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我家對面的樓棟里,有一戶人家總傳出練琴的聲音。那鋼琴曲,彈得像玩跳房子游戲的孩子,東一個音符,西一個小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極不成調(diào),旋律一會兒重復(fù),一會兒卡殼。這幾年來,很多次我在午后在黃昏,被這不流暢的練習(xí)曲吸引了注意力,在心里忍不住發(fā)出感嘆:啊,彈得好差哦。
雖然覺得這樂聲,在忙事的時候很接近噪音了,但這種樂器本身音色漂亮,只要不是暴烈地彈奏,還算可以接受。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今年初秋,我突然聽到了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并且,還是巴赫的《小步舞曲》。
那一刻,我靜靜地側(cè)耳聽完,聽得入神。良久,才想起來,我似乎忽略了什么。
由始至終,沒有聽見教訓(xùn),也沒有聽見責(zé)罵,更沒有聽見狂飆的琴鍵齊鳴。這意味著什么呀?這意味著,坐在那一架鋼琴前的人,一直是很自由閑散在做這件事情。是在練習(xí),但并非苦練。如果苦練,那所有鄰居的耳朵都有罪受了。手指按在黑白色琴鍵上的人,是什么樣的人呢? 是被賦予了父母希望,看看是否有音樂細胞的孩子?還是懷著一個鋼琴家之夢的成年人,買了一架鋼琴閑置在家,有空就練習(xí)一下? 無論是誰,我都覺得,這個人彈出了世界上最動聽的一個版本的《小步舞曲》。因為回到了一件事情所應(yīng)該有的本質(zhì)。
樂曲初生,如此象征性的事物,無色無味無形,寄托了人的情感、節(jié)奏……滿足最本質(zhì)的宣泄需求。
有些事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變成了專業(yè),變成了競技,變成了比賽,都是讓人忍不住想嘴角一撇的。如果需要依靠這項技能而食飯謀職,那必須專業(yè),作家畫家音樂家們都在劫難逃。
而在此之外,不用這樣本領(lǐng)謀生,最好還是當(dāng)成把玩和游戲算了,而且不用趕時間,慢慢來,就像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大人慢慢陪著長大。
在自然而然的時間之中,練習(xí)曲嫻熟了,優(yōu)美了。但那只是一個合乎順序的結(jié)果而已,有當(dāng)然挺好,沒有也挺好,當(dāng)事人樂在其中,也沒妨礙旁人。
然后呢,我居然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在我久遠的家鄉(xiāng)小城,在小城的某個村落,有個會剪紙的婆婆。她的剪紙,特別美。她從小愛看長輩們的剪紙,花和鳥,其他動物,植物……于是她模仿著,興趣盎然地,有空就琢磨。從少女時代剪起,過很多很多年,少女變成了婆婆,她的技藝出神入化了。
她壓根沒想過半個世紀(jì)后,會被到民間采風(fēng)的美院教授發(fā)現(xiàn),會被收入中國民間美術(shù)史的記載——但就算她的剪紙沒有被收入、被記載,她的剪紙技藝也沒出神入化,那也沒關(guān)系,她的剪紙仍然是最好的,有最高的快樂含量。
那些誕生了就是為了我們可以自得其樂,純屬好玩的事情,有本來的意義,本有的面目。雖然現(xiàn)實層面看,因為各種緣故,這些事物漸漸就走形了。我亦深知人生不容易,但至少你我要省悟到這一點,這種走形,不是天經(jīng)地義無可厚非的。那些一路走著走著,忘卻了本來面目的事物,有機會,你就把它們打回原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