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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里背著一座陳舊的村莊在跑

2021-02-28 21:23樵夫
文學港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時光母親

樵夫

陽光帶著仲秋的氣息打在我的書上時,我反倒心里緊了一下,仿佛一朵盛開在水中的水母,被觸了下就緊縮起來。其時,正南向落地陽臺的外面,天空湛藍,白云悠悠,鳥兒在對面人家后陽臺啁啾,一本梭羅的《瓦爾登湖》剛好翻到第五十一頁時,陽光很好地落在翻開的書頁上,它定定地落在那里。我心里突地又一緊。我立即想到在我妹妹家的母親。與她相處愈多愈是認識了她,她是個慈憫又有狠勁的殘忍的人。每逢我開車去我妹妹家看她,如果突遇雷電大雨,她都會心疼地對我說,下雨就不要來了。我對她說,我開車來的,沒事的。她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齡,牙齒與臉龐已經(jīng)遠遠地奔離了她的年齡,臉龐已是大面積地塌陷,說起話來,嚯嚯作響,仿佛有一臺歲月的鼓風機在搗鼓。其實,她的牙齒與塌陷的臉龐像是一對孿生兒,牙齒已是完全沒了,據(jù)說,最后的兩顆牙,也在前兩個月不管不顧地拋棄了她。由于說話時無法表達清楚,常常使我與她交流起來異常吃力,有時,難免使我的語氣變了樣,像是一個不孝子。我說,下再大的雨,打再大的雷,也是沒事的。她大多數(shù)時光,生活在那個叫岡上的村莊。如果有影子的話,影子至多是由長變短,或是由短再次拉長而已;如果是沒有影子的天氣,最多是自己與自己作伴而已。她就一直局居在這個岡上村。如果一定要說離開過這個岡上村,那就剔除她十六年的少女時光,以及這三年在我這座城市的時光。六十六年,時光像枚釘子般把她釘在這個村莊。她肯定無法聽懂我的話,她覺得雷鳴電閃是十分可怕的事,可她無法知道,這對一個城里人來說,根本就不是回事。我說,落雨打雷沒事的,媽,你別擔心。本來差點說操心。突然,理性返回,覺得說操心會大大傷害了這個為兒女辛苦了一輩子的人。在岡上村,當有人說你操什么心時,多半帶著怨艾或鄙棄的意味,就是說瞎操心的意思,語氣中夾雜的意味比這個豐滿多了。我小心翼翼地將操心這個詞吞了回去。她在我拉開我妹妹的金屬防盜門的一剎那,說,下雨就不要來,要來也揀個晴天來。她語氣溫和,充滿著慈憐,甚至有幾分悲憫。因為在她看來,雷雨大作的天氣是萬分可怕的。我在母親的語氣里,體會著慈憐,盡管她的慈憐,此時已一錢不值。立在門邊,半晌沒有離去。她突然又加了句,以后就出太陽時來,有事,出太陽的日子,我會找你。

說實話,就是我母親后面這句話,把我拋在莫名的恐懼中。因為我無法料到,一個八十五歲高齡的人,在這個遠離岡上村莊的地方,在這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會生出什么異端。世事無常。這句老話現(xiàn)在時時像撥浪鼓敲響在我的生活中。當生活中,時時擔心什么的時候,這生活已經(jīng)不是生活了。

我看著陽光投在玻璃地臺上的影子一寸一寸在縮短時,內(nèi)心的恐懼感卻一寸一寸被拉長。我仿佛能聽到生活被拉疼的咝咝聲。果然,手機響了,其實不是響了,是看到靜音狀態(tài)的手機,屏幕上的綠燈一閃一閃。是我的母親打來的電話,她讓我有空的話去一下。我開頭時磨蹭了一下。過一會兒,她又打電話過來,讓我一定去下。我扔下擱在膝上的那本《瓦爾登湖》,就出門了,將上好的陽光也一并扔在那,孤孤單單的。

車子上了機場高架,又轉(zhuǎn)到南環(huán)高架。從機場高架轉(zhuǎn)到南環(huán)高架,是要小心點,一轉(zhuǎn)上南環(huán)高架,就不用小心了。路面寬闊,雙向八車道,不一會兒,就可以由我的居住地到達我妹的居住地。不過,在我的母親未到這座城市前,我極少走這條道,也就是說,先前對這條道也是不熟悉的,以至于開始兩三次時,我都要借助導航工具。我的母親來城里后,我經(jīng)歷若干次,才輕車熟路了。因為好幾次,我的母親問我的語氣充滿著責備,她嫌我到得太慢。她說,你不是早就出來了嗎?我不好回答,我走的是平時走的大道,那條路過于擁擠,紅燈又多,但我熟悉。我在母親責備后就開始麻起膽子走南環(huán)高架,那時南環(huán)高架剛開通。其實,確實出現(xiàn)過兩次差錯。但生活會磨煉我,后來我就輕松多了。

一個天氣不雨不陽的下午,大約三點鐘,母親打電話讓我去一下。十三四公里路,我大約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她精神狀態(tài)不錯,臉色雖黝黑,皺褶密布,但紅潤感還是漫了上來。我說,什么事啊,媽?她說,我腿麻,頭暈,腦脹,我不行了,剛才要走的樣子。在岡上村,要走,就是要死的意思。我說,你不是好好的嗎?她說,是了,剛才就是要走的樣子,我怕見不到你了。我說,你別胡思亂想。我開始安慰她,我問她吃了什么,吃得咸不咸,是不是久坐或是久躺不動,我讓她在房間里走走,站在窗前望望遠。我妹家的窗戶外面還是一望無際,不管何時,都是青草萋萋,草之后是一條安靜流淌著的河流,再過去又是一片開闊地。我的母親的眼光或許只能望這么遠,但這就足夠了,足夠讓那雙已是昏老的眼,得到豐沛的養(yǎng)料。吃淡點,別想什么心事,不管有什么心事,都得把它放下。我叮囑她,像叮囑一個孩子。其實,她那么一副身板,已是用手輕輕一掰,就碎片紛落,能裝下什么心事呢。憑我對醫(yī)學知識的了解,母親可能是因為高血壓引起的頭昏,或者是生活的不如意引起的過分思慮而頭暈,其他更多的原因,我不是短時間就能了解的。后來,我妹無意識地說了一句,說,聽說你的車子已在來的路上了,她就好了。我內(nèi)心像是被什么嚙噬了一下,驚得咯噔咯噔響,我妹無意識的話或許點到了事件的本質(zhì),母親可能覺得她那塌陷的生活,我妹是扶不住的。她要看到她的兒子,她覺得兒子在,風浪就止住了。

母親像個哭鬧夠了的嬰兒,又風平浪靜了。她安安靜靜,目光雖渾濁但平靜,無波無瀾。她的眼睛越來越小,四周皺巴巴的皮疙瘩,肆意地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砥圬撍?。我的母親已是無可奈何,任其肆虐,她只能像摒住時間的氣息,牢牢地抓著時間,別的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法子。立于她跟前,我落淚了,淚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她原本是個拿起鋤頭、笤帚、鍋鏟、針線、刀剪……攆著時間跑的人,現(xiàn)在時間的碎末揚一下,就可以把她擊倒。

從南環(huán)高架過來,確實不到半小時,我就又立在我的母親的面前。我妹開門的一剎那,我聽到一個渾濁而又細小的聲音,從臥室踉踉蹌蹌過來。母親說,你來了。她說,她一早吃過飯就又睡了,頭昏,沒力氣,全身疲軟,背脊大汗,床在水上漂移。她癟了癟嘴,想說什么,目光木木地擱在我的目光上,我突然就明白她想說什么。一陣悲酸,崩潰似的在心里翻滾。因為我妹在場,她擔心她說出的話會嚴重地傷害到我妹。

中午的陽光已從窗戶打到她的床前,不一會兒,陽光緩緩地又落在她的被子上。被面的陽光像面鏡子,反射的光芒把她凹凹陷陷的臉照得干干凈凈。她頹靠在床背上,我讓她調(diào)整睡姿或者也叫坐姿。她調(diào)整了一下,完全坐了起來。我其實已經(jīng)和母親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了,她總是把一些埋藏在岡上村的壇壇罐罐中的陳年往事,撒豆般撒在我的面前,那些都是遠離我的事,或者與我無涉的事,我是一粒豆子也接不住。

我給她燒了一盤紅燒肉,又炒了一碗梅豆,給她削了一個梨并切成碎丁。吃過后,我就離開了。

她說,又耽誤你的時間了。

她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她變得讓我無所適從。

初夏的陽光比之初春對我更有吸引力。視夏,只要有陽光的照撫,日子就瓷實多了,爽朗,舒適,可握感強。起初的一天,陽光照了整整一天,它落在我的日子里,清清爽爽的。母親沒有來電話。我后來想起上次去我妹家看她時,她在我將腿邁出那鐵門檻時說了一句,又耽誤你的時間了。她愈加復雜了,讓我琢磨不透。第二天,初夏的陽光與夾帶著青草香味的風,又在我的日子里吹過一天。第三天,我就蠢蠢欲動,我再不動,時光在我的日子里就白白動去。我洗漱后連早餐也沒吃,就開車前往杭州西興古鎮(zhèn),這個古鎮(zhèn)是唐人的重要驛站。這是我近來癡迷的一件事,我癡迷于從古人的軌跡中找尋自己在這座城市背負沉重枷鐐的力量,我想在圣賢撫摸或凝視過的地方,自己去觸撫或凝視一遍,以使目光不再在城市游游離離。一個半小時,身體與靈魂都立于西興古鎮(zhèn)的古運河碼頭邊。一條古運河,穿過歲月的隧道,此時,安安靜靜地泊在這。古舊的碼頭似乎仍在,河的兩岸是錯落的煙色房子,靜謐的河面上,一簇翠綠水生植物正綻開著杏黃色的花。站在一座叫做城隍廟的廟宇的遺跡上,沉思著這座廟宇中曾經(jīng)被百姓祭祀的越國功臣范蠡,望著古運河及兩岸錯落的房舍,看著眼前的河面。此時,僅我一人,我終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舊時光里徜徉。我在這加倍地享受時光,享受少有的自在,享受自己。自從我的母親來到寧波這座城市,我?guī)缀鯖]有好好享受自在。我坐于一古舊的橫亙在古運河的石條上,石條粗糲,厚重,在混雜著光亮與糙礪的石痕上,我看到了時光本身?,F(xiàn)在,安謐感順著古運河彌漫開來,我感到一個遠古的、未知的世界,正漸次朝我洞開。叔本華對生命以及人生的本質(zhì)認識是卓越的、睿智的,他認為,世界終究是表象。他在影響人類文明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開篇就霹靂一言:世界是我的表象。每個人所看到的世界,都屬于自己所看到的那個表象,所見何種世界,取決于自己的知識、情志與視野。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說:對于認識而言所存在的一切,因而整個世界,都只是與主體相關(guān)聯(lián)的對象,是感知者的感知,一句話,都只是表象。世界之所以是我的表象,是因為它是一種客觀的或經(jīng)驗性的呈現(xiàn),呈現(xiàn)給作為知性主體的我。這是叔本華的哲學基點,基于此,他言說了生命的真相。他說,每個人都僅僅直接與自己的觀念、感覺、意志活動打交道,外在環(huán)境只能通過引發(fā)它們而影響每個人。一個人究竟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中,首先取決于他對世界的理解,從而取決于頭腦的差別;世界可能顯得平乏、單調(diào)、空洞,也可能顯得豐富、精彩、充實。究竟如何,取決于這個人的頭腦。所以,無論何時何地,不管何事何情,他享受的首先是他自己,身體享受是如此,精神享受更是如此。

醍醐灌頂。坐于橫亙在東西走向的古運河的粗獷條石上,望著眼前彌漫著舊時光氣息的河流、碼頭、閘門、煙色房舍,沐浴著從歲月深隙中習習而來的智慧的恩賜,此時此刻,我在遠離寧波的一座明清古鎮(zhèn),一處唐人要驛的遺址處,享受著自己,我的所有識見,此時,一一漫溢出來,與眼前這座曾被唐代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凝視過的地方,凝視。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享受過自己。上午,初夏,不到九點的風,有著干干凈凈的涼爽感,風,清麗地徐徐而來,我看見它在古運河那簇綠色水生植物上停了停就朝我而來。此時,我享受著自己內(nèi)心的一切風景,我的識見、情趣、格調(diào),內(nèi)心秉持的魏晉風骨:此時,全如一樹一樹的玉蘭花朝著這高遠明澈的藍天綻放。我追尋著先圣的足跡甚至風中彌漫著的風骨而來,從錢塘江東岸的西興或是漁浦古渡開始,沿著古運河的流向,依次朝湘湖、鏡湖、秦望山、蘭亭、云門寺、若耶溪、曹娥江、曹娥廟、東山、剡溪、始寧墅、王子猷訪戴處、金庭觀、石城寺、沃洲湖、天姥山、國清寺、天臺山……行旅,這是一條中國歷代雅士精神世界向往與追尋的圣途。我現(xiàn)在站在這條圣途的始端,每一遺存都仿佛一支遠去又返回的骨哨,吹著沉寂而幽亮的古風,在耳邊漸鳴漸響,它們帶著獨有的歷史記憶與風骨、情懷,一一呈現(xiàn)在我的跟前。我凝視著西興古鎮(zhèn)鐵陵關(guān)遺址那唯一存世的不及一米高的階石,它黑褐色,棱邊已損,它深嵌泥土與蕪雜的草叢中,這似乎是它應該有的宿命。如果它以嬌媚的姿態(tài)立于光潔、亮麗的風塵中,反倒讓我疑惑、警覺,繼而質(zhì)詢它。好在它沒有這樣,它帶著歷史的深厚感,立于我的眼前時,我一下子掂量出了它的歷史價值與精神高度。它的價值是無法度衡的,它的精神高度,讓一個個后來的追圣者,仰望、沉思。西興在六朝時稱為西陵,六朝之前被稱為固陵或鐵陵。這塊褐色階石,就是鐵陵關(guān)的階石。這塊被無數(shù)人漠視或無暇瞥一眼的階石,它定定地將兩千多年的時光,牢牢地鎖在這,讓一個個追圣者,終于在這釋懷落淚。這里可以說是這條圣途的時光起點,在這,每一個吊謁者都感悟到那種壯懷激烈的家國情懷。固陵,為春秋時古越國的軍事要地。漢袁康《越絕書》卷十曰:“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謂之固陵。所以然者,以其大船軍所置也?!痹絿爻挤扼?,忠心不二地輔佐越王勾踐,在這筑城池建鐵陵關(guān),希望這座高聳的鐵陵關(guān),能堅固越國的強國夢想。抵御吳王的侵略,強盛越國,這是越王勾踐與他的重臣范蠡、文種和越人,鐫刻在鐵陵關(guān)的全部信仰。然而,歷史演進的時間,分分秒秒都是沉重、激越,甚至悲愴、壯烈的。吳王的鐵蹄踏在固陵城池上,越王勾踐偕范蠡等三百要臣與越人,以奴赴吳,萬千越人于固陵港,立于浙水中,慟哭阻道。越王也仰天長嘆,那一刻,定是蒼天嗚咽,風聲暗啞。然而,復興越國的種子也深植于所有越人的心靈。時間,在漫長的行進中,也終于讓越王勾踐站在了光芒萬丈的頂點。他終成春秋一代霸主。

階石,現(xiàn)在仿佛從沉沉的歷史泥淖中,像個時光的衛(wèi)士站了出來。我與他相互凝視。良久,離開他時,我終于感受到了少有的舒暢與愜意,哪怕是傷痛,也是一種靈魂被喚醒后的疼痛。李嘉祜于《送朱中舍游江東》中言:“若到西陵征戰(zhàn)處,不堪秋草自傷魂。”一切痛觸靈魂的記憶,最終總是喚醒、明亮靈魂的。

如此厚重的歷史記憶所在,一個個追圣者,匍匐而至。西陵,以一個文化與地理的雙重地標,吸引著朝圣者。南朝劉宋謝惠連辭別會稽,從西陵渡離開浙東時,寫詩《西陵遇風獻康樂》五章,獻給族兄謝靈運。且看其第三章:

“靡靡即長路,戚戚抱遙悲。悲遙但自弭,路長當語誰?行行道轉(zhuǎn)遠,去去情彌遲。昨發(fā)浦陽汭,今宿浙江湄?!边@是一個激蕩情懷的所在,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稹等大批唐代詩人,悉數(shù)而來。他們在這,或是尋找到一種精神慰藉,或是徐徐打開那扇久閉的精神家園的門扉。詩人張喬于《越中贈別》中日:“別離吟斷西陵渡,楊柳秋風兩岸蟬?!?/p>

太陽將我的影子從西北向拉近,我能蹲下去撫摸著另一個我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在這座西興古鎮(zhèn),自己已經(jīng)享受了兩個多小時,或是自己偕著自己與從遠古走來的一切圣賢對話。我在酣暢淋漓中,又駕車來到古越的云門寺,這是一座在大唐盛世中被譽為天下第一名人客棧的所在。這座寺院由東晉雅士王羲之之子王獻之舍宅所建,在若干年的時光里,王獻之在此習練書法,更為重要的是,云門寺是書圣王羲之《蘭亭集序》真跡藏護處,又是這天下第一行書的丟失處。大唐文化中,幾樁吊詭的事都發(fā)生在這。大唐從歷史中走來時,初唐四杰的才子王勃,這個自號為王獻之之后的年輕人,在他生命終止的二十七歲那年,偕幾十位詩壇文友,聚集于云門,承他的先祖王羲之的風致,來了一場盛大的云門修禊,并寫有《修禊云門獻之山亭序》。

我來到云門寺,午后的一片陽光已斜照在暖黃色的云門寺儀門上。儀門低眉、內(nèi)斂,像是一個看透了世事的老者。歷史總是在一個人心中呈現(xiàn),它不會真正地呈現(xiàn)在所有世人面前。

我正要跨過儀門,母親打來電話,一陣急促的、細弱的,像是斷了般的聲音傳來,她說,你在哪里,快來一趟,我不行了,這次真的過不去了。她反反復復地說著這幾句話。我讓她先別急。她就是急。她說,你快回來,我不行了。她說,天地倒轉(zhuǎn),床都翻了,睜不開眼。你快歸來,晚了,看不到崽了。

射進云門古剎的陽光,被我母親蒼老可憐的聲音打得紛紛墜落。我把一只跨過門檻的左腳收了回來,離開云門寺,疾步走到五云橋的空曠地上。陽光照著清溪、芳草、雜樹、村舍,也照著我暗疾的時光。我的母親輕易不說“崽”這個字,她一說這個字時,生活的魔匣就打開了,就真的嚴重了。

我趕緊打電話給我妹,其時,我妹正在上班,她的生活同樣暗礁肆立,她請假出門要扣工資和獎金,盡管她的工資并不高,但那畢竟是能讓她對付生活的唯一資本。我妹說好的。她說她去求下人家準一會兒假,她的聲音微弱而卑微,像是粘滿了生活的塵土或是沙礫。我讓她去請下社區(qū)醫(yī)生。

我再次與我的母親通電話,我讓她休息,叫她躺著別動。我說你別怕,什么事也沒有,只是頭昏。我判斷她是頭昏病,并且十有八九是因為高血壓引起的。我曾趴在時間的隙縫中,點亮一盞如豆青燈,在若干個夜間,看那本《默克家庭醫(yī)學手冊》。我被生活鞭撻著,毫無辦法,我得越職去保護我這個家族,這艘漂泊在海中的船,在踉踉蹌蹌中前行。我一頁一頁地讀著這本書,乏了,將豆般的燈光打個結(jié),狠狠地拍打自己,讓自己在痛中驚醒。我知道母親可能是頭昏病,她所描述的癥狀,與我在書本中用有限時光獲得的識見一致。

我的車子停在云門寺的五云橋頭,我立于亭中,那是一座寬闊的亭,亭跨于進寺的路上,午后的村莊是安謐的,沒有一個人行走。人們咀嚼著菜蔬或佳肴,把夢安妥在午時。我沒吃午飯,因為興奮,因為覺得時光的難得,我從杭州西興古鎮(zhèn)來到紹興云門寺。我出門多半會捎帶上一些點心,諸如康師傅雪餅之類,外加沏好的一壺茶,以備不時之需。但多數(shù)情況下,除了茶,那些東西基本上原封不動地與我返回喧囂的寧波市。這回,我坐在亭中的塊石上,咬著雪餅,焦灼與饑餓感洶涌而來,它們各自舉起重錘,呼呼地擊打著我。我不敢開車上路,擔心我妹的電話打過來。

在亭中坐等著我妹的電話。她的電話,此時會決定著我未來時光里的喜怒哀樂。紹興云門寺距離寧波不算遠,但開車也要耗時一個半小時。這個時間段,會發(fā)生一些讓人無法意料的事件,有時上一秒與下一秒,生活的面目會徹底變樣。

我默算著我妹處理母親這件事所費的時間。如果她回家去看一眼我的母親,然后再去社區(qū)醫(yī)院請來醫(yī)生,這個距離是三千米;如果徑直去請醫(yī)生,這個距離是兩千二百米。我以最短的距離算,算她跑的速度,也要半個小時。我趕緊跑到車子上,閉上眼睛。這是令人尷尬的半小時,我用導航算了一下途經(jīng)的第一個高速服務區(qū),大約要四十分鐘到。這個時間與我妹所需的時間,正好相差十分鐘。這十分鐘在平時,將它扔到哪都無關(guān)緊要,但此時對我對我妹都重要。我要早點知道我母親的情況,我妹也要知道我的安全。我強迫自己入眠,無論深淺。我又不敢死死合眼,擔心暗寂墜入。我微閉雙眼,與陽光的關(guān)系在似有似無之間。我妹打來電話時,是她花費二十八分鐘時。她說,哥,好了。她說,沒事了,你不要趕著回來了。她告訴我,社區(qū)醫(yī)生給母親量了血壓,說是因為血壓偏高導致頭昏,她說,給母親開了兩種藥。她的聲音是破涕為笑的。

我趴在車子方向盤上落淚,把臉埋在方向盤上,此時,安安謐謐的夜像張巨帛掩蓋了我。我睡了二十二分鐘,是那種久抑而釋后的酣睡。

坐直。抹風油精。將一瓶三毫升的風油精,濕透雙掌,然后拍打著自己的雙頰,又小心翼翼地抹透太陽穴、鼻孔,將自己脫韁似奔跑的思維,死死地拽了回來。我對我妹說,我馬上回去看母親。她說,不用的。她說,母親聽了醫(yī)生的話,就安靜地睡著了。我說,我等下去。

我一口氣從云門寺開到我妹家,動身時是午后一點零八分,到她那是下午兩點三十八分。

母親看上去好了許多。她見到我時,雙肘努力撐起來,她用這樣的姿式告訴我,她又打擾了我。她的肢體語言,堆在我妹面前,就是一堆語言廢墟。母親用乞求的近乎哀憐的目光看著我,我明白她目光里的全部內(nèi)容,委屈、害怕、恐懼,都有。她見到我,就安靜了。醫(yī)生的診斷,使她更信任了我,她似乎覺得只要我在,天,就會由我撐著。其實,我妹將醫(yī)生背著母親說的話告訴我了,醫(yī)生說,年齡大了。醫(yī)生就只是這么說了,母親是不知道事件的真相的。這幾個字其實就是烏鴉嘎叫時扔進天空的咒語,這個咒語在岡上村,人人都認為是不祥物,唯恐避之不及。醫(yī)生的話,含義深邃,那是一種警戒,又似乎是伸向蕪草或枯枝的鐮,這柄鐮指向了枯死或行將枯槁的物什。我的母親只是聽明白了醫(yī)生給她說的那部分,另一部分由我們揣著。這其實是一盞忽明忽暗的燈,我們像個隱身人那樣端著這盞燈,在她面前走來走去,臉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對她說的話,她已是差不多全信了。其實,她哪里知道,我是個不誠實的人,我畢竟沒有把真相告訴她。

臨走時,我對她說,多休息,吃清淡點,餓了的話,吃點蘇打餅干。她點點頭。她說,你小心點。

我走下樓梯,立在樓下的空曠處,黃昏已像張暗疾的簾無邊無際地撒了下來,我似乎看不見任何東西。我顫了顫,回味著我的母親那乞求、哀憐、卑怯的眼神,我隱約感覺到,不堪的日子會在不久后猝然而至。我別無選擇。

我的忖度是極為準確的。我的母親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又來電話叫我過去。那是一個周末,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多半是殘酷的,我僅有的周末被沉重的生活挪用了,仿佛我活著就是對付生活的沉重,但對她來說,一是她心里得到些寬慰,二是可以放松地讓她的話,原原本本地說出。我妹在周末總是無比的忙,她要上周末班。

她說,你快點過來。時間是周六上午的九點半。我立于她跟前是上午十點。秋天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我覺出了陽光的諷刺味,秋天的陽光,摩挲過的一切事物,都帶著豐收、成熟的意味,而我的母親消瘦、孱弱、鴉黑、佝僂。她一見我,就吃力地拖著腿迎了過來,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開始是一只手拉著,一滴淚重重地砸在地上后,她就雙手拉著我,那神情仿佛即將看到呼嘯而來的死神般,而惶遽地抓一根稻草。我心里慌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堪的事。我的母親說,要回去,快點回去。在這里不好。她淚流滿面。她不停地說,快點回去,你快點送我回去,越快越好,我快不行了。

她眼光里只剩下乞求。她知道她已經(jīng)沒有能力對付她將身體挪移開這座城市的一切事件,她只能完全地依賴我。她所說的不行了,就是要死了。她擔心死在這座城市,死在迢迢他鄉(xiāng),她擔心魂靈難歸那個老舊的村莊。她擔心死的噩耗會讓老天這個瘋子到時將一把把腐爛的或刈手的稻草,帶著那個陳舊村莊的一切朽蝕味,堵塞我妹這個家,讓這個家承受未來生命的不堪。

我的母親這次把我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火冒金星。她是個高手,她知道我的弱點,知道我在何種情況下,會立即把她扔給我的無比重負,背起,奔跑,她不會顧及我是否踉蹌、趑趄。

其實,她一直想說出心里的這句話,只是許多時候,我妹在場。我多次看見她囁囁嚅嚅,她的目光哆哆嗦嗦地想攀扶在我的目光上時,我有意把目光撤走了,像是突然撤走了一把上天的梯子。我看見她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我木木地看著她,一定要回去?她說,一定回去。她的目光,這回干脆利落。

我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商量的余地了。我所能做的就是去思考一件事:如何讓她返回。那個地方是她生命枝葉升起的地方,葉子枯萎、飄落,也要落向樹根。

時間有序的嘀嗒聲,這時像一河幽瀨,流經(jīng)生活的淺灘,沙沙地流響著。它的有序,暗示或提示了我。我木然無我地坐在陰影里,那綹陽光只是無可奈何地落在玻璃地臺上,它距離我孤坐的陰影還很遠。我循著聲音望著那口掛在壁上的鐘,它的有序的走動,倒讓我將雜亂無章的思緒重新攏了回來。我開始跟一切與我有關(guān)的活動方聯(lián)系。我不動聲色說,一切有關(guān)的活動都停止,此時,今年,明年,或許更長時間,時間已經(jīng)不被我主宰了。他們都詫異,吃驚,他們不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與市圖書館小馮說,那個“智者之光”的系列演講停止。小馮說,本來計劃發(fā)出下一講關(guān)于尼采的演講,停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說,暫時全停。她連聲喏喏。她的聲音滲著不安與驚訝的氣息。這是一場始于二0一七年年末的系列演講,以西方哲學史上重要的哲學家為演講對象,在我與小馮電話交談時,已講了十個哲學家。我從古希臘蘇格拉底開始,然后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約翰·洛克、休謨、盧梭、康德、黑格爾、叔本華,我母親乞求的眼光,讓我將演講止于這位備受爭議的哲學家。未來還將在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弗洛伊德、薩特、馬斯洛等哲圣的世界里,汲取智慧與人生力量。但我已經(jīng)不能將這個未來納入我有序的生活。我告訴了小馮。她曾再三希望我暫停兩個或四個月,然后重新開啟。我說,比較難。我的語氣里傳導了依依不舍的意味,我希望這意味能減輕他們對我的責備。我不敢敷衍了事地對待這件事,它意味著一個社會的秩序。我擔心這個秩序因為我而弄得錯愕不已,甚至讓大家責備圖書館沒有誠信。每次演講,他們都是在一周前甚至在一個月前,就公布在一個城市社會的秩序中,如果因為我,原有的秩序被打亂,那我無疑會有一種罪惡感。我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身負重荷,如又加上罪惡感,那是一種何等的不堪。所以,我還是停止為好。

一個月光猶猶豫豫地來到我母親臥室的晚上,我挪張低矮的凳子,坐在我母親跟前,讓她有種俯視感,她的目光依然可以罩住她的兒女。我說,回哪呢?我在我的母親面前,像個委屈又無聊的探子,我試圖摸準她的生命脈搏,以便消弭母與子萬一廝殺時的殺傷力。其實,我現(xiàn)在才完全明白一個探子的心緒。其實一個探子早已經(jīng)握有尚方寶劍,其探只是盡可能讓事件的發(fā)展在自己設定的軌道中走而已。我這時的心緒就是如此。我母親在有些昏眩的月色中爬起來,窸窸窣窣,背靠在床的背上,她說,岡上村。我其實早就明白她,活著的時光有六十六年扔在那,即使再怎么陳舊與腐朽,她也是不舍的,就是在地上拾起一枝朽條或一截腐繩,她也覺得那是她活著時用目光撫摩過的東西,一旦離開那,她就是睜眼瞎子,能認識什么呢?她說,岡上好,到處都是認得的。她的敘述,像是決了堤的河水,白浪滔滔,水漫兩岸。岡上村的任何事物似乎都受過她的目光的注視。這么一個巴掌大的地方,蟄伏在一塊平整的丘上,丘下是無圻的土地,土地四周是岡,東岡上早年松林密布,再往東才是山崗,山,峻險,十里無人煙;西岡經(jīng)過一個村莊,然后一條逶迤的路,蜿蜒至小鎮(zhèn)。我的母親,像個圣門的衛(wèi)士,她的雙手護衛(wèi)過每一個來到這個村莊的后生,即至她六七十歲時,有時依然站在那道圣門前,她的腿有時顫顫巍巍,而雙手卻準確有力,目光慈憐而又喜慶。她不用掌燈,就能抵達岡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一個村莊,一部分在死亡,一部分又在新生,而終究是歸于新生的,事,物,都是新生的,我的母親是他們通向人世的護衛(wèi)者,沒有什么能避開她的目光。

但我不行。我在幾十年前,扔在岡上的時光,已如一截被人丟棄的繩頭或一垛被人遺落在葑田的禾垛。早先認得我的狗,死了;牛,也死了。現(xiàn)在,每逢臘月二十四,在岡上,連狗也對我狂吠了。我用泥濘外加寂寂的腳步聲,在岡上徘徊時,突然竄出的一只或是三五只狗,會徹底打翻我,常常使我仰面朝天。我只有死命在地上假裝摸索著拾起磚或是滿地的朽枝,才能驅(qū)趕那惡毒的狗的寒光。我無比羞愧地像個孩子,失態(tài)地尋求村人保護。但多半,寂靜無應。沒有誰認識我了。

我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岡上村了。我和村莊在互相遺忘,甚至相互拋棄。在這個岡上村,對我而言,最難熬的日子是臘月底和正月初,一大群走出村莊的人,此時又返身回來。他們回到岡上,回到這個人生的加油站,在這,他們可以在一雙雙熟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世界,在每一個玩笑里,得到某種解脫。而我不行,我在這個村莊,仿佛一個夜行者,似乎一切烏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對我而言已是完全陌生的。大年初一,一批又一批人,循著嬉笑聲,踩著鋪滿一地的煙花碎屑,來到他們認為的長輩我的母親跟前作揖拜年。我的母親在這一天正襟危坐在正堂的椅上,樣子頗為怪異地接受每一個人的揖拜。我的母親在這個家族已是輩高而壽豐的人,她在這一天似乎可以安享她在這個岡上村的唯一尊嚴和由此而來的權(quán)利。一個個揖拜者,那些年歲大點的,會咧嘴笑著與我握手,我們還能在彼此打量時,小心翼翼地狐疑滿腹地找到一點舊時的影子:而那些魚貫而入的小孩,揖拜,然后從我手上取走一支頗為高檔的香煙就跑了。他們不知我是誰,沒有一個孩子認識,他們什么也不叫,他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我,不像他們出入張三張四張五家,都能高吭地喊著三伯、四叔或五爺。對這些稚兒來說,偶爾立在大堂的這個人,認識與否毫無關(guān)系,他們只是取走一支香煙,就結(jié)伴了然后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歡笑而去:他們至多在攤開的手掌上的一排香煙中,挑出那支我給予的,然后詫訝一聲,說,這支香煙最好。這是我存在于這個村莊的唯一價值。

但我是木然的,在這個村莊,像一陣懸于瓦楞上方的風,大都是無視也無見的。年歲大的,他們不指望我什么,甚至連一起拾起舊有時光咀嚼的愿望也沒有,他們知道我們會互不感興趣,我是懸于瓦楞上方的風:年齡小的,他們連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都不知道,他們可以認識村莊一截殘垣、一根枯木、一潭死塘、一眼古井,他們可以認識去年秋天鳴唱過的那只蟋蟀,他們不認識我,他們從來沒有與我的目光打過照面,我是懸于瓦楞上方的風。

在岡上村,我的所有優(yōu)勢都如飄蕩在村莊上空的腐爛味。家門口那眼自制壓力井水的壓力杠壞了,我得去找章三,或是訕笑著去章三家壓點水;要是煤氣沒了,我要去章四家抱點柴禾,以度饑餓。岡上的日子,被這個村莊緊緊地攬在懷里,我一個離開過無數(shù)個日子的人,似乎已無權(quán)享用。

我開始與我的母親進行無情的廝殺。她畢竟老了,一旦刀光劍影上陣廝殺,她終究會敗下陣來。我必須無情地打敗她,讓她一向高傲而固執(zhí)的目光,在這回認輸,在這回能低落下來。她一向是手執(zhí)那柄固執(zhí)己見的劍,無情地刺向她的孩子們的。但這回由不得她了。我殘忍地拾起那一塊天大的孝道布,遮蔽著我所有的面目與真實神情,把它高高揚起,它仿佛一面旗幟,行走于塵煙。我開始一一細數(shù)在岡上村的諸種不便,我說油沒了,岡上沒有;我說鹽沒了,岡上沒有;我說煤氣沒了,柴禾沒有;我說,壓水井壞了,水沒了;……我像個小腳女人,絮絮叨叨了諸種不便。我的母親依然目光倔強,她認為那些都不重要。我明白她。這一切對她而言都無關(guān)緊要,雖然她接近生命之燈燃盡的時光,但她知道有足夠的時光去等待這些東西由沒了變成有了;她喜歡這個日漸萎靡不振的村莊的陳舊、死慢的氣息,她骨子里深藏不露她的自私:這里雖腐朽氣息蔓延,但她有她尊嚴的享受,哪怕只有一刻鐘獲得這種享受,她也愿意將一年中其余的時光,隨隨便便地打發(fā)。

但我不行。

岡上村距離小鎮(zhèn)有六里地遠。我不動聲色地計算著,如果開車從村莊到小鎮(zhèn)要十五分鐘,我家那幢老屋像個垂暮老人,局在疙瘩里,由老屋蹣蹣跚跚或踉踉蹌蹌到穿村而過的鄉(xiāng)道上要差不多一刻鐘。我終于把殺手锏亮了出來。我說,萬一有個急病,怎么辦?去鎮(zhèn)上醫(yī)院都起碼要半個小時。我加重語氣,那鐵硬而冰冷的語氣,裹挾著那九個字,仿佛冬天里一股腦兒拋到她頭上的土疙瘩,像一群黃蜂嗡地一聲落在她的頭上。她的眼睛突然一黑,緊閉雙眼,半天才張開。她終究沒有說話。我的母親怕死。她終于低下頭,目光木木地盯著地,雙腳懸著,不時蹭蹭地。她說,那隨你吧。我似乎看到黃昏將逝黑夜降臨時,一堵老腐的殘墻,轟然倒塌,碎磚飛濺,塵屑飄散。

我將腰帶勒了勒。給已居于鎮(zhèn)上的小伙伴打電話,讓他們給我看看鎮(zhèn)上的房子。這是兒時的伙伴,我們有十年或是更長時間沒有見過面了。他接到電話時,再三問我是誰,我回答了三遍,他才從殘留的那點鄉(xiāng)音中找到曾經(jīng)的我。他說,我們好久沒聯(lián)系,你的電話我也沒有。我責己一番。他說,好。他說,你找我找對了,我對這個鎮(zhèn)了如指掌。他斬釘截鐵地說,語氣純樸、熱忱又果決。我告訴了他關(guān)于在鎮(zhèn)上買房子的所有真相。他說,好。他說,在鎮(zhèn)上肯定比岡上方便多了,他說,你真是孝順,在鎮(zhèn)上讓你媽養(yǎng)老,好。

一個或未來兩三個都將會晴空萬里的日子,素衣而行,悄然從寧波乘上火車來到距岡上莊六里地的小鎮(zhèn)。我說話小心翼翼,低眉斂目?;锇閹铱次寮乙延伤醪竭x定的二手房。我跟著他,去叩開一家又一家的門?;锇楹芏?,他總是將我的袍子里的虱子,適時地有分寸地展示給對方看,讓對方心生憐憫。但他的苦肉計一點不管用,對方把握住了我的七寸,似乎知道我非買不可,他們的牙齒堅硬,目光凌厲,一口咬定他們的欲望,一眼飛割過來。我?guī)缀跻屑懿蛔?。我已?jīng)勒緊了褲腰帶了,已經(jīng)把苦巴巴的日子,勻出了兩天至多三天,我必須在這些有限制的條件下,完成這樁事。

還有最后一家,伙伴說,這家的可能性大,只是樓層稍微高了點,是五樓,他說,這家的孩子大了,遷往別的城市去上學了。我的一顆捏在手心的心,稍許又放回去了。社會經(jīng)驗此時有了作用,它告訴我,我與對方在心理天平上是分量等重地置于兩端,誰加重籌碼都會使天平失衡。

經(jīng)驗果然起了作用。兩個陌生人握手言歡。在緊巴巴的口袋里,我抽出自己可以接受的那部分用苦力兌換的收入,買下了一套可棲我的母親身體的房子,至于能否棲我母親的靈魂,天曉得,我無法意料?,F(xiàn)在,我終于像走進了自己的家。這是午后時分,日頭正在屋頂,房子的東邊客廳與西邊廚房,都亮堂堂的,雖然它沒有坐北朝南的房子那樣能曬到充足的太陽,但也遠沒有坐北朝南的房子那樣臨北的房間在冬天會奇冷。我的母親恐懼寒冷,寒冬一到,她就像打坐似的坐在火堆旁整天不動,直到黑影完全沒入黑影。我差不多為自己的孝心與細心感動。我在幾個伙伴面前,還是不動聲色地察看。東邊是小鎮(zhèn)一條足夠?qū)挼慕?,我在想象母親的昏花老眼能否把窗外的風景納入眼里,客廳簡單但明亮寬敞,往西就是餐廳與廚房,廚房在太陽西斜時已是陽光十足,我的母親無論棲身于東間還是西間,都無大礙。我的目光迅速地掃了一下房子的墻面,墻面還是亂或者說污穢,灰塵粘附墻體,甚至有蜘蛛網(wǎng)在屋子肆意妄為。我磨磨唧唧地跟伙伴說,要稍微用乳膠漆刷一下。他們說不用,打掃一下就好了。我還是磨磨唧唧地說著自己的主張,我之所以一改在城市里干凈利落的說話風格,是擔心他們認為我闊綽,認為我變了。其實,骨子里我確實變了,但這種變,此時要藏匿起來。再說,接下來關(guān)于刷墻體一事,我還得仰仗伙伴們替我跟人家討價還價。我在他們轉(zhuǎn)身看屋子時,瞥了一眼手機顯示的時間,我至多還有一刻鐘時間,在這一刻鐘的時間里,我要以恰當?shù)目谖侨フf服伙伴,我要去趕小鎮(zhèn)開往火車站的最后一班城鄉(xiāng)公交車。我心里其實急,像有無數(shù)亂槌在擊打。我問他們?nèi)绻冒咨槟z漆全部刷一下,大約需要多少錢。他們算了算,然后告訴我。我說好。然后去趕末班城鄉(xiāng)公交車。

坐上車,我就沉沉睡去,像死了般。一個晚上,車穿行在黑夜里,把我從那座小鎮(zhèn)又拋向我所在的城市。我一下就被亮光與喧嚷聲驚醒。我又沒入城市如潮的人流中,用作家余華的話說:一滴水流進水里。

日子不由分說地一個又一個來到跟前,生活被它們摔打得鼻青臉腫。年底的日子遽然而至,我的母親要從我寄居的這座城市返回,她曾幾近哀憐地對我說,決不在這過年了。我的母親這樣說,表面上是在為她活在這座城市的兒女們著想,而實際上卻給他們的茍延殘喘的生活重重地踹上了一腳。她的兒女們都被踹得嗷嗷直叫,那尖銳的叫聲剛要在城里上空暴響時,他們還要拼命捂住,不讓尖叫聲滲出一點。我的大妹愁眉不展,她不知所措,我的二妹也愁腸百結(jié),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本來可以在這座城里歡度那個重大節(jié)日,現(xiàn)在整個心仿佛分裂了般,她們都無法與她們現(xiàn)有的生活抗衡,她們唯一能做的是委身于生活。只有我還有一點氣力去撞擊一下生活。

黎明都還沒有到來時,我的母親就無比堅決地從我妹居住的四樓下來,她鷲于門口,一只手嚴嚴實實地護衛(wèi)著一個巨大的包裹,那里捆扎著與她共呼吸過的陳舊時光,她決心扛著它們一起上路、回家。我趕到她跟前時,她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伏在包裹上已足足三個小時,她頭上的飾巾像面旗子,無風時耷拉著貼在她的臉上,風動時則迎風飄逸,像是給路人一道宣言:她決意離開這座和她貌合神離的城市。她覺得等待就是往前走,她害怕與恐懼的是生活中沒有確確實實的等待。

我的車子停在她跟前時,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她責備我姍姍而來。我下車看見我的母親笑容滿面,臉上的皺褶像被一只溫熱的熨斗熱熱地熨平。在她看來,再慢,也是一點一點在朝岡上村靠近。

車子在高速上行進。我的母親完全變了個樣,許多話輕輕松松地就從她嘴里像鳥鳴樣飛出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她的笑聲了,現(xiàn)在,在我的車子里,她呵呵地笑著。

再遠的路也經(jīng)不過汽車輪子的丈量。第二天午后,在冬陽的照耀下,我的車子停在小鎮(zhèn)的房子面前,我們攙扶著我的母親上樓。太陽西斜,陽光鋪滿梯階,我的母親步履輕盈,她甚至撥開了我妹攙扶的手。她青筋凸暴的手抓住扶手,像是老鷹抓小雞,那陣勢在我們看來是那般的嚇人,恐懼那蒼老脆裂的手隨時斷裂,她卻嘴里喃喃自語,是一種少見的快意。時間,被我的母親甩在身后,她以讓我們驚呆的速度與房子見面。她來到算是寬敞的房子里,西邊的冬陽,像打著光柱,一直亮在她的腳前,她站在那,瞇著眼看著陽光,像是一個檢閱者。歇了歇后,我領(lǐng)著我的母親來到房間每一物件面前,我試圖讓她拋掉那個岡上村陳腐甚至殘陽般的氣息。我首先帶她來到廚房,這個時候馬斯洛關(guān)于人的需要的箴言起了作用,一個人活著,吃終究是最重要的。我告訴她怎樣開煤氣灶、抽油煙機,廚房里的水龍頭,往右邊旋轉(zhuǎn)是熱水,我告訴她即使是寒冬臘月也照樣可以洗熱水了。我的母親笑意橫流,她下意識地將縮在厚重袖筒里的手抽了出來,幾個手指裂豁縱橫,她搓搓雙手,似乎終于可以給這雙手一些安慰了。我又帶她來到洗手間,告訴她洗漱盆的熱水龍頭如何開,如何用熱水器。她原先在城里住在我妹家時,其實也都見過,但沒有使用過,她在我妹家畢竟似是客居。現(xiàn)在不一樣了,在小鎮(zhèn)的房子里,她的身份驟變,已是主人的角色。我相信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任何工具只有使用得上手,這件工具的本質(zhì)才會昭然若揭。使用,上手,昭然若揭,此時,這三個詞一個一個重重地砸在我的面前,它們讓我頭腦異常清醒,我的母親必須去撫摸這間屋子的一切物什,才可以和屋子和諧共處,才可以與這座小鎮(zhèn)和諧共處。撫摸是生存的基本條件,撫摸是一條熟悉并且使用每一物件的可靠路徑。我的母親腿腳利利索索地撫摸了幾天,有的已被她撫摸得锃光瓦亮。

在母親把小鎮(zhèn)的房子撫摸了個遍時,我打算啟程由安靜狀態(tài)返回到喧囂生活的常態(tài)。我這樣做并不是完全出自內(nèi)心,但是是沒有多少法子的事。我看見陽光安詳?shù)毓谖业哪赣H身上,像件襖子裹著她。她的目光也安靜起來,沒有慌亂。我從廚房忙好,出來準備與我的母親說話時,我發(fā)現(xiàn)她一反常態(tài),坐在陰影里,像一個陰影堆在一堆陰影里。其時,從東邊打過來的陽光,大片大片地像烘干的毯子一樣鋪排在她的面前,但她在陰影里,像一堆陳腐的時光堆壘在那。我頗為詫愕。我擦擦手,又順手拾起圍裙的一角,將手擦凈。她的目光望著我,搖搖晃晃。她說,你什么時候走呀?我說,看火車情況,明后天吧。從小鎮(zhèn)返回的火車,只有一班,準點的話一般是晚上七點左右。我又說了一句,明后天吧。

我的母親在陰影里說,過幾天可以嗎?她的聲音擠擠挨挨,拖泥帶水,一點不干脆。她說,她頭上的一個東西這幾天流液,液汁有時流進眼里,睜不開眼,怕光。我這才恍然大悟。她用手摸摸索索地按著一個豆大的瘤子給我看。這些日子,我都沒發(fā)現(xiàn)。我咨詢了我認識的醫(yī)生朋友,他們說可能是混合型血管瘤或化膿性肉芽腫。其他人也告訴我說,要趕緊看醫(yī)生。遠在城里的生活,又展開在眼前,我像一個疲于應戰(zhàn)的人,蔫著站在它面前。我把原本與人家商定好的若干件事,又無可奈何地卷起來交還給對方。我又一次失信了。

雨,砸在巷子對面人家的鐵皮窗檐上,像一個頑皮的家伙敲了一個晚上的鐵皮鼓。一個晚上沒有合眼。我的母親一早起來就掀起那個肉瘤的耷拉著的軟皮給我看,我一點沒看清,黑夜仍蒙著我的雙眼。我的母親說要去醫(yī)院。雨柱橫掃,從地上濺起的雨霧把街對面的房子遮了個嚴嚴實實。我讓母親去看看街對面的房子。母親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她要南墻反彈摔在地上,才會老老實實從地上爬起來,然后拍拍一身的塵土往回走,而突然砌起的一堵南墻便是真實無比的事實。她說,什么也看不見。我告訴她,這樣的天氣,雨霧這么大,高速上是不好開車的。我的母親哦哦地應著,聲音像被南墻彈了回來的味道。

幾天后,陽光終于再度射進客廳。我載著母親來到市醫(yī)院。掛號,上外科門診。又轉(zhuǎn)去這家醫(yī)院外科住院門診室。姓萬的年輕醫(yī)生看了,又用他專業(yè)的手捏了捏母親額頭上的肉瘤。他說是頭皮腫物伴潰瘍,要馬上手術(shù),至于是否是腫瘤,待查。他說最后你們定。我和他套起熱乎來,他是個很配合的人,他告訴我他在上海讀醫(yī)學碩士生時差點去了寧波玩。他的求學經(jīng)歷告訴我,他是個可靠的人。我終于輕松地對他說,馬上動手術(shù)。萬醫(yī)生說好,馬上安排住院鋪位,手術(shù)后大約需住院四至五天,如果有鋪位,下午檢查,身體條件許可的話,明天上午九點手術(shù)。手術(shù)時,你要簽字,萬醫(yī)生說。不管手術(shù)大小,都是要簽字的,你懂的。我的母親在這家人民醫(yī)院享受了人民的待遇,她的手術(shù)成功,醫(yī)藥費報銷了百分之五十八。

暖冬的陽光披在身上,果然像件襖子罩在了身上,我終于覺得有一種被稱作幸福的東西,像眼前的暖陽裹在了我身上。我看看被陽光熨著的我的母親,我覺得陽光許是安安靜靜地暖照著我的母親的身體與靈魂。

我選了一個日子,乘上夜行的列車,往寧波返回。我合上小鎮(zhèn)房子的門時,我的母親囑我路上小心。我的母親這一句話比任何靈丹妙藥都管用,至少它會讓我輕松不少時日,暫且珍惜。未來的倉皇,留給未來去對付。從房子出門時,已西斜的陽光,長長地斜照著我的母親,她的臉色看上去平靜,眼神已有些安詳,許是小鎮(zhèn)的房子以及它帶來的舒適感,包裹了她蒼老的骨頭,也迷眩了那條通往岡上村的路。

但路依舊在,它不會真的消失。我在這座城里,隨時擔心我的母親于某天,將她搖搖晃晃蒼老的身子,壓在那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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