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鑫

華夏大地，詩歌文化源遠流長。經(jīng)先秦發(fā)崛，到兩漢豐富，古典詩歌于唐朝進入全面鼎盛時期，在這個佳作如林的時代，涌現(xiàn)出一批又一批的愛國詩人，杜甫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杜詩作為古典詩歌史上極具現(xiàn)實觀照的作品，在初中語文教材中舉足輕重。但在常規(guī)教學中，仍存在機械式、標簽化的文本解讀現(xiàn)象，對詩歌的情感把握停留在表層，人物分析存在刻板印象。本文以部編版初中語文教材中《石壕吏》為例，結(jié)合歷史情境，關聯(lián)心理學知識，深層研究杜詩中的百味民生和家國情懷。

公元758年，郭子儀、李光弼九位節(jié)度使平息安史之亂，原本勝利在望，卻因內(nèi)政不合等多種原因，形勢逆轉(zhuǎn)，崩潰大敗。杜甫此時從洛陽奔赴華州，歷經(jīng)石壕等地，曉行夜宿，眼見耳聞，寫成《石壕吏》一詩?！妒纠簟分饕獢⑹隼糇渖钜棺饺?，老翁逃跑后，老婦訴苦不成，自請應役的故事。

故事主要出場人物有吏、老婦，次要出場人物有老翁和“我”，未出場人物有“三男”和兒媳，幼孫。按照各自立場，可劃分為三組，捉人的吏卒，被捉的翁婦一家，路過見證的詩人杜甫。

一、捉弱舍壯的“夜吏”矛盾

詩中提到石壕吏僅有三處：“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請從吏夜歸”。首先要理解“夜捉人”這個設定。在杜甫同類別的《新安吏》中也有相似表達，“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同樣是征兵應役，顯然“捉人”比“點兵”更令人心驚。這兩字不但道盡前線亟需兵源補充，戰(zhàn)事危急，更直接透露出征兵之難——這種難也許是客觀上丁壯稀少之現(xiàn)實，也許是主觀上百姓不配合征兵之困境。而“夜”這個特定時間點的修飾更加深了這種難，為何選擇“夜捉人”？于上而言，是因為“府帖昨夜下”，前方危機刻不容緩;于下而言，是因為白日已經(jīng)捉不到人了，只有夜深酣睡時方能捉到一二?？梢?，這份“夜捉人”的差事并不是一份美差，深夜加班的石壕吏，要解決一個矛盾——征兵，百姓無丁可征，無丁愿征;不征兵，任務無法完成，前線無兵補充。

“吏呼一何怒”是唯一一句正面描繪吏卒形象的，它和下文“婦啼一何苦”形成鮮明對比，在苦苦哀啼的老婦面前，石壕吏的形象鮮明而清晰，暴跳如雷，怒目橫眉。而接下對來對老婦的一連串問答中，我們通過“藏問于答”的倒推，可以還原二者間的對話。

“你們家的男人呢？”“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p>

“你們家還有別人嗎？”“室中更無人?！?/p>

“這么小的孩子沒有母親嗎？快叫她跟我們走！”“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這是為國效力，她必須跟我們走！”“老婦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就你？去了又能干什么呢？”“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p>

原詩隱去石壕吏發(fā)問的步驟，而讓老婦連續(xù)陳述，使詩歌節(jié)奏緊張，處于一種氣若游絲，連綿不斷的哀啼當中，連貫真實地呈現(xiàn)出安史之亂對平常百姓生活的摧殘。在老婦的回答中，我們可以找到一個步步緊逼，如狼似虎的吏卒形象，但是，就這樣一個暴怒兇狠的吏，最后竟然放棄強征青年的“孫母”，答應“請從吏夜歸”的老婦，捉弱而舍壯，實為不明智，此為吏的第二個矛盾點。

實際上，以上兩個矛盾點是現(xiàn)實情景下的人性心理或者說家國情懷的碰撞。吏作為民與官之間的過渡，既能深刻體會到眼前戰(zhàn)事迫在眉睫，命懸兵役的困境，也能最直接聽到無辜百姓因戰(zhàn)亂而家破人亡的泣血哭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吏也是百姓中一員，不同的是，他略高于平民百姓的頭銜，使得他擁有一些選擇權(quán)。所以，在拒不配合的鄉(xiāng)間，他將征不到壯丁的怒氣發(fā)泄在“逾墻走”的同伴老婦身上，兇蠻叫囂，而又在聽聞兒喪媳貧的窘境，老婦的苦苦哀求后，惻隱一現(xiàn)，捉弱舍壯，保全孫母。

石壕鄉(xiāng)村的小吏，并不是范成大筆下的催租刁吏，也不是杜詩中“刻薄及錐刀”的豪吏，在國家危急之際，他是翁婦分離悲劇的直接推手，亦是戰(zhàn)亂悲劇的另一個主角?？梢哉f，在渴望安定團圓的訴求上，吏與翁婦一家及詩人杜甫立場是一致的。吏的矛盾，是詩人從歷史現(xiàn)實出發(fā)，對小家與大國的矛盾的觀照的投影。

二、“逾墻”與“應役”的婦翁矛盾

在《石壕吏》中，一場夜吏捉人以“老翁逾墻走”開始，以“獨與老翁別”結(jié)束。在這樣一個“三男鄴城戍，二男新戰(zhàn)死”“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的家庭中，老翁逾墻逃役的行為，顯得格格不入，矛盾重重。

表面來看，老翁游離于整個事件之外，沒有參與到詩歌當中來，其實不然?！叭朽挸鞘钡年愂鲭m由老婦發(fā)出，但老來喪子的切膚之痛是兩人共有的，在被無情戰(zhàn)火燃燒這個家庭后，一人主動走向戰(zhàn)場，一人逾墻而走，看似截然背離，實為一體。

安史之亂是唐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點，連年不休的戰(zhàn)亂使社會遭到空前的磨難。這種磨難不僅是物質(zhì)生活上，更是精神信仰上的。在平叛中，唐王朝既沒有充分鼓舞士氣，愛護民力，也沒有表現(xiàn)出官民、軍民同心協(xié)力守衛(wèi)家園的氣勢，甚至在處于戰(zhàn)爭優(yōu)勢的情況下，依然內(nèi)斗不止，政治昏庸，致使指揮失誤錯失先機。百姓為平叛付出了血的代價，就像詩中所言“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zhàn)死”，翁婦的家庭是有功于國的，卻又極其不幸，他們支持平叛，渴望安定與和平，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無完裙”的窮困生活和愈打愈敗的戰(zhàn)事，不能不勾起他們對朝廷的失望。

為保孫母自請應役的老婦，聽聞捉人逾墻而走的老翁，都是彼時彼景下百姓痛苦掙扎的情感的外化?？梢詫⑵淇醋魇且粋€經(jīng)歷喪子之痛后，不愿再見家國破碎的“超我”選擇，一個是三子接連離散的現(xiàn)實令人不堪忍受的“自我”選擇，正是這看似矛盾的抉擇，人性的回避與面對，讓詩人，也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這場慘烈持久的戰(zhàn)爭是如何令百姓備受折磨，艱難為生的。

三、旁觀沉默的詩人矛盾

在“三吏”中的《新安吏》《潼關吏》里，詩人都有與故事中的人進行對話，或是勸告官吏，或是勸慰征人，但在《石壕吏》中，詩人面對“有吏夜捉人”的現(xiàn)實，卻沉默失語了，甚至以“獨與老翁別”戛然結(jié)尾，不置一詞?！霸娙俗鳛橐粋€無言的旁觀者，是值得驚異的?！庇绕涫窃诂F(xiàn)實主義的詩歌中，詩人一反常態(tài)，既不參與到詩歌事件當中，亦不在事后加以評述，是令人費解的。

為何敢于仗義執(zhí)言，常說“臨危莫愛身”的詩圣杜甫在石壕吏面前卻失語了呢？這要從他當時的身份說起。乾元二年（759），杜甫任華州司功參軍，雖是微末小官，卻區(qū)別于民，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石壕吏不曾有意捉在場的杜甫應役。

作為一個朝廷命官，杜甫應制止逃役，無兵役何以戰(zhàn)？何以平叛？何以安天下？作為一個敢言的百姓，杜甫應制止強征，民為國本，民之不民，家之不家，何以為國？而現(xiàn)實是，面對朝廷的緊急征兵，四野號哭慘怛，詩人只能沉默以對。面對吏卒的強征，他不能勸止——這是為國而戰(zhàn)的必要舉措;面對老翁的逾墻走，他不忍制止——這個家庭已獻出三子;面對喪夫喪父的孫母，他無法勸慰——任何不能改變結(jié)局的語言此時都不過隔靴搔癢;面對自請河陽的老婦，他無法說出贊揚的話——曾經(jīng)的盛世王朝，如今竟將戰(zhàn)爭的苦難壓在一個喪子的老嫗身上。

這一晚，杜甫遭遇了一個兩難命題——當忠君與愛民發(fā)生沖突，當如何抉擇？當憂國與憂民成為天平兩端，他應走向何處？杜甫失語了，因為這一刻，哪一個選擇他都無法割舍。

這種沉默不是逃避矛盾，而是悲戚和深愛的凝結(jié)，是存儲和蓄力，容納了杜甫對個人命運、百姓民生和國家走向的思考。陳貽焮曾說：“乾元二年這一年，對于杜甫的一生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是值得紀念的一年，就在這一年，詩人經(jīng)過了多次的反省和探索，終于從思想感情上完成了日漸遠離皇帝而走向人民的痛苦過渡，譜寫出反映人民苦難生活的新篇章，為他前期已取得的輝煌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增添了新的耀眼光彩;同時也清醒了頭腦，破除了他對封建朝廷的幻想，堅定了志向……從此便走上了后期‘漂泊西南的坎坷之道路?！?/p>

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從不是扁平的標簽和固定的臉譜，它內(nèi)容豐滿，有血有肉，以真性情寫百味人生。戰(zhàn)亂時局，一首《石壕吏》，道盡小吏小民的矛盾與掙扎，正是這些矛盾，千年前的民生現(xiàn)實才煙塵滾滾地展開在我們的面前，正是這樣的矛盾，詩人才會在兩難中冶煉心性，釀成家國深情的千古之心。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京東山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