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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句克哲的約會”

2021-02-21 08:41胡亮
飛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彝族漢語詩人

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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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馬加的長詩《不朽者》,可謂言簡而旨遙。序詩而外,共有103首。每首少則兩行,多則五行,而以四行居多。詩人說,一共寫了九天。

序詩及正文各首相對獨(dú)立,又能彼此應(yīng)答,乃是一種碎錦式,念珠式,或冰糖葫蘆式結(jié)構(gòu)。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前半部,《西游記》《儒林外史》都有采用這種結(jié)構(gòu)。尤其是《儒林外史》,甚至沒有核心人物。在談到《儒林外史》時,魯迅先生說,“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盵1]也就是說,《儒林外史》本是由短篇小說粘接而成的長篇小說。而《不朽者》亦是由短詩粘接而成的長詩。筆者甚至認(rèn)為,《不朽者》與其說是長詩,不如說是組詩或大組詩。

《不朽者》正文各首,一方面,呈現(xiàn)出一種無序性;另一方面,又呈現(xiàn)出一種有機(jī)性。無序性,也就是說,除了序詩和跋詩(第103首),其余102首可以互換位置,而不至于影響到大組詩的線性(如果真有某種內(nèi)在的線性)。有機(jī)性,也就是說,全部104首,如同百鳥,拱衛(wèi)著丹鳳一般的大主題,——序詩對此已有交待:在黑夜,“我”是北斗七星,在白天,“我”有松明,“你看我把生和死都已照亮”[2]。生與死,貫穿始終:這讓詩人還有機(jī)會,用有機(jī)性,冰釋了無序性。

至于剛才提及的“松明”,乃是飽含樹脂的松枝,用來點(diǎn)火和照明,極富彝族風(fēng)情,或?qū)⒁鱿挛牡哪承┚€索。

2

這篇小文的開篇,曾隱約提及“一”,提及“三”,提及“九”。這個熟稔而神秘的數(shù)字序列,具有創(chuàng)世色彩和造物色彩,來源于彝文典籍,又暗合了漢文典籍。

首先談“一”。來讀《不朽者》第37首:“從群山之巔出發(fā)\難道無垠可以一分為二\不是咒語所能阻止\誰能分開那無縫的一?!庇纱丝梢钥闯?,“一”,就是指“無縫”,就是指“無垠”,——這既是《不朽者》的基調(diào),還是很多彝族史詩的開端。筆者曾斂衽拜讀過三部彝族典籍:一部教育詩,《瑪牧特依》;兩部史詩,《梅葛》和《勒俄特依》,前者主要傳唱于云南楚雄地區(qū),后者主要傳唱于四川涼山地區(qū)。這兩部史詩,雖然有重合,還是大致呈現(xiàn)為兩個序列,而不能簡單地鑒定為一部史詩的兩個版本?!睹犯稹芬婚_始就說,“遠(yuǎn)古的時候沒有天,遠(yuǎn)古的時候沒有地”[3],就是開篇于“一”;《勒俄特依》一開始也說,“遠(yuǎn)古的時候,上面沒有天,有天沒有星;下面沒有地,有地不生草;中間無云過,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風(fēng)”[4],雖也開篇于“一”,卻已隱約出現(xiàn)了“二”和“三”。

接著談“二”和“三”。來讀第六首:“我在口中念誦二的時候\二并沒有變成三\但我念誦三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萬物的幻象?!庇纱丝梢钥闯?,“二”,就是指“有縫”,就是指彝族史詩中初次出現(xiàn)的“天”和“地”;“三”,已經(jīng)由實數(shù)變虛數(shù),乃是自“二”至“萬物”的擺渡和提速。

至于前文曾有提及的“九”,當(dāng)然是虛數(shù),就是指“萬物”?!叭f物”是怎么來的?與《勒俄特依》相比,《梅葛》講得似乎更為有趣:造天的五兄弟殺死了一只老虎,把它的四根大骨做成撐天柱(第51首與此有關(guān),只不過,一只老虎變成了四只老虎;第99首,則同時出現(xiàn)了虎蹤和豹蹤),并把它的左眼做成了太陽,右眼做成了月亮,牙齒做成了星星,其他骨血器官分別做成了云彩、霧氣、海水、大江、小河、草樹、金屬礦物,連它身上的虱子都變成了豬牛羊和各種雀鳥。這種興致勃勃的“巨虎敘事”,頗有拉伯雷(Fran ois Rabelais)“巨人敘事”的酣暢和趣味性。

詩人認(rèn)為“萬物”都是“幻象”,其潛在語義,可能是說只有“一”才是“不朽者”?!耙弧笔恰安蛔儭保岸笔恰白儭?,“三”是“變”,“萬物”都是“變”,只有“變”才是“不變”。這樣的哲學(xué)思想,讓筆者反復(fù)沉吟,不免由彝族而漢族,牽扯出某些漢文典籍。

3

《不朽者》第37首和第6首,既是對《梅葛》和《勒俄特依》的當(dāng)代縮寫,也可以說,還是對《老子》第四十二章的當(dāng)代重寫,——只不過,這種縮寫或重寫,已經(jīng)將冗長的史詩,枯燥的哲學(xué),蝶變?yōu)樯鷦拥男略姡ìF(xiàn)代詩)?!独献印返谒氖?,可以說是盡人皆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盵5]老子所說的“一”“三”和“萬物”,可以與《不朽者》互闡。老子所說的“二”,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與《不朽者》互闡。這是因為,老子所說的“二”,被劉安及其門人詮釋為“陰”和“陽”,這對范疇,小則以指“牝”和“牡”,中則以指“坤”和“乾”,大則以指“地”和“天”。

劉安所著《淮南子》里面,有篇《天文訓(xùn)》,不僅對《老子》有所詮釋,還記載了頗為具體的創(chuàng)世和造物神話:“天地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四時之散精為萬物”[6],云云,與《梅葛》和《勒俄特依》高度互文。劉安生生當(dāng)西漢,彝族史詩自古流唱,兩者誰是上游,可能已經(jīng)永遠(yuǎn)難以確考。但是,這并不妨礙筆者用《天文訓(xùn)》來詮釋《不朽者》:“無縫”“無垠”,也就是“太昭”?!短煳挠?xùn)》也與《不朽者》高度互文,來讀第101首:“頭上的穹頂三百六十度\吹動著永恒的清氣和濁氣\生的門和死的門,都由它們掌管\別人只能旁觀?!?/p>

筆者準(zhǔn)備暫時離開《不朽者》,繼續(xù)深入上面的話題,轉(zhuǎn)而談到《梅葛》與徐整《三五歷紀(jì)》的高度互文?!睹犯稹分械摹袄匣ⅰ保苡锌赡芫褪恰度鍤v紀(jì)》中的“盤古”:“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fēng)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fēng)所感,化為黎氓。”徐整生當(dāng)東漢三國,晚于劉安,《三五歷紀(jì)》的若干片斷,因被歐陽詢《藝文類聚》征引而得到殘留。盤古也是巨獸,據(jù)云“龍首蛇身”?!氨P古”與“老虎”的差異,僅在于后者沒有參加開天辟地??磥肀P古神話,見于漢族,見于苗族,見于壯族,也可以說見于彝族。根據(jù)呂思勉和朱大可先生的考證,盤古神話,最頂級的源頭還是印度的《摩登伽經(jīng)》:“自在以頭為天,足為地,目為日月,腹為虛空,發(fā)為草木,流淚為河,眾骨為山,大小便利為海?!盵7]這里引來,姑備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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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談到的若干比較神話學(xué)話題,雖然很有意思,畢竟不是本文鵠的,所以必須盡快回來說正題:彝族史詩有很多序列或版本,吉狄馬加及其《不朽者》,顯然從屬于《勒俄特依》序列,證據(jù)就是兩者都以濃墨寫到了“支呷阿魯”[8]。

來讀《不朽者》第22首:“誰讓群山在那里齊唱\難道是英雄支呷阿魯\不朽者橫陳大地之上\讓我們把返程的韁繩攥緊?!敝н劝Ⅳ斒且妥宓南茸婧陀⑿郏錾诓剪斅鍎t山,第94首,就有提及這座山。支呷阿魯相當(dāng)于漢族的后羿,后羿射日,支呷阿魯射日也射月,直到最后只剩下獨(dú)日獨(dú)月。筆者無端地覺得,支呷阿魯?shù)牡匚?,可能比后羿更為重要。在彝文化語境中,支呷阿魯當(dāng)然就是“主要英雄”;而在漢文化語境中,后羿只能算是“次要英雄”,——他的妻子嫦娥擔(dān)心天譴,逃離人世,獨(dú)居月宮,這類民間故事,就曲折地傳達(dá)了漢文化語境對后羿的挑剔。

詩人將支呷阿魯指認(rèn)為不朽者,是在第22首;而將詩人指認(rèn)為不朽者,是在第12首:“死亡和分娩\對詩人都是一個奇跡\因為語言,他被放進(jìn)了\不朽者的譜系?!边@里所謂詩人,可以是畢摩[9],可以是德古[10],可以是阿什拉則[11],也可以是遠(yuǎn)古或當(dāng)前的“我”。支呷阿魯留下了不絕的后裔,詩人留下了不滅的詩篇,所以說,兩者都是非凡的不朽者。

現(xiàn)在可以這樣來做個小結(jié):第12首,第22首,已為《不朽者》直接點(diǎn)題。而第35首,第36首,則為《不朽者》間接點(diǎn)題。來讀第35首:“額頭是太陽的箭鏃,命令我:殺死了死亡!”[12]這首詩的字里行間,彌漫著英雄氣,詩人的英雄氣,可以視為最簡短最有力量的不朽者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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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呷阿魯是支呷阿魯,詩人是詩人,“我”是“我”。但是,不,很多時候,吉狄馬加會讓三者疊于一身,從這個角度,當(dāng)能更好地理解上文言及的“詩人的英雄氣”。來讀《不朽者》第34首:“只有光能引領(lǐng)我們/跨越深淵,長出翅膀”;再來讀第42首:“我的駿馬躍入了云層/蹄子踩在了羽毛上。”這兩首詩,并沒有提及支呷阿魯,出現(xiàn)的騎手是“我”或“我們”。然而,只要是彝人,一眼就能認(rèn)出:這匹駿馬,遇險能過,正是支呷阿魯?shù)纳耨R??梢姟恫恍嗾摺返纳裨捲陀酗@也有隱,隱的時候,幾乎讓漢族讀者難以覺察。

吉狄馬加,以及更多彝人,早已走出了涼山,“但我回不去”,失去了馬,失去了馬鞍,也失去了某種“身手”。來讀第28首:“他們騎馬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就是在馬背上手端一杯酒\也不會灑落下半滴\而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這種本事?!倍娙思荫R加,已經(jīng)掌握了另外的飛行器,亦即“靈魂的翅膀”和“詞語的馬蹄鐵”,分別見于第82首、第100首,還可以參讀第67首。要有這兩個飛行器,詩人才能夠再次與支呷阿魯合體。除了支呷阿魯,還要與阿什拉則合體,后面這次合體,見于第五十五首?!恫恍嗾摺分械摹拔摇?,如前所述,幾乎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合體。比如,“我”與“造物主”的合體,“我”與“英雄”的合體,“我”與“智者”的合體,“我”與“同胞”的合體,“我”與“大地”“河流”或“群山”的合體,——這種種合體,一點(diǎn)兒也不讓人感到僭越。面孔下面,還有面孔,聲音背后,還有聲音。來讀第90首:“我的聲音背后還有聲音\那是成千上萬的人的聲音\是他們合成了一個人的聲音\我的聲音?!?/p>

這可以追溯到詩人早期的抒情詩,比如著名的《自畫像》。此詩連續(xù)運(yùn)用多個“我是”句式,將“我”等同于“歷史”、“嬰兒”、“朝向左睡的男人”、“朝向右睡的女人”、“來自遠(yuǎn)方的友情”、“母親喉頭發(fā)顫的輔音”、“正義和邪惡的抗?fàn)帯薄ⅰ皭矍楹蛪艋玫膬簩O”或“沒有完的婚禮”,甚而至于,將“我”等同于“一切背叛”“一切忠誠”“一切生”和“一切死”?!拔沂恰本涫教钇搅酥黧w和客體之間的鴻溝,類似于佛家破解梵我之障,道家破解天人之隔,可以立即增加抒情的底氣和音量。因此,這種句式,宜于寫頌歌。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亦連續(xù)運(yùn)用多個“我是”句式,將“我”等同于“老水車”、“礦燈”、“稻穗”、“路基”、“駁船”、“悲哀”、“痛苦的希望”、“花朵”、“理想”、“胚芽”、“掛著眼淚的笑窩”、“起跑線”及“黎明”。筆者當(dāng)年初讀此詩,深感陌生,莫名驚詫,不知句式何所來,不詳詩人何所本。很顯然,這是“非漢族”的句式。也許,舒婷就套用自土著或少數(shù)民族(比如彝族)。筆者無意于探勘舒婷與吉狄馬加之間的影響通道,只是想把論述推向這樣的落腳點(diǎn):《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自畫像》,兩首詩恰好都是頌歌。形式與內(nèi)容,相互為命運(yùn),何幸復(fù)睹于此。

從《自畫像》《我,雪豹……》,到《不朽者》,吉狄馬加已經(jīng)建立了一系列的“復(fù)數(shù)我”。如果重申吉狄馬加在當(dāng)代少數(shù)民族詩人中的符號化意義,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少數(shù)民族詩人(比如彝族詩人),更在意強(qiáng)化個人的先祖崇拜或民族代言人身份。而漢族詩人,反而厭倦了“復(fù)數(shù)我”,轉(zhuǎn)而著迷于“此我”與“非我”,有的甚至醉心于“無我”的危險旅行。除了《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另外大半個舒婷也并非例外。談?wù)撟陨淼摹懊褡逍浴保瑵h族詩人已經(jīng)難以啟齒,卻正是少數(shù)民族詩人的熱衷和光榮。對于漢族詩人來說,民族容器越裝越多,個人容器卻越裝越少。對于少數(shù)民族詩人來說,民族容器越裝越少,個人容器卻越裝越多?!恫恍嗾摺返谌?,正話反說,憂心忡忡,就痛述過這樣的緊迫感:“我沒有抓住傳統(tǒng)\在我的身后\我的身臂不夠長,有一截是影子?!睆倪@個意義上講,少數(shù)民族詩人,比漢族詩人,肩起了更無私更無窮的負(fù)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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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討論吉狄馬加的尋根熱望,有必要引來《不朽者》第九首:“我不是唯一的證人\但我能聽見三星堆\在面具的背后,有人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边@首小詩對三星堆文明的認(rèn)領(lǐng),呼應(yīng)了一個大膽的考古學(xué)假想。博學(xué)而敏思的鐘鳴先生,曾如是陳述這個考古學(xué)假想:“彝族疑為夏代的核心族團(tuán),古彝文是夏代的官方文字,殷革夏命后,這個族團(tuán)(誰呢?)便遷往南夷高地,或分‘三苗于‘四海,卻在祖夷之地留下輝煌的三星堆?”[13]“夏”雖然留下了少量可疑線索,但是,似乎沒有留下文字,以至于西方學(xué)者,比如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常會做出類似后文的判斷,“夏代是傳說的朝代;商、周政權(quán)是真實的存在,它們的歷史性得到幸存下來的物質(zhì)文化遺骸證明”[14]。前述考古學(xué)假想之所以大膽,就在于將古彝、夏和三星堆視為一體,可望打消西方學(xué)者的疑問,并最終破解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最大難題。

這里有必要補(bǔ)述彝族的簡史及概況。西南自古就有土著,僚、越、濮(可能就是“僰”)皆是也。后來古羌族南遷(一說伏羲族西遷),以部落為單位,分別與西南各土著交融,形成了“越嵩夷”“青羌”“侮”“昆明”“勞浸”“靡莫”等部族,有“六夷”“七羌”“九氐”之稱。彝族自稱為“■”,發(fā)音為“尼”,被漢族歧稱為“夷”或“西南夷”。彝族全盛時分布很廣,可能遠(yuǎn)遠(yuǎn)超出今天的蜀南、滇東和黔西,否則便沒有資格與“華”并成為“華夷”。如果鐘鳴的考古學(xué)假想得到證實,“華夷”,甚至就等同于“華夏”?!耙摹倍鵀椤耙汀?,是在1956年,毛澤東所改,意在廢歧稱也,求吉利也,蓋因“彝”者有“房”有“米”有“絲”。

《不朽者》頗有敘及“祖夷之地”。來讀第72首:“婦人背水木桶里游著小魚\屋后養(yǎng)雞雞重十二斤\曾是炊煙不斷的祖居地\但如今它只存活于幽暗的詞語?!币妥孱I(lǐng)地不斷減縮,甚至被迫遷徙,線路遙迢,已經(jīng)不可確考;而由廣漢入成都,由成都入涼山,則似乎沒有太大的爭議。三星堆遺址在成都以北的廣漢,金沙遺址在成都,涼山在成都以南,而金沙恰好是三星堆的下游文明。彝族入涼山,蓋因漢族日盛,故而彝族昔有諺語云:“石頭不能當(dāng)枕頭,漢人不能當(dāng)朋友?!币妥蹇诙鄠?,追憶發(fā)祥地,講述遷徙史,早已成為一個文化傳統(tǒng),甚至早已成為榮格(Carl Gustav Jung)所謂“集體無意識”。再來讀第18首:“吉狄普夷的一生\都未離開過自己的村莊\但他的每句話里\卻在講述這個世界別的地方?!钡?8首,第72首,兩首詩,兩個“但”,勝似百回千轉(zhuǎn)。筆者曾多次采訪青年詩人阿蘇霧里,他說彝族歷代智者即便從未出山,也都熟知遠(yuǎn)方的地理和物產(chǎn)。比如,他們會這樣講述成都,“燈火最亮,大米最多”,這里面頗有潛臺詞,不是艷羨,而是深陷于回憶的傷感和悵然。

中國歷史學(xué)家多持中原中心論,以及漢族中心論,難以接受“彝-夏說”,也就較為罔顧“三星堆-金沙文明”[15]。鐘鳴的考古學(xué)假想遭到強(qiáng)烈反駁,卻獲得了彝族,當(dāng)然包括吉狄馬加,的廣泛認(rèn)可。很多彝人,從未出涼山,從不識漢字,看到三星堆的器形與圖案,卻都理所當(dāng)然地視為“自家物”。三星堆或金沙的面具紋、神樹紋、眼形紋、花蒂紋、手形紋、水波紋、房屋、人首紋、虎紋、鳥紋或蟬紋,今天仍然屢見于彝族服飾、器物、建筑或經(jīng)卷。比如,畢摩經(jīng)卷中的孔雀鳥像,與三星堆的銅鳥堪稱畢肖。彝族女性的約納和(綿羊角紋頭帕),與金沙的蛙形紋金箔堪稱畢肖。他們還會強(qiáng)調(diào),畢摩經(jīng)卷中的十月太陽歷圖案,與三星堆的青銅太陽形器或金沙的太陽神鳥造型均堪稱畢肖。

7

也許只有兩種情況,吉狄馬加才愿意抽身于“無限”,將民族之“我”,簡化成單數(shù)之“我”:第一種情況,作為兒子,對母親傾訴深情;第二種情況,作為個人,對民族進(jìn)行反省。

先談第一種情況。對母親傾訴深情,是吉狄馬加的一個母題。對這個頂級母題的重寫,反復(fù)重寫,幾乎是詩人一刻也不能休歇的功課。母親賜給詩人的組詩,另有《獻(xiàn)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而《不朽者》,與這個組詩構(gòu)成了局部互文。來讀第77首:“彝諺說,糧食中的苦蕎最大\昨天我還吃過苦蕎\但我的媽媽已經(jīng)衰老\還有誰見過她少女時的模樣?”前兩行明引彝諺;后兩行則暗用彝諺,“爸爸威風(fēng)時,兒子看不到;媽媽漂亮?xí)r,女兒看不到?!边@則彝諺是在講,兒女成人,父母垂老,兒女恨不見父母的威風(fēng)和漂亮。再來讀第13首:“火焰灼燙我的時候\無意識的一聲叫喊\竟然如此陌生\我不知道,這是我的聲音?!薄敖泻啊钡暮竺?,省去了“阿莫”[16],頓時趨于低回;“無意識”的后面,來不及“意識”,當(dāng)然感到陌生。媽媽從天而降,兒子手忙腳亂。這是兒子的媽媽,唯一的媽媽;這是媽媽的兒子,唯一的兒子。兒子,媽媽,都不再是復(fù)數(shù)?!恫恍嗾摺范噙_(dá)103首,而此詩,讓筆者最是傷心而斷腸。

再談第二種情況。對民族進(jìn)行反省,是吉狄馬加的一個側(cè)面。詩人的寫作、演講、學(xué)術(shù)交流和詩性政治活動,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重建民族自信。詩人深受現(xiàn)代文明之熏育,故而深知,反省乃是自信的反證,無損于更加驕傲和高貴的自我認(rèn)同感。來讀第四首:“我無法擦掉\牛皮碗中的一點(diǎn)污跡\難怪有人從空中潑下大雨\在把我沖洗?!眴尉汀恫恍嗾摺穪砜?,詩人的反省,生態(tài)而外,主要還有兩個方面:一個是等級,一個是仇恨。來讀第25首:“我們曾把人分成若干的等級\這是歷史的錯誤。但你能不能\把本不屬于我的兩件東西\現(xiàn)在就拿走。”這是在反省等級。彝族早有地域之分,“東爨謂之烏蠻,西爨謂之白蠻”,后來漸滋等級之別,“其統(tǒng)治者稱黑彝,被統(tǒng)治者稱白彝”[17],歷史上還長期細(xì)分為“茲”“莫”“畢”“戈”“卓”[18]。詩人提到的“兩件東西”,應(yīng)該與此相關(guān)。再來讀第53首:“我們是雪族十二子\六種植物和六種動物\諸神見證過我們。但唯有人\殺死過我們其中的兄弟?!边@是在反省仇恨。按照《勒俄特依》的說法,雪族十二子,其中無血六種是黑頭草、寬葉樹、針葉樹、水筋草、鐵燈草和藤蔓,有血六種是蛙、蛇、鷹、熊、猴和人。十二子里面,只有“人”才精通仇恨,精通彝族所謂“打”和“詛咒”。還可參讀第58首和第88首,而從第58首到第88首,詩人的反省——“向你耳語:忘記仇恨”——已經(jīng)由本民族,擴(kuò)大到全人類。

8

吉狄馬加的《不朽者》,以及其他作品,大都以漢語寫就。甚至先以漢語寫就,然后回譯為彝語。對于詩人來說,漢語,如同印第安人的英語。英語,漢語,都是強(qiáng)勢語種。強(qiáng)勢語種,也就意味著強(qiáng)勢文化。為了鞏固民族文化的尊嚴(yán),詩人的寫作,天然應(yīng)該首選母語。然而,彝語不能通行于漢語世界,必將導(dǎo)致詩人的外宣式訴求歸于完敗。這就是吉狄馬加,乃至所有土著詩人,不得不面對的語言兩難。就像印第安詩人哈久(Joy Harjo)選擇了英語,最終,吉狄馬加也不得不選擇了漢語。在全球化背景下,這既是土著詩人的語言策略,也是他們難以擺脫的語言宿命。

更為關(guān)鍵的問題則是,詩人如何啟用漢語,或啟用何種漢語?正是《不朽者》,讓筆者恍然大悟:這并非漢族所熟知的漢語,而是在彝文化里面反復(fù)浸泡過的漢語。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彝語的靈魂,注入了漢語的肉身。想來詩人運(yùn)筆之際,就同時駕馭著兩個語種。所有刺激、驚險和炫酷,都來自這樣的表演:一位騎士,分身有術(shù),同時駕馭著兩匹越來越民主的駿馬。彝語剪裁著漢語,并造就了后者的細(xì)胞分裂。漢語,及其攜帶的漢族中心論,也并沒有給詩人帶來不便。詩人通過漢語,反而讓我們辨認(rèn)出了鹽一般的彝語,就像媽媽用馬勺“從金黃的河流里舀出蜂蜜”。

《不朽者》及吉狄馬加其他作品,大都具有這樣的詩藝特征:排比句,畫面感,比興,敘事性,以及被敘事性捎帶出來的抒情性。這樣的詩藝特征,在漢語作品中,主要見于古老的《詩經(jīng)》。由此可以引出一個文化人類學(xué)大課題:童年漢語的種種特征,無存于成年漢語,卻每見于少數(shù)民族(比如彝族)。與此緊密相關(guān)的結(jié)論則是:漢語童年文學(xué)已成“標(biāo)本”,而少數(shù)民族童年文學(xué)(比如史詩),因了口耳相傳,未被文字鎖死,迄今仍是眼波流轉(zhuǎn)風(fēng)情萬種的“活體”。這樣的“活體”,經(jīng)由一代代“吉狄馬加”的弘揚(yáng),有可能挽留或追回漢語的童年特征,以及漢文學(xué)的初民特征,而不是為漢語世界的獵奇者帶來某種異域風(fēng)情。

吉狄馬加為漢語和漢文學(xué)帶來了雙重特征,也帶來了雙重語義空間。如果依據(jù)彝族的典籍、傳說、諺語、歌謠、習(xí)慣、禁忌或民間信仰,對《不朽者》中的諸多詞和詞組,比如“松明”“群山”“口弦”“寶刀突然斷裂”“柴火”“石頭”“羊角”“火塘”“雪”“神枝”“母雞啼鳴”“野鳥”“黃蜂歌唱”“老虎”“白色的梯子”“鷹爪杯”“死后留下三魂”,作出民族學(xué)或民俗學(xué)釋義,受眾就會進(jìn)入一個極為豐富的彝文化空間。如果這種神通般的釋義,在漢族讀者這里成為不可能,受眾就會進(jìn)入一個特別新奇的漢文化夢游空間。是的,漢語將會盡量完成對彝語的猜度,漢文化也將會盡量完成對彝文化的猜度。但是,請放心,詩人在寫作的過程中,已經(jīng)拿捏了分寸:漢族讀者的夢游,幾乎不會遇上翻不過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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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馬加的寫作,可以大略分為兩類:民族史寫作和對話錄寫作。民族史寫作,表現(xiàn)為迷醉并反觀彝族文明。對話錄寫作,表現(xiàn)為將橄欖枝呈遞給其他土著文明。很顯然,對話錄也就是文化多邊主義。最近二十年,詩人逐漸進(jìn)入“對話錄時期”,當(dāng)然,“對話錄時期”和“民族史時期”,并非截然劃分,而是互有交錯。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詩人與全球土著文明熱情互動,并向聶魯達(dá)(Pablo Neruda)、桑戈爾(Léopold Sédar Senghor)和帕斯(Octavio Paz),以及整個非洲和拉美,無數(shù)次表達(dá)過敬意并領(lǐng)受了他們的恩賜。而《不朽者》,卻是詩人在進(jìn)入對話錄時期以后,偶返民族史寫作的重要成果,也是當(dāng)代文學(xué)尤其是當(dāng)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的重要成果。

如果必定要有個小結(jié),筆者樂于如是扼述:《不朽者》既是神話之詩,又是歷史之詩,既是信仰之詩,又是哲學(xué)之詩,既是民俗之詩,又是大地之詩,既是生存之詩,又是死亡之詩,既是集體之詩,又是個我之詩,既是民族之詩,又是人類之詩。

《不朽者》第99首寫到:“我拒絕了一個詞的宴請\但卻接受了一萬句克哲[19]的約會?!痹娙司芙^了宴請,哪怕一個詞;轉(zhuǎn)而接受了約會,哪怕一萬句。而《不朽者》,正是獻(xiàn)給彝族文明,也是獻(xiàn)給全球土著文明共同體的“一萬句克哲”,而且出色地做到了“從五千年以外來包抄現(xiàn)代性”[20]。

這篇小文臨到收尾,自察其主要向度,似乎仍然呈現(xiàn)為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而非文學(xué)研究(literary studies)。這是小文的沮喪,卻是《不朽者》的凱旋。對《不朽者》展開純度很高的美學(xué)分析,實話實說,既困難,又不太道德。因為這件作品沒有一點(diǎn)兒花拳繡腿,已經(jīng)簡潔和質(zhì)樸到木紋般的程度:也許大多數(shù)批評家,都只能暫時擱下修辭學(xué)考量,轉(zhuǎn)身走向文化研究,并在比較的視野中,重新熱切地思考和關(guān)注彝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注 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頁。

[2]《不朽者》,吉狄馬加《從雪豹到馬雅可夫斯基》,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頁。下引吉狄馬加,凡未注明,均見此書。

[3]《梅葛》,云南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頁。下引此書,不再注明。

[4]《勒俄特依》,馮元蔚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下引此書,不再注明。

[5]朱謙之《老子校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4頁。

[6]劉安《淮南子·天文訓(xùn)》。參讀陳廣忠譯注《淮南子》,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03-192頁。

[7]參讀朱大可《華夏上古神系》,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第520-526頁。

[8]馮元蔚譯作“支格阿龍”。

[9]彝族中的祭司、智者和文化傳承者。

[10]彝族中的智者、仲裁者和習(xí)慣法執(zhí)行者。習(xí)慣法,是彝族的民間法,各寨的習(xí)慣法不盡相同。

[11]彝文創(chuàng)造者,畢摩老大哥,其他畢摩的經(jīng)書都來源于他。相當(dāng)于倉頡。

[12]張棗也有此種氣度,他多次寫到:“我死掉了死”。參讀張棗《德國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和《死囚與道路》,張棗《春秋來信》,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頁、132頁。

[13]鐘鳴《三星探玉錄》,鐘鳴周南泉主編《三星探玉》,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頁。

[14]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歷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頁。

[15]筆者曾采訪張遠(yuǎn)山先生,后者堅稱:其一,夏商周的統(tǒng)治者,均為黃帝族;其二,夏都不在三星堆(四川廣漢),而先后在石峁(陜西省神木縣)和二里頭(河南省偃師市);其三,彝族不是夏的統(tǒng)治者,而是被統(tǒng)治者伏羲族之后裔;其四,三星堆-金沙文明,正是古彝族文明。參讀張遠(yuǎn)山《伏羲之道》,岳麓書社2015年版;《玉器之道》,中華書局2018年版;作者正撰《青銅之道》,將三申前述主要觀點(diǎn)。

[16]彝語,意為“媽媽”。

[17]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東方出版中心1987年版,第194-207頁。

[18]彝語,意為“君”“臣”“師”“匠”“民”。

[19]彝族詩體,以對話為主要形式。

[20]敬文東《頌歌:一種用于抵抗的工具——吉狄馬加論》,《吉狄馬加研究專集》,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503頁。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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