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

望天山

新月生于天山，被天山的積雪照亮。

蒼茫云海之間，透過舷窗，我望著

綿延數(shù)千里的群山，

我崎嶇漫長的奔月之路到了盡頭。

在伊犁

他把項城的那座庭院搬到伊犁。

紀念父親，院子門口，他栽一棵桑樹。

河谷平原，遠遠望去，他的小院

仿佛漂浮在綠水

中央的一座孤山。他結(jié)了婚，

一個沉默的兒子，兩個熱鬧的女兒。

田間干活的時候，

抬頭他望見天山的積雪：

低頭喝酒，他想起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

盛夏，伊犁河暴漲，他跳進急流

追逐被沖走的西瓜，

死后，他被埋在伊犁河邊的白楊樹下。

赴溫嶺途中

二十年前，天很干凈，每天用雪擦拭，

二十年前，只要一激動，窗外就立即電閃雷鳴，

二十年前，我寫很長的信，

我的信代我一次次抵達溫嶺，像一群鶴。

車過黃巖，落日的余暉收割稻田;

漫山遍野的小橘子，燈籠似的小橘子，

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些往事，在記憶里閃耀。

一想起溫嶺，一想起太平鎮(zhèn)的那個女孩，

就痛感時間加倍流逝，

落日沉沒，黑夜將至，靈江入海口，煙水茫茫。

隱居在星期三的晚上

星期三的晚上，江邊這座帶蝴蝶園的學校

就是一座終南山，黃河奪淮的時刻，

我渴飲輞川的流水。

一間向南的辦公室，抽屜鎖著

李賀和但丁;窗外一棵柚子樹，

樹下有清風和蟲鳴。

這些星期三的晚上，我的朋友

她走出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導人民》，

到三樓上課：我到每間教室

查看上晚自習的孩子，仿佛阮籍酒后

細數(shù)天上的繁星……

在成都

海棠盛開，

有人一連吃了五天春筍，大口吐血，

風吹過錦里，寬窄巷子，

吹著武侯祠的古柏，草堂的小葉楨楠，

貍貓啃食

薛濤井邊

樟樹上的青苔，

這繁艷動人的錦官城，

情欲斑斕的錦官城，

悠閑的“仿佛脫離了時代”的錦官城。

望蜀

我愛伏龍觀寬袍大袖的無頭石人像，

愛它不知所終的頭。

我愛聽子規(guī)，

這蜀國皇帝的悲鳴。

細雨，小葉楨楠，散發(fā)遠古的清香。

我愛那獨行的廣西女孩，

愛她的風衣。

離堆樸素如墨翟，

西嶺雪山，在老杜筆下蜿蜒。

岷江的

春水，從寶瓶口，流向干渴的司馬相如。

潁水照鏡

從五千米的玉龍雪山

星夜趕回項城

就是為了在這條四千年的長河

照一照鏡子。

午后，涼風，蟬鳴擊退烏云，

河堤上父親織網(wǎng)，

兄弟在水邊的榆樹下釣魚。

峴山，孟夫子讀罷羊公碑，

淚落沾襟;

一千兩百年后的盛夏，

我凝望潁河綿綿不絕的流水……

潁水楚歌

一早，說不清有多少杜鵑啼鳴，

在這座潁河邊的小村落

上演一出“四面楚歌”。

那只走失了半年的貓突然回家，

繞著母親不停叫著，

多像1996年那個深夜

我從臨潁突然返鄉(xiāng)，瘦骨嶙峋。

到處長滿刺刺秧和驢尾巴蒿。

無人的小院落，

一條小狗咬著一只舊鞋子，自得

其樂;我靜靜看著，

我好像看見了寫詩時的自己。

深秋追憶潁河邊的一頭牛

那時，三間瓦房，它獨自住在西屋，

我們一家五口人擠在東屋，

堂屋住著燕子，

房后是一棵上百年的苦楝樹。

整個夏天，我們?nèi)}河邊的田野薅草，

冬天，它只好吃麥秸。

耕地的時候，我坐在耙上，

耩麥的時候，我?guī)湍赣H扶耬，

干完了活，我牽它回家。

它的祖先，巢父牽著到潁河上游飲水的

那只小牛犢：

我的父親，農(nóng)業(yè)社會的最后一位農(nóng)夫。

潁河邊的鐵匠

要是能選擇自己的時代，

我最想去旁聽孔夫子大樹下講課，

跟著庾信出使北朝，

在宋仁宗治下，過幾年太平日子，

在《世說新語》“簡傲”篇留下一段故事。

我牽牛耕地，扶耬耩麥，

渴飲潁河的流水，

短暫的一生見過很多悠久的事物。

我細數(shù)滿天繁星，

我認識一個鐵匠。

打鳴記

我擔心他們走出院子，迷失在遼闊的麥田……

麥收時節(jié)，開始打鳴，先是一兩聲，

最后婉轉(zhuǎn)成曲，一天到晚，爭鳴不已。

為了小母雞，

相互爭斗，一場混戰(zhàn)。

立秋前后，先是勇敢的一兩只飛到樹上，

接著，所有的都飛到了樹上，啄食繁星和露水。

——13歲之前，我從未出過遠門，完全不知

三里之外，一條著名的大河已流了數(shù)千年，

腳下這片土地，也早在4500年前，

就被伏羲定為世界的中心，之后又發(fā)生了無數(shù)

驚心動魄的大事。

——13歲之前，我儼然

一只小公雞，在那小小庭院里，鮮亮地打鳴。

立春信筆

兩年前的立春，我動身還鄉(xiāng)。

六年前的立春，鳳凰山，丫頭換牙。

唯有好好生活，

方不辜負這明媚的立春天氣——

不妨忘記那些泥濘的日子，

不妨多吃，

不妨墻上亂畫，

不妨陽光下多擺一些鏡子，

角落里堆積的那些無用的空瓶子，

今天就用來裝我們的快樂，

不妨學一學古人的樣子，歡天喜地

到湖邊迎春。

野鴨戲水，保俶塔積雪閃耀，

白堤，人來人往，

每個人臉上都蕩漾著喜氣……

木魚敲著

一早，木魚敲著。

去菜市場買羊肉，突然下起雨來，

我趕回家收衣服，木魚敲著。

我吃一口菜，木魚敲著，我喝一口酒，木魚敲著。

跟女兒談起昨天玉皇山出沒

的那只狐貍，木魚敲著。布宜諾斯艾利斯，

中美元首談判的消息傳來，

木魚敲著。昏昏沉沉的午后，雨越下越大，

我終于寫出了一首跟謝靈運有關(guān)的詩，

木魚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