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回去北京領(lǐng)獎,是民間頒發(fā)的幕后英雄貢獻大獎。在發(fā)表感言時,我說:“從前我配佐羅、王子,現(xiàn)在我開始配妖怪。我知道,今天這個獎自然和2015年配《大圣歸來》里的妖怪大王有關(guān)。當初要我配妖怪,我還大感驚訝。讓我來配混沌這角色,編導(dǎo)是否太別出心裁了?編導(dǎo)笑而不答。當然,因是廠里的任務(wù),我也不可討價還價,且起碼要配出角色的色彩來,不可馬虎。后來的事實和網(wǎng)上的反響證明,他們居然是對的,他們的審美和當今年輕人的審美不謀而合。厲害??!”
我接著又說:“我這個人無非是笨鳥先飛而已,后知后覺,微不足道。倒要感謝編導(dǎo)的好意,也要感謝千萬器重和扶持我的影迷朋友,感謝我的家人。而特別要感謝的,則是我們上譯廠的老廠長陳敘一先生,沒有他就不會有上譯廠曾經(jīng)的輝煌,也不會有我童自榮的今天?!?/p>
而我下面想要寫一寫的正是上譯廠的掌門人、藝術(shù)總監(jiān)、導(dǎo)師、老廠長陳敘一先生。
是啊,盡管我不乏沖動,說的也都是真實、真切的感受,但是,我該怎樣來描述這個與眾不同的上海男人陳敘一先生呢?你大概不會想到,上譯廠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初,這輝煌的40余年,是掌控在一個地地道道典型的上海男人手里。他是那樣聰明,那么有才氣,那么有個人魅力。也許他也有缺點,比如小癟嘴(他也自嘲有此缺陷),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的吸引力,他上圣約翰大學(xué)的時候,女生都崇拜他,喜歡他,這個我聽說了,也完全可以想象。
只要聊起上譯廠,我和我的同事們習(xí)慣于三句話不離老廠長,而影迷朋友們亦都會情不自禁、津津樂道于他非凡的業(yè)務(wù)能力。我亦是1973年進了上譯廠之后,才很快意識到這個一廠之長陳敘一先生所起的決定性作用,沒有這樣一個統(tǒng)帥和業(yè)務(wù)把關(guān)人,上譯廠種種令人矚目的一切便不可能發(fā)生。這已為他身后無數(shù)事實所一再佐證。我總覺得首先不能忽略他的一個非常厲害的信條——一切從工作出發(fā)。你可能會問:這不是涉及一個人的人品嗎?對,人品,正是在這個上海男人兢兢業(yè)業(yè)、光明磊落的人品和個人魅力的感召下,上譯廠才能形成一支特別有戰(zhàn)斗力、凝聚力的團隊,在團隊面前,名利、個人得失等都無立足之地,從而得以在上海乃至全國樹立起一個種植在千萬觀眾心中的獨特品牌。不過,每逢記者來采訪,我們的陳老頭總是拼命把演員推到最前面,而自己卻“逃之夭夭”,躲得遠遠的。
邱岳峰無疑是上譯廠一位配音大師,另一位是“紳士”畢克。在那個非常年代,敢不敢用邱岳峰老師,對領(lǐng)導(dǎo)者絕對是一個考驗,一個“不得法”,立馬可把你投入“牛棚”。而老廠長硬是頂住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力,一切從工作出發(fā),該用邱的時候堅定不移地用他,哪怕他頭上一直帶著莫須有的“帽子”。經(jīng)典之作《簡愛》中的羅切斯特一角,如不用邱老師,我不知會有什么效果。而我們心里也都明白,老廠長是不惜承擔風(fēng)險的,我們這些老廠長的信徒無不為他捏著一把汗。
貳
好吧,接下來就說一說陳敘一先生非凡的業(yè)務(wù)能力和藝術(shù)見地。
現(xiàn)在回想我與這個上海男人相處近20年的歷程,我以為他親自抓這樣三個環(huán)節(jié):劇本、演員班子及鑒定,是他開啟配音作品成功的鑰匙,尤其是抓劇本這一環(huán)。
有個好本子,就有了一切,做導(dǎo)演、做演員的都有切身體會,老廠長自然深諳此中的奧妙。所以,把外文本子翻譯成中文本,且是吻合口型、可進入實錄工作的本子,是他工作中抓的重中之重。事實上,他一輩子干的就是這件事,從這創(chuàng)造性勞動中獲得人生中的最大樂趣和幸福。為此,他絞盡腦汁,沒有什么業(yè)余生活,為搞個好本子廢寢忘食,甚至在家里會鬧出因為走神而腳穿著襪子就伸進腳盆里一時還不自覺的笑話(他女兒一定有一大筐這類的笑話)。但一旦想出一個絕句,或只是一個絕詞,他也會很得意。盡管不致得意忘形,但我們都感覺得到。哇,原來老頭子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可愛!
有時,為了想一個最恰當?shù)姆Q呼,也許不過一兩個字,也不免會難倒英雄漢。比如美國連續(xù)劇《加里森敢死隊》,在戲中,我配敢死隊隊長加里森,其他四個成員都臨時從監(jiān)牢里解出來,都是殺人越貨的囚犯。處在這種特殊人物關(guān)系里,他們應(yīng)當怎樣稱呼“我”?顯然,常規(guī)的稱呼都不精彩:如隊長、長官、首長、中尉先生等等。那天初對時,老廠長當場也被卡住。于是照例,發(fā)動在座的初稿翻譯、執(zhí)行導(dǎo)演和初對員一起,跳過這個回家再去想。第二天,老廠長興沖沖踏進工作室宣布:我有了,就叫“頭兒”。引得在場人員一片歡呼,絕!這個插曲今天想來似乎好平常,但20世紀70年代初搞本子時,如沒有深厚的學(xué)識和閱歷,是冒不出這個詞兒的。正是這樣下功夫,我們才有《王子復(fù)仇記》《簡愛》《警察與小偷》《音樂之聲》等經(jīng)典配音作品的精彩臺詞劇本,從文字表達這一高度,亦可帶給我們絕妙的藝術(shù)享受。
我不免會聯(lián)想起《佐羅》。《佐羅》的工作本,幾乎一字一句都由老廠長親自改動、潤色,因初稿的翻譯年輕無經(jīng)驗,她的本子讀下來拗口得很。老廠長這么一動,頓覺意思表達更確切、生動,而且因文筆好還朗朗上口,畫面上角色的樣子和表演可用一個字形容:帥。我如何和原片“貼”,讓“佐羅”從聽覺上亦帥、瀟灑,老頭兒的本子就提供了極佳的條件。再加上我很自然借鑒了孫道臨老師念詞的音樂性與抑揚頓挫,“帥”就突顯出來了。回憶《佐羅》一片的創(chuàng)作,整體上不必多說,就一些細小地方的編排,就可見老廠長的匠心與功力。比方“佐羅”中俠客一角,只能用“我們”,洋氣,而絕對不能用“咱們”來稱呼,那樣就“土”。又如:“女士們,先生們”,念起來就順溜(口型再少也要“擠”進去),而不宜用“諸位”什么的,雖然也不錯。還有俠客廣場上伸張正義有這樣一句:“首先你們把修道士弗朗西斯科放了?!崩蠌S長把開頭改成“你們首先……”別看這小小一動,演員就容易把“帥”勁給念出來。
我們初對階段(把初稿推敲、對上口形環(huán)節(jié)),若老廠長親自坐鎮(zhèn),就讓年輕翻譯坐在一旁看,一起跟著看銀幕、動腦筋,這真是給他們上的最好的業(yè)務(wù)進修課。還有的反面角色的詞,只要落到老廠長的筆下,也翻得入木三分,令你一下子就往腦子里去了。像法國片《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戲中一土財主吩咐手下去物色一個女奴供其觀賞取樂,條件是胖乎乎的或肥肥的,這樣落筆形容都過得去,但總感翻得還缺點什么。最后老廠長定稿為:“肉墩墩的”,你覺得如何?有個影片說女子懷孕了,導(dǎo)致她遭殃的這角色是個壞蛋,當然應(yīng)用貶義的詞兒,怎么用?老頭給出的答案是:“把她肚子捅大了!”是否很形象?所以,我曾呼吁,把老廠長的經(jīng)典配音作品的工作本子,如《王子復(fù)仇記》《警察與小偷》《簡愛》《音樂之聲》等等,和原片的外文本對照起來,形成一本教科書,對這方面搞專業(yè)的朋友或愛好者無疑會有極大的啟示和幫助。哪個有識的出版社有此興趣,通過《上海采風(fēng)》來上譯廠接洽吧。
叁
每個片子,定下一個最理想的配音班子,這是老廠長著力抓的又一個環(huán)節(jié)。
按規(guī)矩,我們上譯廠的演員名單,一般是由現(xiàn)場執(zhí)行導(dǎo)演提出,然后由陳廠長拍板敲定,從來都如此,這也是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科學(xué)舉措。因此,執(zhí)行導(dǎo)演提出的這一稿,有可能就這么定了,也有可能大筆一揮,令名單面目全非,從中都顯示出老廠長深思熟慮的藝術(shù)見地,也有的要兼顧培養(yǎng)年輕人的考慮。比如:高倉健用畢克,大偵探波羅亦是,而《簡愛》中的羅切斯特非邱岳峰莫屬了,那個《警察與小偷》中的小偷,亦是邱老師的絕活。英國片《刑警隊》中,殺人如麻、語氣瘆人又道貌岸然的老奸巨猾的大反派安排邱岳峰來配最合適了。是的,小小一份名單,令什么演員配什么角色,其中學(xué)問大著呢。
我這里想著重說一說老廠長怎樣一個一個給我角色,給我什么樣的角色,又是如何調(diào)教我的(插一句,說陳敘一先生是我的恩師,確實如此)。因為從中學(xué)起(那是20世紀60年代),我做了12年配音夢,1973年能終于圓夢,如果沒有老廠長拍板、接納,一切皆無可能。然后就是一次又一次給我配戲機會,我才有今天,這也是恩,永不可忘記。
當然,飯要一口一口吃,一開始確也毫不客氣老讓我跑龍?zhí)祝芰苏迥辏ê敛豢鋸垼?,原因大家也可想象,“文革”中領(lǐng)呼口號,從學(xué)院呼到人民廣場,形成冒高調(diào)、超負荷使用聲帶的不良習(xí)慣,嗓子松不來,調(diào)子沉不下來,本就音域不寬,低音極欠水分,而配音工作恰恰需要你把嗓子松下來,沉得下來,否則聽覺上就和畫面不“貼”,與邊上搭戲的前輩演員也不在一個調(diào)上。于是,為了適應(yīng)話筒前的松弛,硬碰硬就用了五年。我理解老廠長,他也是為了愛護我才這么決斷,至于戲劇學(xué)院學(xué)了四年表演什么的,肯定不在他考慮范圍了。
幸好,我有那份與眾不同,那份癡迷,這癡迷是足可令我排除一切外在干擾的。我又超級用功,且我因自己能從事一份最喜愛的工作而快樂,為能給我衣食父母以精神、藝術(shù)上的享受而滿足。至于名和利、主配角之類,我并不放在心上。俗話說機會總給有準備的人。我倒是與世無爭,并沒有刻意等什么機會,一天又一天,我挺滿足于配配龍?zhí)?,把龍?zhí)着涞糜猩室灿谐删透邪。〉@樣用心配龍?zhí)?,把龍?zhí)桩斪髦鹘悄菢映浞轴j釀還排練,老廠長都看在眼里,否則遭淘汰或調(diào)動工作都有可能。這五年中,他從沒找我談過話,我當然更不會主動去接近他,春節(jié)去拜年的同事中絕沒有我的身影。報恩的心思當然有,但我的理念是,不遲到不早退,把工作盡心盡力做好,就是對老廠長最好的回報。我感覺到,他是欣賞我的用功的,欣賞我對配音事業(yè)的那份癡迷。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而非其他什么因素,使我在上譯廠漸漸站住了腳。
考察和栽培一個演員,老廠長有他一套,亦有足夠的耐心,他要看火候。五年過去了,火候到了,他該出手就出手。在美國影片《未來世界》里,他開始讓我挑配主角的擔子,安排我配第一主角記者查克。雖然那已是1978年的事,我卻至今記憶猶新?;鸷虻搅?,1978、1979兩年時間,不斷讓我配主角;火候到了,1979年底拍板定我配“佐羅”。其后,所有一個影片中同時配兩個角色的機會,如《黑郁金香》《鐵面人》等都給了我,還有《水晶鞋和玫瑰花》《天鵝湖》《大海的女兒》等幾乎所有的王子角色?;鸷虻搅?,日本片《蒲田進行曲》中的花花公子、超級影星銀四郎——反面角色類型,以及奧地利片《茜茜公主》中的博克爾上?!矂∩实慕巧愋停沧屛遗?,以開拓我的戲路子。
這一路上,他依然在考察調(diào)教我。記得日本片《啊,野麥嶺》中,本來執(zhí)行導(dǎo)演讓我配大少爺,老廠長把這個角色一手劃掉,改成配監(jiān)工黑木。他明確跟執(zhí)行導(dǎo)演交代:這個大少爺壞到骨子里,操之過急,讓小童配可能一下子吃不下來,挫傷他的自信,而黑木張牙舞爪的草包一個比較好抓。我還記得很清楚,我進廠之后,老廠長已很少親自坐鎮(zhèn),但為我最初能順當挑起擔子,他接連進棚任執(zhí)行導(dǎo)演,在錄音棚現(xiàn)場指導(dǎo)把關(guān)。這樣的動作,自然不僅為我苦心呵護,也為了確保影片譯制的水準。配旁白,按我的條件一般不合適,但為了培養(yǎng)目的,那部很精彩的日本紀錄片《狐貍的故事》中的旁白,他還是毅然安排我來配,還從頭到尾在棚里一句一句看我錄完。只可惜,盡管我努力嘗試,結(jié)果我自認并不理想。
肆
老廠長盡全力把關(guān)的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是全片臺詞配完之后的鑒定。說實在的,我是個判斷力甚差的主,容易被畫面吸引和帶過去而喪失應(yīng)有的敏銳。也因此,每次鑒定我都認真做好筆記,聽老廠長提意見,好,好在哪里,差,差在哪。那真是世間最好的表演課,是學(xué)習(xí)老廠長一身本事的最好的機會。
陳老頭兒對鑒定自然有要求,這是保證質(zhì)量的最后一關(guān)。不夸張地說,他嚴格,極嚴格,就是挑前輩演員的毛病也絲毫不客氣。我聽說,20世紀70年代初配《簡愛》,邱岳峰老師配感情戲那一聲“簡”,一次一次地都不能過,一直到第六次才錄成了,因為現(xiàn)場的陳老頭覺得感情到位了,才放行。還聽說邱老師早已有思想準備,事先泡好了一大瓶人參湯,因為錄一個片段就得是五個呼喚!他的嚴格還表現(xiàn)在他從不表揚,一個戲鑒定下來,若說句“就這樣吧”,也意味著不要補什么戲,便可讓我們高興好幾天。不過也就幾天,因為下一個配音任務(wù)又推到眼前了。
在我心目中,他無疑是個超人,他對戲的理解力、分析力、判斷力,總是遠遠走在我們前面,也因此我們的表現(xiàn)總是達不到滿分,但亦對他的智慧心服口服。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一回“佐羅”的鑒定——是啊,抱歉我總是習(xí)慣于拿“佐羅”說事兒,沒法子,那里面有我的心血,所得教訓(xùn)亦格外深刻。忘不了那個下午,“佐羅”全片臺詞鑒定的時候,照例以老廠長為首,讓全演員組成員都到場參加,然后是要求你從工作出發(fā)直率提出意見,直言不諱有什么說什么。那天近兩個半小時的影片放完了,這個過程除了全部的臺詞和畫面,其他一概沒有,放映間一時一片寂靜??赡艽蠹冶磺楣?jié)加演員的表演吸引過去了,竟無人發(fā)言。我自己感覺還可以,但心情總還是忐忑。
就聽老廠長清了清嗓子說:“你們不說,那么我要說了??傮w上說,這個俠客還應(yīng)當再瀟灑一些,干嗎那么使勁?”此語一出我心里一沉:糟了,這就意味著要大面積補戲了。他接著又說:“像鐘樓決斗一場,情況越是危急,你越要從容不迫,玩一樣,完全松下來,這才顯得他是真英雄。此處非補不可。”須知,此片譯制時間是1979年秋,“文革”結(jié)束不久,人們還是習(xí)慣于塑造角色,講究“高大全”,然我們老廠長完全不理會那一套,談戲也好,鑒定也好,反其道而行之,靠的唯有那科學(xué)的藝術(shù)規(guī)律,這才有今天這個可敬又可親的不做“英雄狀”的“佐羅”。
看起來,老廠長如此忠于藝術(shù)理想,堅持追求獨特的藝術(shù)理念(他是極崇尚藝術(shù)自由的),在配音藝術(shù)領(lǐng)域絕不人云亦云、隨大流,這又是要具備非凡勇氣,亦是與其高尚的人品相聯(lián)系的。而正是在這一點上,他為我們樹立了良好的學(xué)習(xí)榜樣。
說到榜樣,陳廠長無疑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言行一致的存在。你若有機會來參觀我們的廠房,迎面就會看到一幅牌匾:劇本翻譯要“有味”,演員配音要“有神”,關(guān)鍵是要下功夫。他永遠強調(diào)并天天要求我們做到的,就是用功,用功。盡管他自己才華橫溢,靈氣十足,卻從不提及——不提自己,也不提別人。三百六十五天,我們看到他自己帶頭,一頭撲在工作上,沒有日夜,沒有業(yè)余,除了就寢,那晚上的幾個小時,實在就是廠里工作的延續(xù),工作狂恐也自嘆不如也。
與之有關(guān)的是紀律,我們這里亦是個獨特的存在。人說上譯廠像個軍營,文藝界里獨一無二(對有些散漫慣的藝人很可怕)。早上紅燈一亮,你必要站在錄音架前,全神貫注準備“戰(zhàn)斗”,遲到或是早退都是不能容忍的事。大家也習(xí)慣了,精神狀態(tài)都特別好。而他自己永遠帶頭提早半小時報到,精神抖擻地騎著一輛“老坦克”進了廠門,開始了四處的巡視,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和這樣一個“超人”生活工作在一起,你非但不覺得吃力,相反,你會極充實,極有依靠,亦極自豪。我們常把他比作是當仁不讓領(lǐng)頭的大雁,而我們這些學(xué)生都是緊隨其后的小雁,在配音天地里,海闊天空自由地翱翔。
忘不了啊,那一回,那天晚上,二十年里我唯一的一次,不是在廠里,在他家里,而是去瑞金醫(yī)院干部病房去看望他。他喉部要開刀,隔天就要動大手術(shù),也許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能讓聲帶振動發(fā)聲的十來個小時了。我發(fā)現(xiàn)他把假牙都卸下了,在我面前的他活脫一個慈祥的老太太。我心里想:原來老頭兒也可以不像平時那么嚴肅、那么不可親近的啊!那天我和他的交談,具體內(nèi)容恕我回憶不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談話不致會親近到隨意,只有那份慈祥和溫情,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揮之不去。我心里不斷在感慨,手術(shù)后盡管他頑強地想活得久一些,“口中無語”也令他只能用筆在紙上發(fā)表他的意見,關(guān)于劇本,關(guān)于鑒定……但恐怕還是會不久于人世,每有這樣一閃念,我的心里便充滿了悲涼。
他去世于1992年,長眠于奉賢海邊一處公墓里,陪伴著他的還有邱岳峰老師。從此我們沒有陳敘一老師了,從此沒有《王子復(fù)仇記》《簡愛》這樣杰出的本子了,從此享受不到那樣精彩搭配的演員班子了,還有那么有學(xué)問的鑒定了……人在世上總會不斷地失去一些寶貴的東西,而陳老頭的離去,是我最感痛心的。
在這篇小文的最后,我還想說:毫無疑問,陳敘一老師是我們這個行業(yè)的翹楚,恐怕一百年才能出一個的奇才,亦是地地道道的上海男人。若他在天有靈,一定會同意我如下的稱謂:他是一名深愛著我們祖國,深愛著故土上海的愛國者,偉大的愛國者。我堅信弘揚他的言行和精神永遠不會過時,而在今天這年頭更有其必要。誠愿我的這篇小文,化作一束新年的鮮花,敬獻給靜靜長眠在“海邊”的陳敘一先生。