞。
正是午時,一床棉被正在院子里曬太陽,它其實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熱,也就是趁機跑出來透透氣吧!萬千根沒有熱量的金線穿透冷冽,領(lǐng)著一股山風,陪我們一起看雪。
一朵雪落下,另一朵雪緊緊追了過來。更多的雪花落了下來,又飛了上去。團住,又分開;分開,又團住。
蕨麻村白了。大片大片的雪,落在了牛糞墻上,落在了母羊的脊背上,落在了芨芨墩上,落在了牧人的氈衣上,落在了一副剛剛油漆好的棺木上。一位老人在臘八節(jié)的早晨逝去,全村老少用藏酒、無字的酒曲、青稞炒面、青綠的柏枝和白雪,為他送行。
黑馬圈河村也白了。一群頭頂白雪的牦牛默念著六字真言,肅立在路兩旁大片蒼黃的草原上。這里的夏天曾經(jīng)是藍馬蓮花的海洋,紅香柴花的世界,黃鞭麻花的夜空,白枇杷花的故鄉(xiāng)。臘八這一天,安靜的黑馬圈河草原只有一個花神,一位舞蹈著的女王。
千山暮白,萬里雪蓋。抖落肩頭的雪片,踏進蔡大爺家的院子,一朵屬于他家的雪飛身從房頂躍下,貼在了我的頭發(fā)上,替他們老兩口問候我們。
蔡大爺和蔡奶奶剛把羊收進圈里。他們一起從山上趕羊回來,一起喂水,一起為它們加了豆料。彼此拍打完身上的灰塵和草料,踏過門檻的時候,一起白了頭。
蔡大爺脫鞋上炕,抽出旱煙袋犒勞自己。蔡奶奶開始淘洗各色豆子和糧食,要煮一鍋又糊又濃的臘八粥?!芭D日常年暖尚遙,今年臘日凍全消?!辈檀鬆斒侵蓝鸥Φ?。他身后的炕上有一個簡易的書架,擺著泛黃的《康熙字典》和《孫過庭書譜》,檀木筆筒里插著幾支寫禿了的狼毫筆。
炕沿下一個鐵皮烤箱,燒得正旺。一把老茶壺雄糾糾地蹲在爐子上,像個一言九鼎的老祖宗,“咕嚕咕?!钡匕l(fā)著牢騷。一圈一圈黑得發(fā)亮的皺紋里映射出這個家庭幾十年的光陰,厚重,艱辛和不易。
蔡大爺今年八十四了,臉色紅潤,牙齒整齊,笑起來能把房梁上的灰給震下來。一把銀色的胡子被他講的笑話牽拉著跌倒趴起。他提著煙袋,瞇著眼睛憶起當年:“那個時候,渾身都是力氣呵!要說放牛,沒人比我更行當!那年正月,下著大雪,我騎著一頭白牦牛去娶親,牛角上綁著大紅花……”“看把你得意的!”小他二十歲的蔡奶奶掉了幾顆牙,翻了他一個白眼兒,他卻笑得更大聲了。
幾朵在屋頂上偷聽故事的雪花從煙洞里溜了下來,在他的銅煙鍋上融化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打破年齡、地域、種族界限的愛情,不正是神雕俠侶嗎?他們沒雕,他們騎牛,白牦牛。
回程的路上,太陽又努著勁兒從云層里沖了出來。雪原空茫,寂靜,明亮。陽光斜斜地打在阿尼格念雪山上,雪山昂著頭顱,弓起的脊背上馱著松山草原三萬百姓和十萬牛羊。一位牧羊女站在山頂上,手心里抓著雪,嘟著嘴唇,漫不經(jīng)心地向偌大的松山灘吹上一口,隔一會兒,再吹上一口。一幅素凈的鄉(xiāng)愁水墨被她涂了又涂,染了又染。
兩輛車結(jié)束了訪貧問苦的摸底排查工作,悄悄駛離了村莊,在薄雪覆蓋的公路上寫下了兩行長長的詩句。幾只電線桿上的麻雀把尕爪爪藏在肚子底下,悄悄地擺成一行黑色的省略號。誰家的羊群從河對面回家來了,低著頭只管走,一聲不吭。一只黑尾巴的野狐飛速地從車前跑過,在鉆過草原圍欄時,回眸一笑。
雪,又開始飄了。
黎明來臨之際
黎明來臨之際
需要有一個開門的父親
若沒嚴父,天空空蕩蕩的
黎明即將到來
需要有一個燒奶茶的母親
若沒慈母,喝不上一口香茶
夜色將變得凄涼時
需要有一個趕牧歸圈的兄長
若無勤兄,牧場的經(jīng)幡都會孤單
……
雨中的松山草原,安靜而熱烈。數(shù)千畝齊整碧青的牧草暢飲著甘露,瑩亮的圍欄絲掛滿了晶瑩的雨珠?!班оА钡挠曷?,裝滿了整個草原,整個世界。沒有羊,羊群都進圈了;沒有牛,牛群都進山了;沒有牧人,牧人都去躲雨喝酒、唱酒曲去了……
我在雨聲里誦讀這首小詩。這是藏民村傳統(tǒng)文化“則柔”的傳承人王卓瑪家的土炕邊懸掛的一首手抄藏文詩歌。
嚴父、慈母、勤勉的兄長或者丈夫,人世間多么樸素的所在,又是多么刻骨銘心之所求。
一個蹲在鎮(zhèn)政府對面新修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樓下哭泣的小女孩,她通紅的臉蛋和眼窩……她身邊是年幼的弟弟,臺階下躺著她酒醉的父親。弟弟告訴我們,媽媽于數(shù)月前離家出走,他們姐弟已經(jīng)好幾天沒去學校了,因為要看護天天醉酒的爸爸——在打工熱潮的驅(qū)動下,在現(xiàn)今的農(nóng)村家庭,女人的離家出走,幾乎成了常態(tài)——那個稱之為“父親”的男人,蓬頭垢面,蜷縮著身子躺在一洼泥水中。是在哭父親在糟蹋身體?還是母親的離去?是為自己無所保留的童年尊嚴?還是為一個家庭無法保障的未來?都有,都是。她的眼淚滴在我的心上。我懂她。
那是一個自己不體面也不顧兒女體面的父親,在他失去了妻子后為自己選擇的不體面的發(fā)泄方式。我們無從知道,是因為他的酗酒才造成了妻子的離家出走,還是反之。我們也不知道,那個離家出走數(shù)月的母親,是因為什么如此決絕地拋棄了自己的丈夫、一雙兒女、一個家。總之,他們合力,把女兒,把一個十歲的孩子,置于了人生的黑洞,任其用一生的時間和生命來掙扎、消化,或者永遠也無法消化。
我不能用廉價的淚水來刺激她或同情她,我只能說,我懂她。
在黎明來臨之際,她需要有一個父親來開門,可她的父親天天宿醉,把自己掩蓋在酒精的包裝下,不敢睜眼面對真實的生活面目。她得去自己打開那扇沉重的大門,迎接一個不知是晴是陰的黎明的到來。人生的風雨,誰為她遮擋?
在黎明來臨之際,她要出去上學、勞作,她需要有一碗滾燙的奶茶,拌上一盤噴香的糌粑,熱熱地裝進她的肚腹,夯實她將要開始的一天??伤哪赣H杳無音訊。一碗飯菜、一雙手套,一雙布鞋,初潮的驚慌,初戀的甜蜜與苦澀……媽媽啊,你在哪里?
草原的夜晚,來的那樣早,又是那樣的深重而又漫長。晚歸的牛羊啊,你慢些走,不要踩踏到女孩兒那纖細的雙足,和漣漣的心事。她沒有一個勤勉的兄長啊,她只有一個年幼的弟弟。風中“呼啦啦”作響的經(jīng)幡啊,你是在為我祈禱嗎?我們都是如此的圣潔,又是如此的孤獨。我所祈求的,只是人世間最最平常之事,為何卻又如此地艱難!
我的親人們,我在草原深處哼唱了一首無字的歌,讓馬蓮花、燈盞花、饅頭花和野牡丹花帶給你們,你們可否聽見?還有那低空盤旋的蒼鷹、紅嘴的雪松雞,我都在它們的翅膀上鐫刻了我無法言語的期許,你們可曾收到?
雨停了,草原仍然熱烈,又是如此的寧靜。一首手抄的藏文小詩,稚拙的筆跡,搖曳多姿的藏文,在草原的黃昏,輕輕地,輕輕地,吟哦著……
云中安遠驛
穿過烏鞘嶺長長的隧道,抬頭的瞬間,一大片纏纏繞繞的白云便迫不及待地捧著哈達奔了過來。
安遠,源于漢,宋朝時被稱為“安遠砦”。砦,同“寨”。想來是有一個氣勢宏大的山寨駐扎在烏鞘嶺這個險要的隘口。至明代,方為驛站。
從烏鞘嶺上施施下來,左拐進入村道,即是南泥溝村。南泥溝,這樣的村名在天??h有好幾個,是“爛泥溝”轉(zhuǎn)化而來??梢韵胂螽斈赀@里定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尷尬境地,后登記造冊,“爛泥溝”不好登上大雅之堂,方取諧音為南泥溝。
今天的南泥溝,水泥路迎著312國道,像哈達一樣飄進每一條巷道,飄至每一戶門口。路兩旁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吮吸著天地之精華,競相吐蕊。每走一段路,就會有一棵合抱的老柳樹,樹下有黃牛,為南泥溝村平添了幾分田園牧歌的詩情畫意。
村莊很靜。村口有鎮(zhèn)政府今年新修的木棧道。拾級而上,極目遠眺,近處,油菜花染黃的南泥溝、云霧繚繞的雷公山和尖山都盡收眼底;遠處,大片大片的油菜、藜麥、青筍等正在拔節(jié)成長。
雨后初霽,一層層輕紗樣飽含著水分的云帶,徘徊纏繞在雷公山尖,忽上忽下,忽濃忽淡,忽明忽暗,一直看不清雷公山的真面目,宛如蓬萊仙境。
沿雷公山西去,到三溝臺以北,方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處盆地。四周群山環(huán)繞,云霧繚繞,如魚兒在盆內(nèi)游水嬉戲,怪不得安遠歷來就有“金盆養(yǎng)魚”之美稱。
坐在鎮(zhèn)政府今年新建的水庫邊,一匹馬在山腰嘶鳴著,幾座帳篷,扎在野花叢中,煮沸了山中的慢時光。
背靠雷公山,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遠方,卻被氣勢博大的烏鞘嶺擋了回來。進入眼底的,依然是一條條、一塊塊金黃的油菜,紅色的藜麥、紅筍,綠色的莢豆、娃娃菜等大田蔬菜。而錯落有致的村莊、屋舍反而成了這一幅山水生態(tài)圖中的動態(tài)點綴。
烏鞘嶺,這一道天然屏障,橫立當空,護佑著安遠的牛羊,也護佑著安遠的人民?!坝瓴淮虬策h”,這個美麗的神話傳說,隨著大塊大塊纏綿的云朵兒,在安遠驛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據(jù)說,在雷公山和尖山的通道邊,有兩個月牙形的小池,兩池間隔約十米。若遇上雨水豐沛的年景,池水清澈,如月牙鑲嵌在碧綠的草原上,池邊各色山花齊放、蜂飛蝶戲、牛羊撒歡,人稱鴛鴦池。有人說,如果在一個月圓之夜,用鴛鴦池中的水洗了臉、許了愿,定能與相愛之人白首不分離。
下次去安遠,一定要找到這個傳說中的鴛鴦池,手捧一把鮮紅的百合花,飽飲一口池中水,許下一個莊重的心愿……
蔥蘢紫樺圖
一腳踏進濕潤綿柔、樹品繁多、花草遍地的賽拉隆鄉(xiāng),以為身處南方。在賽拉隆,除了常見的紅樺和白樺外,還有少見的紫樺樹。
吐魯溝里沒有紫樺,皮袋灣里的一條山谷卻是以紫樺命名的。
皮袋灣,紫樺圖。一個大俗,一個大雅。一個是裝著青稞炒面的牛皮袋子,在溝口被小心地扎住了。另一個呢?圖,圖畫?還是圖騰?當?shù)厝酥v,以前這里有大片的紫樺樹,現(xiàn)在不多見了。溝里面,有一片樺樹林,在冬天泛著紫光。我竊笑,莫不是紅樺樹被寒冽的西北風凍紫了臉蛋兒?這個圖,曾經(jīng)是圖畫,想一想吧,行走在滿谷的紫樺林中,難道不是如詩如畫么?
沒有紫樺的紫樺圖,幽深、安靜。
紫樺圖的山高大、峰險峻,姿態(tài)萬千。有跳躍的金蟾,從月亮上叼來一棵青松;有小眼睛的刺猬,匍匐在幾丈高的綠草叢中;有張口怒吼的雄獅,喚醒了沉靜的山谷;有低頭飲水的犀牛,目光朝向的,應(yīng)該是吐魯溝的方向;巨大的饅頭,踏實地蹲坐在村委會的門口;一只壁虎,悠閑地趴在山頭,瞭望著遠方。一位打坐的僧侶,合起雙掌,聆聽自然的交響樂——鳥鳴、水咽、風語,還有百蟲的歡唱。
一枚酷似天元通寶的銅錢,鑲嵌在半山腰里,遠看卻又像是俏皮的二師兄的豬鼻子。我最喜歡的是那一對兒緊緊相擁的旱獺峰,剛剛在水里玩了個夠出來,雄的昂首沖天看著月亮,雌的瞇著眼睛,將嘴巴貼在愛人的脖頸里,嗅聞著它的氣息。
紫樺圖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性,有希望。渾濁的河水急急地與我們揮手告別,要去向另一個地方,大聲地告訴我們,昨天山里曾下過暴雨。從懸崖上跳落下來的,城里人稱“瀑布”,山里人卻稱“跌水”,跌落下來的水啊,積聚了山的野性和水的力量。
紫樺圖開滿了各種野花。妖冶的野牡丹大若碗底,玫紅的水晶晶卻又小如拇指。白色的野山茶芳香沁鼻,黃色的格?;N似晨星。野刺玫呢,居然比人還要高大,花朵也飽滿。一路跟隨我們進谷的小白花,像極了花店中的滿天星,枝干端正,葉片碩大,名曰接骨草。
紫樺圖里有人家。人家家里有煙火。一群牛、一群羊,幾戶炊煙,幾個面容棱角分明的牧人,不憶往事,不慕繁華。
小城慢冬令
時令已至冬月,大地依然醒著。
有雪的冬天,就沒有遺憾。雪落下,土地闐寂,吞沒了喧囂,掩蓋了浮華。世界在大片翻飛的雪絨里安靜了,肅穆了。
雪后的冬天是寂寞的。寂寞就對了,冬天不需要熱鬧。就像人至暮年,看過了浮無豐盛,閱盡了紅塵三千,吞咽了芳菲歲月,品咂了酸甜苦辣,再要那虛無的熱鬧與喧嘩做什么呢?
一生被煉成了一顆小而堅韌的丹藥,不管是芬芳馥郁,還是苦澀難咽,都將沉下去,靜下去,默下去。
蘸著前日的一場雪,擦洗小城的天空。高原的天愈發(fā)地藍了。詩人葉舟說,敦煌是藍色的。在我眼里,天祝也是藍色的。藍色的天空和經(jīng)幡,藍色的海子邊盛開著藍色的馬蓮花……
如此安謐的小城,不正是寧靜寬厚的藍嗎?
城外的小路,覆著薄薄的一層雪,有淺淺的車轍駛過,幾朵腳印向著城南的樹林隱去了。路是彎的,心是端的。不論路有多遠,有多曲折,心終會把人帶到想要抵達的地方。
冬陽柔柔地打在樹梢上,幾只黑背白腹的喜鵲在樹杈間嬉戲蹦跳。楊樹圍城,小城因此而優(yōu)雅端正。五月,抽出新鮮的黃嫩芽;夏日,一夜之間枝葉豐茂,拂曉里會唱一些銀色的歌謠;秋風至,大片金黃的巴掌葉子,質(zhì)地潤厚,筋絡(luò)分明,正是天空為大地發(fā)來的情書。冬來的那天,一聲枯瘦的嘆息,開啟了小城一個漫長冬日的序幕。
有人來,有人離去。白楊樹還在風里,容顏未老,心月儼然。晨曦易夕,人生長勤,有一棵樹,還有一個人,從不會因為失去什么而失去風度。
林中有小溪穿行而過,林外是養(yǎng)育這片土地的莊浪河。小溪清亮寧靜,被季節(jié)風干的浮草在溪水里吮著手指打口哨。哨聲綿密,拂過一個人心頭的一些陰影。薄雪底下,有偷偷探出頭來的草兒,盈盈地綠著,活潑著。繽紛的,不過是別人的日月;素凈無爭,才是你徘徊婉轉(zhuǎn)后,最好的結(jié)局。
莊浪河尚未冰封。下游,一大片雪將裸露的河床蓋住了,像蓋住了一段狼藉的傷口。白白的雪,溫柔的雪,撫慰世上每一顆受傷的心靈。無須圓滿,舔舐的過程華美而傷感。像我手背上的痛,慢慢地愈合,慢慢地將往事釀成一壇清酒,喝下去的是白云,托舉出來的是明月。
雪落,日清淺。冬天的日子,被一場雪抻長了,被一片藍寶石似的天空抻長了。寂靜而漫長的一天呵,仿佛一生一世都會這么走下去,慢下去,光陰不會有盡頭,歲月不會再更迭。
踩著淺淺的積雪,踩著泥濘小路上的石子,數(shù)一數(shù)樹上的喜鵲,聽一聽雀兒的啾啁,沿著莊浪河聽一朵浪花講述雪山的秘密。虛度的這些時光,終將會在一個人的生命里烙下什么樣的印痕呢?無須思考,這樣的日子不忍紛擾。
慢,慢,慢。聲聲慢。步步慢。
河壩右手是一叢叢紅柳,夏日里未見其媚。蕭殺的冬色,映襯出它們的婉約和清麗。那種紅,若有若無,淡而不俗,似是隔著簾櫳窺見美人的妝容,心動了,情卻未動。肅立一旁的一排白楊樹,也不似旁的地方一般枯白冰冷,披著一層淡淡的綠紗。想必是露華憐惜,留下紅柳的溫度,捂一捂,伴一會兒,無須一生。
向陽的山坡,是陽光打磨過的地方。雖然草也荒蕪,石已寒涼,但暖和的氣息仍從深厚的黃土地涌動而來,在大山的皺褶里涌動而來。真希望自己是一只輕健的山羊,能趟過河水,爬上山坡,躺在那一個凹進去的小洞口,閉著眼睛,放下塵埃,曬著冬日的暖陽,漫一曲撕心扯肺的“花兒”:
“遠路上的大眼睛哈,
回呀嘛回來了……”
一個人的冬天里,誰走了?誰又來了?誰的心窩里長滿了荒草?山坡上的云知道,有些等待,必定成災(zāi),不會有收成。
日斜無計更留連,歸路草和煙。
歸去,歸去,歸路坦坦。
鳥鳴抻長鄉(xiāng)愁
四面環(huán)山,滿山青綠。五月的小科什旦村,像一只碧綠的玉碗鑲嵌在朱岔峽口。峽里長滿了紅色的樺樹。
樺樹皮薄而韌,撕下來寫一首詩,放入順峽而過的河水,就能在下游與滄浪的大通河交融。大通河邊有桃,過幾日,花就開了,總有一瓣桃花,會乘坐這葉寫著童話的樺樹皮小船到達遠方。
小科什旦村還呈現(xiàn)著原始村落的本色。沒有裸露的土地,地里長滿了這個季節(jié)應(yīng)有的顏色。平地里,多是當歸,藥苗有一拃長了,沒有覆地膜,土地最本真的貧瘠或者肥沃一覽無余。有的苗子被山野的風吹紅了臉蛋,泛著健康的褐色。苗間有未鋤干凈的雜草,還有未拍碎的土坷垃,我想找一把鋤頭或者鏟子,蹲在地邊,像舊日的農(nóng)人一樣揮汗勞作一番。
“滴溜滴溜”,這樣的呼喚,像風中的鈴鐺,像孩子“呀呀”學語聲。放眼張望,卻尋不見一只鳥兒。正午的村莊愈加安靜。
循著鳥鳴,走過小科什旦村的巷道,攏共看見了五個人。三個坐在村口的小賣部里,巴巴地看著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其中一個皮膚黝黑,頭發(fā)卷曲,讓我誤以為是外賓,多瞅了幾眼。還有兩個站在自家門前的菜地邊,評說著一塊小蔥的長勢。一個對一個說,你的地怎么這么鼓勁??!
戶戶門前有菜地,地里有小蔥、芫荽、小青菜,還有幾壟剛剛探頭的蘿卜秧子。一戶家門口扯著一根長繩,繩上晾曬著同色同款的小衣服,屋里一定睡著一對同心同臉的雙胞胎吧!
一條小溪把村莊分為兩半,西面有一片柳樹林。柳樹下一只短腿的土狗在練習獅子的步伐。一頭奶黃色的小牛,顯然出生沒幾天,毛色光潤,眼神清明,吮飽了奶水,尚不知草里有詩歌,溪中有仙女。低頭覓句的老黃牛把三十年前的一個句子咀嚼復(fù)反芻,卻無意表達。屬牛的人,也像這頭溪邊的黃牛一樣,喜歡追憶往事,咀嚼過去。
再往溪邊去,水的聲音大了起來。溪中水不多,雪山融化的,是不老的情懷,也是奔向遠方的力量。
“滴溜滴溜”,樂聲又起。無論你走到哪里,這濕潤小巧的聲音無所不在,前引路,后隨追。
白楊樹掩映著村莊。白楊樹后有房屋,房屋里面有人家。人家門前有菜地,人家后院有雞圈,有打鳴的公雞、有呱蛋的母雞、有狗吠、有牛犢子偶爾“哞哞”地喚幾聲媽媽。這樣的村莊,怕是會喚醒所有人的鄉(xiāng)愁。
西北鄉(xiāng)村的模樣大同小異,鄉(xiāng)愁也是一樣的吧?有山、有樹、有黃牛、有狗和雞,還有門口的菜和野花,就有故鄉(xiāng)。
我在小科什旦村聞到了故鄉(xiāng)的味,摸到了故鄉(xiāng)的脈。
鄉(xiāng)愁是水性的。沒有水的鄉(xiāng)愁干巴巴的。這條不知名的小溪把喚醒的鄉(xiāng)愁浸泡的豐潤而飽滿,也像那鳥鳴,看不見摸不著,卻如一朵蒲公英舉著小手,輕輕掃了掃你的心房。豐寧厚重的鄉(xiāng)愁,在這看不見的鳥鳴里薄了、脆了,在這清澈的溪水里透亮了、澄明了……
上至高處,整個村莊在鳥鳴里愈加清晰而明朗。很小的村莊,仿佛盛開的一朵雛菊。
村口一個平坦開闊的山坡上,建有一座白塔。金色的塔尖、白色的塔身、藏紅色的塔底。塔南,山連著山,樹連著樹,仿佛永遠走不出這大山去。往西南方向望去,山巒繁復(fù)而綿密,山坡是褐色的,其中夾雜著一片一片淺淡的紫色。我知道,那是尚未盛開的香柴花,在醞釀一場盛大的花事、心事和詩事。
大個子的家在半山坡上。車開至半坡,需要倒進去,才至他家的大門。門口有三棵大黃,寬大的葉子沉綠,根莖粗壯,玫紅色拳頭大的花苞,像蘸飽了墨汁的毛筆,正欲抒寫主人夫婦的成長。
大個子是典型的藏族漢子,身高一米九,黑皮膚大眼睛,眼神亮得如冬天的晨星。笑聲爽朗,語言風趣幽默,表彰自己“從十八歲到四十八一直愛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掛著一臉笑容,出來進去忙著給大家炒菜做飯,不理會他的嬉皮。
尋常人家的小院落,歷史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東房想必是老人在世時修建的,木格子窗戶,轉(zhuǎn)軸雙扇木門,廊沿下掛著的各種農(nóng)具,作為庫房和紀念留存。北房一定是大個子當兵回來,娶妻生子后的杰作了。封閉式回廊,白瓷磚,轟轟作響的藏式烤箱爐。這個家里,沒有濃重的炕煙味兒,也沒有刻意的布置,我猜,他們也是村莊的“候鳥”。
但院子中間的小花圃收拾的干凈利落,荷包花正在盛開,芍藥花含苞欲放,大麗花葉深稈肥,不像是無人照料的樣子。
有客人自雪龍村來,問曰:雪龍在哪里?答:翻過眼前的這座山,再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再進入一條溝,那就是雪龍了。滿炕哈哈大笑中,客人掏出來一味野菜,尺把長的稈兒,莖葉細嫩,梢頭結(jié)了像青稞一樣的果實。大家都說沒見過??腿私榻B說,此菜山里人呼為“長夠糧食”。卻不知這“長夠”為哪兩個字,也不知其意。謂老一輩傳下來的,寒冷的地方都不生長。
想必雪龍村要比小科什旦村熱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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