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廣東陸豐人,現(xiàn)居深圳。有小說、散文、評論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散文》《天涯》《作品》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九月陽光》。
一
我從臺階上跳下來,像是把門口那盞高高的燈嚇著了。它一哆嗦,我的影子縮成一團,跟趴著的青蛙一樣。我站直,影子長長地鋪在地上,蓋住了空地上的沙子、泥土和小草。我徑直往邊上的一棵苦楝樹走去,站立,回頭。風(fēng)軟軟地?fù)u晃,幾片花瓣落在我的頭上、身上。我撿起它們,放在手心里,低下頭,吹了一口氣。它們四散開去,慢慢地落在地上。我拍了拍手,望向電影院的大門。
這座電影院在小鎮(zhèn)的北郊。鎮(zhèn)上有三座電影院,另外兩座分別在城南和城中央。北郊的電影院是露天的,黃土夯的墻圍出一座院子。圍墻很高,應(yīng)該有四米多,站在墻邊往上望,不僅抬頭,還要往后仰。墻上抹了一層水泥,水泥上種滿碎玻璃。人從稍遠(yuǎn)處走來,陽光下可見玻璃刺目的光。我知道建筑這么高的墻是為了防止逃票和偷看,但墻也太高了,誰又能攀爬上去?鎮(zhèn)里的同學(xué)說,如果墻矮了,從里面可以爬上去。問題是能進去了,又何必爬墻出來?四周沒有樹,也沒有樓房。院子很大,里面立著一排排青石板,那就是座椅,由低往高,整整齊齊。我猜想這里以前應(yīng)該是一片平緩的坡地。坡的形態(tài)為座椅的排列提供了天然的便利。地上有草,草都高,有的差不多就要和椅齊平了。這平添了許多野趣,邊看電影邊拔草,或者嘴里含一根長長的草莖。我曾經(jīng)想過這樣做,但沒有一次完成。坐在石椅上,目光和心思就都在銀幕上了。那時,我就讀的中學(xué)也在鎮(zhèn)子的北方,和電影院隔一條沒有樹的土路和兩塊稻田。晚上在教室自習(xí),可以聽到喇叭里傳出的對白、主題曲和插曲。
入口的棗色帷幕還沒有拉開,那兩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到一側(cè),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們的發(fā)髻就要碰在一起了。燈光把她們的身影打印在黃色的墻上,望過去,就像圖畫上的兩個冬瓜。我不喜歡她們的模樣,也不喜歡她們那副眼睛長在額頭上的表情,但我羨慕她們的職業(yè)。當(dāng)一名電影院的查票員,該多好呀,一輩子都能有不花錢的電影看。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電影為我打開了一扇又一扇觀望世界的窗口。我深深熱愛電影。
我在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一座瀕海的小村莊出生長大。那已是極偏僻的地方,出村往南經(jīng)過山坡和沙地,就是大海。村子沒有公路,與外界幾無聯(lián)系,貧窮,閉塞。幸虧有了戲班和電影隊,它們煙花一樣地涂亮村子的夜。戲班是過年時來的,演潮劇和白字戲。我聽不懂那些唱詞,但我喜歡看穿著花花綠綠的人在戲臺上跳來跳去,像騎馬,像打仗??吹拇螖?shù)多了,也就知道了戲的內(nèi)容。知道內(nèi)容,也就明白了為什么哭,為什么笑,為什么舞刀,為什么翻跟斗。我父親甚至一度想讓我去學(xué)唱戲,他覺得這樣我就可以學(xué)到一種手藝。我也想,我覺得戲臺上的那些姐姐,個個都像花那樣好看。戲班主說我太小了,還不適合學(xué)。我知道他在嫌我瘦,長得丑,就記恨他,趁他們走時,偷偷地用彈弓射他,可惜沒射到。戲班來的時間短,也就春節(jié)那幾天,平時不見蹤影。電影隊和戲班不一樣,一個月來一次,月底來。他們是按照村子和鎮(zhèn)里的距離遠(yuǎn)近安排的。我們村排在后面。
電影有大小之分,區(qū)別在于放映機。小電影是鎮(zhèn)里的,一個月來村里一次,中間需要停頓換片:大電影是縣里的,三個月出現(xiàn)一個晚上,中間換片不用停。電影隊到來的日子,是全村人的節(jié)日,是孩子們過年的日子。每到月底,我們就守在大隊的那臺電話機邊上。大人接電話時,我們就眼巴巴地在一邊等。如果是電影隊來了,他就會笑著罵我們一陣。我們在他的罵聲中興高采烈地跳過高高的門檻,去通知別人。電影隊的人都是下午來的,我們早就在村口等。背著手走的,是電影隊的人:擔(dān)著裝放映機箱子的,是村里安排的大人。我們像迎新娘一樣,有人在前面帶路吆喝,有人在后面緊緊跟隨,把他們送到大隊部,看他們搬出機器,看他們倒片,也看跟他們要來的那些宣傳單,不多,一般給七八張。我們?nèi)硕?,就分成幾堆擠在一起看。宣傳單是彩色的,印著影片的名字,演員表,內(nèi)容簡介,還有照片。如果是新片,而且是打仗的,心里的期待就更強烈了。只是,那些年新片不多,翻來覆去看的就那十幾部。
其實,在一場電影結(jié)束、電影隊還住在村里的時候,村里人就開始期盼他們下一次的到來了。單調(diào)的日子因為電影而豐富,即使清淺地一筆抹過,夜晚也會明亮一點。電影隊的出現(xiàn)和消失就像扔進池塘的石頭,濺起的水花很快被熨平。我的心空落落。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此后決意離開村莊的種子實際上那個時候就這么播下了。銀幕上的人物、風(fēng)景、火車、飛機,甚至一個煤球,一個蘋果,都為我搭建了一個新鮮、神秘的世界,吸引著我,并給了我走出去的動力。
二
她們散開了。一個人走向空地邊上的屋子。那里,兩間房子相連,一間賣票,一間是休息室。一個人退回到帷幕的前面,斜靠著立在地上的鐵柵欄,用手捂著嘴巴,臉朝上,對著天空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在燈光下飛舞的蟲子,一下子跑遠(yuǎn)了。
賣票窗口前面的隊伍越來越長。隊伍像是并列兩排,但賣票的只有一個窗口。站在右邊的,都是女孩。我想她們應(yīng)該都是別人的女朋友。電影院是露天的,所以便宜,且在郊區(qū),來的大都是年輕人。那些上了年紀(jì)的、有錢的,他們不會跑遠(yuǎn)路到這里來招惹蚊子。年輕人中,又大都是情侶,一對一對的。剩下的,要不就是我們這樣的學(xué)生,要不就是來找“戲”看“戲”的小伙子。他們有著明顯的特征:長頭發(fā),花襯衫,喇叭褲。
那時,改革開放剛剛開始,和香港聯(lián)系的大門敞開了。進來的,不僅有資金,有技術(shù),還有屢禁不止的走私貨。貨品包羅萬象,從家用電器到襪子手套。鎮(zhèn)里的電力總是不足,斷電是常事,那些冰箱洗衣機都拆成廢品,錄音機成了搶手貨,從磚頭一般大小的單喇叭到半邊窗子長寬的四喇叭,每隔半年就換一茬。錄音機的流行,在于輕便,一只手拎著就可以穿街過巷,裝上電池,開關(guān)一按,聽潮劇的聽潮劇,聽鄧麗君的聽鄧麗君,各取所需,互不干擾。和錄音機一樣廣受歡迎的,就是喇叭褲。這褲,上緊下松,分大喇叭、中喇叭、小喇趴和直喇叭,明顯不適合于干農(nóng)活。在鎮(zhèn)子里,穿喇叭褲的都被視為游手好閑者。他們也的確是。我不知道白天里他們做什么,在夜晚的電影院每次和他們相遇,必將目睹一場“好戲”。第二場的賣票在第一場結(jié)束前的半個小時開始。為了買到居中的好位置,更早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站在那扇緊閉的方格窗前。在小鎮(zhèn),排隊只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窗戶打開時,是秩序最亂的。有人真的只為了搶票,有人卻是為了混水摸魚。我就看見了趁亂把手伸進別人口袋的,但我不敢吱聲,和我站在一起的同學(xué)也不敢吱聲。我們還得把臉移開,假裝沒有看見。這使我們在每一次走向電影院時身上僅僅帶著只夠買票的錢。這樣的小心謹(jǐn)慎讓我們避免了很多的麻煩。他們不會看上我們這些窮學(xué)生。
那些鎮(zhèn)里的年輕人,就沒這種運氣。也是,他們畢竟帶著女朋友,要買些零食,要買兩瓶汽水,或許,還有別的費用。糾紛就此出現(xiàn),要不因為錢,要不因為身邊的女孩。錢倒也不算多大的事,女朋友被欺負(fù)了,大凡是個男人都無法接受。架,就那樣打了;“戲”,就那樣上演了。也許就因為同一個鎮(zhèn)子,往往收場得恰到好處。三下兩下把人打倒,贏的那方轉(zhuǎn)身就走,留幾個身影,大喇叭褲掃把一樣蕩起一片塵土,一跳一跳地騰挪離開。這邊,倒地的人在女朋友的攙扶下緩緩坐起,用她的手帕拭去嘴角的血,兩人依偎著走了,留一地靜默的目光和這個晚上剩下的安靜。
“??!”一聲女孩的尖叫在人群中響起,排著的隊伍瞬間散開。賣票的窗口前剩下三個女的和七八個男的。我站在樹下,不清楚起因,但我知道,又一場“戲”要上演了。
就在我以為一切會像過往的橋段那樣展開時,又一聲吶喊響起——“別動,我們是公安!”聲音剛落,幾個身影圍過去,糾纏在一起,眨眼工夫,幾個人倒在地上,又被人揪著花襯衫拎起來,雙臂被扭向身后,用繩子捆著。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空地。一片寂靜。只有風(fēng)搖動樹枝的聲音,蟲子鳴叫的聲音,苦楝花開的聲音。人群無聲地望向和空地相連的路,又無聲地?fù)硐虼翱凇_@是我第一次目睹公安抓人,我相信這樣的場面對許多人來說也是第一次。震懾,驚訝,感嘆,震驚,這些感覺瞬間堵住了語言奔涌的通道。
一些日子后,各種傳言在宿舍鋪陳。說是鎮(zhèn)里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帶女朋友看電影時,被活躍在北郊的這個叫“15K”的流氓團伙毆打了,傷痕累累,在床上躺了好多天。領(lǐng)導(dǎo)生氣了,就有了這個晚上的圍捕。整個團伙成員在鎮(zhèn)里的不同地方被抓,沒有漏網(wǎng)。我不知道傳言的真假,也無從考證。但此后去這座電影院,再也沒有見到打架的事情了。
三
風(fēng)涼了,軟軟地拂過來,裹挾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第一場就要結(jié)束了。我走出樹的陰影,站在燈光下,等待還在里面的同學(xué)。我們一起來,必須一起回,只是他們不會想到,我那么早就選擇退場。
到達(dá)電影院時已近開場,買到的票位置分散。我們各自選定座位,我和他們分開,恰在邊上,蚊子的叮咬不算什么,我早已習(xí)慣這些,但相鄰位置那些人的言語和動作實在讓我無法堅持下去。他們都是成雙的戀人,他們都在不停地說話,他們都在不停地嬉笑,他們都在不停地?fù)П?,他們還在接吻。坐在那樣的人群中,我實在無法靜下心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動作,像火一樣在燎烤我,像羽毛一樣擦拭我的鼻子,像鏡子里的女子在呼喚我。羞愧,羨慕,嫉妒,忌恨堵在心頭,除了離開,我別無選擇。
我站在那里四處張望,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中。我有些驚愕,然后,迅速地退回到樹下的位置。他們應(yīng)該是沒看到我,依偎著走向賣票的窗口。男的大半個身子俯在窗前,女的站在一側(cè)看著他。一會,他們肩并肩走向墻邊的暗處。我再也看不到他們的動靜。
他們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鎮(zhèn)里的。男的帥氣,女的漂亮。上體育課,男的是男生這邊的領(lǐng)頭羊,女的是女生那邊的第一位。我?guī)缀跻M班里所有男女的頭發(fā)才能看到他們。這一晚上之后,每次上體育課,我忍不住就想,他們這樣一前一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會是什么感受?女的看遍了前面這人的頭發(fā)、脖子和衣領(lǐng),一聲“向后轉(zhuǎn)”,男的又要這樣直愣愣地望,誰都要僵硬地挺立,誰都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不好。這要多么堅強的意志呀?而且,不好玩。我此后不與同班女同學(xué),不與女同事談戀愛這一標(biāo)尺的豎立,應(yīng)該與他們有關(guān)。時刻的面對讓雙方少卻了新鮮感,多了無形的拘謹(jǐn)和壓迫。因為一方如影隨形的存在,而少了自由自在、放蕩不羈的快樂。
我想起了半個月前的事。那時,天已漸熱,晝被抻長。和同學(xué)晚飯后去鎮(zhèn)里漫無目的地閑逛,莫名地走到男同學(xué)的宿舍。我記得是鎮(zhèn)里的水產(chǎn)站。同學(xué)在樓下眺望,說,燈亮著,大聲叫喚他的名字,扯著我上樓。我和他之間幾無交流,他是鎮(zhèn)上的,我是鄉(xiāng)下來的。城鎮(zhèn)戶口和農(nóng)業(yè)戶口有著巨大的溝壑,他又是一個傲氣的人。但我還是跟著,我不是一個敢于說“不”的人。我們在走廊里踢踏著腳步,在房門前停步,敲門,呼喚名字,但門沒有開。我一直沉默。從門下漏出來的光亮突然消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做,抬頭看同行的人,走廊的燈光下,他的臉上掛著笑,詭異的、陌生的笑。我傻傻地站著,他都叫不開門,我的行動更是白搭。下樓時,同學(xué)突然問我,你知道他為什么不開門嗎?我沒有說話,這也是我在想的問題。同學(xué)舉起雙手,緩緩地做了一個動作: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一個圓圈,右手的中指穿過去。我就說不出話。這是小時候和別人吵架時用來刺激、挑釁對方的淫穢動作。我沒想到他也懂,我們不是同一個鎮(zhèn)的人。看來,關(guān)于男女之間的笑話和動作是通行的。你知道他和誰在一起嗎?那人又問。我搖了搖頭。他說,算了,以后你就會知道。
這個晚上,我終于知道了。噢,原來是她,倒也挺配的。我莫名其妙地笑,好像是因為知道了答案,或者是發(fā)現(xiàn)了秘密。
多年后我才知道,當(dāng)時班里談戀愛的并不僅僅是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收到另外兩對的結(jié)婚請柬,其中一對在初中就已經(jīng)開始。我不愿意承認(rèn)就因為他們是城里的,所以見的世面廣,成熟得早。我寧愿認(rèn)為高中時的孤單是自己的情商太低,別人多情時我還不懂情為何物。但那個晚上,我的心中還是有些泛酸和嫉妒,或許,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羨慕,隱約的渴望。
四
一個人向我走來,站在我面前停下腳步。不高,白色文化衫,短褲,身上鼓鼓的,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和臉容。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想離開。他突然叫我,兄弟。我停住,望向他,又望向周圍??盏厣险局S多人,我的身上只有五毛錢,我與他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買書嗎?他問我。買書?我疑惑地重復(fù)。他兩手空空呀!嗯,很好看的書!他說,怪異地笑。
他把手從文化衫的下擺伸進去,在衣服里面動來動去,變戲法一樣地掏出一本書,遞到我面前。我湊近,一下子呆住了。書的封面是牛皮紙,上面刻著四個粗粗的美術(shù)字:少女之心,和一幅光著身子的女人畫。
我還記得那一刻我的反應(yīng):脖子像被一只手扼住,呼吸急促,喉嚨干澀,血往頭上涌,全身顫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
我猶豫著要不要接下來,他又說,一本兩塊錢。我稍稍抬高的手又垂下去,口袋里只有五毛錢。即使我想買,也買不起。我往前走,他攔在我面前,說,便宜兩角,一本一塊八。我沒有管他,往人群走去,轉(zhuǎn)過身,他已不見蹤影。
我還在激動和緊張之中,抬頭看周圍,沒有人理我。如果有人多瞧我一眼,肯定能看出我的異樣。我的身子在顫抖。我知道這是一本黃色小說,宿舍里曾有人在睡覺前的聊天中提過,小說寫一個女的和她表哥的情愛故事,說是男人的必讀之書。因為色情,所以不能正式出版,他讀的是手抄本,抄在作業(yè)本上的。宿舍里的人想借讀,他說書已經(jīng)還了。有人問他為什么自己不抄下來,他說不敢,看這樣的書要被抓要判刑的。我從未想過,居然就這樣和傳說中的“男人必讀之書”相遇了。
電影院突然安靜下來,像嘩嘩響的小河不再流淌??盏馗∑鹨魂囋陝樱幢粩U音喇叭的前奏曲撫平。是韓寶儀的《粉紅色的回憶》。我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晚風(fēng)吹過溫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記……”在宿舍的箱子里,壓著一本藍(lán)色封面的硬皮抄,那是我專門用來抄流行歌曲的。曲譜用紅筆,歌詞用黑筆,歌名是各種美術(shù)字,頁面的留白是各種簡筆畫。本子已經(jīng)抄滿,都是那幾年流行的港臺歌曲和電影歌曲。上了高中后,我試著給那些譜子填寫新的歌詞。
人群動了,他們在慢慢地流入電影院。那塊帷幕被從兩側(cè)分開,有人從左邊出來,有人從右邊進去。那兩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站在入口的兩條通道邊,她們在驗票。身邊的人一下子少了。我又看到那個賣書的人,他在離我差不多二十米的地方站著,背著手,鼓著文化衫,看著我。
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不就是手抄本嗎?不就是黃色小說嗎?我不碰,不沾,不看,不就行了?那幅圖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閉著眼睛我也可以畫出來,又不需要像誰,又不論好看還是丑陋,只要是個人,而且是個女人就行了。我身上沒有錢,不怕偷也不怕?lián)?。電影結(jié)束了,我的同學(xué)就要出來了。人有了伴,有了群,力量和膽子就成倍增長。
那人往前走了幾步,就停住了,雙眼望向我的身后。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同學(xué)出來了,就在我后面。果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有人大呼小叫地問為什么這么快出來。我沒有說話,眼睛掃了一輪,人還不齊。有人做事就喜歡拖拖拉拉。
你們買書嗎?賣書的人走上前,小聲地問。什么書?好看嗎?有人接上話。好看,好看,很刺激的。賣書的人說話有些迫不及待,迅速地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掏出兩本,遞出去。我悄悄地站到人群的外面。
咦,少女之心!一個人驚訝地發(fā)出感嘆。幾個人在聲音剛落地的時候就快速地湊上前去。挨得連縫隙都沒有,又怎么能落下光?又怎么能看得清楚字?他們又分散開去,成為兩撥。神秘是一塊巨大的磁,好奇是人心的鐵。
賣書人看了我一眼,就把臉轉(zhuǎn)開。我的自我隔離應(yīng)該讓他看出了我的態(tài)度,只是,他并不知道,我的遠(yuǎn)離是因為錢和對閱讀手抄本的恐懼。一些年前,父親的一個學(xué)生因為偷讀張揚的《第二次握手》而被抓了,在各個村子游行,還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那也是手抄本,講科學(xué)家報效祖國的事跡。而且,我的身上就只有五毛錢,他不可能把一本兩塊錢的書分成四份。
我又看到同學(xué)。出來的人越來越少,排隊等著進去的人也越來越少。第二場電影就要開始了??盏卣娴目樟?,幾棵矮矮的苦楝樹,兩間矮矮的房子,一群學(xué)生,一個賣手抄本的男人。那兩個中年婦女檢完票,各握著一把剪刀站在又落下來的帷幕前面,往我們這里看了一會,往邊上那兩間房子走去。她倆應(yīng)該知道這一群人湊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個偷偷賣著手抄本的人也絕對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或許,彼此都已認(rèn)識。只是,這樣的事情在她們看來也許遠(yuǎn)不如電影票好不好賣重要。早已乘風(fēng)破浪的人,又怎會留意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水花,只有站在岸邊躍躍欲試的新手,才想著伸手去測水的溫度。
買一本,多少錢?有人開口。賣書的看了我一眼,說,兩塊五毛。我正想開口,他接著說,誠心要買,一本兩塊錢,便宜賣你們。我急了,大聲說,一塊八,你剛才說一塊八。那人默不作聲,同學(xué)紛紛瞅我,神色怪異。我連忙擺手,說,我沒錢,我沒買,我只有五毛錢。
那本手抄本被買下了,十個人,每人兩毛錢,書歸每個人所有。一個一個輪著看??赐炅?,出租,一次一毛錢。錢收上來了,再跟他買第二本。那人說,想看別的,可以到這里找他。我不關(guān)心以后的事,只想,這個晚上怎么輪讀,誰是第一個,誰是最后一個。抽簽是回了宿舍的事。路上,每個人都興致勃勃,充滿渴望和向往,充滿力量和勇氣,像一個整裝待發(fā)的探險者,等待著出發(fā)的時刻。
從小到大,我的運氣從未好過。小時候,鄰村那個算命的盲人摸遍了我的臉龐和十個手指后,幽幽地說,這孩子,哎,這孩子,這一生,哎,這命……那時才八歲,但我記住了他的臉色,鍋底一樣,和那拖得長長的,長得說不下去的聲音。我不信命,努力地擺出一副抗命的姿勢,但命從不理我。她把我扔在一邊,姍姍而去。
那個晚上,十個人,我抽到第十號。我算了時間,估算了他們閱讀的速度。終于把心放下來,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到天亮,也許就輪到我了。
但是,我睡得一點都不安穩(wěn)。我的上鋪,他是第一個讀的,他在我的上面長吁短嘆地折騰了大半夜。這當(dāng)中,不時有排在后面的,或者打聽到消息的人爬到他的床上。他把書遞給二號,我還沒有入睡。迷迷糊糊將要睡時,他一只腳蹬在床板上,一串長長的吟唱擊走了我的睡意。
我被別人叫醒時已快到上課時間,匆匆趕往教室。到中午,沒有人告訴我,手抄本去哪里了,輪著輪著,就不見了。
此后,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手抄本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