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
母親把我的新羊絨衫拆了,剛纏好的毛線球滾到床下。
羊絨衫是我一個學(xué)生買的,五千四百元,還沒穿過。那個學(xué)生畢業(yè)了三十多年,到北京開會路過保定,特意到家里看我。我看著拆了一半的羊絨衫涌起悲哀。母親年輕時是個能干的女人,左鄰右舍沒不佩服她的。
母親說,她想給舅舅織件毛衣。我的三個孩子,老大穿小的毛衣,母親拆了給老二織,老二穿小了,織成老三的。再往前,父親穿小的毛衣她拆了給舅舅織。舅舅還在甘肅,往甘肅寄一件毛衣七角錢,后來郵費(fèi)翻了十幾倍,她還這么寄。
她寄去的毛衣舅舅不穿,來信說:大姐,別給我寄毛衣了,我毛衣挺多,都是孩子們給買的。
母親還寄。
我說:媽,你看現(xiàn)在誰還穿這種毛衣,機(jī)器不比你織得好?
母親說:你舅舅愛穿我織的。
我把毛衣放到單位,騙她說已經(jīng)寄了。過些日子她問:你舅舅收到了嗎?
我說:收到了。
她說:收到了怎么不言一聲?
我只好給二新打電話。二新來信說:大姑寄的毛衣收到了,我爸穿著挺合適。大姑這個歲數(shù)織得這么好,我爸說大姑能活一百歲。我把信給母親,母親一字一句地看。我在客廳里看完兩集電視劇,她還拿著信一動不動,再一看,她已經(jīng)睡著了。
這還是上世紀(jì)的事,又過了十幾年,舅舅突然要穿母親織的毛衣,二新給他買了新的,他說:我穿你大姑織的。
二新說:大姑快九十了,哪還能給你織。
舅舅不說話,一個人發(fā)呆。吃過晚飯,又說:我要穿你大姑織的毛衣。
二新生氣:以前大姑給你織,你嫌土,都扔了。現(xiàn)在我到哪里給你找?讓九十的人再給你織嗎?
舅舅說:我就要穿我姐織的,你不給,我不吃飯。第二天他真的拒絕進(jìn)食。
二新發(fā)脾氣:你要真愛你姐,就不該扔,當(dāng)初問你扔不扔,你說扔,我看你不是愛你姐,是折騰你姐。你還說,你大姑小氣,不寄錢,光寄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你再這么鬧,我就把你說的話都告訴大姑。舅舅聽了,只好拿起筷子吃飯。舅舅是個任性的人,只有二新能治得住他。
吃了幾口,他放聲大哭,說姐姐小時候如何疼他,穿了一輩子毛衣,還是姐姐織的毛衣暖和,等等。二新只好給我打電話。我說:我回家找找,看還有沒有我媽織的。
翻箱倒柜半天,竟然找出四件。四件都寄去,花了好大一筆郵費(fèi)。
寄去后舅舅又不穿了,沒事拿著毛衣看,有時抱在懷里,像抱著他的姐姐。二新看了跟著難受。
母親和舅舅感情最深。
母親一共有十三個弟弟,六個妹妹。現(xiàn)在聽來不可思議。她跟別的弟弟妹妹來往很少,只對大舅念念不忘。母親說,小時候家里被子不夠,她就摟著弟弟睡覺。那時他們姐弟倆已經(jīng)跟他們的父親——我的姥爺失聯(lián)八年了。
母親有這么多弟弟妹妹,緣于姥爺風(fēng)流成性。姥爺在保定一帶幾乎無人不曉。祖?zhèn)麽S之術(shù),年紀(jì)輕輕就成了名。他的長輩只會看病,他除了看病還經(jīng)商,保定、正定、張家口、天津衛(wèi)都有他的藥鋪,最遠(yuǎn)到了沈陽。他的生活是流動的,各個藥鋪輪流住。
每個藥鋪都有他的徒弟。他坐堂接診就是給徒弟上課,中醫(yī)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徒弟們自然要孝敬他,笨的孝敬錢財(cái),聰明的孝敬女人。那時允許男人納妾,他坐上了最后一班車。他之后的男人本事再大也只能養(yǎng)一個老婆。
我母親近二十個弟弟妹妹中,只有舅舅跟她同父同母。她老人家一輩子對這個弟弟念念不忘。姥爺最后一位妻子,據(jù)說是清王府一位格格,流落風(fēng)塵掛了頭牌。姥爺一見她就被迷住了,聲稱娶不上她就出家。被她迷住的還有別的好漢,一個是天津衛(wèi)的督軍,一個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天津的代辦。最后冒出來的,
是一個剛剛從北平開進(jìn)天津衛(wèi)的旅長。那年月一個郎中敢跟官僚、軍頭、巨商爭搶名媛,是不要命的事,姥爺竟成功了!只是從那以后他不敢在北方出現(xiàn),旅長下了死命令,見到他不用請命,直接槍決!罪名當(dāng)然不是娶了美女,是革命黨要犯!姥爺連革命黨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他眼里只有錢和女人。
這命令坑苦了他的六位妻子和那些孩子,他們天天以淚洗面。痛苦使姥姥去世得很早,為了排遣痛苦,她整天整天躺在床上抽大煙。
姥姥死后,母親和舅舅跟著太姥姥生活。他們的成長以日計(jì)算,或者叫度日如年。解放后姥爺沒回來,有人說他去了臺灣,還有人說在香港見過他,仍然是一個中醫(yī),只是沒有了以前的光環(huán)。母親深夜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衷心擁護(hù)共產(chǎn)黨,認(rèn)為不讓男人嫖娼、納妾就是最好的社會。
舅舅和母親分開,是在太姥姥去世以后。當(dāng)時母親在一家紡織廠上班,舅舅初中畢業(yè)。那時初中畢業(yè)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碩士,碩士有找不到工作的,初中生到處搶。
舅舅不愿參加工作,他想?yún)④姟?/p>
母親披頭散發(fā)地哭鬧,聲稱舅舅要敢離開她,她就上吊。她不愿意舅舅當(dāng)兵,是怕舅舅死在戰(zhàn)場上。這想法只能在家里嚷,不敢到外面說。舅舅偷偷報(bào)了名。兩名穿軍裝的工作人員來給母親做工作,他們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怎么能不去解放他們呢?母親笑著說:讓他去吧,你們沒來我已經(jīng)想通了!就等著你們呢!工作人員都笑了。
母親搖身一變成了優(yōu)秀軍屬,她夜里不停地哭,只是背著舅舅。
舅舅參軍時母親心都揪出來了,舅舅在汽車旁告訴她,在外面也許能碰到姥爺。母親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再流淚,她堅(jiān)信能找到姥爺。
舅舅參軍的地方是甘肅,在靖遠(yuǎn)縣的一條山溝里,離香港遠(yuǎn)了去了。
母親失望,舅舅也失望。
一場戀情斷送了舅舅。女方是一個俊俏女子,擁軍時看上了這位清瘦軍人。舅舅身材高挑、清眉朗目,跟年畫上的軍人差不多。他們的戀情驚動了當(dāng)?shù)卣?,因?yàn)榕⒆游椿橄仍辛?。要不是女孩子以命相爭,舅舅就得受?yán)重處分。
在好心人的提示下舅舅選擇了退伍,留在了女方家鄉(xiāng)。他回不來,成了母親最大的痛。她嘆氣:我就這一個兄弟,再也見不著了!說完放聲大哭。
那時從甘肅回一趟河北要坐好幾天車,路途漫漫,差不多得用去幾個月工資,天價的花費(fèi)普通人根本承擔(dān)不起,只能在心里思念親人。
我記憶中,舅舅來過我們家三次,每次都風(fēng)塵仆仆,大包小包提一大堆。蜜瓜、當(dāng)歸、花椒、黃花菜、臘肉等等他都帶。他來一次,我們家五年不用買花椒。我母親身體一不舒服就煮當(dāng)歸喝,當(dāng)歸什么病都治,只要是她的病。
舅舅有四個孩子。舅母第一次來內(nèi)地滿臉興奮,還有些膽怯,想象不出她當(dāng)時是怎么端著一缸子鹵水,對部隊(duì)領(lǐng)導(dǎo)說:你們要處分他,我就把鹵水喝了!她對舅舅特崇拜,舅舅說西,她一定往西,還能說出西邊的種種好處。這讓母親滿意??上赖迷?,舅舅后來沒再娶,倒不是因?yàn)橄肽钇拮?,而是在他心里哪個女人也沒他姐姐好。到了晚年,他腦子里回憶的都是跟姐姐在一起的情形。
他后來沒來過內(nèi)地,四個孩子都上班,沒人陪他。
二新說他身體一直很好,血壓、血脂、血糖都不高,只是有些帕金森,頭歪向一側(cè),輕輕地?fù)u,手也抖,不過倒不影響他拿筷子什么的。他的三兒子在單位加班,深夜里腦溢血發(fā)作死了,對他打擊很大。從那時起他有些呆滯,別的沒什么毛病。
隨著生活條件好轉(zhuǎn),回保定看姐姐成了他心中的大事。他沒事就逛街,看見什么買什么,只要覺得姐姐喜歡,不管多少錢都買。
有一次,他看見一個戥子,人家告訴他那是唐代的東西,一個中醫(yī)世家傳下來的。他問多少錢,對方說八千五。他說:我們也是中醫(yī)世家。人家便說:那就優(yōu)惠你,五千塊。他當(dāng)下就買了。
二新找人看了一下,根本不是什么唐代的,唐代還沒有戥子,是河南一個村做的。他聽了很不高興,說:我又不花你的錢!
他說,他買戥子是想送給姐姐,當(dāng)初家里那么多藥鋪,一個戥子沒留下。他這份愛心二新怎能不感動?二新是縣審計(jì)局局長,縣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換屆提他當(dāng)政協(xié)副主席,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換屆時發(fā)現(xiàn)政協(xié)副主席的名單里沒他,就決定帶著父親回保定。
二新帶著舅舅做了全面體檢,又到街上采購,以前每次到大姑家,大姑都給他們帶好些東西,吃的穿的都有。他們覺得欠大姑太多了。就在忙著準(zhǔn)備時,舅舅在街上摔了一跤,扶起來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在縣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舅舅沒落下后遺癥,只是把二新累壞了。舅舅的另外兩個孩子一個在銀川,一個在成都,天天打電話,幫不上實(shí)際忙,累來累去只累他一個。他畢竟也快六十了,沒混上副縣級心情本來就不好。為防萬一,他又到醫(yī)院輸了十幾天液,來保定的事就這么放下了。
母親天天跟我發(fā)脾氣。
舅舅住院我們不敢告訴她,只說快來了,快來了!母親懷疑我搞鬼,因?yàn)槲乙郧罢f過:這么大歲數(shù)跑什么,還不夠折騰的!
母親認(rèn)定我跟那邊說了什么,舅舅才不來了。她憤憤地說:養(yǎng)來養(yǎng)去都是仇人,沒一個靠得住的!我沒法跟她解釋。
以前她每天下樓曬太陽,身體一差,改為三五天下一次樓。舅舅沒有如約來,她有氣,下樓拒絕我扶她。她說:你少扶我,我要鍛煉身體,去靖遠(yuǎn)看我弟弟。
我只好在一旁隨時扶她,這樣比扶著還緊張。有一次她從二樓下來,我略松了一口氣,她就摔倒了!扶起來她放聲大哭,說她再也動不了啦,見不著她兄弟了!弄得左鄰右舍都圍過來。
從那以后,我不敢扶她下樓。不跟人接觸老得更快,有時她看著看著電視就睡著了,醒來卻要吃早飯。我告訴她這是下午,她不相信。她尤其不相信我的話,對我女兒的話反而相信。
小時候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現(xiàn)在她不知道自己老了,以為什么都對,她的任性放到任何一個子女身上,都是極大的負(fù)擔(dān)。
有一天母親叫我:大聾。
我意識到她不是叫我,是叫父親。父親在家時手不釋卷,母親說話他聽不見,母親叫他大聾。父親的真名叫耿國瑛,是北京一位著名教授的學(xué)生。
母親說:關(guān)上門,你看看我的屁股。母親這么說,讓我挺尷尬。她是想讓丈夫看她的屁股,不是她的兒子。我想,大概她屁股上有什么毛病吧?她在床上脫了褲子,撅起屁股讓我看,都到了這個歲數(shù),她陰毛還很旺盛,在腿間探頭探腦的,帶著幾分頑皮。我避開眼睛,看見離肛門不遠(yuǎn)處有一片癬一樣的東西,發(fā)紅,掉皮屑,大概就是這兒讓她奇癢難熬。我找出藥膏給她涂上,極力不看她的陰部。她穿上褲子時沖我做了個調(diào)情的表情,我猜想,這大概是她常跟父親做的。她臉上飛起一道緋紅,宛如回到了少女時代。
據(jù)她回憶,年輕時是她追的我父親。父親高大英俊,是個書呆子,二十六歲還沒成家,在當(dāng)時就是大齡男子,再大就得娶離婚的了!不過他家是貧農(nóng),算個優(yōu)越條件。
母親家是地主,姥爺開藥鋪掙下的錢除了玩女人都買了地,他的徒弟年年替他收租。這害苦了他的十幾個孩子,他們家庭出身一律是地主。
收來的租金母親沒花過,卻牢牢地戴著地主的帽子。母親一心想嫁個紅的,她不是看上了父親的英俊,是看上了他的貧窮!她的那個調(diào)情表情,讓我想到她少女時如何機(jī)敏,如何會吸引男人。誰能想到一個聰慧的女人,竟老到連兒子都認(rèn)不出!我告訴她,我是她的三兒子,小名三胖,大名耿光輝。她有些不高興,說:我知道你看上別人了!
我說:我爸一九七九年就死了!組織上給他摘了右派帽子,三個月后他走了。
跟母親這么說有點(diǎn)殘忍。平反是大喜事,壓在我們家的陰霾頃刻散去。他是笑著走的,走得快樂,留給家里的悲痛卻久久不散!我跟母親提起這些,她竟沒一點(diǎn)反應(yīng),反而問我:你那個學(xué)生,跟你是不是有那個意思?
她仍然拿我當(dāng)我父親,又說:她三十多歲還不結(jié)婚,不是等你是干什么?
在父親面前,母親其實(shí)并不自信。一個女工的叔叔在大學(xué),家跟父親的單身宿舍挨著。禮拜天,他們請單身的父親到家里吃飯。母親恰好去看望那個女工,在那里認(rèn)識了父親。
父親梳著偏分頭,高高的個子,略顯蒼白的臉,胸前衣兜上別著一支鋼筆。這個形象讓她迷醉。她本質(zhì)上是個浪漫的人,這一點(diǎn)跟我姥爺有共同之處。她一看見父親就下了決心:除了他誰都不嫁!
書生、貧農(nóng)、大學(xué)老師,這些光環(huán)輝映了她的一個個夜晚。她托那個女工介紹,女工說:你別傻了,他怎么會看上紡織廠的工人。母親又找到女工的叔叔,叔叔也不好打擊她,說:我試試吧,不成你別傷心!
過了一個禮拜給她回話,說我父親不想在當(dāng)?shù)卣?,想回北京?/p>
母親在父親返回宿舍的路上等著他。那些日子父親一直在躲,她硬是不罷休。不知道等了多少次,她跟他走在了一起。學(xué)校南院有一片樹林,他們在那里一起散步,一起聊天。這件事在當(dāng)時成了笑話,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他們最后真的結(jié)了婚。她跟那個女工的友誼也就結(jié)束了。
想想母親那時的精明和現(xiàn)在的呆傻,我怎能不難過?
晚上我沒怎么吃飯,女兒問我怎么了?我說:你奶奶傻了。
女兒說:不可能,我問她什么,她回得好著呢!
我說:她連我都不認(rèn)識,不是傻了是什么?
女兒不信,走到母親跟前問了她好些話,她都回答得清清楚楚,女兒對我說:奶奶跟你鬧著玩兒呢!
我沒言聲,心里知道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少,糊涂時多,未來的日子她會越來越傻。我給二新打電話,建議他早點(diǎn)兒帶舅舅來。
二新說他爸腦子也不清醒,高興的事、傷心的事聽了都笑。他笑的樣子令人感動,其實(shí)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笑。
二新答應(yīng)趕緊動身,說:讓他們見一面就沒遺憾了!
我說:是呵,這個年紀(jì)變化快,也許三天后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
二新就這么帶著舅舅來了,跟我再三道歉,說來得匆忙沒帶什么東西。他帶得已經(jīng)夠多了,整整四個行李包。我說:你扶著舅舅,一路怎么提來的。他說:不管坐汽車還是火車,都有年輕人幫著,國家一懲治腐敗,人心就變好了!
我走進(jìn)母親屋里,貼著她耳朵說:舅舅來了!
她不理我。
我又說:舅舅從靖遠(yuǎn)來了!
母親把頭扭向一邊:少跟我說這個!
我讓二新扶著舅舅進(jìn)來,對她說:你看看這是誰?我騙你了嗎?
母親睜大眼看著舅舅,問:你是春旭?
舅舅說:大姐,是我!
母親看了一會兒,挺大的聲音說:你老了!
舅舅說:姐,我都八十六了。
母親說:你沒我老!說完不再理他。
舅舅坐在她身邊想說話,說不出來,想拉她手,她手離得老遠(yuǎn)。舅舅的嘴不停地抖,千言萬語涌上心頭,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看著母親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生氣。我悄悄對二新說,她天天是這樣,一個人待著也不說話。我們問她話,她也不理。
二新說:我爸出院也是這樣。
母親忽然問舅舅:你怎么來的?
舅舅說:坐火車。
母親說:挺遠(yuǎn)的跑什么,再過兩年我就死了!不知道她是客氣還是責(zé)備。
舅舅有些尷尬。他大概想跟母親解釋什么,嘴唇抖了半天,卻說出一句:我也快死了!我想咱媽,想咱爸,該去伺候他們了!
想象中的激動沒有出現(xiàn),倒有互相賭氣的意味。想到他們的狀況,我們也能理解。我自我解嘲說:你看看,這就是老年人,天天盼著她弟弟來,來了是這個樣子。
二新說:他們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表達(dá)不上來了。
舅舅在母親身邊坐了半天,沒話。又過了
一會兒舅舅打起了盹兒,他的腦袋偏向一側(cè),一直在輕輕地?fù)u,一邊搖一邊往下垂,垂下去再垂下去,忽然猛地抬起來!他驚醒了!
母親說:你歇著吧!
我們扶舅舅回到客廳。他在客廳里看電視,右手放在腿上,不停地抖。
我問二新:舅舅這是腦梗留下的后遺癥嗎?
二新說:是帕金森。
我問:沒治?
二新說:治不了,用藥只能減緩發(fā)展。二新一邊說一邊往外拿帶來的東西,他拿出一樣,我就感慨一句:這么沉,你怎么帶過來的!
他又拿出一樣,我又說:太多了,你想把改革開放都帶過來呀?
二新一笑,他拍一下腦袋,說:壞了,忘了戥子,我爸又該不高興了。
帶來的東西需要放冰箱,我女兒把冰箱清空,放進(jìn)舅舅帶來的。舅舅在沙發(fā)上打起呼嚕,我對二新說:累了,要不扶他到床上躺躺吧。
舅舅聽見了,搖著頭說:不累,不累。起身又進(jìn)了母親屋,母親仍不理他。我跟過去,說:媽,你不是想我舅舅嗎?舅舅來了,怎么不說話。
母親氣沖沖地說:有什么好說的!
她這個態(tài)度讓我下不來臺,為了避免尷尬,我對剛進(jìn)門的二新說:咱們收拾東西,讓他們慢慢聊。帶著二新又回了客廳。
女兒把他們帶來的東西分了類,當(dāng)歸、枸杞、玫瑰進(jìn)了藥箱。黃花菜、臘肉、腐竹進(jìn)了櫥柜。一大塊牦牛肉放到陽臺上繼續(xù)風(fēng)干。牦牛奶粉、羔羊肉、蕨麻豬肉、蜜瓜、蘋果、條山梨統(tǒng)統(tǒng)放進(jìn)冰箱,帶來的兩個西瓜我切了一個。我們把母親和舅舅攙到客廳,母親吃了兩塊,舅舅吃了一塊,我不敢再引他們說話,人老了說話費(fèi)精力。
剩下的時間我跟二新敘舊,舅舅和母親在一旁聽。我們說起了合作化、反右、三年困難時期,有的經(jīng)歷了,有的沒經(jīng)歷,不過是在重復(fù)母親和舅舅以前說過的話。比如“土改”,母親那些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都想來投奔他們,他們一律吃好喝好再勸回去,據(jù)說這也是我太姥姥的主意。
從那以后,這些親戚都斷了來往,太姥姥死時也沒通知他們。再比如,我父親當(dāng)了右派,每月只發(fā)十七塊錢生活費(fèi),母親給舅舅寫信說,你姐夫每月工資七十多,你缺錢就言一聲。
那年月七十塊錢是高薪,舅舅便跟她說如何困難,舅舅四個孩子,家里只他一人上班,母親每月從牙縫里省出八塊錢,給他寄去。三年困難時期,靖遠(yuǎn)家家戶戶都挨餓,舅舅得了肝炎,母親前后給他寄去十三斤紅糖、八斤藕粉,不是這些東西,舅舅挺不過那場肝病。
說著回頭一看,見兩個當(dāng)事人一臉漠然。母親皺著眉,舅舅心事重重。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不該這樣冷淡。
我想起舅舅上次來,是因?yàn)槟赣H跟父親出現(xiàn)了危機(jī)。父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有名氣,教他的那位教授出席了國慶節(jié)的慶?;顒?,消息登上了《人民日報(bào)》,學(xué)校一下轟動了。他的這位老師只跟他通過一次信,學(xué)校里仍然把他當(dāng)成跟高層有關(guān)系的人。他跟著老師抬高了身份,一些師生常到家里請教他學(xué)術(shù)問題。
有一個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常到我們家。她梳著一根黑油油的大辮子,明眸皓齒,膚色白皙,走路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很吸引人。她還學(xué)習(xí)超好,屬于有天賦的,畢業(yè)時父親想把她留在系里,說她是個好苗子,系領(lǐng)導(dǎo)也同意。
每次她來看望父親,母親都滿臉不悅,要么訓(xùn)斥我,要么摔東西。她一走,母親就跟父親吵。她想起了她父親年輕時的風(fēng)流韻事,還想起她當(dāng)年追我父親的情形,認(rèn)定他是個容易被感化的人。在她看來,男人就算真有不吃腥的,女人主動也會動心。她的這些想法,是我姥姥和太姥姥在她小時候根植到了心里,現(xiàn)在用到了父親身上。為了不讓姥爺?shù)谋瘎≈匮?,她天天在家里折騰!
父親很煩惱。他認(rèn)為人是基因決定的。他說:你父親風(fēng)流成性,不能說明所有男人都風(fēng)流成性。要是有風(fēng)流成性,倒是你們家的男人最有可能。你弟弟不就是因?yàn)檫@個,才留在了甘肅嗎?
母親氣得跳起來:你放屁!你們家才風(fēng)流成性!
吵得最厲害的一次,父親把臺燈摔了。母親說父親用臺燈砸她,她趁機(jī)找到校長,聲稱不離婚有生命危險(xiǎn)。母親是個有心計(jì)的女人,她遠(yuǎn)遠(yuǎn)比她的母親、我的姥姥厲害。她要把事情鬧大,讓學(xué)校里人人都知道。果然,那個學(xué)生后來待不住,回到了老家的中學(xué)。
這件事讓父親想起來就痛心,覺得把一個好苗子毀了,他天天住在教研室,吃飯?jiān)谑程茫瑘?jiān)決不回家。
我只好給舅舅寫信,讓他勸勸父親。舅舅一個禮拜就來了,那時從靖遠(yuǎn)到保定極不方便,坐了長途汽車再坐火車,下了火車再坐汽車。中途換車連三輪都租不到,靠兩條腿從火車站走到汽車站。
火車是慢車,幾乎見站就停,他們在路上走了三天,當(dāng)時他也帶著二新,一路都是靠二新擠車占座,等走到我們家時累得精疲力竭。
我們家住平房,里邊一間是臥室,外面半間做客廳還兼了廚房。我跟二新在外面半間聊天,里面舅舅跟父親說話。母親早躲出去了。不知道舅舅跟父親說了什么,反正他們聊了以后,父親跟母親就和好了。為此不光母親,我們一家都感激舅舅。
我想,我跟母親說這些,她大概就能想起舅舅幫過她大忙。母親果然說:不是你,耿國瑛早跟我離婚了!我故意問:舅舅,你跟我爸說了什么?舅舅不言聲,腦袋只是輕輕地?fù)u,過了好半天才說:你爸是個好人!
母親說:他說把家里東西都給我,他要凈身出戶。
舅舅說:他比你媽脾氣好。
母親說:這么說倒怪我了?
舅舅說:其實(shí)姐夫跟那個學(xué)生沒一點(diǎn)兒事,他是愛才。
母親說:好,這么說都是我的不是!
這時舅舅突然說了一句:他也不是為那個學(xué)生的事。他生氣的是你媽在“文革”時揭發(fā)他,為這,學(xué)校把他送到了“五七干?!?。
舅舅的話把我和二新嚇了一跳。我從來沒聽說過母親在“文革”時揭發(fā)父親。如果不是從舅舅嘴里說出來,我該以為這是挑撥,或者陷害了。我兩眼看著母親,見母親把目光移向窗外,好像沒有聽見舅舅的話。
二新覺得非同小可,對舅舅說:爸,你糊涂了吧?哪有這回事。你是把別人的事安到了我大姑頭上。
舅舅說:姐夫沒跟別人說過,氣頭上告訴了我。
看來舅舅說的是真的。父親沒跟我們提起過此事,也沒聽他為此跟母親爭吵。他是個把心事放在心底深處的人?!拔母铩睍r子女揭發(fā)老子,妻子揭發(fā)丈夫,都算不上新鮮事。舅舅現(xiàn)在說出這事,一是覺得父親已經(jīng)逝去多年,沒必要隱瞞;二是他真的老了,想象不出這事對我們沖擊多大。
母親忽然說:那時候誰不揭發(fā)!我揭發(fā)他,是為了護(hù)住家里幾個孩子,不然這個家就完了。原來她什么都聽見了。
母親揭發(fā)了什么,舅舅沒說。母親在車間里當(dāng)了二十年擋車工,“文革”時成了車間主任、廠革委會委員,后來又作為工宣隊(duì)副隊(duì)長進(jìn)駐了父親的大學(xué),她的身份也保護(hù)了父親。對父親來說,能有一張讀書的桌子就是他的福氣,能讓他上臺講課就是好運(yùn)。這些,母親都幫他做到了。既然母親是工宣隊(duì),學(xué)校里誰還為難他?
憑良心說,父親遠(yuǎn)比母親善良、單純。
貧農(nóng)出身的孩子沒什么心眼兒,腦子里除了學(xué)問就是進(jìn)步,他眼里的愛情就是過日子,互相你敬我愛,就像民歌里唱的那樣。
姥爺前前后后娶了七個太太,還不算那些露水姻緣,在這么復(fù)雜的家庭里,母親見慣了心計(jì)、手段,她的性格有主動性,什么招兒都使得出來。她沒有成為這個社會的負(fù)面因子,真該感謝那些大大小小的政治運(yùn)動,這些運(yùn)動對社會是負(fù)面的,對她身上劣根性的限制未必不是好事。當(dāng)然,你也可以從相反方向理解,是那些政治運(yùn)動刺激了她身上的劣根性,因?yàn)樗Wo(hù)自己。
父親沒她復(fù)雜。在他看來,愛老婆天經(jīng)地義,不需要理由,就像老師應(yīng)該愛護(hù)學(xué)生一樣。他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右派,一生自卑,總覺得給家里帶來了災(zāi)難,對不起家里人。
母親生下我弟弟后,他主動做了絕育。他去的那天跟母親吵了架,母親說:我一心嫁個貧農(nóng),結(jié)果嫁了個右派!
這話如一聲霹靂,頓時把父親打啞了,他低著頭好長時間不說話。母親發(fā)現(xiàn)說重了,不敢再往下說。她一邊干活,一邊偷覷父親。父親抽了好長時間煙,隨后騎著自行車去了醫(yī)院,回來他已經(jīng)結(jié)扎了。
母親瞪大了眼,說:我還想再生幾個,你說都不說就把自個兒騸了!
父親憤憤地說:一個右派要孩子干什么,大了也是右派子弟!他的話充滿了憤懣與絕望。那時做絕育的都是女方,男的做絕育太罕見了。
我一說這些,母親的腦子開始清醒,話也多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父親的一些事,比如,為了買一本書就去了一趟北京,路費(fèi)比書費(fèi)都貴。晚上有學(xué)生找他輔導(dǎo),他還偷偷摸摸的,生怕讓別的老師看見,說看見會連累學(xué)生。
臨死時他一直在笑,乍一看是笑,其實(shí)是哭。那時他已經(jīng)不會哭了,哭的樣子跟笑差不多。他問母親:一個學(xué)生也沒來?母親騙他說:來了,你睡著時進(jìn)來的,看你睡著就走了!父親笑了一下,咽了氣。
母親說這些是零碎的、斷續(xù)的,說一句,下一句要等好半天,有時她忘了,我們還要提醒她。舅舅聽了擦眼淚,對我說:你媽沒傻!
對,她清醒著呢!她說這些事時不看舅舅,好像家里沒舅舅這個人。舅舅也一樣,沉默寡言地坐著,沒有回憶時的激動與感慨。我想,他們已經(jīng)老到不會激動了。
那天晚上我跟二新商量,讓舅舅睡到母親屋里,重溫他們小時候的情景。從聊天的情形看,母親清醒了許多。弟弟在身邊她肯定開心,開心就清醒。我們在她屋里加了一張床,把舅舅扶到床上。
母親看他躺在對面,覺得奇怪,問我:他在這屋睡?
我說:你不是說小時候常摟著弟弟睡覺嗎?母親有些不樂意,卻沒反對。那天夜里,我一直想這么做對不對,我以為樂意的事,母親常常不樂意,我以為不高興的事,她卻沒什么表示。
不管怎么說,只有這個弟弟是她同父同母的,血緣從來不只是血緣,還跟一個復(fù)雜家庭里的生存有關(guān)。他們的母親死了,他們必須抱成團(tuán),這比血緣還有分量。有這個基礎(chǔ)他們的感情就是牢固的,我不該擔(dān)心。
第二天早上,母親問我:他怎么在我屋里睡覺?
我怕舅舅聽見,扶著她去了衛(wèi)生間。母親又說:讓他走,我不要他!
我問:那是誰?
母親也問:是誰?我不認(rèn)識!
我說:那是你弟弟,我舅舅呵!
母親又問:誰?
我說:我舅舅,你的親兄弟!
母親不說話了,過了好半天才說:我不讓生人在我屋里待著。
是我跟二新說讓他們在一個屋,現(xiàn)在怎么跟人家說?昨天女兒跟我一個屋,二新在客廳。分開就得讓舅舅跟二新在一個屋,我住客廳,女兒在奶奶屋里。我女兒不愿跟奶奶一屋,說奶奶常半夜里坐著說話,她聽了害怕。
我對母親說:你不是想你弟弟嗎?
母親斬釘截鐵地說:我誰也不想!
一整天我都在猶豫,到晚上,看到母親跟舅舅相安無事坐著,漸漸放了心。他們有時互相說幾句話,大都是母親問,舅舅答。有一次母親問:淑英還好吧?
舅舅說:淑英死了。
母親說:淑英死了?什么時候?
舅舅說:姐,她走了四十一年了。母親不再問了。
二新晚上跟我聊天,說舅舅住院后身體大不如前,白天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夜里卻總是醒。他常把白天當(dāng)成黑夜,把黑夜當(dāng)成白天。
我說:我媽也是,想過白天就過白天,想過晚上就過晚上。有一回半夜讓我?guī)ス珗@,我說天沒亮,她就生氣了,自己穿上衣服往外跑。那時她還能到處走,我慢一步就找不到她了,急得報(bào)了警。天亮?xí)r她自己回了家,到廚房吃了點(diǎn)兒東西,脫下衣服就睡,一覺睡到了中午。你說氣人不?
二新以前打電話,都說縣里誰提拔了,誰攀上了大領(lǐng)導(dǎo),大概也要提,等等?,F(xiàn)在他說的都是老了怎么辦。父母有我們伺候,我們老
了誰伺候?
我說,家家都是一個孩子,大家都一樣。
經(jīng)濟(jì)發(fā)展了,國家強(qiáng)盛了,本來都可以嘮,我們卻覺得跟自己關(guān)系不大,退到二線就成了百姓,百姓關(guān)心的是眼前這點(diǎn)兒事。二新說起他為提拔找過一位領(lǐng)導(dǎo),可是他什么表示也沒有,其實(shí)他也想表示,舅舅那些日子身體不好,忙著照顧他就把這事兒沖了!
正說著,舅舅走到客廳。二新站起來:爸,怎么不跟我大姑待著了?
舅舅說:她不跟我說話??跉庥悬c(diǎn)兒不滿。
二新說:大姑不說,你跟她說呀!她老了,想不起話題來。
舅舅說:我累得慌!
我們只好聽任他坐在一旁,心里很別扭。他這么遠(yuǎn)趕過來是看他姐姐,姐姐不理他,能說得過去嗎?
過了一會兒,我把母親從臥室里攙出來。母親老大的不情愿,她眼睛不看舅舅,呆視著窗外。很難想象,他們是一直互相想念的姐弟倆,一個是年年為弟弟織毛衣的姐姐,一個是抱著毛衣哭的弟弟。
過了一會兒,母親起身要離開,我問她為什么走。她說:煙味兒太大。二新急忙掐了香煙打開窗戶,剛開了一會兒舅舅打嚏噴,我又把窗戶關(guān)了。
睡覺時我征求二新的意見:讓大舅還在我媽屋里嗎?
二新想了想說:還是跟大姑一屋吧,別看他們不說話,心里明白。
我說:也是,老了表達(dá)能力差,心是相通的。我扶著舅舅進(jìn)去,二新幫舅舅脫掉外衣扶著躺下,母親沒顯出不高興。我想,她大概接受了舅舅。他們雖然互相想念,畢竟幾十年沒在一起生活,總會有一些生分,時間一長,她就習(xí)慣了。
半夜,我聽見母親臥室里“咣、咣”地響,以為是哪個老人摔在了地上。我衣服都沒穿跑進(jìn)屋里,見母親用拐杖敲舅舅的床,舅舅醒了,直往后面躲。二新也跑過來,問:怎么了?怎么了?
母親說:讓他走,讓他走!
我說:媽,誰走?
母親說:讓這個男人走。
我說:媽,這是舅舅,不是你的親兄弟嗎?
母親說:我屋里不要臭男人。
我哭笑不得,看了看二新,二新說:算了,還是讓我爸來這邊吧。我們把舅舅扶到我們屋,把床也搬過來。母親仍然怒氣沖沖,問:他憑什么在咱家?!
這時候跟她解釋沒用,我索性不理她。她不光不給舅舅一家面子,連我的臉面也沒了。想到這是一個老人的癡傻行為,生氣又有什么用?舅舅來到我們屋后,氣得呼呼地喘粗氣!二新對他說:爸,沒事,沒事?。?/p>
舅舅說:你大姑打我。
二新說:大姑老了,她傻了。
這邊母親聽見了,大聲地說:你說什么?誰傻了!說著要起身。
我急忙摁住她,說:媽,他們說別人呢!
母親說:他說誰?
我說:他說外面的人。
母親又說:他是干什么的?來咱家干什么?
我扶母親躺下,說:媽,睡吧。沒事了,沒事了!母親躺下,仍然不停地罵,她有時罵外面的人,有時罵我父親,還有的話是罵一些說不清的人。罵著罵著,她漸漸睡著了。
安撫好母親,我又回到二新屋里,看到舅舅還坐在床上。二新讓他睡,他不睡。右手不停地抖,腦袋不停地?fù)u晃。他顯然激動了,甚至有幾分傷感。我說:舅舅,我媽傻了,她認(rèn)不清人了!
舅舅難過地說:她不是傻,是跟我生氣,嫌我不來看她。
我說:不是。她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以前跟我爸發(fā)脾氣時說的。
舅舅說:我早就想來,我不是忘了她,就這一個姐姐我怎么能忘了!
舅舅自責(zé)的樣子,讓我倍感心痛。他有什么錯!我對二新說:別難過,人老了終究有這一天,咱們注定要承受。
二新說:我能不明白這道理?我爸大概說得對,大姑是生我們的氣。她老了,讓她把火發(fā)出來好受些。他這么說,我眼睛一陣陣發(fā)
酸,什么是親人,親人總是想辦法理解自己人,不會覺得憤怒、委屈。我了解母親,年輕時她跟父親也是這樣,脾氣說來就來,想怎么發(fā)泄怎么發(fā)泄,父親在她面前委屈了一輩子,從沒跟我們抱怨過。
第二天,我跟母親說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提醒她,舅舅一路受了許多累,他剛住了一次醫(yī)院,現(xiàn)在風(fēng)塵仆仆地來看她,冒著很大風(fēng)險(xiǎn)。母親一臉漠然,不知道聽進(jìn)去沒有。
中午吃飯時,她忽然對舅舅說:吃吧!
舅舅像得了特赦似的,感激得淚都要流出來,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連菜也夾不起來。二新幫他夾,他卻執(zhí)拗地非自己夾,說:我不給別人添麻煩。
母親說:你是說我吧?
我急忙岔開話題,對舅舅說市里新建了兩個公園,一個植物園,一個生態(tài)園,里面還修了一些文化景點(diǎn),下午帶你們?nèi)タ纯?。二新說:算了,你們挺忙的,哪有時間再陪我們,不去了。
我說:這算什么,我女兒新買了凱旋,法國車,讓她拉著咱們?nèi)ィ?/p>
舅舅說:好,我去。他知道我在轉(zhuǎn)換話題,在配合我。
母親卻拉住我的袖子說:別去,還得燒咱家的油!她以為她壓低了聲音,其實(shí)桌上人都聽見了。
我怔了一下,說:現(xiàn)在油價可低了,能花幾個錢?
母親說:誰掙錢容易?我這一輩子掙的錢都給別人花了。不知道的以為她在故意這么說,好像傷不透舅舅不甘心似的。
我低聲對二新說:她又糊涂了。
二新強(qiáng)打著精神說:大姑老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我爸能理解!
下午我們出去時,母親起身到門口送舅舅。我問她去不去,她說走不動,不去了。還對我說:陪你舅舅好好看看。
這話很給我面子,我故意問:你說什么?
她又說:陪你舅舅好好看看!我扭頭掃了一眼,見二新和舅舅露出了笑容。上了車,二新說:大姑明白過來了。
那天下午舅舅和二新都很高興,舅舅眼睛看不夠似的,滿眼是好奇,他對二新說:還是保定好,當(dāng)初聽你大姑的就對了!他是說當(dāng)年不該離開保定。我說:你現(xiàn)在回來也不晚嘛,我媽不定怎么高興呢!說這話時,我有些不自信。
舅舅不說話。我猜他這兩天肯定傷了心。過了一會兒他說:再好的景也不能常看,常看就失望了。我覺得他說的不是景點(diǎn)。
舅舅累了,回到家在床上躺了半天,二新也有些打不起精神。那天,我女兒做了豐盛的晚餐。本來不用做這么多,我們感覺出來舅舅想回去,便想用美味挽留他,母親這幾天實(shí)在太氣人了。
我把家里最好的紅酒拿出來,舅舅喝了一口,皺了皺眉。他喜歡白酒,我不敢給他喝。二新喝了一口:說,好酒,這酒市場上得一千多。實(shí)際上那酒兩千多一瓶,我沒有說,只說是朋友送的。我怕說出來舅舅更不喝了。
甘肅沒有海鮮,那天我弄了一桌子海味。半斤一個的棱子蟹,里面黃子滿滿的,我女兒給兩個老人剝蟹,演示如何把蟹腿兩端用鉗子剪開,嘬出里面的蟹肉。舅舅嘴漏風(fēng),怎么也嘬不出來,二新幫他嘬。
母親有些不高興,我極力打岔、掩飾,無奈舅舅實(shí)在是太開心,不停地說著保定公園比靖遠(yuǎn)的好,又說:這么好吃的海蟹靖遠(yuǎn)也有,只是運(yùn)到那里太貴,吃不起。
我說:想吃你就來,走時再帶些過去,現(xiàn)在超市里給裝冰袋,拿回去也壞不了。
我這么說時眼睛一直瞟著母親。果然,母親沉了臉,吃了一半兒說肚子不舒服。女兒扶她到衛(wèi)生間洗了手,她便再不吃了,嚷嚷要回臥室。我只好把她送回臥室。舅舅和二新有些掃興,熱烈的飯桌瞬間冷清了,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把氣氛帶起來,舅舅還是說:吃飽了,吃飽了!
我扶舅舅回到屋里,然后又到母親這邊安慰她。家里一直以母親為中心,舅舅成了中心,她大概不適應(yīng)。
我坐到她身邊,她問:他們怎么還不走?
我壓低聲音問:你想讓舅舅走?他才來了三天,你就要趕他們嗎?她不說話了。我真的很生氣,這跟我以前的母親不是一個人,她在
車間里當(dāng)了二十年勞動模范,一生都是愛子女,愛兄弟,愛親人,對同事對鄰居很友善,從來沒見她這么自私過。這還是我的母親嗎?
我的嚴(yán)厲大概震懾了她,她不再說話。舅舅和二新還在旁邊屋,我也不好多跟她說什么,便起身離開了。想不到我剛離開,她便踱到舅舅那邊問:好吃嗎?
舅舅說:姐,好吃。
母親說:這是我兒子給我做的。
舅舅不知道怎么回答,待著不動。我趕過去,問她有什么事,扶她回自己屋。她扭過頭又對舅舅說:我兒子給我做的!我拉著她回了自己屋,低聲斥責(zé)了她幾句。她突然大聲嚷道:我沒對不起他!
我壓低聲音說:別說了!別說了!
她又說:我沒對不起他!那會兒我工資才多少,留下家里用的都寄給了他。我給我媽修墳沒讓他花一分錢。他的孩子結(jié)婚,我哪一個都不少拿。這幾十年我得他什么好了?他不就來看過我三趟,每一趟走時我都給他拿不少東西。
她說的聲音那么大,二新和舅舅不可能聽不到。說的事情又那么具體,誰能相信她是糊涂了,她明明是裝糊涂。我氣得直哆嗦,如果她不是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我真想一摔門離開。
聽見這邊吵嚷,女兒趕過來哄道:奶奶,你怎么了?
母親說:別管我,我看誰都不順眼,都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
女兒問:你看誰不順眼了?誰惹你生氣,我替你說他們。
母親說:誰都不順眼,你們一個一個都不順眼。我沒親人,沒兒女,沒兄弟,誰也別理我!
女兒說:奶奶,你看我也不順眼了?你不是最喜歡我嗎?
母親看了看她,扭過身不再理睬,也不再吵嚷。二新走過來,把我拉到客廳。我本來怕他和舅舅不高興,想不到他反而寬慰我,說:你別著急,人老了就是這么回事。人家都說老小孩兒,老小孩兒。你不知道我爸在家里,有時也氣得我們不行,任性著呢!
我說:二新,多虧你腦子明白,我就怕舅舅傷心。
二新說:他傷心什么?他才不傷心,他來是干什么的,就是想讓他姐姐撒氣的,他在家里常跟我們說,這家里對他最好的就是姐姐,年輕時他不懂事,現(xiàn)在回想總覺得對不起姐姐。
我說:舅舅不難受,我就能安心些。
二新說:放心吧,我爸絕對不難受,說到底這是他們姐弟倆的事,他們心里最明白,咱們弄不懂他們。
我對二新滿心感激,他是舅舅的好兒子。小時候舅舅嫌他不愛學(xué)習(xí),如今就是這個不好好學(xué)習(xí)的孩子,成了他最孝順、最明事理的兒子。我拉住二新的手說:舅舅這一生,人品沒得說,你是最像他的。咱們也別說了,趕緊看看舅舅去!
我們兩個進(jìn)了臥室,看到舅舅呆坐著。二新說:爸,你沒難受吧?
舅舅說:我挺好。
我說:舅舅,別往心里去。
舅舅問:怎么了?
二新說:沒什么,沒事兒。
舅舅又問:你大姑剛才說什么了?那么大聲兒!
二新說:沒說什么。
舅舅說: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說:沒有,她就是腦子壞了。
舅舅說:我聽見她說,她后背疼。
這就是舅舅,憑我這兩天的觀察,母親的話他聽得明明白白,故意裝沒聽見,他這是想讓我安心,想讓二新好受。他的樣子跟母親以前對我說的舅舅完全一樣。我難過的是,母親怎么變成這樣。好在第二天她又明白過來,主動走到舅舅跟前說:咱倆一個媽。
舅舅說:我有姐姐,他們都不如我。他說的是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
母親拉著他的手說:你一輩子不容易!
舅舅說:姐,你更不容易。
母親說:我老了,該死了!
舅舅說:姐,你要好好活著。你活著,我就活著。
母親嘆了口氣。
我覺得她嘆得有些夸張。她是想彌補(bǔ)之
前的過失嗎?她起身離開舅舅,在家里各個屋到處轉(zhuǎn)。她的眼睛不停地在各個角落張望,我問:媽,你看什么?
她說:噓!我看他藏了沒有。
我問:藏什么?
她說:他把咱們家的好東西藏起來了。
我哭笑不得,又不敢離開她,生怕她摔倒。
她壓低聲音說:他以前來咱們家,每回都丟東西。
我說:媽,你累了吧?快回去歇著吧!
我女兒正在廚房做菜,她走到跟前,附到我女兒耳邊說:別做這么多好吃的!有幾個菜就行了!
女兒笑了,說:奶奶,你不想讓你弟弟吃呵?
母親說:他來了白吃白住,我一輩子欠下他了!女兒吃驚地看著我,我兩只手在空中做一個停止的動作,不讓她再往下問。女兒要是再問,母親不定說出什么難聽的。
即使我不停地打岔,母親仍然說了許多出格的話。有時甚至當(dāng)著舅舅,當(dāng)著二新。那些話她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我們都裝作沒聽見。
舅舅住到第四天,鄰居來電話說他們家跑水了,水從五樓流到一樓。二新讓鄰居撬開門修理,鄰居不肯,說已經(jīng)把總閘關(guān)了,等著他回來。
舅舅和二新要走,看我難受,他們解釋說:不回去不行?。∫粋€單元吃不上水,咱不能對不起鄰居。
我疑心根本沒跑水,是二新遙控出來的事故。我也理解他,母親這個態(tài)度人家怎么待得下去?
我提議讓二新回去,舅舅留下,住一兩個月我們再把舅舅送回去。二新不同意。我便讓女兒上街,買給他們帶的東西。本來是想讓他們住半個月的。
我把舅舅要走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裝沒聽見,故意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我說:舅舅傷心了!
她說:該給他找個老伴兒!
我說:都是你弄的,舅舅再不來了!
她說:讓人給他介紹一個!
到了晚上,她跟我要信封,還有紙和筆。我問:要紙筆干什么?
她說:我寫封信,讓他帶給你爸!
我出了一身冷汗,這話太不吉利了!回身看了看客廳,二新正扶著舅舅從廁所出來。幸虧他們沒聽見,這話簡直是咒舅舅!
我壓低聲音說:你又瞎說。
母親說:不瞎說,我老看見你爸一個人在屋里哭,我對不起他。
我說:你怎么對不起他,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說:我不愛他!
聽她說出“愛”這個詞,我覺得挺新奇,他們這個年齡一般都不說愛,只說些過日子的話。她大概的意思是,當(dāng)初結(jié)婚她沒有看上父親,不過是為了父親的貧農(nóng)成分,后來父親成了右派,她總是對父親抱怨。我說:你說的什么話,舅舅來了這幾天,你天天胡說。
她又說,她也不愛這個兄弟。
我問:為什么?你不是最心疼你弟弟嗎?
她說,因?yàn)樗薷赣H。
她說,小時候她總看見姥爺背著藥箱,風(fēng)塵仆仆地從外面回來,他身后跟著一個艷妝女人。女人涂著厚脂粉,臉白得沒有血色。她站在姥爺身旁冷冷地看著他們一家。姥爺對姥姥說話時,她從身上抽出一塊手帕掩著尖尖的鼻子。姥爺流了淚,從口袋里掏呵掏呵,掏了半天掏出一個不大的梨,看著母親伸過來的手,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把梨遞給母親,而是遞給了舅舅。
姥爺走了,母親把梨從舅舅手里搶過來,扔到地上。舅舅坐在地上大哭。母親說,她想把這個兄弟掐死。
我不讓她再說下去,在她那里愛和恨說不清楚,她那么怨恨她的父親,骨子里卻是幾十年的企盼,對舅舅未嘗不是如此。
我離開她,又走到舅舅屋里,想跟他們說一些挽回面子的話。我再三說,希望他們還來,只要能見上一面就是母親最大的滿足。
舅舅說:我明白,別看你媽生氣,那是想我。
我說:你算說到根兒上了。你們是一起患過難的,她心里只有你。我雖然這么說,心里
明白舅舅早傷透了心。
回到靖遠(yuǎn),二新用微信發(fā)來圖片,是衛(wèi)生間自來水崩了,整個家成了金山寺。我心里輕松了不少??磥砭司藳]動搖他對姐姐的感情,二新也沒有,他們相信大姑老了,糊涂了,她說的那些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不那么想。臨行前一天,舅舅要求到母親屋里再睡一晚,我怕母親不高興,先跟她商量:媽,舅舅明天走,他今晚想在你屋里睡,行嗎?
母親臉上閃過一道笑容,卻故意問:你說什么?
我知道她早聽明白了,又說:讓舅舅來你屋里睡一晚,行不?
母親說:我屋里有尿臊味兒,他不嫌就來吧!
二新扶著舅舅進(jìn)來,說:大姑,我爸天天想你們小時候的事。
母親說:有什么好想的,都是快死的人了。
二新說:看大姑說的,你們聊吧,我們不聽。你們姐弟倆好好聊。
母親說:聊吧,他說,我聽著。
我說:你也說,你不是天天想你兄弟嗎?
母親眼睛看著別處,好像沒聽見我的話。我知道她這是不想聽我們說,便和二新離開了。不過我不放心,站在門邊聽他們說話。我聽見舅舅說:姐,媽天天叫我。
母親問:怎么叫?
舅舅說:我一睡下她就喊,我腰疼,沒人管我。這兩個沒良心的。
母親說:豈止沒良心。
舅舅說:姐,都怪我。
母親又說:爸到現(xiàn)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就是去了臺灣好些也回來了。
我知道她又在說姥爺?shù)氖?,剩下的話就沒再聽。姥爺是他們關(guān)心的事,跟我沒多大關(guān)系。我關(guān)心的是母親。這是舅舅在我家最后一夜,再來的可能性不大。母親只要不犯糊涂,就是平安的一夜。
沒想到天快亮?xí)r,母親從床上爬起來,一個人在客廳里來回走,她這里看看,那里瞧瞧,碰倒了餐廳的椅子。我從睡夢中驚醒,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問:媽,怎么了?
母親說:走,走。
我問:誰走,讓誰走?
母親說:我走!
我問:去哪兒?
她說:回家。
我說:這不就是家嗎?
她說:我要回自己家,這兒不是我家。
舅舅也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我們勸母親時他睜著眼睛聽。母親穿上衣服,拿起拐棍往外面走,我和二新攔著她。母親突然發(fā)脾氣:我要回家,誰不讓我走我就打誰!說完舉起拐棍沖我們揮舞,就在我們手足無措時,舅舅忽然說:姐,你別管,我回家!
母親說:你是誰?大聾?不對,我不認(rèn)識你。
舅舅說:姐,媽的事兒交給我,我伺候媽!
母親松了口氣,她放了拐棍,問:幾點(diǎn)了?
我說:媽,凌晨五點(diǎn)。
母親說:我要睡覺!說完她躺下就睡,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我們哭笑不得。
瞇了一會兒天就亮了,二新買了早上七點(diǎn)去北京的高鐵,在那里換乘去蘭州的特快。吃過早飯,女兒開車把他們送到火車站。臨行時舅舅到母親床邊看了看,母親還在睡,我要叫她,二新不讓我叫。舅舅沖著熟睡的母親搖了搖手,跟著我女兒離開了。
他們走后不久,母親醒了,問我:你舅舅呢?
我說:走了。
她又問:你怎么不送他?
我故意說:你不喜歡舅舅,我不送了。
她說:我就這么一個弟弟。說著她又哭了。
我解釋說:我送他,留下你一個人在家怎么放心?你孫女送他,跟我送一樣。
她不再說話,一直抹眼淚。后來一整天她安安靜靜地坐著,就像一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孩子。我女兒說:奶奶真乖!
我心想,她可能是真傻了,卻傻得恰到好處,正是她想要傻到的那個程度。這一切只有她心里清楚!
舅舅返回靖遠(yuǎn)那天,她忽然問我:你舅舅該到家了吧?
我說:你還問,你把人家氣走了!
母親笑了笑,沒有往下說。
到下午,她又說:他們這會兒該下長途汽車了。我還沒答話,二新的電話就來了,說他們已經(jīng)安全到家,他爸爸身體很好,這一趟見了姐姐,很高興。
我說:我媽糊涂了,招待你們不周。
二新說:我爸逢人就說姐姐家好,保定好,說以后要回保定買房呢!
我把這話轉(zhuǎn)告母親,母親說:我沒對不起他!他讓我惦記了一輩子!說完拿起毛線針又織,一看就是給舅舅織的!
我正要轉(zhuǎn)身,聽見她厲聲說:你走!你走!我這輩子沒得你什么好!你愛去哪兒去哪兒,跟我沒關(guān)系!
她的樣子是凄厲的,眼睛兇狠地瞪著,聲音像石頭在玻璃上劃過,尖利又粗糲,她說:這輩子你沒聽過我一句話,過不去了才想起你有姐姐。你找的老婆,面都沒讓我見就結(jié)了婚,一看就是個癆病鬼!
我說:媽,又怎么了?剛才你還說,你只有一個弟弟。
她一把推開我,好像推開了想象中的舅舅:本來能回保定,你非要在靖遠(yuǎn)成家。為你結(jié)婚,我把攢的錢都給你寄去了!那是從牙縫里摳出來的,我哪點(diǎn)兒對不起你了!
說完她回到臥室里亂翻,我跟著她。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孩子,男孩眼神茫然、不安,女孩兒眼里滿是警惕!
我認(rèn)出那是母親抱著她的弟弟,照片上寫著日期,屈指一算母親才七歲,她抱著五歲的弟弟驚懼地看著鏡頭,一道弧光讓她頭皮發(fā)緊,照相機(jī)就這么留下了兩個孩子的驚怵。母親把照片摔給我,說:看看你姥爺留給我一個什么弟弟!
說真的,我沒覺得舅舅不好,從來沒覺得。想想兩個失去父母的孩子,一路顛沛,穿過重重驚懼、重重凄苦走到現(xiàn)在,堪稱是奇跡!母親是領(lǐng)路者,她領(lǐng)著弟弟一路走過來,其間經(jīng)歷了多少困苦,留下了多少創(chuàng)傷?種種怨憤不跟親人發(fā)泄,又跟誰發(fā)泄?
照片上舅舅的不安都寫在臉上,他坐在母親腿上的樣子很別扭,好像要跳起來逃跑,母親死死抱著他。這個姿勢大概就是他們一生的姿勢!
又過了幾天,二新打電話問我:我爸包里多了八千塊錢,咋回事?
我說:不可能,你數(shù)錯了吧?
二新說:沒錯,錢裝在牛皮紙信封里,外面還套著皮筋。我想起母親跟我要過紙、筆和信封。舅舅走的那天,她凌晨五點(diǎn)在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以為她是老年癡呆,其實(shí)她沒有癡呆,一切都是她計(jì)劃好的。
我說:讓舅舅花了吧!
二新問:大姑放的?
我說:大概是,一會兒我問問她!
放下電話我問母親:你是不是往舅舅包里放了八千塊錢?
母親笑了一下,說:我忘了!
母親笑得頑皮,像一個淘氣的孩子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
一年多后舅舅去世了!是在凌晨心梗發(fā)作走的,出了很多汗,臉憋得青紫。據(jù)說他死時看著二新,對二新說:我看見你大姑了!
母親那天醒得很早,對我說:你舅舅來咱們家了。
我說:去年來的。
她說:不是,剛才來過,你們看不見,我能看見。
我女兒聽了害怕,說:奶奶,別說了!
母親又說:他去伺候你姥姥,順便也去找你姥爺。你姥爺?shù)幕赀€在外面飄著,一直找不著家!他去把那個孤魂領(lǐng)回來!
我把這些跟一位同事說,同事告訴我,這種事不新鮮,好些人都遇見過!
我說:你說的跟真的似的。
同事說:你以為你媽傻了,她心里清楚著呢,人到了這歲數(shù)比我們想象的清楚,所有事她都要為自己安排好!
我問:她為啥這么對我舅舅!
同事說:她是故意的,至親至愛才會這樣,她是怕你舅舅走了以后想她。人家說,一個人要是心里有你,死前一定要?dú)饽悖鞘桥滤篮竽阈睦锓挪幌滤?。這一回不過是弄反了,是你舅舅先走的!這才是她搞錯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